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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苏拿

无知和受骗完全不同。无知的人是世界的奴隶,而受骗的人是另一个人的奴隶。问题在于,若说每个人都是无知的,那么每个人都早已是奴隶,为何后者仍让我们感到如此痛苦呢?
——阿金西斯,《认识论》
 
虽然流传的故事总在讲述费恩教徒的暴行,但事实上基安人——不管是不是异教徒——对因里教徒前往希摩的朝圣之旅一直保持着令人讶异的容忍,至少在圣战开始之前是如此。为何一个致力于毁灭长牙的民族却对“偶像崇拜者”保持礼遇?也许部分原因是——跟某些人认为的一样——出于贸易考虑。但真正的动机在于沙漠文化的传统。基安人的语言中用来称呼圣地的词是“si' ihkhalis”,字面意义是“伟大的绿洲”。在广阔的沙漠中,他们有着非常严格的习俗,绝不抢夺旅者的饮水,哪怕是自己的敌人。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因里教徒向费恩教徒发动的圣战,始于长牙纪4110年的升天之日黎明。玛伊萨内——千庙教会第一百一十六任沙里亚——宣布开战。那天的温度一反寻常,热得让人无法忍受,仿佛真神本人也在用提前到来的夏日祝福这场战争。是时,三海诸国到处流传着预兆与幻象的谣言,一切都证明,摆在因里教徒面前的任务是圣洁的。
消息很快传开了。在每一个国家中,无论是沙里亚还是小教派的庙宇里,祭司都在谴责费恩教残忍而邪恶的行径。他们质问,后先知的城市还被奴役着,因里教徒怎能称自己为信众?经由激昂的咒骂与演说,遥远的异邦人民抽象的罪孽被带到因里教徒身边,转变成他们自己的原罪。他们被告知,对这样的恶行心怀容忍,便是扶持罪恶——当一个人不为自己的花园锄草时,他岂不就是在培育野草吗?因里教徒猛然觉醒,之前习以为常的贸易,乃是自己懒惰的灵魂犯下的罪过。诸神怎会容忍他们拥有娼妓的心灵,允许他们因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变得麻木?要过多久诸神就会抛弃他们,或更可怕,将炽烈的怒火发泄到他们头上?
大城市的街道上,商人和顾客交换着传言,互相告知这个或那个国王已宣布为长牙而战。酒馆中,经验丰富的士兵争论着谁的领主更为虔诚。孩子们被召集到炉火旁,瞪大眼睛聆听父亲描述卑劣而可悲的费恩教徒如何让希摩这片无比神圣的土地失去光彩。敬畏与恐惧在他们心中交织,他们会在午夜尖叫着醒来,号哭着告诉父母,无眼、长着蛇头的西斯林在梦中盯着他们。而到了白天,他们在街道和田间奔跑嬉戏时,家里的弟弟会被强迫扮演异教徒,好让他们的兄长用长剑形状的树枝将他们打得溃不成军。阴暗的房间中,丈夫会告诉妻子圣战的新消息,肃穆地低语沙里亚赋予他们的使命是多么光荣,妻子们则会哭泣——无声地哭泣,因为信徒理当坚强——知道丈夫很快就会离开她们。
希摩。每个信徒想到这个神圣的名字,都会咬紧牙关。在他们看来,希摩是个死寂之域,是一片在痛苦中屏息等待了若干个世纪的土地,正等待着后先知沉睡的信徒们被唤醒,讨伐加诸在它身上的古老而凶残的罪行。他们会挥舞长剑与匕首前来,净化这片土地,等消灭所有的费恩教徒,他们会跪下来亲吻这片甜美的、孕育了后先知的土地。
圣战。
千庙教会发布了法令,声称任何贵族倘若敢在自家族长为长牙效力时谋取权利,都将被作为异端告上宗教法庭,并当即执行死刑。这样一来,每个国家的王子、伯爵、总督和领主的继承权就得到了保证,他们纷纷宣誓加入长牙之民的行列。地方战事被忘却了,土地被抵押出去换成军款,有产骑士们被册封他们的乡绅与贵族召集起来,契约仆人也被分发了武器,驻扎在临时改建的兵营中。一队队庞大的船队开始通过海路向摩门集中——沙里亚宣布圣战军将在那里汇集。
总之,玛伊萨内振臂一呼,三海诸国应者云集。异教徒的脊背将被折断,神圣的希摩终将得到净化。
 
长牙纪4110年,仲春,苏拿
 
艾斯梅娜的女儿从未远离她的脑海。每件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都会将有关女儿的记忆唤醒。这一次是阿凯梅安和他那古怪的习惯:把每个果脯送入她齿间前,都要先嗅上一嗅。
曾有一次,她女儿就这样在市场上嗅着一颗苹果。那是一段令她窒息的苍白回忆,好像被女儿离去这个可怕的事实漂掉了一切颜色。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在行人投下的阴影中放着光彩,直直的黑色长发,圆润嫩滑的脸蛋,眼神中仿佛带着无穷的希望。
“妈妈,它闻起来像是……”女儿说,然后停了一下,似乎想不出合适词汇,“闻起来像是水和花的味道。”她一边说,一边向母亲投来胜利的微笑。
艾斯梅娜朝那个一脸厌恶的商人看去,商人朝她左手手背上文的缠绕在一起的两条蛇点点头,暗示很明确:我不卖东西给你这种人。
“真有趣,亲爱的,但它的味道太贵了。”
“但是,妈妈……”她亲爱的女儿说。
艾斯梅娜眨眨眼睛藏起泪水。阿凯梅安正和她说话。
“我觉得这太困难了。”他有些懊悔地说。
我当时该找其他人买个苹果。
两人坐在她房间里齐膝高的旧桌子旁的矮凳上。百叶窗打开,下面街道的喧嚣似乎被带着凉意的春季空气放大了几分。阿凯梅安披了条羊毛毯,但艾斯梅娜毫不介意这丝丝凉意。
阿凯梅安和她在一起待了多久?至少长到让他们之间产生充满安全感的厌烦。就像两人结了婚,她这样想。她知道,阿凯梅安这样的间谍会雇佣其他真正有消息渠道的人,而他本人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某些事情发生。阿凯梅安就在这里等待,在她这间未经修缮的房间,有好几十个和她一样的妓女寄居在这座很有年月的公寓里。
最初感觉如此奇怪。每天早上她都会醒来,听着他在她的尿桶中解手,发出可怕的声音。她总会把头埋在被单底下,坚持要他去找个医生或祭司看看——只有一半是玩笑,因为那味道确实难闻。她有一次朝他喊:“你每天晚上都要经历末世之劫,阿凯,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每天早上都要和我分享!”与其说这是幽默,不如说是出于恼火,于是他开始管这叫“早起的末世”。阿凯梅安清理自己时总会发出懊悔的低笑,唠叨暴饮对清理肠胃的好处。而看到尿桶中的水溅到巫师屁股上,艾斯梅娜又总会感到恶作剧般的欢乐。
这时她会爬起来,打开百叶窗,像往常一样半裸身子坐在窗台上,一会儿透过弥漫的烟雾看向喧哗的苏拿城,一会儿低头扫视下面的街道,寻找可能的主顾。他们两个总会搞些陈面包、酸奶酪之类的东西当早餐,同时聊各种各样的事:近来有关玛伊萨内的流言,伪善的祭司们贪赃枉法的罪行,车夫口中连士兵听了也要脸红的污言秽语,诸如此类。在艾斯梅娜看来,这是两人幸福的时刻,他们以某种奇妙的方式,同属于此时此地。
但或迟或早,总会有人在街上喊她的名字,或某个定期主顾来敲门。每当这时,阿凯梅安就会脸色一冷,抓起斗篷和背包离开,找个昏暗的酒馆喝得烂醉。他回来时,她会在窗台上看着他独自从无尽的人潮中挤出一条路。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略微发福的男人,看上去像是刚在赌博中丢了钱包一样。每次她看到他时,无一例外,他都早已发觉她了。他会犹豫地招招手,想露出笑容。这让一阵悲伤袭上她心头,有时还会令她哽咽。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似乎非常复杂。对他的怜悯当然是有的。阿凯梅安在陌生人当中总显得那么孤独、那么不被理解。没有人,她经常想,像我一样理解他。同时她也带着欣慰,他终于还是回来了——回到她身边,虽然他有足够的金子,可以买下比她年轻很多的妓女。自怜自艾也在其中。以及惭愧。因为她知道他爱着自己,而她每一次接客都会在他心头留下伤痕。
但她有什么选择呢?
他从没在看到她出现在窗台上之前回来过。有一次,一个自称是铜匠的下流恶棍打了她一顿,她蜷缩在床上哭着睡着了。黎明之前她醒过来,发现阿凯梅安没回来,连忙跑到窗前。她蜷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等待他,眼看阳光给大海涂上铜色,然后化作长枪刺进雾蒙蒙的城市。邻近街道上最早起床的制陶工手中的轮子发出低吼,窑炉和炊台冒出的烟从房顶上盘旋而出,混入逐渐变蓝的天空。她低声哭泣着。但即便是这时,她也将一边乳房从毛毯中露出来,就像哺乳的母亲一样,同时把一条洁白的腿沿冰冷的砖墙垂下去,好让下面的人抬头可以瞥见她双膝间那片充满诱惑的阴影。
最后,当太阳晒暖了她的脸庞和裸露的肩膀时,她听到门上敲了一声。她奔过房间,猛地打开门,门外站着衣衫凌乱的巫师。“阿凯!”她喊道,泪水溢出双眼。
他看了她一眼,瞥了瞥空荡荡的床,告诉她他在门外睡着了。这时她知道,自己真的爱他。
这是一场奇怪的婚姻——如果称得上婚姻的话。被遗弃的两个人,被无法言说的誓言结合在一起。巫师和妓女。这组合本身就充满绝望,就像那个奇怪的词,“爱”。爱有多深,两人被世人的鄙弃就有多深。
艾斯梅娜双手抱肩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看着阿凯梅安。“什么?”她倦倦地问,“什么很困难,阿凯?”
阿凯梅安把受伤的眼神移开,一句话也没说。
知道那个铜匠做了些什么后,他勃然大怒,二话不说拖着她去了好多家铜匠铺,要她指认是谁。虽然她一直反对,告诉他这样的莽撞只会让她失去在这条街上积累的主顾,但在心底她还是感觉一阵兴奋,甚至希望他会将那个人烧成灰。也许这是她第一次明白,阿凯梅安真的会这样做,而且之前也做过这样的事。
但他们一直没找到那个人。
她怀疑阿凯梅安还会在铜匠中徘徊,寻找符合她描述的人。她毫不怀疑,如果找准对象,阿凯梅安是会下杀手的。在那件事之后他经常谈起这人,像是对她献殷勤,但艾斯梅娜怀疑他心底产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就是要把她的客人全杀光。
“你干吗还留在这里,阿凯梅安?”她问道,声音中带着一点点抵触。
他忿忿地看着她,而他的问题已经很明显了:你为什么还要和他们睡觉,艾斯梅?我和你在一起,你为什么还要做妓女?
因为你迟早会离开我,阿凯……而那些能让我填饱肚子的人会去找其他妓女。
他没来得及说出口,门上就响起羞涩的敲击声。
“我走了。”阿凯梅安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一丝恐惧在她心头掠过。“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道,努力不让自己听上去那么绝望。
“在那以后,”他说,“在你……”
他把毯子递给她,她紧紧抓住。最近她拿东西总带着诡异的狂热,把每件东西都抓得死死的,好像怕它们如玻璃碎掉。她看着阿凯梅安走到门口。
“埃因罗?”阿凯梅安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听说了一件重要的事。”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
“进来,快进来。”阿凯梅安边说,边引祭司坐到凳子上。
“这一路我可能不够小心,”埃因罗说着,避开了两人的目光,“可能会有人跟踪我。”
阿凯梅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就算有人跟着你也没关系。很多祭司都有买春的嗜好。”
“真的吗,艾斯梅娜?”埃因罗紧张地微笑着。艾斯梅娜知道她的存在让他很不舒服。和许多善良的人一样,他想用拙劣的幽默掩饰尴尬。
“这方面他们和巫师没什么区别。”她带着讽刺说。
阿凯梅安佯怒瞪了她一眼,埃因罗也紧张地笑了。
“说吧。”阿凯梅安说。他脸上在微笑,但眼睛背叛了他,“你听说了什么?”
埃因罗脸上浮现出孩子气的专注。他发色很深,身材修长,脸刮得干干净净,棕色的眼睛很大,嘴唇像女孩一样。艾斯梅娜知道,这个年轻人生活在世界上最可怕的重锤的阴影下,带有一种致命的魅力与脆弱。妓女喜欢这样的男人,原因之一是他们付钱不只是寻欢作乐,还会为自己造成的痛苦买单。他们能带来某种补偿,爱上这样的人很安全,跟母亲爱孩子一样。
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为他担心,阿凯。
埃因罗喘了几口气,然后说:“赤塔同意参加圣战。”
阿凯梅安皱紧眉头:“这是你听说的流言吗?”
“我倒希望如此。”埃因罗顿了一顿,“这是一个路西麦尔学院的讲经者告诉我的,我想玛伊萨内很早之前就提出邀请了。为证明不是一时冲动,他还把六枚丘莱尔送到凯里苏萨尔以表诚意。路西麦尔在丘莱尔的分配上有很强影响力,所以玛伊萨内不得不给他们一个解释。”
“如此说来,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埃因罗看着他,眼神就像饥饿的人找到一枚外国钱币,把它交给兑换商时一样。这值多少?
“非常好。非常好。确实是重要的消息。”
埃因罗的振奋很有感染性,艾斯梅娜发觉自己也在朝他微笑。
“你做得很好,埃因罗。”她说。
“确实如此。”阿凯梅安补充,“艾斯梅,赤塔是三海诸国最强大的巫术学派。自上一次学派战争后,他们就统治着上艾诺恩……”但他脑子里似乎有太多问题,以至说不下去了。阿凯梅安总爱做出这种愚蠢而详尽的解释——他非常明白,她知道赤塔是什么——但艾斯梅娜每次都原谅了他。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解释表明他希望让艾斯梅娜融入他的生活。在许多方面,阿凯梅安都和其他男人完全不同。
“六枚饰品。”他脱口而出,“这可是非同寻常的礼物!无价之宝!”这是她爱他的原因吗?她独处时,这个世界看上去如此狭小、如此污秽;而等他回来,他似乎把整个三海背在了身上。她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仿佛是位于贫穷与愚昧的墓穴当中,而这个心底柔软的微胖男人来到她身边,他不像个巫师,更不像个间谍。他揭开她墓穴的顶盖,让阳光,以及另一个世界,倾泻到她的生活中。
我真的爱你,杜萨斯·阿凯梅安。
“饰品,艾斯梅!对千庙教会来说,它们是真神的眼泪。将六枚这种东西送给一个渎神者的团体!这是件大事。”他思考时喜欢用手梳理胡须,一遍遍地抚摸中间那五六条银丝。
饰品。这提醒了艾斯梅娜,虽然阿凯梅安的世界充满奇妙,但也有致命的危险。根据教会律法,卖淫和通奸同罪,都应该被石头砸;而她知道,对巫师也是一样的惩罚,而且只有一种石头会对他们起作用,并只需触碰一次。谢天谢地,这个世界的饰品很少,但另一方面,用来砸娼妓的石头却俯拾皆是。
“可这是为什么呢?”埃因罗问,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悲伤,“玛伊萨内为什么要邀请学派参加,这不是玷污圣战吗?”
他一定过得很辛苦,艾斯梅娜心想,活在阿凯梅安和玛伊萨内这样的人中间。
“因为他必须如此,”阿凯梅安答道,“否则圣战注定失败。要记得,西斯林的基地就在希摩。”
“但丘莱尔对他们同样致命,他们和巫师在这方面没有区别。”
“也许如此……但这种规模的战争容不得疏忽。圣战大军用饰品打击西斯林之前,先得战胜基安的军队。不,玛伊萨内需要学派支持。”
这就是战争啊!艾斯梅娜心想。她小时候,一听到战争故事就激动,即使现在,她也经常让她中意的士兵主顾讲战争故事。通过这些故事,她似乎能看到战场上的喧嚣,看到长剑上映出的巫术之火。
“至于赤塔,”阿凯梅安续道,“没有哪个学派更适合他——”
“这个学派最可恶。”埃因罗抗议。
艾斯梅娜知道,天命派同样最痛恨赤塔,而阿凯梅安曾告诉她,赤塔也最嫉妒天命学派拥有真知。
“长牙的憎恶没有分别。”阿凯梅安说,“显然,玛伊萨内的示好有战略考虑。己有传言,皇帝打算将圣战军变成他收复失地的工具。而与赤塔结盟后,玛伊萨内就不需要依赖皇帝的学派——皇家萨伊克了。想想看,如果圣战军落到伊库雷家族手中,会成什么样吧。”
皇帝。不知为什么,提到这个词,艾斯梅娜的目光就落到了桌上那两枚斜垒的铜塔兰币上。每枚铜币上都有纳述尔皇帝伊库雷·瑟留斯三世的肖像。她的皇帝。像苏拿的所有居民一样,她从没把他当成自己的统治者,虽然他的士兵照顾她生意的次数并不比沙里亚的祭司少。沙里亚离我们太近了,她心想。其实,就算沙里亚对她来说也没有太多意义。我实在太渺小了。
这时她想到一个问题。
“难道——”艾斯梅娜说,但她马上停下。两个男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难道问题不该是:为何赤塔会接受玛伊萨内的提议?有什么能让一个巫术学派加入圣战呢?他们会是很奇怪的床伴,你不觉得吗?不久前,阿凯,你还在害怕圣战对象是巫术学派呢。”
大家沉默了一阵。埃因罗微笑着,仿佛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好笑。艾斯梅娜意识到,从这一刻起,埃因罗在这种事情上就会把她当成是对等的人了,当然阿凯梅安仍会高高在上,继续充当一切问题的裁决者。根据他的职业,也许这没什么不对。
“事实上,原因有好几个。”阿凯梅安终于说,“离开凯里苏萨尔之前,我刚刚得知赤塔一直在与西斯林——也就是费恩教的巫术祭司——作战,当然是秘密的。这场战争已持续十年之久。”他抿抿嘴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西斯林刺杀了当时的赤塔大宗师萨什卡。以利亚萨拉斯——萨什卡的学生——现在成了大宗师。传言他和萨什卡非常亲密,是艾诺恩人那种亲密……”
埃因罗说:“那么赤塔——”
“渴望复仇。”阿凯梅安接话,“希望结束这场秘密战争。但还有更多原因。没有哪个巫术学派理解西斯林的绝学‘水魂’。所有学派,包括天命派在内,都无法看到他们的巫术,这让每个人都惶恐不已。”
“为什么看不到巫术会让你们这么害怕?”艾斯梅娜问。这只是她一直不敢问出的诸多问题中的一个。
“为什么?”阿凯梅安重复了一遍,突然变得非常严肃,“你问我这个问题,艾斯梅娜,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我们拥有的力量,你完全不知道它与我们这副脆弱的躯体是多么的不成比例。萨什卡之所以被杀,就是因为他无法分辨西斯林做的事与神的造物之间的区别。”
艾斯梅娜皱紧眉头,转向埃因罗:“他对你也这样吗?”
“你是指他责怪我问问题又不给出答案?”埃因罗不无讥讽地说,“总是如此。”
但阿凯梅安的表情变得更阴暗了:“听着。仔细听我说。这不是游戏。我们几个人——尤其是你,埃因罗——最后都可能被砍掉脑袋,泡过盐水,涂上沥青,挂在长牙之厅前面。但真正处于危险中的决不止我们几个人的生命。远远不止。”
艾斯梅娜沉默了,这番训斥让她多少有点震惊。她意识到,她总是忘记杜萨斯·阿凯梅安的心思有多深。她有多少次在他从噩梦中醒来时环抱着他?又有多少次听他在梦中用奇怪的语言低语?她看着阿凯梅安,看到他眼中的愤怒逐渐被痛苦取代。
“我不指望你们两个能理解其中的危险性。我甚至厌倦了听自己一遍遍重复有关非神会的空谈。但这次不一样。我知道向这方面考虑会让你痛苦,埃因罗,但你的玛伊萨内——”
“他不是我的玛伊萨内。他不属于任何人,正因如此——”埃因罗犹豫了一下,好像表白对沙里亚的爱慕让自己感到困扰,“——他才值得我忠诚。也许正如你所说,我并不完全明白局面的危急,但至少我比大多数人知道得多。我很抱歉,阿凯,但我真的担心这不过是又一次愚蠢的任务。”
埃因罗说这话时,他瞥了一眼——艾斯梅娜觉得那是不由自主的——妓女手背上的蛇形文身。她把手握成拳,藏在另一条胳膊下面。
然后,不知为何,事情背后最大的疑点闯进她脑海。她轮流看着两个男人,眼睁得越来越大。埃因罗低下头,阿凯梅安则用锐利的眼神看着她。
他知道,艾斯梅娜心想,他知道我对思考这种事有天赋。
“怎么了,艾斯梅?”
“你之前说,天命派刚刚得知赤塔正与西斯林作战?”
“是的。”
她发觉自己身体前倾,好像这些话就该低声说出:“如果赤塔能把这秘密保守十年不让天命派知道,阿凯,那这个玛伊萨内,一个刚当上沙里亚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什么意思?”埃因罗警觉地问。
“不。”阿凯梅安若有所思地说,“她是对的。除非他已知道赤塔正与西斯林作战,否则根本就不会去接近他们。整件事实在太荒唐了,三海诸国最骄傲的学派会加入圣战?想想吧。但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也许,”埃因罗提出,“千庙教会也在无意间得知了这消息,和你一样,只是更早一些?”
“也许,”阿凯梅安重复了一遍,“但可能性不大。不管怎样,我们需要更仔细地观察他。”
艾斯梅娜感到又一阵颤抖,这次是出于兴奋。这个世界是围绕他们这样的人转动的,而我刚刚加入了他们。空气,她想着,闻起来有水和花的味道。
埃因罗先看了艾斯梅娜一阵,才用哀伤的眼神看向导师:“我不能做你说的事……我不能。”
“你必须去接近玛伊萨内,埃因罗,你的沙里亚实在太过精明了。”
“什么?”年轻祭司半是嘲讽半是惊讶地问,“有信仰的人就不能太精明吗?”
“绝非如此,我的朋友。但与他呈给世人的外表相比,他太过精明了。”
 
长牙纪4110年,晚春,苏拿
 
雨落。如果一座城市老了,委实老了,它的排水沟和蓄水池就会黑得发亮,浸透岁月的残渣。苏拿是座古城,她的水像沥青一样。
帕罗·埃因罗抱着肩膀,穿行在黑暗的庭院中。这里只有他。不管在哪都能听到水声:暴雨低沉的咆哮,屋檐下潺潺的流水,水沟中的沙沙声。在如注的大雨中,祈祷犹如呜咽,声线高高挑起,仿佛绘出了痛苦与悲哀的形状,在潮湿的石头间回荡。音符束缚了他的思绪。悲苦的圣歌包含着两个声音:一个高昂而哀伤,质问我们为何要受苦,为何一直受苦: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则透出千庙教会一如既往的雄伟,讲述着庄重的真实:人类的生命永远与痛苦和毁灭同在,人类的眼泪正如圣水。
我的生命,他心想,我的生命。
埃因罗低下头,想隐去脸上的泪水。只要能让他忘记,忘记……
沙里亚。但这怎么可能?
如此孤独。他身边耸立着塞内安帝国时期阴森的石头建筑,层层叠叠地延伸出去,融进哈格纳的夜色当中。他脚下一滑,撞在湿滑的石头上。这附近无处可躲。他只能缩缩身,想把自己缩进虚空。
阿凯梅安,亲爱的老师……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埃因罗回想起在阿提尔苏斯的日子,回想起在杜萨斯·阿凯梅安关怀的双眼下学习。他还记得在那之前,他会和父亲、叔叔一起,在远离诺里海岸的海中撒网打鱼。云彩变黑时,父亲却忙着捞上一网网银色的鱼,拒绝回村去。
“看这一网!”父亲高喊,眼神因这孤注一掷的幸运而变得狂乱,“摩玛斯眷顾我们,伙计们!真神眷顾我们!”
阿提尔苏斯让埃因罗想起了那些危机时刻。不是因为阿凯梅安和他父亲相似——不,父亲很强壮,面对扑面而来的海浪,总是弯曲双腿稳稳站在甲板上,他的灵魂是那么坚韧——而是想到了那些鱼,他必须冒着毁灭的威胁才能从巫术的网中捞到东西。对埃因罗来说,阿提尔苏斯仿佛是一场猛烈的风暴,风暴被凝结成咆哮的石柱和黑色幕布般的石墙。阿凯梅安很像他叔叔,在他父亲的怒火面前永远保持冷静,但也总是在危机来临前奋力绑紧压舱重物,救下兄弟和侄儿们的性命。杜萨斯·阿凯梅安救过他的命,埃因罗对此非常确定。他知道,天命派学士一出海就不会回头,弃网而逃者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的债该如何偿还?一个人欠了钱,只需把借来的钱加上高额利息还给放债人,便两不亏欠。但当一个人欠下别人一条命时,还有这么简单的交换方式吗?为了补偿阿凯梅安将他送回海边的恩情,埃因罗是不是应该在暴雨之夜重新驾船驶向宿命之海?可是,将同一枚钱币还给阿凯梅安似乎是不对的,就像拒绝了老师的礼物,而不是给出回报一样。
埃因罗一生中做过很多交换。离开天命派前往千庙教会,他将谢斯瓦萨的伤心往事换成因里·瑟金斯的悲剧之美,将对非神会的恐惧换成对西斯林的憎恶,将大能者对信仰的鄙夷换成了虔敬者对巫术的唾弃。最初那些日子,他反复自问,改变职业与立场后,他到底得到了什么。
一切。他得到了一切。知识或信仰,机巧或智慧,才学或心灵——这些都无法权衡轻重,只是不同色彩的人生而已。埃因罗的天性更适合千庙教会,而阿凯梅安同意让他离开天命派,这给予了他一切。正因如此,埃因罗对导师的感谢无法衡量、无法描述。我愿付出任何代价,他在哈格纳中穿行时想,脑海中充斥着欣慰与愉悦,任何代价。
现在风暴来了。他自觉如此渺小,就像一个被遗弃在起伏的黑暗大海中的孩子。
求你了!别让我想这些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听到皮靴声在小巷里回荡,但紧接着,召唤的号角就响起来。号角声深沉得难以置信,仿佛是隔着石墙听到的海浪。他急忙穿过庭院,拉紧斗篷挡住瓢泼大雨,朝宏伟的神庙大门走去。依瑞尔玛的大门开了,一道敞亮的光束落在大雨中淅沥作响的卵石地面上。他小心避开好奇的目光,侧身从刚刚在神庙门口排成长龙的祭司与僧侣间挤过,登上宽阔的台阶,进入青铜巨蛇围成的入口。
见他进来,几个看门人皱紧了眉。对方的表情令他不由得一缩,这才发觉把水和泥都带上了地板。但他坚持往里去,面前两排圆柱间的宽阔过道上,悬挂的火盆投下不断变化的光。圆柱一直向上升,支撑着开有排窗的天顶,天顶中央又往上延伸,消失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天顶下的过道两侧还有两排更窄的柱子,隔出一间间小神龛,供奉着诸多小教派信仰的神祇。一切似乎都在不断延伸着,延伸着……
他漫不经心地扶着石灰石柱子。冰冷。僵硬。丝毫觉不出承载的重量。这样毫无生气的东西竟然有如此力量。赐予我这样的力量吧,女神,将我变成坚强的石柱。
埃因罗绕过一根石柱,走到她的神龛投下的阴影中,她冰冷的石像让他镇静下来。欧吉斯……我爱戴的女神。
“真神的面孔变化万千。”因里·瑟金斯说过,“但人心只有一个。”世界上的每种信仰都各是一座迷宫,迷宫中又有无数若隐若现的小洞穴,在那些洞穴里信仰的抽象概念被剥离,崇拜对象小到足以抚慰日常生活的焦虑,熟悉到可以为琐碎事情而祈拜。埃因罗在“暗夜歌手”欧吉斯的神龛中找到了自己的洞穴,她存在于每个人心中,永远催促着人类去攫取自己无法真正把握的东西。
他跪下来,沉浸在呜咽中。
如果能让他忘记,忘记天命派教给他的东西……如果他能做到,那么最后发现的这个令他心碎的真相也就无关紧要了。如果阿凯梅安没来该多好。与老师重逢的代价太高了。
欧吉斯。她能原谅他重新投向天命派吗?
神像用白色大理石雕成,双眼紧闭,沉寂一如死者。初看上去,她似乎只是一枚被砍下的女子头颅——美丽,却又平凡——安在一根柱子上。但看上第二眼,就会发现这根柱子是一棵树的形状,和那些古代诺斯莱人培育的树一样,只不过是青铜铸成。树枝从她微张的嘴唇中探出,在她脸上扫过——象征着自然在人类唇间重生。面孔后面其他树枝与她静止不动的头发交织在一起。每当看到这张面孔,埃因罗心中总会一阵激荡,这也是为什么他每次都会回到她跟前:她就是激荡本身,是他灵魂深处的黑暗,他心中乱相皆因此而起。她是他的因。
他的祈祷开始时,神庙大门那里传来一些声音。是守门人。一定是他们。他在斗篷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一小袋食物:杏干,杏仁,枣子,还有几条腌鱼。他靠到神像跟前,让女神感觉他呼吸的温度,然后用颤抖的手把食物放在神像底架上凿出的小沟槽中。所有食物都具备万物的本质,即“阿尼玛斯”——渎神者称为“昂塔”——世间万物都会在外域投下阴影,那是诸神活动的领域。他用颤抖的双手取出自己简陋的家谱,低声念着上面的名字,偶尔停下,祈祷先祖在彼方为他说情。
“力量,”他低声道,“求您,赐予我力量……”
小小的卷轴落在地上,发出一串哗啦声。然后是彻底的、极具压迫性的寂静。他心中一阵刺痛。他刺探到如此紧急的事,世界都可能为之改变。这总该吸引女神的注意吧。
“求您……回应我。”
没有任何事发生。
泪水顺着脸庞流下,他举起手,张开双臂,直到肩膀感到燃烧般的疼痛。
“讲什么都好!”他哭了。
跑吧,他脑海中传来低语,跑吧。
如此懦弱!他怎能如此懦弱?
有什么东西来到他身后。拍打翅膀的声音!好像衣服面料在石柱间扇动。
他抬头看向阴影中的天花板,支起耳朵倾听。又一阵拍打。就在穹顶上某处。他的皮肤绷紧了。
这是您吗?
不。
总在怀疑。他为何总在怀疑?
他笨拙地站起来,跑出神龛。神庙大门关上了,看门人也不见踪影,但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墙上的窄梯,通往穹顶外的阳台。楼梯上到一半,周围的黑暗愈发浓重。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尘土的味道。
不确定,他总是不确定,而现在这种感觉如此强烈。
一定是您!
他奔到楼梯顶端,脑袋在狂喜中嗡嗡作响。阳台门开了一条缝,灰色光线从门缝透进。终于——在他这么久的爱慕之后——欧吉斯终于不只在他心中歌唱,而是直接向他歌唱了。他犹豫不决地踏上阳台,舔了舔嘴唇,五脏六腑似乎都在跳动。
他听到暴雨打在石头上的咆哮。昏暗之中,他最先看清柱子的顶端,然后是头顶不远处的天顶。如此沉重的东西悬在如此之高的地方,看上去极不自然。柱身终于变得明亮了一点,下方传来遥远而迷蒙的光,就跟这些历经岁月的石柱本身一样柔和。
阳台栏杆边令人目眩,他宁可靠在墙上。石头看上去如此脆弱,在昏暗中也能感到岁月留下的裂痕。墙上的壁画有些脱落,天顶留下了数百个泥土垒成的球,让他想起被拖上海滩的战船船壳上悬挂的藤壶。
“您在哪里?”他低声说。
然后他看到了它,恐惧扼住了他。
那东西离他不远,停在栏杆上,用闪亮的蓝眼睛看着他。它长着乌鸦的身子,却有一张小小的、光秃的、人类的脑袋,只有小孩子的拳头那么大。它薄薄的嘴唇咧开来,露出两排尖细而整齐的牙齿——它在微笑。
瑟金斯在上——真神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那张小脸模仿出惊讶的表情。“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它用薄如纸页的声音说,“为什么呢?”
不可能——非神会出现在这里——不——不不不!
“因为,”另一个声音回答,“他曾是阿凯梅安的学生。”说话人之前一直藏在天顶下更远处的阴影中,现在他走进了昏暗的光线里。
那是微笑着的库提亚斯·萨瑟鲁斯:“不是吗,埃因罗?”
骑士队长与非神会创造的“刑鸟”同流合污?
阿凯——阿凯——救我——救我!
噩梦般的恐惧与怀疑攫住了埃因罗的呼吸,让他脑中一片混乱。他摇晃着后退,地板似乎在晃动,钢铁在石头上摩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禁喊出了声,转身却见另一名沙里亚骑士从黑暗中走出。他认识这人:穆约尼什,这人和他一起去收过什一税。这骑士慢慢靠近,保持着警戒姿势,双手张开,就像在面对一头危险的公牛。
发生什么了,欧吉斯?
“你也看到,”乌鸦身体的刑鸟宣布,“你无处可逃了。”
“谁无处可逃?”埃因罗努力吸气。他看到了巫术的印记:某种咒术将某人的灵魂束缚在面前这具令人憎恶的乌鸦躯体中,并留下浅浅的痕迹。他怎么早没发现?
“他知道这具身体不过是个壳。”刑鸟告诉萨瑟鲁斯,“但我在他身上看不到‘奇格拉注释1’。”
豌豆大小的眼睛,仿佛是两颗天蓝色玻璃珠,转到埃因罗身上,“嗯,孩子?你不像其他人那样做梦,对吗?如果你看到过我,肯定不会认不出我,奇格拉不会认不出我。”
欧吉斯?忘恩负义的婊子女神!
恐慌中,一股不可思议的确定感攫住了他。一道启示。祷语变得虚无轻薄,在那之下,他感觉到其他词句,带着力量的词句。
“你想怎样?”埃因罗问。他的声音稳定下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并不在意对方怎么回答,他只需争取时间。
快——记起来——一定要记起来——
“做什么?还用问,做我们总在做的事啊,关照自己的事业。”刑鸟把嘴唇抿到细小的牙齿上,表情厌烦,就像不喜欢这味道一样,“我想,应该和你在沙里亚的地盘干的事没什么区别,嗯?”
呼吸变得痛苦。他没法说话了。
是的——是的——是这样——就是这样——下一句是?——下一句是什么?
“啧啧。”萨瑟鲁斯说着,靠得更近了一些,“恐怕我也有责任。老父,几星期前我要这个年轻传道者更勤奋一点。”
“原来是你的错。”刑鸟那张小脸模仿出愤怒的样子。看到埃因罗后退,它在栏杆上往前走了几步,“没人指引,他就会将热情投入到错误的方向——刺探真神的秘密,而非向他祷告。”它轻轻一哼,就像是猫打了个喷嚏,“啊,你看看,埃因罗?你没什么需要害怕的,骑士队长会承担所有责任。”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埃因罗感觉到穆约尼什如阴影般笼罩在他身后。渎神的词句攫住了他的舌头,滚出口中。
他用巫术赋予的速度转身,两根手指插进穆约尼什的锁甲,折断肋骨,抓住心脏,再猛地拔出手,空中留下一串闪动的血珠。更多渎神的词句。血液化作白炽烈焰,随着他挥舞的手朝刑鸟喷涌过去。那东西尖叫着,扬起翅膀自栏杆跃入空中,灼目的血珠在裸露的石头上碎裂开来。
他本想当即转向萨瑟鲁斯,但看到穆约尼什的样子不禁愣住了:沙里亚骑士跪倒在地,沾满鲜血的双手在罩袍上胡乱擦拭,然后他的脸就像水囊中倒出的水一样,变成一摊液体,向地下流去,化为乌有……
但没有印记。连最微弱的巫术痕迹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
有东西猛敲在埃因罗头上。他倒在地上挣扎,肚子又挨了一下。萨瑟鲁斯影影绰绰的身躯在他身边舞动。他喘着气说出更多词句,防御的词句,幽灵般的隔绝术跃现在身边……
但是没用。骑士队长的手径直伸过那发着冷光的防护层,仿佛它们不过是烟雾。他掐住埃因罗的喉咙,把他举在空中,另一只手握着丘莱尔,把它按到埃因罗的脸上。
灼烧般的痛苦。然后石质地面撞上埃因罗的脸。他伸手去挠痛处,手指碰触到的地方破碎开来,皮肤被丘莱尔变成了盐,暴露在外的血肉都烧焦了。他又一次哭喊出声。
“你会屈服的!”他听见刑鸟高喊。
绝不会。
埃因罗怒视着那个孽物,继续吟唱渎神的歌曲。阳光照在它脸上。可是太迟了。
千道扭曲的光芒从刑鸟嘴中穿刺而出,埃因罗的隔绝术在炽烈刺耳的声音中被片片粉碎。他的歌声在唇边噎住了,空气像水一样将他淹没。他在天窗边飘浮,一连串银色气泡从张开的嘴中冒出,朝天顶涌去。散发着香气的拳头仿佛挟裹着整个海洋的重量砸在他身上。
这时他还保持着冷静。他看到刑鸟落在骑士肩膀上,用纽扣大小的蓝眼睛盯着他。他不禁欣赏起那身黑中略略透紫的光滑羽毛。他想到了阿凯梅安,不幸的老师,将面对如此险恶的威胁。
噢,阿凯!情况比你最大胆的设想还糟糕。
但他帮不上忙了。
埃因罗喉咙一紧,思绪回到女神身上。想到她的背信弃义,还有他自己的背叛,他的心跳得厉害,脑颅里的压力越来越大,直到嘴唇不由自主地张开。歇斯底里的疯狂卷住了他,他不顾一切地想打破些什么,好寻到空气。一阵原始的、粗野的条件反射活动了他的肺,他无声地抽搐着,水就像一只袜子塞在他喉咙里,令他猛然喷出一片白气泡……
坚硬的地板。呛人的、燃烧的、窒息的空气。
萨瑟鲁斯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按跪在地,扭过他的脸,让他的婆娑泪眼看向刑鸟,就像隔着浓雾观看一般。埃因罗干呕着,将更多空气从肺中吐出。
“我是个古老的存在。”那张小脸说,“哪怕穿着这具躯壳,我也一样可以让你感受痛苦,天命派的蠢货。”
“为……”埃因罗咽了咽口水,哭泣着,“为什么?”
又是一阵刻薄的微笑:“你崇拜那个崇拜痛苦的团体,你以为是为什么呢?”
他心中忽地被怒火填满。它不知道!它还不知道!他发出一阵咳嗽般的咆哮,猛然向前冲去,顾不得骑士扯脱了他的头发。刑鸟迅速躲开他冲击的路线,但他想杀的并不是对方。任何代价,老师。石栏杆和他的髋部撞在一起,像蛋糕一样碎裂。他又一次飘浮起来,但这次是不同的——空气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脸,冲刷着他的身体。
帕罗·埃因罗伸出一只手,抓住一根石柱坠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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