序章 库尼乌里荒原
如果说,不理解曾经的一切就什么都无法理解,那么我们对灵魂的定义应当是:先于万物的存在。
——阿金西斯,《人类的解析·第三卷》
长牙纪2147年,德玛山脉
伊述亚城堡在末世之劫的高潮时崩溃了,但它并未被魔鬼般的斯兰克军队攀上,哪怕胸中燃烧着熔火的巨龙也无法毁掉它沉重的大门。伊述亚是库尼乌里至高王们的秘密避难所,没有谁能围困秘密,即便“非神”也无能为力。
几个月前,库尼乌里的至高王安那苏里博·甘雷尔卡二世带着幸存的家人逃到伊述亚。国王卫士们站在城墙上,望着脚下延伸开去的黑色丛林,他们的思想仍被记忆中燃烧的城市与哭号的民众折磨着。风呜咽,卫士们紧紧抓着伊述亚城墙冷冰冰的石块,回想起斯兰克的号角,无声地互相安慰。他们不是躲开身后的追兵了吗?伊述亚的城墙难道还不够坚固吗?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人类躲过世界的末日?
瘟疫最先带走国王本人,也许这对大家都好:甘雷尔卡在伊述亚每日以泪洗面,发泄着唯有失去一切的国王心中才会燃烧的怒火。第二天晚上,他的家人将他的棺木抬到城下森林中火葬,柴堆点燃的火焰在四周窥探的群狼眼中跃动。他们没有吟唱挽歌,只是麻木地低声念诵了一段祷文。
晨风还未将国王的骨灰吹上天空,就又有两人遭到瘟疫的袭击:甘雷尔卡的宠妃和他们的女儿。瘟疫仿佛在追逐国王的血脉,毫不松懈地攻击着一个又一个王室成员。城墙上的哨兵越来越少了,那些仍然望向地平线远方群山的士兵也没看到多少东西。他们脑中塞满死者的哀号,以及随之而来的恐惧。
很快就连哨兵也没有了。从埃伦奥特平原的大灾难中救出国王的五位特雷瑟骑士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国王的大维齐尔的金色长袍沾满腹中涌出的血,血还洒满了他记载巫术的典籍;甘雷尔卡的叔叔、那位在末世之劫刚开始时率领死士冲向戈尔格特拉斯的勇士,在自己的房间用绳子结束了生命,尸体已经干枯扭曲:王后的双眼透过沾满溃烂黏液的被单向外凝望。
所有逃亡到伊述亚的人中,只有甘雷尔卡的私生子和他的吟游祭司活下来。
小男孩害怕祭司的奇怪神态和白色独眼,他躲起来,只在无法忍受饥饿时才冒险出来。年老的吟游祭司唱着古老的战歌与情歌不断寻找他,却将歌词哼得含混不清,变成了淫秽的小调。“你为什么不出来呢,孩子?”他蹒跚着走过一道道长廊,“让我为你歌唱,用神秘的歌声向你表白心迹。让我与你分享曾经的荣光!”
某个夜晚,祭司抓住了男孩。他抚摸男孩的脸颊,大腿:“原谅我。”他一遍又一遍轻声低语,却只有瞎了的那只眼流出泪水,“人都死绝了,”他说,“也就无所谓罪行了。”
但活下来的却是男孩。第五天夜里,他引诱吟游祭司来到伊述亚高耸的城墙上,趁祭司醉酒后步履蹒跚,将之从最高处推了下去。他在祭司跌落的地方趴了很久,透过昏暗的暮色看着破碎的尸体,心想:它与其他尸体的区别,只不过是血还没干罢了。倘若人都死绝了,也就无所谓谋杀了?
冬季的寒冷潜入空旷的伊述亚。靠在城头石垛上,男孩听到群狼的长啸与厮杀声透过黑暗的丛林传来。每当这时,他都会从被子中抽出胳膊,紧抱在胸前,努力不让自己发抖。他一边低声唱起死去的母亲教他的歌,一边体会寒风割脸的滋味。有时他会飞奔到庭院,挥舞沉重得令他无法站稳的武器,用库尼乌里人的战吼回应狼群;也有时他会因为绝望或毫无来由的恐惧而圆睁双眼,用父亲留下的佩剑戳刺一具具死尸。
雪停之后,他听到喊叫,循声来到伊述亚的正门上方。透过黑暗的箭孔,他看到一群形容枯槁的男男女女。这些人显然也是末世之劫的难民。他们瞥到他的影子,向他呼喊,求他给他们食物、住所以及其他一切。男孩在惊骇之下不敢应答。困苦的环境让那些人看上去狂野而可怕,如同狼群。
他们往城墙上爬,男孩逃到回廊里。和吟游祭司一样,他们也在寻找他时高喊会保证他的安全。最后,他们中的一个男人在装沙丁鱼的木桶后找到了他。男人的声音不算温柔,但也并不严厉,他说:“我们是杜尼安僧侣,孩子。你有什么理由惧怕我们呢?”
男孩紧握父亲的剑,哭喊:“只要人没死绝,就还会有罪行!”
男人眼中充满好奇。“不,孩子。”他说,“只有人被蒙蔽时,才会有罪行。”
安那苏里博家的孩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庄重地将父亲的剑放在一边,握住陌生人的手。“我是王子。”他低声说。
陌生人将他带回同伴们当中,他们一起为这意外的幸运欢庆了一番。他们高喊着——不是向他们拒绝承认的诸神,而是向彼此——称自己找到了万物之因皆为一体的证据。他们感受到至圣之理在本地汇聚。在伊述亚,他们找到了庇护所,可以躲过世界的末日。
杜尼安僧侣依然憔悴,不过他们披上了死去诸王的毛皮袍子,抹去了墙上的巫术符文,烧掉了大维齐尔的书籍。珠宝,玉器,绸缎,镶金线的织物,一切都与旧王朝的尸体一起被掩埋了。
于是世界也遗忘了他们,整整两千年。
奇族,斯兰克,人类:
奇族遗忘,
人类悔恨,
而斯兰克嘲笑一切。
奇族遗忘,
人类悔恨,
而斯兰克嘲笑一切。
——古代库尼乌里童谣
这本历史描述的,是一场伟大而悲惨的圣战,是那些挑起、参与并扭曲了这场战争的势力,是儿子寻找父亲的旅程。和所有历史一样,只有我们这些幸存者才可以写下它的结局。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09年,晚秋,德玛山脉
广阔的风景,浩瀚的历史,信仰与文化的纷争……一切细节如瀑布般呈现在眼前。无数骏马滑倒在地,无数人的拳头紧握泥土,无数死尸被冲上海岸。此外,每个梦境中都有一座古老的城市,阳光将它白垩涂抹的墙壁晒得爆皮,墙壁上脱落的粉尘在暗褐色山岭的映衬下清晰可见。圣城……希摩。
然后是那个声音,尖利得仿佛出自巨蛇的喉咙。它在不停说着:“把我的儿子给我。”
做梦的人不约而同醒来,喘着粗气,从不可思议的梦境中挣扎着回到现实。和第一次遭遇这些梦境时一样,他们发现自己仍在大千之厅无光的深处。
他们做出了决断。这样的亵渎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你当时看到的景象也是这样吗,父亲?你有没有回头看它最后一眼?
远处城垛间可以看到一些人影,他们排列成队,消失在石头后面。凯胡斯知道,年长的杜尼安僧侣将不再守夜,他们会垂下庞大的笼梯,一个接一个进入大千之厅的黑暗当中——那是伊述亚地下百转千回的巨大迷宫,他们会在此遵照安排死去。而这是父亲当初亵渎过的一切。
我已是孤身一人了,我只有一个任务。
他将视线从伊述亚转开,继续在丛林中攀爬。山风中带着松木断口的味道。
午后,他越过了林线,在冰雪如鱼鳞般覆盖的山坡攀登了两天后,登上了德玛山脉的顶峰。在山脉另一端,那片曾叫作库尼乌里的丛林被脚下奔腾的云海掩盖了。他不禁猜测,到底要跨越多少这样的景致,才能找到父亲?到达希摩之前,地平线还需要在层层叠叠的峡谷中消失出现多少次?
希摩将是我的家。我应当居住在父亲的房子里。
他攀下花岗岩绝壁,进入荒野。
他在幽暗的密林里穿行,遒劲的红木组成一道道回廊,经年累月不见人烟,显得分外寂静。他裹紧斗篷,穿过灌木丛,越过奔流湍急的山涧。
虽然伊述亚城下的丛林和这里并没有太多不同,凯胡斯仍有些莫名的不安。他停下脚步,想用古老的手段强行理清思绪,重获平静。丛林中一片寂静,偶尔有轻柔的鸟鸣,但他却可以听到雷声……
我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这是第一次考验吗,父亲?
他发现了一条溪流,水纹如画,波光粼粼。他跪在溪水边,掬到唇边的溪水比他之前尝过的任何水都更甜美,更令人神清气爽。但溪水尝起来怎么会是甜的?阳光透过流水,怎会变得如此……美丽?
前事决定后事。杜尼安僧侣将全部生命投入到对这一准则的研究中。他们阐释因与果交织成的无法捉摸的巨网,这张网能决定每一次偶然事件,把无法控制、无法预料的因素变到最小。正因如此,伊述亚发生的每件事都有着花岗岩般不可撼动的必然性。每个人都知道空地树丛中的一枚落叶将沿着什么轨迹飘落;许多人还未开口前,对方就知道了他要说的话。把握前事,就可以知晓一切后事。而一旦了解到即将发生的一切,所有的美好都将静止,变成空洞的、理智与知识的交流。这便是“道”——逻各斯——的馈赠。
除了思维尚未成型的童年时代,这次出行使凯胡斯第一次真正感到惊讶。在此之前,他的生活不过是场早就规划好的仪式,不断学习,不断超越条件,不断研究如何掌握一切——仿佛一切本是可以把握、可以理解的。但现在,穿行在库尼乌里失落的荒原中,他感觉世界在向前疾冲,自己却裹足不前。如同流水中的土块,他被接连不断的惊喜所冲击:一只前所未见的鸟儿细声的鸣叫;未知的野草挂住了披风;一条蛇蜿蜒爬过洒满阳光的空地,寻找未知的猎物。
每当头顶有翅膀拍动的声音,他都会停步抬头仰望,然后走去不同的方向。蚊子叮在脸上,他伸手去拍时,视线又被一株没见过的树木引走了。周遭环境己在他体内定居,占据了他,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在打动他:树枝噼啪作响,水流经过石块时产生的永不重样的漩涡,这些如同汹涌的浪潮将他卷入。
第十七天下午,他的鞋底与脚掌间夹进了一枚枯枝。他举起枯枝看着空中的卷云,研究起它的形状,完全迷失其中。他思考这根枯枝曾在空中划过的轨迹,想象这条纤细的、单调的枝杈竟能划过这么大一片苍穹:它是枯萎后落下的,还是先落在地上,又被土壤吸走了水分?他抬起头,看着一整片天空被不断分叉的树枝分割。真的没办法把握一整片天空吗?他不知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但那枚枯枝从他手中滑落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第二十九天早上,他蹲在一块染满苔绿的岩石上,看着鲑鱼在奔流的河水中不断跃起、跌落。直到太阳起落了三次,他的思想才从鱼水间这场永远无法理解的战争中逃出。
在最糟糕的时刻,他连自己的手臂都感觉不到,它们就像重叠的阴影,而他也无法把握脚步的节奏了。过往的一切,只剩下那个任务,除此之外,他失去了理智,遗忘了杜尼安僧侣的准则,犹如暴露在大自然中的一张羊皮纸。每一天他都发现,纸上的字迹在减少,最终只留下一条命令:希摩……我必须去希摩,找到我父亲。
他穿过德玛山脉继续南行,精神越加涣散。他的佩剑被雨打湿了,却顾不得上油擦拭,他甚至连睡觉和进食都己遗忘。他所能感知的只有荒野、旅行及日升月落。每天晚上,他都在寻找舒适的地方,像动物一样度过黑暗而冰冷的长夜。
希摩。求你了,父亲。
第四十三天,他涉水渡过一条浅河,爬上河岸时发现地上到处是黑色木灰。野草挤满了灰烬覆盖的土壤,但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死去的树木如同黑色长枪,直指天空。他穿行在树木的残骸间,长草划过裸露的皮肤。终于,他来到山顶。
脚下的大峡谷让凯胡斯震惊得无法呼吸。在野火留下的荒芜之外,森林仍旧黑暗浓密。树木之间隐现出古老的墙壁,借着深秋午后的阳光,可以看到这些墙壁围成了一个大圈。他看到鸟儿在残垣上盘旋,在斑驳的石墙中穿梭,最后直冲天穹。残破的墙壁,如此冰冷,如此孤寂,周围的森林永远难以企及。
但废墟中还是有些东西,不属于“现在”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让凯胡斯感到一种陌生的激情。他双手拂过石块,感觉接触到人们的呼吸与辛劳,那是被毁灭的人们留下的印记。
大地在摇撼。他弯下腰,将脸贴到石头上,沙地上,没有草木覆盖的土壤上。头顶的阳光被一片纠结缠绵的树枝割裂开来。人类……就在这石头里。这里那么古老,连严谨的杜尼安僧侣也不曾涉足。不知那些人是如何不辞辛劳,用双手改变了这片荒野。
是谁建起了这片地方?
凯胡斯在几座土丘间徜徉,感受着埋在土丘下的废墟。他终于想起身上的背包,俭省地享用着里面的食物,其中大多是干燥的薄饼和橡子。他找到一个积满雨水的小池,拨开上面的落叶后,好奇地盯着幽暗的水中自己的倒影——从头顶到下颌都长出了金黄的毛发。
这就是我吗?
他看着树上的松鼠,看着昏暗混杂的树丛中飞过的鸟儿。一只狐狸从灌木丛中掠过。
我不是动物。
他的思想开始舞动,找到一个支点,并抓住了它。他感觉无数杂乱无章的“因”在周围舞动,汇成一波波细节组成的浪潮,从他身旁掠过,却不曾触碰他的身体。
我是人类。我与它们不同。
夜色渐浓,雨落下来。穿过层层树枝,他仰望那逐渐变得阴冷灰暗的积云。几周以来,他第一次寻找避雨的地方。
土丘上有道浅沟,风雨侵蚀了上面的泥土,露出建筑的外墙。他走过去,爬上混着落叶的土坡,找到建筑的入口,里面深邃阴暗。一只野狗冲出来攻击他,被他折断了脖子。
黑暗让他感觉亲切。在迷宫深处,灯火是完全禁止的。但这片黑暗中,并没有迷宫里那样整齐的围墙簇拥他,四下只有杂乱无章的土堆。安那苏里博。凯胡斯摊开四肢,沉沉睡去。
在他醒来之后,森林己被白雪覆盖,四下一片死寂。
杜尼安修会并不知道希摩有多远,他们只让凯胡斯带上尽可能多的口粮。但他的背包每天都在变轻,令他被动地感受着饥饿与疲劳摧毁身体。
荒原不能占有他,就会杀死他。
食物吃完了,他仍继续前进。他的一切感觉,一切体验与思维都变得极其敏锐。天空又开始飘雪,寒冷刺骨的风吹起。他一直走着,直到再也迈不动步。
这路太窄了,父亲,希摩太远了。
他摘掉连指手套,用指尖碰了碰那人脸上的长须。那人肤色死灰,脸肯定像埋在身上的雪那样冰冷了吧。但他错了。他惊呼一声,狗群也齐声嗥叫。猎户咒骂着,划了个黑暗猎手赫斯耶尔特的标记,希望驱走坏运气。他把那人从雪堆中抬起来,那人的四肢瘫软无力,身上衣服和头发都在风中硬邦邦地晃动。
在这猎户眼中,世界一向是极为冷淡的,现在它变得更令人畏惧了。几条狗拉着雪橇飞奔起来,赶在暴风雪来袭之前逃离。
直到初步掌握莱维斯的语言之后,凯胡斯才知自己是怎样被这位以设陷阱为生的猎户发现的。他最早的记忆是满是汗味的皮衣和焖烧的火焰。小屋低矮的天花板下挂着成捆的动物毛皮,角落里有成堆的麻袋与木桶。烟尘、油脂与腐木的味道无处不在。凯胡斯后来明白,这间木屋的混乱事实上是一种表达方式,是这位猎户费了很大心力,用来描述自己对迷信的恐惧。万物皆有自己的位置,他会告诉凯胡斯,离开自己的位置就意味着灾难。
炉火很旺,将整个木屋,包括凯胡斯本人,都拥入一片金色的温暖中。墙外,凛冬的寒风在荒无人迹的丛林中呼号,大多数时间不理会他们,不过偶尔也会猛然摇动木屋,把钩子上挂的毛皮晃下来。莱维斯告诉他,此地叫索贝尔,是古老的城市亚特里索最北的省份,但已经有好几代无人居住了。而莱维斯,按他自己的说法,更希望在远离其他人的地方生活。
虽然莱维斯是个强壮的中年男人,但对凯胡斯来说,他与孩童没什么区别——他脸上瘦削的肌肉没经过训练,完全被情感左右,所有触动他灵魂的东西都能让他的表情发生变化。很快,凯胡斯只消瞥一瞥他的脸,就能知道他的想法,再后来,凯胡斯可以预测他的想法,甚至可以复制他的灵魂,让两人仿佛一人。
他们的生活渐渐有了规律。每天黎明,莱维斯会给狗套上挽具,去察看动物的足迹。他有时白天很早就回来,这时就会让凯胡斯修理陷阱,鞣制皮革,或者炖上一锅兔肉,按他的说法,这算“赚房钱”。到晚上,凯胡斯会在猎户指导下学习缝制外套和长裤,莱维斯则坐在火堆对面看着他。猎户的双手仿佛有着自己的神秘生命,切切削削,缝缝补补,或者只简单地扭在一起——虽然看起来有点矛盾,但这样的小动作给猎户增添了几分耐心,甚至可以说优雅。
只在莱维斯睡着,或酩酊大醉的时候,凯胡斯才看到他的双手停下来。于是凯胡斯认定,与其他行为比起来,喝酒这事最好地定义了猎户的性格。
每天上午,莱维斯都不直视凯胡斯的眼睛,只是紧张地斜视着打个招呼。这个人心中好奇的一面己死去了,思维中也没有了交谈的冲动。就算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也非常紧张,仿佛被四周的恐惧紧紧压抑着。等到下午,一抹红晕会爬上他的脸颊,清冷的阳光在他眼中闪动。他会微笑,或者大笑,但天色一暗下来,态度就变得桀骛,开始用扭曲的方式模仿自己数小时之前的行为。交谈时他经常变得粗鲁无礼,情绪时不时被奔腾的怒火或苦涩的冷幽默控制。
凯胡斯从莱维斯被烈酒放大的情绪中了解到很多东西,不过他很快就不打算再凭借这样的身外之物继续自己的研究了。某天晚上,他把屋里的威士忌酒桶都滚到树林里,把里面的酒倒在冰冻的土地上。那之后,莱维斯在没酒可喝的痛苦中挣扎,而他自己则继续干着手中活计。
“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离开亚特里索。”莱维斯又一次提到死去的妻子。
凯胡斯脸上挂着悲伤的微笑,他打量着对方表情下肌肉微妙的动作。他装出悲恸的样子,是为了确保获得我的同情。
“亚特里索是你的伤心地?”这是他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言。
莱维斯点点头,眼睛再次充满泪光和期待:“自她死后,亚特里索就像坟墓一样。有天早上,他们召集民兵去守城墙,我到现在还记得凝望北方时的感觉,森林似乎在……召唤我。小时候害怕的地方居然变成我的避难所!我感觉城市里的每一个人,哪怕是我的兄弟,街坊邻居,都在为她的死——为我的悲惨境遇而开心!我必须……我不得不……”
报复。
莱维斯低头看着火焰。“逃走。”他说。
他为何要自欺欺人?
“没有哪个灵魂可以在世上独行,莱维斯,我们的每个思想都来源于其他人的思想,我们说出的每个词都在重复前人说过的词。当我们倾听时,是伏在其他人的灵魂上去活动。”凯胡斯停顿了一下,中断表述,好让对方变得愈发困惑。等把困惑厘清,对方会受到更大的冲击,“这才是你逃到索贝尔的真正原因,莱维斯。”
莱维斯的眼眸在恐惧中放大:“但我不明白……”
在我能说出的一切中,他最害怕的是自己已经知道却在否认的真相。这世界上的人都如此脆弱吗?
“你明白的。想一想,莱维斯,如果我们的生命意味着我们的思想与感情,而我们的思想与感情又来自于灵魂的活动,那我们其实就等于推动我们的这一切。曾经的你,莱维斯,在你妻子死去的一刻不存在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逃!”莱维斯叫喊,他眼里又是恳求,又是愠怒,“我没办法忍受了,我逃走是为了忘记。”
他的脉搏加快了,眼睛周围的肌肉抽动时犹豫不决。他知道这是谎话。
“不,莱维斯,你逃走是为了记住。你逃离那里,是为了保存你妻子在你心中留下的一切,为了不让其他任何事冲淡失去她带来的痛苦。你逃离人群,是为了守卫痛苦。”
眼泪滑过猎户凹陷的脸颊:“啊,这话真残忍,凯胡斯!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为了更好地占据你。
“因为你受的苦已经够多。你已经在这堆火旁坐了好几年,沉溺于失去亲人的痛苦,一遍又一遍地问你的狗它们爱不爱你。你不断地积累痛苦,因为你受的苦越多,这个世界就变得越残忍。你哭泣,是因为哭泣会成为证据。‘看看你对我做了什么!’你会这样哭喊。你夜复一夜地开庭审判周围的环境,因为它们让你从痛苦中得以暂时解脱。你在折磨自己,莱维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世界为你受的折磨负责。”
他会再次否认我的话——
“就算是又怎样?这个世界本是残忍的,凯胡斯。这是一个残忍的世界!”
“也许确实是。”凯胡斯答道,语调中充满同情与遗憾,“但这个世界早已停止伤害你了。你哭喊出的话已经重复了多少遍?你每一次都被绝望的痉挛打断,因为你明知那些是谎言,但强迫自己去相信。停下,莱维斯,这些思想在你心头刻下了沟槽,可你不要再遵从它们的轨迹了。停下,你就会明白。”
他的思维更坚定地逼近,莱维斯犹疑不定,目瞪口呆。
他已经明白了,但没有勇气承认。
“扪心自问,”凯胡斯继续施加压力,“你如此绝望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绝望。”莱维斯机械地回答。
他看到了我在他心头打开的缺口,意识到一切谎言在我面前都是徒劳,哪怕是欺骗自己的谎言。
“你为什么要一直撒谎?”
“因为……因为……”
在炉火的噼啪声中,凯胡斯可以听到莱维斯的心跳。剧烈的心跳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动物。猎户颤抖着哭了出来。他抬手想遮住脸,但又停下了,他抬头望着凯胡斯,像孩子在母亲面前一样哭泣。痛!他的表情述说着,好痛啊!
“我知道这很痛苦,莱维斯,从痛苦中解脱的唯一方式就是经历更强烈的痛苦。”他真像个孩子……
“我……我该怎么办?”猎户痛哭流涕,“凯胡斯……求你告诉我!”
三十年了,父亲。你到底是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统治像他这样的人的?
凯胡斯蓄着胡须的脸在火光与怜悯的映照下显得如此温暖:“没有哪个灵魂可以在世上独行,莱维斯。当一个人的爱人死去时,他必须学会爱别人。”
“哭会弄脏你的脸,”莱维斯用一条古老谚语打破沉默,“但能净化你的心。”
凯胡斯报以微笑,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赞扬。早在很久以前,杜尼安僧侣就探寻过,如果人的感情可以完全靠表情述说,何必还要用言辞去禁锢它?在他体内生活的面孔是庞大的军团,对他而言切换面孔就跟普通人切换词语一样容易。在这张热情满溢、充满同情的笑容下面,是他冰冷的分析。
“但你并不相信。”凯胡斯说。
莱维斯耸耸肩:“为什么,凯胡斯?诸神为什么要把你送给我?”
凯胡斯知道,对莱维斯来说,这个世界充满着神祇、鬼怪,甚至恶魔。世间充斥着他们的阴谋,吉凶难卜的预兆显示着他们反复无常的情绪,那就像另一种视力展示的世界。人类的一切挣扎都难逃他们的设计,他们的计谋隐秘而残忍,最终总会致人死命。
对莱维斯来说,在索贝尔的雪堆中发现凯胡斯绝非巧合。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你为什么来?”
此前,凯胡斯一直不愿提及自己的任务,而莱维斯被他身体恢复的速度以及学习语言的速度吓到了,也一直没问过。但现在,凯胡斯的研究必须深入下去。
“我去找我父亲,莫恩古斯,”凯胡斯说,“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
“他走丢了?”莱维斯问。对方的诚实回答让他很满意。
“不。他在很久之前就离开了我们,我当时还是个孩子。”
“那么你为什么要去找他?”
“因为他在召唤我。他要我去见他。”
莱维斯点点头,似乎相信每个儿子终究都要回到父亲身边:“他人在哪里?”
凯胡斯停顿了一个心跳的时间。他的视线停留在莱维斯脸上,但眼神聚焦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就像人在寒冷中会缩成一团,尽可能用胳膊覆盖更多皮肤,远离这个世界一样,凯胡斯也在努力让自己离开这个房间,用思想覆盖住自己,不为外界环境所动。他体内的面孔军团组合起来,各种变化彼此分割、延伸,混杂出在真心回答莱维斯的问题之后脸上应有的各种表情,然后从他的灵魂中浮现。这一切都在恍惚间完成了。
他坐起身,看着火光眨眨眼睛。关于他的任务可能会带出很多问题,他还无法计算出每一个问题的答案。
“希摩,”凯胡斯最终说,“一个遥远的南方城市,希摩。”
“他在希摩召唤你去找他?这怎么可能?”
凯胡斯换上略带困惑的表情,这与他的真实想法相去不远:“通过梦。他在梦境中召唤我。”
“巫术……”
每次莱维斯说出这个词,总带着一种古怪的情绪,混杂着崇敬与恐惧。莱维斯告诉他,有的女巫可以唤醒沉睡在土地、动物和树木中的荒野之灵;有的祭司说出的祷言在“外域”也听得到,可以打动操纵这个世界的诸神,让他们缓解人类的痛苦;还有的巫师可以一语成谶,他们的言语是在命令这个世界改变,而非描述它的样貌。
迷信。无论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事情,莱维斯都会将前事与后事混淆,颠倒果与因。作为后事的人,莱维斯将他们看作是原因,称之为“神”或“恶魔”:作为后事的话,也被看作是原因,称之为“经文”或“咒语”。他总是被事物的结果所禁锢,却完全看不到作为原因的前事。他被束缚在人与人的行为形成的废墟上,将一切视为范式。
但杜尼安僧侣知道,前事先于人的行为。
一定有其他解释。世上不存在巫术这种东西。
“你知道希摩是什么样的吗?”凯胡斯问。
墙壁在狂风的激烈冲撞下摇晃,火焰舞动,突然发出炽烈的光。墙壁上悬挂的毛皮前后摇摆。莱维斯四处张望,蹙起眉头,就像在努力听谁说话一样。
“那可是很远的地方,凯胡斯,要穿越许多危险的土地。”
“你不觉得希摩是个……神圣的地方?”
莱维斯笑了。和太近的地方一样,太遥远的地方也不可能神圣。“这地方我只听过几次。”他说,“北方是斯兰克的地盘,还留在这里的少数人类永远被他们围困着,离不开亚特里索、萨卡普斯这样的城市。关于三海诸国我们所知甚少。”
“三海诸国?”
“南方的那些国家。”莱维斯答道。他眼睛瞪圆了。凯胡斯知道,哪怕是自己的无知,在莱维斯眼里也充满了神性。“你是说你没听过三海诸国?”
“你这里的人离世索居,我们那儿比这里更偏僻。”
莱维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轮到他来讲一些比较深刻的事情了。“当北方被‘非神’和它的‘非神会’毁灭时,三海诸国都还年轻。现在我们成了旧时的阴影,而他们登上了人类权力的巅峰。”他停了一下,自己知晓的一切这么快就说完了,不免有些沮丧,“其他东西我知之有限,除了几个名字。”
“那你是怎么知道希摩的?”
“曾有一个商队的人找我买过貂皮。一个暗色皮肤的克泰人。我在那之前还从没见过暗色皮肤的人。”
“商队?”凯胡斯没听过这个词,但他说话的语气就似在问猎户到底指的哪支商队。
“每年都会有商队从南方来亚特里索,如果他们能活过斯兰克的袭击的话。这支商队来自一个叫加里奥斯的国家,途经萨卡普斯。他们会带来香料、丝绸以及其他各种了不起的东西。凯胡斯,你尝过辣椒吗?”
“关于希摩,那个暗色皮肤的人怎么和你讲的?”
“其实没说多少。那人主要说的是他的信仰。他说他是因里教徒,后先知因里的追随者。”他的眉毛打成个结,“总之是类似的东西。你能想象吗?后先知?”莱维斯停了一下,眼神涣散,挣扎着组织下一段话:“他一直在说,我是个罪人,只有阪依他的先知,向千庙教会——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打开心灵才能得到拯救。”
“那么,他觉得希摩是个圣城了?”
“他说那里是‘至圣之城’,很久之前是他的先知所在的城市。不过后来似乎出了乱子,哪里和哪里打仗了,然后异教徒从因里教徒手中夺走了城市——”莱维斯停了一下,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在三海诸国,人类会与人类作战,却对斯兰克置之不理。凯胡斯,你能想象吗?”
“也就是说,希摩是个圣城,但被异教徒占领了?”
“他们有他们的理由吧,我猜。”莱维斯答道,口气带着苦涩,“我的狗大概还管我叫异教徒呢。”
他们一直谈论着遥远的城市,直到深夜。风不停地在木屋结实的墙壁外呼号、抽打。在逐渐暗淡的火光中,安那苏里博·凯胡斯慢慢地用自己逐渐低沉的节奏影响莱维斯——逐渐缓慢的呼吸,昏昏欲睡的眼神。等猎户被他完全掌握后,最后的秘密也和盘托出,凯胡斯捕猎他,让他无处可逃。
过去几周,凯胡斯变了很多。丛林不再像之前那样让他茫然无措了。索贝尔是属于冬驯鹿、紫貂、林貂及河狸的土地。琥珀在地下沉睡,光秃秃的石头孤零零地躺在天空下,银子般的湖水中有鱼群出没。再没有其他东西了,没什么值得敬畏或恐惧的。
雪从他面前一座低矮的断崖上洒下。凯胡斯朝上看,找到一条登崖的捷径,然后攀上去。
除了几棵光秃秃的山楂树,崖顶空无一物。空地中间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石碑——一块方形石柱——从远处就能看到。石碑四面雕着符文,画着图画。吸引凯胡斯一次次来这里的,不只是石碑上铭刻的文字——除个别习语外,碑文的语言与他自己用的并没有太多不同——而是铭刻文字的人。
碑文的开头写道:
我,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二世,在此见证我亲手铸就的荣耀……
接下来的碑文记述了一场在死去已久的国王之间爆发的宏大战争。据莱维斯的说法,这片土地曾是两个国家的交界:库尼乌里和伊尔纳。但两个国家都在几千年前的神秘战争中灭亡了,敌人是莱维斯口中的“非神”。和莱维斯讲的许多故事一样,凯胡斯毫不犹豫地将“末世之劫”视为无稽之谈,但安那苏里博的名字被铭刻在这块古老石碑上,这是不容反驳的事实。他这才明白,这个世界远比杜尼安僧侣古老。如果他的血脉可以上溯到远古诸王,那么他或许也比杜尼安僧侣更古老。但这样的思考与他的任务没什么关系。他对莱维斯的研究也可以告一段落。很快他会继续南下,前往亚特里索,莱维斯保证他在那里可以找到安全的办法前往希摩。
站在高处,凯胡斯俯瞰着山顶以南的冬季丛林。伊述亚被他留在身后,为冰雪覆盖的群山遮挡住;在他前面是一条康庄大道,是所有成员都被主观习俗武断地束缚住、被一遍遍重复的群体性谎言控制的人类世界,而他将是他们中“清醒”的人。他将在他们空洞的无知中找到藏身之处,通过了解到的真相,将人类变成自己的器具。他是杜尼安僧侣,一个超越条件的杜尼安僧侣,他会控制所有人,所有环境。他将成为一切的原因。
但另一个杜尼安僧侣等着他,那人对这片荒野研究得比他长久得多——莫恩古斯。
你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父亲?
看够景色,他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石碑对面的雪地上有几道足迹。观察一阵之后,凯胡斯决定还是去问问猎户。留下这些足迹的肯定是直立行走的生物,但并不像人类。
莱维斯看着他,神态严肃起来。只需一瞥,凯胡斯就能看出他试图隐藏的恐惧。狗群在他们身边吠叫,被皮绳拴着不停打转。
“在哪里?”莱维斯紧张地看着那陌生的足迹问。
“那座古代库尼乌里石碑旁。他们没往木屋来,而是往西北方向去了。”
长满胡须的脸转向他:“你不知道这足迹是什么吗?”
问题中的含义很明显。你是从北方来的,但不知道这是什么?凯胡斯马上明白了。
“斯兰克。”他说。
猎户的目光越过凯胡斯,在周围的森森树木中游移。僧侣看到这人腹部起伏,心跳在加快,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重复得太快,不像是发问: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们应该跟上这些足迹,”凯胡斯说,“去确认一下它们有没踏上你布的陷阱。如果它们……”
“对它们来说这是个难熬的冬天。”莱维斯说,他需要为自己的恐惧找一个正当理由,“它们是来南边找食物……它们要觅食。是的,食物。”
“如果不是呢?”
莱维斯瞟了他一眼,眼神游移:“对斯兰克来说,人类只是养料的一种。它们狩猎人类以平息内心的疯狂。”他在几条狗之间迈步,沿腿打转的狗惹恼了他,“安静,嘘,别出声。”他拍拍狗的肋骨,用力按住它们的后颈,把它们的脸贴在地上。他的双臂下意识地来回,似乎想把紧张平分到几条狗身上。
“能帮我把狗笼头拿来吗,凯胡斯?”
两人停在一棵高大橡树光秃秃的树枝下。
“我们不该回去。”凯胡斯说。
“但我们不能把狗留下。”
僧侣盯着莱维斯看了一阵。他们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不断凝结。他知道自己可以轻松地说服这猎人,不让他为任何东西回去。不管他们追寻的是什么,对方肯定察觉了陷阱,甚至发现了木屋。但雪地上的足迹不过是些空洞的印记,数量也太少,说明不了什么。对凯胡斯来说,真正的威胁信号只存在于猎手表现出的恐惧,这座森林仍属于他。
凯胡斯转过头,两人一起回木屋,只是套着雪鞋实在没法跑快。没走出多远,凯胡斯用力按在猎人肩上,让他停步。
“干吗——”猎户开口想问,但被接下来的声音打断了。
哀号和嗥叫打破了宁静,那是动物沉闷的叫声。接着一声尖叫穿过丛林上空,继之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莱维斯站在那里,像身边那些黑色的树一样一动不动。“怎么回事,凯胡斯?”他的声音变得嘶哑。
“没时间多问了,快跑。”
我们努力逃跑了,父亲,但这努力足够了吗?
他看到了什么。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树木深处动了一下。
“莱维斯。”他说。
猎户打个激灵。“怎么了?”他咳嗽,“天还黑着呢。”
又一个人影。左边更远的地方。越来越近。
凯胡斯没动,但他的眼神已探向树林深处。“它们来了。”他说。
莱维斯从冻成冰块的毯子里探出身,面如死灰。他带着一脸迷惑,沿凯胡斯的视线朝四周的阴暗中看去:“我什么也没看到。”
“它们很隐蔽。”
莱维斯开始发抖。
“快跑。”凯胡斯说。
莱维斯惊讶地看着他:“跑?斯兰克比什么都跑得快,凯胡斯。你跑不过它们,它们太快了!”
“我知道,”凯胡斯说,“我来为你拖住它们。”
但凯胡斯早已行动起来。莱维斯在雪中一边打滚,一边寻找他,却发现他在附近树丛中疾速奔跑,手握着一柄剑。第一个斯兰克的脑袋被砍了下来,僧侣仍在不停奔跑,仿佛一个雪中穿行的苍白幽灵。又一个斯兰克倒下,手中匕首徒劳地在空气中划过。余下的斯兰克如皮质阴影般向凯胡斯围拢来。
“凯胡斯!”莱维斯喊出来,也许是出于痛苦,也许是想把余下的斯兰克引开,我愿为你而死!
但斯兰克们倒下了,成了雪地上的尸体。林子深处传来一声绝非人类的古怪咆哮。越来越多的敌人倒下,最终只剩高大的僧侣。
远远地,猎户似乎听到他的狗在叫。
他觉得自己还是能听到狗叫。
我的狗……
终于,他被靠着树放下了。身后的树感觉就像石柱,靠在上面死去似乎也不错。凯胡斯的胡须被冰凝住,兜帽上也结满冰块,脸孔在树枝中几乎辨不出来。
“莱维斯!”他听到凯胡斯在说,“动脑子想!”
多残忍的一句话!凯胡斯的话将他从痛苦中拖了出来,让他恢复一线清醒。“我的狗。”莱维斯呜咽着,“我听到……它们叫了。”
湛蓝的眼睛里空无一物。
“更多的斯兰克在往这边来。”凯胡斯好容易匀出口气,“我们必须找个藏身地。得找地方躲起来。”
莱维斯的头向后仰,努力忍下喉咙深处的刺痛,让自己保持清醒:“我们——是在往哪个——方向走?”
“往南。一直在往南。”
莱维斯努力从树上撑起身,抱住僧侣的肩膀。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抖抓住了他,他边咳嗽,边扫视树林:“河,多、多少条河?”他大口吸气,“过了多少条河?”
他感觉到凯胡斯呼吸中的热度。
“五条。”
“往——西!”莱维斯喘着气说。他仰面躺倒,看着僧侣的脸,手还紧抓着僧侣。但他不觉得羞耻,跟这个人在一起不觉得羞耻。“我们——必须往——西走。”他续道,将额头顶到僧侣的嘴唇上,“废墟。那里有废墟。奇族的废墟。很多地方可以躲藏。”他呻吟着,世界开始旋转,“往西——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看到了。”
莱维斯感到自己重重地砸在积雪的地面。他只能在昏昏沉沉间蜷起身子。他看到凯胡斯的影子在树木间穿行,在泪水中变得模糊,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不——不。
他啜泣着:“凯胡斯?凯——胡——斯!”
发生什么了?
“不——!”他尖叫。
那高大的身影消失了。
僧侣终于从树林中爬出,皱眉看着天空,眼前景色让他伫立了一阵。积雪覆盖的地面渐渐隆起,形如一条饥饿的巨犬。一扇石头大门和一面石墙的废墟矗立在斜坡顶上。越过石墙可见一株死去的橡树,宽广扭曲的树冠向天空伸展。
黑色云层中落下的雨席卷过山顶,在他的外套上冻结成冰。
看到用于筑成大门的巨石,凯胡斯震惊不已。许多石头足有门后那棵橡树那么粗。门梁上的石头刻着一张朝天的人脸,眼窝中空无一物,和天空一样沉默不语。他穿过门,脚下地面变得平坦。身后广阔的森林在雨中越发朦胧,但声音却越来越近。
这棵树早已死去。粗壮的根须露出地面,表皮脱落,虬枝盘旋着伸向空中,就像扭曲的长牙。多年的风雨已将细小的枝杈全部剥落。
凯胡斯转过身,一大群斯兰克冲出森林,大步跨过雪地,嗥叫着朝他扑来。
它们看不出这地方有多神圣。它们心里只有饥饿。而他,是超越条件的杜尼安僧侣,一切结果需向他臣服。
嗥叫逐渐低落,它们退开,把他团团围住。它们肩膀瘦削,胸膛如同狼狗,身上皮甲散发恶臭,脖子上挂着人类牙齿串成的项链。他站在原地,耐心面对它们的威胁。寂然无声。
然后它们逃走了。
凯胡斯看到一个斯兰克还在他脚边抽搐。他弯下腰,掐着脖子把它举起,狗一般的身躯上却有张美丽的脸庞,只因愤怒而扭曲。
“Kuz' inirishka dazu daka gurankas……”
它朝凯胡斯吐口水。凯胡斯用剑把它钉到树上,然后退了一步。它尖叫踢打着。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匹马在他身后喷吐鼻息,马蹄敲打着冰雪地面。凯胡斯拔剑在手,转过身。
浓雾让他只能看到骑手和马的灰色轮廓。一人一马逐渐靠近,蓬乱的头发冻成一束束长牙般的冰凌,风吹过时咔咔作响。这马很魁梧,大约有十八掌高,通体黝黑。骑手披着长长的灰斗篷,斗篷上绣着模糊图样,似乎是抽象化的人脸。他戴着没有任何冠饰的头盔,头盔把面孔彻底遮住。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响起,用库尼乌里语说:
“我发现你很不好杀。”
凯胡斯一言不发,警惕地观察。雨点的声音像飞舞的砂粒。
人影翻身下马,但仍保持着安全距离。他仔细查看两人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
“你不是普通人。”陌生人说着看向他,凯胡斯看到他的眼睛在头盔下闪光,“你叫什么?”
“安那苏里博·凯胡斯。”僧侣答道。
沉默。凯胡斯似乎感到了迷惑,诡异的迷惑。
“你的确说着这种语言。”那人终于低声道。他又走近两步,看着凯胡斯的脸。“是的,”他道,“是的……你不是在嘲弄我。我在你脸上看到了他的血脉。”
凯胡斯又一次沉默了。
“而你也有安那苏里博的耐性。”
凯胡斯打量着对方,发现他斗篷上那些别具一格的面孔并非刻意绣上去的,而是真正的人脸。人脸被拉平后,特征扭曲了。在那斗篷下,是强壮的身体和沉重的盔甲,此人举止沉稳,毫无惧意。
“看得出,你在学习。知识就是力量,对吗?”
这家伙和莱维斯不同。完全不同。
耳边仍是落雪声,冰冷的雪正耐心地掩盖尸体。
“既然知道我是什么,难道你不害怕吗,凡人?恐惧也是力量,一种让你活下去的力量。”那人在他周围踱步,每一步都小心地踩在斯兰克死尸摊开的手脚之间,“这也是你们这种生物与我们的根本区别。你们会恐惧,并因恐惧而去撕咬、去挖掘、去不惜一切代价存活下去。我们的生命永远意味着……选择,你们嘛……这么说好了,你们是被生命决定的。”
凯胡斯终于开口:“那么,为我们作决定的就是你们了?”
那人停下来。“啊,嘲笑,”他忧郁地说,“我们之间又一个共同点。”
凯胡斯有意的挑衅并未收到成效——至少看起来是这样。陌生人突然低头,以下巴为轴心前后摇头,低声说:“他吸引了我!这个凡人居然吸引了我……他让我记起……记起……”他在斗篷里摸索,抓住一张畸形的面孔,“记起了这个!噢,不太恰当——不过也非常有趣!没错,我记起来了……”他抬头看向凯胡斯,发出嘶嘶声,“我记起来了!”
凯胡斯终于知道这次遇到的是什么了。奇族。莱维斯的另一个神话故事也成真了。
奇族庄重从容地拔出阔剑。在四周的昏暗中,那柄剑闪着不自然的光,就像是反射出另一个世界的太阳一样。他走向一个死去的斯兰克,用剑身把它翻过来。它的白皮肤正在变黑。
“这个斯兰克——它的名字你发不出音——是我们的‘elju’,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书’。它是非常忠诚的动物,没有它,我会非常麻烦,至少有些时候是这样。”他转到另一具死尸旁,“非常讨厌、非常歹毒的生物。确实如此。”他又回头看着凯胡斯,“不过也非常……难忘。”
这是个缺口,凯胡斯准备仔细挖掘一番:“确实是很大的损失。你够可怜的。”
“你可怜我?狗也配可怜我?”奇族尖声笑了,“安那苏里博可怜我!他真该……Ka'c nuroi souk ki' elju, souk hus' jihla.”他吐了口唾沫,用手里的剑朝周围死尸一指:“这些……这些斯兰克现在是我们的孩子。但是过去!过去,你们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挖出自己的心,好容纳你们,我们辅佐了那些‘伟大’的诺斯莱君王。”
奇族踏前一步。
“但现在不会了。”他续道,“随着纪元流逝,我们中一些人想铭记的不再是你们那些幼稚的争吵。我们需要更华美细致的暴力,而你们人类间的宿怨再也无法满足我们。这是我们种族所背负的最强烈的诅咒,你明白吗?你当然明白!主人受苦,奴隶总会欢呼雀跃,不是吗?”
风卷起他灰白色的斗篷,他又踏前一步。
“但我也会和人类一样寻找借口。失败写在每一寸土地上,而我们所经历的无疑是最富戏剧性的失败。”
奇族抬剑指着凯胡斯,凯胡斯已摆出战斗姿势,将自己的弧形剑举过头顶。
又是沉默,但这次染上了死亡的气息。
“我当了无数个世纪的战士,安那苏里博……无数个世纪。我曾用这把真银铸就的剑刺穿过成千个心脏。在造成这片荒原的大战中,我既为非神战斗过,也为推翻非神而战。我曾爬上雄伟的戈尔格特拉斯的城墙,我曾眼看着至高王们的心被怒火吞噬。”
“那为什么,”凯胡斯问,“现在你要拿起武器,对付一个孤身行人?”
一阵大笑。没拿剑的那只手指向四周死去的斯兰克:“你确实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不过也可能会让我难忘啊。”
凯胡斯抢先出手,但他的剑锋没能砍透奇族斗篷下的链甲。他赶忙伏身下蹲,控制反弹力道,挥剑向对方的腿部扫去。奇族朝后倒下,但毫不费力地打个滚,又站起来。笑声在覆盖脸庞的头盔下回响。
“你会是最难忘的!”他大喊着,朝僧侣扑来。
凯胡斯感到压力。凶猛的打击如暴雨袭来,逼着他步步后退,离开了那株死橡树。杜尼安僧侣的铁剑与奇族的真银剑交锋,犹如交织的暴风。和斯兰克战斗时相比,对方的破绽要小很多,但凯胡斯仍觉察到机会。
他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机会,对手诡异的刀刃己离目标越来越远,越来越多地砍到空气当中。下一瞬间,凯胡斯的剑命中了黑色的人影,沿盔甲表面滑过,从缝隙中刺入,绞碎了那张可怕的斗篷。不过这一击并未见血。
“你是什么人?”奇族狂怒地叫道。
他们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但越过这一线有无限种可能……
凯胡斯切开了奇族暴露的下巴,血,比夜色更黑的血,溅落奇族的胸口。下一剑,奇族那柄诡异的剑在冰雪覆盖的地面上掠了出去。
凯胡斯一跃而起,奇族挣扎着朝后倒下。凯胡斯把剑尖悬在奇族头盔的开口上方,对方不再动弹了。
冰雨之中,僧侣平静地呼吸着,俯视倒下的奇族。短暂停息之后,该开始讯问了。
“你要回答我的问题。”凯胡斯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命令。
奇族发出一阵阴郁的笑声。
“但你,安那苏里博,你才是问题。”
然后是那个词,那个词的声音,一瞬间就颠倒了神志。
炽烈的白光。凯胡斯被朝后推去,宛如花瓣被吹离树枝。他滚过雪地,撞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奇族被拉直起来,就像有根绳子绑在身上。幽淡如水的光在他身体四周围聚成一个球,冰雪似雨喷溅其上,发出嗞嗞声。他身后就是那棵大树。
巫术?这怎么可能?
凯胡斯拔腿就跑,大步跃过雪地上的死尸。他在冰上跌了一跤,但坚持攀上土堆顶,然后顺坡滑下,一任无数树枝抽打。他终于控制住自己的双脚,在满是荆棘的灌木丛中奋力奔跑。雷鸣般的尖叫在空中响起,强烈灼目的火光从他身后的云杉丛中激射而出。热浪冲刷过他全身。他跑得更快了,山坡在脚下飞卷而过,黑色树林如一团混沌席卷而来。
“安那苏里博!”一个不属于这世界的声音呼喊着,打破了冬日傍晚的寂静。
“逃吧,安那苏里博!”那个声音轰鸣着,“我会记住你!”
那笑声如一场风暴,他身后的森林迸射出更强烈的光芒,将周围的昏暗扯得粉碎。凯胡斯看到,他自己的影子在自己面前颤抖着奔逃。
冰冷的空气塞满他的肺,但他仍在跑——比斯兰克追在身后时跑得还快。
巫术?这也是我必须学习的课程吗,父亲?
寒夜降临。黑暗中某处传来群狼的嗥叫。希摩,它们似乎在说,实在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