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乌有王子·卷一:前度的黑暗> 第六章 君纳帝草原

第六章 君纳帝草原

有人说:生出一个人的是母亲,在那之后,养育他的则是大地。大地经过他的身体,每次都会取走一部分,留下一点尘土。到最后,当他不再有母亲的东西,他就成了大地。
——塞尔文迪谚语
 
……古谢伊克语,也就是纳述尔帝国的统治者和神职人员的种姓所使用的语言中,“塞尔文”的意思是“灾难”或“毁灭”,就好像塞尔文迪人的地位不再是一个民族,而是一个定理。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0年,初夏,君纳帝草原
 
奈育尔·厄·齐约萨看到部族之王和其他人挤在山脊上,观察赫桑塔山脉的全景,以及山脚下纳述尔军的营地。他勒住灰马,从远处打量他们,心里如有铁锤敲打,血液似乎变得黏稠起来。有那么一阵,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兄长和他们的狐朋狗党排挤在外的小孩,似乎在风中听到了那些人的嘲笑。
他们为何这样羞辱我?
他不是小孩。他是乌特蒙部落的酋长,是经历过无数血战的塞尔文迪老战士。他已活过四十五个夏天,拥有八个妻子、二十三个奴隶和三百多头牛。他是三十七个儿子的父亲,其中有十九个是纯血。他手臂上有超过两百条“斯瓦宗”——象征胜利的疤痕——代表了两百余名死去的敌人。他是奈育尔,骏马与战士的粉碎者。
我可以杀死他们中的任何人——把他们砸成血淋淋的肉块!——他们却这样冒犯我,我做了什么?
但和每一个杀人者一样,他自己知道答案。他的愤怒不是因为他们遗忘了他,而是他们明知他的存在,仍对他视若无睹。
积雪盖顶的山脊间,阳光给聚集在一起的酋长们洒下一层淡淡的金色。他们看上去像是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战士——惟一的相似处是戴着长钉的基安战帽,证明都是参加过泽克尔塔之战的老兵——有人炫耀着古老的鳞甲,有人穿着锁甲或铁甲,手工风格各不相同,都是从早就死掉的因里教王公贵族身上扒下的战利品。只有他们布满疤痕的手臂、石头般的面孔以及长长的黑发证明他们是战争之民——塞尔文迪人。
森努瑞特,公选出的部族之王,坐在他们当中。他的左臂支在大腿上,显出专横的样子,右臂遥指远方。顺着他指的方向,侧近的一名骑兵拉开了弓。奈育尔瞥见一支桦木箭划过天空,消失在离河岸还有一半距离的长草中。他知道,这是在测距,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计划攻击了。
但我还没到呢。他们真的只是忘记了吗?
奈育尔一边咒骂,一边催促坐骑朝他们跑去。他的脸一直朝向正东方,不去理会那些人得意的笑容。基育斯河从谷底流过,除了浅滩处的急流呈现霜样的白色之外,其他地方的水都是黑的。虽然离得很远,他仍可看到纳述尔军沿河岸一字排开,有人在砍伐河边剩下的白杨树,并用马队拉向远方。椭圆形的皇家军营在山脚下,离河岸约有一里多,筑着土墙及木篱笆,里面是数不清的帐篷与马车。忆者称那座山为“萨克苏塔”,意为“两头公牛”。
若是三天前,看到这一幕他会又惊又骇。纳述尔人的入侵已令人不能忍受了,他们居然打算栽下桩子、筑起寨墙?
但现在,这一幕却给了他不祥的预感。
他紧咬牙齿,闯进他的同僚酋长们当中。
“森努瑞特!”他大喝道,“为什么没人叫我来?”
部族之王咒骂了一句,扭动身下那匹杂色马来面朝奈育尔。晨风吹皱了他的基安战帽上平滑的狐狸毛。他带着毫不掩饰的蔑视看了奈育尔一眼:“你和其他人一样都被召唤了,乌特蒙人。”
奈育尔五天前见过森努瑞特,当时他带领乌特蒙部落的战士刚刚赶到。两人当即互相表示了不满,就像追求同一个女子的两个男人一样。奈育尔毫不怀疑,森努瑞特的蔑视来源于对他父亲很久之前死因的恶意中伤,但他没能找到自己的憎恶的源头,也许他只是单纯地用蔑视还击蔑视——或是因为森努瑞特那身羊皮外衣上的丝绸流苏,或是他微笑中与生俱来的虚伪。仇恨本无需理由,世上的仇恨太多,彼此仇视太容易了。
“我们不该出击。”奈育尔直率地说,“这是血气方刚的愚蠢行为。”
敌对情绪悬在空中,像晨雾中的麝香一样。其他酋长都在打量他,努力藏起脸上表情。他们肯定也听过那些传言,但奈育尔胳膊上的道道疤痕却提醒他们要保持敬意。奈育尔知道,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杀过的敌人都不如他一半多。
森努瑞特往前倾了倾身,朝长草间啐了一口——非常无礼的行为。“愚蠢?纳述尔人在我们神圣的土地上撅着屁股拉屎撒尿,乌特蒙人。你要我怎么做?谈判还是投降?去给孔法斯纳贡?”
奈育尔考虑了一下是否定这个人,还是反驳他的计划。“不。”他决定还是用理智的发言,而非激烈的抨击,“我希望我们等上一段时间。我们已把伊库雷·孔法斯——”他抬起一只宽厚的手,握掌成拳,“困住了。他的马匹需要肥美草料,而我们的不需要;他的士兵习惯了住有屋顶的房子,习惯了床上有枕头,习惯了饭菜有酒,被窝里有女人,而我们在马鞍上都能睡着,只需用马血就能果腹。相信我,过不了多久,野狗会在他们心中奔腾,豺狼会在他们胃中嗥叫。他们会感到又惧又饿,土木要塞在他们心中将成为囚笼。很快,绝望会驱使他们奔赴战场——我们选择的战场。”
酋长们中间响起一阵低声私语。奈育尔的目光在一张张面孔上扫过。有些面孔还很年轻,写满嗜血渴望;但大多数面孔上都有在诸多战役中积累的智慧——年长的面孔,就像他自己。这些人活过了毛躁的青年时代,但力量仍处于巅峰,他们能听出奈育尔话中的智慧。
不过森努瑞特不为所动:“一直这么讲究战术,嗯,乌特蒙人?告诉我,奈育尔·厄·齐约萨,如果你走进自己的营帐,发现有男人在侵犯自己的女人,你会采取什么战术?你会在外面埋伏,以确保成功吗?你会等他们亵渎了炉床和子宫之后再动手吗?”
奈育尔嗤笑一声。他这才发觉森努瑞特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这傻瓜是不是连弓都不能拉?“赫桑塔山脚下和我的营帐里是两码事,森努瑞特。”
“真的吗?忆者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奈育尔吃了一惊。不是因为对方突然变狡猾了,而是因为自己低估了对方。
森努瑞特的眼睛闪着胜利的光:“不。忆者告诉我们,战争是我们的炉床,大地是我们的子宫,天空是我们的营帐。我们被侵犯了,就像孔法斯侵犯了我们的女人、砸碎了我们的炉石一样。侵犯,亵渎,羞辱,我们现在不需要计较战术,乌特蒙人。”
“我们在泽克尔塔对费恩教徒的胜利该怎么说?”奈育尔问。这些人八年前大都在泽克尔塔战斗过,而他在那里亲手击杀了基安将军哈斯金内。
“什么怎么说?”
“我们在基安人面前退却了多远?我们放了他们多少血,才发动反击?”他朝森努瑞特露出骇人的微笑,这笑容经常让他的妻子们吓得流泪。部族之王僵住了。
“但那是——”
“那是不同的事吗,森努瑞特?一场战争像营帐,另一场就不像了?在泽克尔塔,我们展示出耐心。我们等待,通过等待,摧毁了强敌。”
“这不单是等待的问题,奈育尔。”第三个声音说。是“独眼”奥克奈,草原中部强大的蒙努亚第部落的酋长。“问题在于我们需要等待多久。旱季快到了,我们这些从草原中心来的人必须把牧群赶到夏天的草场去。”
许多人呐喊赞同,似乎这是第一句合乎情理的话。
“确实如此。”森努瑞特补充道,意料之外的支持让他振奋,“孔法斯这次有备而来,他的辎重队比他的军队人数还多。你觉得需要多久才能让野狗与豺狼啃噬他们的心和胃?一个月?两个月?六个月?”他转向其他人,迎接他的是此起彼伏的低声赞同。
奈育尔抬起一只手,在自己头皮上摩挲,试图从周围人群中分辨出几张有敌意的面孔。他理解他们的担心,他也有同样的顾虑。离开部落太久会造成许多危机:未受管束的牧群可能遭到狼群、瘟疫乃至饥饿的侵袭,此外还要加上奴隶反叛,妻子出轨。草原北方边陲的部落——比如他自己的——还面临斯兰克进袭的危险,若发生这种事,他必须迅速返回。
他转向森努瑞特。现在他才明白,攻击决定并非森努瑞特强加于人。大家明白仓促行动不够明智,却只想让战争尽快结束,比泽克尔塔那次要快得多。但纳述尔人究竟是为什么出击呢?
所有眼睛都盯着他。“怎样?”森努瑞特问。
伊库雷·孔法斯是有意这样做吗?不同的季节草原人有不同的需求,这不是什么秘密。莫非孔法斯精心选择了出兵时机,赶在夏天的旱季到来前几周向他们进攻?
想到这点,奈育尔眼前一阵发花。突然间,他来这里的路上看到、听到的一切都有了不同意义:帝国军鸡奸塞尔文迪俘虏,侮辱使节,甚至连厕所的位置都是精心设计——一切都在于激怒草原人,让他们主动进攻。
“为什么?”奈育尔突然问,“为什么孔法斯要带上这么多补给?”
森努瑞特哼了一声:“因为这里是草原,无法征粮。”
“不。因为他想和我们比耐性。”
“没错!”森努瑞特高喊,“他想等待部落联军由于饥饿而解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立刻进攻!”
“解体?”奈育尔叫喊,他的洞察居然如此轻易就被扭曲了,这让他非常气馁,“不!他想等到饥饿或骄傲逼迫部落联军进攻他!”
这鲁莽的说法在旁观者中引发了一阵吼叫。森努瑞特哈哈大笑,摆出一副后悔莫及的姿态,好像自己之前把一个小孩当成了智者。“你们乌特蒙人住得离帝国太远了,”他像在迁就傻瓜一样,“也难怪你不了解帝国的政策。你不知道,伊库雷·孔法斯的名声越来越响,己引得他那当皇帝的叔叔忌恨了。你以为伊库雷·孔法斯是被派来这里征服我们,事实上他是被派来送死!”
“你在开玩笑吗?”奈育尔忿忿地喊道,“你没看到他的部队吗?他们的精锐骑兵,他们的诺斯莱辅助部队,几乎每一个帝国军团,甚至皇帝本人的近卫军都来了!他们掏空整个帝国才集结起这支远征军。为这支大军,他们不知道签署了多少条约,许诺了多少金银财宝。这是一支前来征服的军队,决非葬礼的仪仗队……”
“去问忆者吧!”森努瑞特打断他,“其他皇帝也做过这样的牺牲,甚至更多。瑟留斯必须骗过孔法斯才行,不是吗?”
“呸!你还说乌特蒙人不了解帝国!纳述尔帝国处在包围之中,他们根本承受不起这种损失。”
森努瑞特从马鞍上又往前探了一截,扬起拳头摆出威胁的架势,他眼睛放光,眉毛拧得更紧,鼻头大张:“这不正是我们就地摧毁他们的最好理由吗!之后我们可以一路杀到大海,像祖先们做过的那样!我们可以推倒他们的神庙,屠杀他们的儿子,强暴他们的女儿!”
让奈育尔担忧的是,周围人赞同的喊声有如礼炮在清晨的空气中炸响。他用充满杀意的眼神让他们沉默下来:“你们的狗眼都被酒泡瞎了吗?摧毁纳述尔的最好机会!你们觉得如果孔法斯现在在我们中间,他会怎么做?他会——”
“会从屁眼里把我的剑拔出来!”有人喊道,引发了一阵高亢的笑声。
奈育尔觉察到,这笑声透出的不是幽默,更非友谊,不过是一群人可以一起嘲弄一个人,目标一致。他的嘴唇挤出一丝狞笑。目标一致。不管他多少次证明自己的勇武与智慧,他们却在许多年之前就下了评判——认定他不足以与他们为伍。
然而生命不息,评判不止……
“不!”奈育尔咆哮,“他会嘲笑你们,跟你们嘲笑我一样!他会说,了解一条狗才能把它揍服,而我了解这批狗!比他们自己更了解!”他的话语和表情带上了一丝悲哀,他努力将之压下去,“听着。你们必须听我说!孔法斯赌的正是我们这样的会议,他赌的是我们的傲慢,是我们的……思维定式。他在尽一切努力激怒我们!你们看不到吗?是我们给予了他在战场上的才能,但我们也能让他变成傻瓜。我们只需做一件事,他所畏惧的事,也是他费尽力气想避免的事。我们等待!等待他到我们面前来!”
森努瑞特之前一直专心看着他,眼神中充满洋洋自得的喜悦,现在他嘲笑道:“人们叫你‘屠人者’奈育尔,是因为你在战场上的勇猛,是你对神圣的杀戮永不停歇的饥渴。但是现在——”他责怪般摇着头,“你的饥渴哪去了,乌特蒙人?我们是不是该叫你‘拖延者’奈育尔?”
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笑声,更响亮,也更粗俗。像是普通人发自肺腑的笑,却又染上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幸灾乐祸,好像凡人看到伟人倒下时的狂喜。奈育尔耳朵里嗡嗡作响,大地与天空皱缩起来,直到整个世界变成一张露出一口黄牙的大笑的脸。他感到自己心中有什么在搅动,他的第二灵魂,那个可以用鲜血蒙蔽太阳、涂满大地的灵魂。他们的笑声在他骇人的表情前退缩了,被他视线扫过的人甚至连假笑都不敢留下。
“明天,”森努瑞特宣布,他紧张地拉着自己的杂色马,转向远处的纳述尔营地,“我们将把一整个国家献祭给死去的神,明天我们将把一个帝国送上刀口!”
数不清的骑手在木马鞍上摇晃,不紧不慢地走在草丛中。沾满晨露的长草灰蒙蒙的,带着透骨寒意。泽克尔塔之战过去八年了,在这八年中,奈育尔从没看到这么多草原人集结在一起。大批牧民随酋长前来,遮蔽了方圆近一里的山坡和高地。人群举起长枪,长枪上有几百个不同的马皮标志,标志出草原上不同的部落和部落联盟。
好多人!
伊库雷·孔法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塞尔文迪人易分不易合,除开在边境上例行公事般掠夺纳述尔帝国,大部分时间都用于自相残杀。草原人对旷日持久、两败俱伤的战事有着偏执般的喜爱,而这是帝国最有力的防御屏障,比高耸云天的赫桑塔山脉还管用。但如今孔法斯主动侵入草原,把草原人紧紧捏合到一起,让帝国面临一代人以来最大的危机。
是什么激励着他们冒这样的险?伊库雷·瑟留斯三世无缘无故地将整个帝国赌在他少年老成的侄子身上。孔法斯对他做出了怎样的承诺?是什么样的环境促使他做出这等事?
一切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至少这点他可以肯定。但看着草地上的装甲骑兵,他不由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一些多余。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阴沉着脸、跃跃欲试的骑兵,圆盾上钉着皮毛,战马马裙上装饰着抢来的纳述尔人与基安人的钱币。数不清的塞尔文迪人在几天之内集结到一起,严苛的草原气候和永无休止的战争将他们锤炼成可怕的战士。现在他们像传说中那样团结起来了,孔法斯有什么希望?
纳述尔人的号角在山脚下吹响,人马都被惊得一震。所有人都望向遮掩住峡谷的那道长山脊。奈育尔的灰马喷了喷鼻息,腾跃起来,笼头上用作装饰的皮带甩得啪啪直响。
“很快,”他低声说,用坚定的手按住战马不安分的脑袋,“很快就能开始疯狂了。”
在奈育尔的记忆中,大战前的几小时最令人无法忍受。每次发现自己能坚持下来,都让他惊讶不已。有时想到即将发生的残酷景象,他会像刚与死亡擦肩而过般呆立原地。但这样的时刻总是非常短暂,大体来看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也许更紧张一些,有时穿插着瞬间的憎恨与恐惧——十分乏味。他不断提醒自己,疯狂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了。
奈育尔是自己部落中第一个爬上山脊的人。冉冉升起的太阳从两座门牙状的山头中间照来,让他们一时无法视物。过了好一阵,奈育尔才分辨出远方帝国军的战线。河岸与纳述尔筑垒营地间的空地上,步兵方阵分段排开,骑射手散布在步兵阵线之前参差的坡地上,准备袭扰任何横渡基育斯河的塞尔文迪人。就像和古老的敌人打招呼一样,纳述尔人的号角又一次鸣响,颤抖的声音穿过清晨阴冷的空气,军阵中传来雄浑的战吼,接下来是长剑击打盾牌发出战鼓般的回响。
其他部落纷纷在山脊上集结,奈育尔手搭凉棚,端详纳述尔阵地。他们占据了河岸之外的空地,并没沿着河东岸列阵,这倒没让他惊讶,不过他猜想森努瑞特和其他人一定在手忙脚乱地改变部署。敌人阵形的厚度非同寻常,他试着想数清排数,却感觉很难集中精神。这一看似荒唐的局面沉沉地压在他身上。这怎么可能?一个帝国怎能就这样——
他低下头,揉捏后颈,开始冗长的自责,每当想到心中那桩愧事,他总会这样。通过灵魂之眼,他又看到了齐约萨——他的父亲——黑着脸在淤泥中窒息身亡。
再抬起头,他心绪平静无波,脸上也没了表情。孔法斯。伊库雷·孔法斯才是接下来的重点,而不是奈育尔·厄·齐约萨。
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吓了他一跳。是班努特,他亡父的兄弟。
“他们为何把军队布置在离营地这么近的地方?”老战士清清喉咙——就像马嘶声,“我还以为他们会利用河流来挡住我们的冲锋。”
奈育尔又转过去打量帝国军,想到迫在眉睫的浴血战斗,不禁有些头晕目眩,四肢飘忽:“因为孔法斯需要一战定胜负。他希望把我们拖到河对岸,压缩我们的机动空间,逼迫我们全力出击,分出胜负。”
“他疯了吗?”
班努特说得有理。若孔法斯觉得他的人马可以在持久战中占上风,那一定是疯了。八年前在泽克尔塔,基安人绝望之下下过同样的赌注,结果收获了灾难。战争之民绝不会溃退。
他周围的族人发出一片笑声。奈育尔猛地回头。在笑他么?有人在嘲笑他?
“不。”他不动声色地说,越过班努特的肩膀看着后面那些人,“伊库雷·孔法斯肯定不是疯子。”
班努特啐了一口——这是对纳述尔大统领的态度,至少奈育尔是这么想的。“说得好像你认识他一样。”
奈育尔盯着老人看了一阵,想从其语调中解读出厌恶。某种意义上,他确实认识孔法斯。前一年秋天袭击帝国时,他俘虏了许多纳述尔士兵,他们用敬仰的语气把这个大统领夸得天花乱坠,引起了奈育尔的兴趣。用火炭严刑逼供后,他了解到许多关于伊库雷·孔法斯的事,包括他在加里奥斯战争中的精彩表现、他大胆的战术及新奇的训练手段。这些足以证明,此人与奈育尔此前在战场上遇到的对手完全不同。但干吗和班努特这样的老毒蛇浪费口舌呢?老家伙一直不肯为父亲的死原谅他。
“骑马去找森努瑞特。”奈育尔下令。他知道部族之王不会给乌特蒙部落的信使好脸色看,“看看他准备怎么做。”
班努特没上当。“我要带约萨卡去。”他嘶哑地说,“他在刚过去的春天娶了森努瑞特的一个丑女儿,带他同去也许会让部族之王想起自己的慷慨。”他又啐了一口,好像要强调自己的想法一样,然后催马从附近的乌特蒙人中间穿过。
奈育尔骑在马上愣了很久,麻木地盯着脚下摇晃的几株紫色三叶草,蜜蜂在草丛中绕个不停。纳述尔人仍在远处敲打盾牌,太阳将整个峡谷拥入火热的胸怀,马匹不耐烦地踩踏地面。
更多号角声响彻两军之间的空地,随即纳述尔人停止了喧哗。他身后的族人间的低语声变大了,逐渐燃起的怒火挤走了他心中的悲痛。他们交头接耳,却从不和他说话,就好像他是他们中的一具死尸。他想起了自己在父亲死后第一年杀的那些人,那些想要夺走酋长的白色大帐来羞辱他的乌特蒙人——七个堂兄弟,一个叔叔,还有两个亲兄弟。郁积的仇恨从他心中溢出,但他不会向这仇恨屈服,不管他们给他多少侮辱,不管他听到多少窃窃私语,看到多少警惕的眼神。他可以杀死任何人,不管敌人还是族人,但他绝不会投降。
他又把视线转向孔法斯的军队。多么令人悚然的景色。
今天你会死在我手上吗,大统领?我想是的。
突然爆发的喊声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左边。越过如林的武器和马头,他看到森努瑞特的旗帜朝天空挥舞。染色的马尾大旗一起一伏,这是缓慢推进的信号。北边很远的地方,成群的塞尔文迪人开始列队下山坡。奈育尔朝自己的部落大喊一声,策马向河滩跑去。三叶草被踩碎,蜜蜂四下飞逃,露水早就蒸干,长草划过马腿,空中可以闻到渐渐热起来的尘土味道。
塞尔文迪诸部逐渐包围了东岸河谷。奈育尔越过冲积平原上的灌木丛,瞥见班努特和约萨卡在空地上朝他跑来,皮质弓套在腰上摇晃,盾牌上下颠簸拍打马臀。他们跳过几株灌木,班努特险些被一条小沟绊得摔下马。不消片刻,他们来到奈育尔面前。
不知为什么,他们的神色看上去比平时更加不安。约萨卡朝班努特使了个诡秘的眼色,然后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奈育尔:“我们的任务是占领最南端的河滩,然后在敌人的左翼面对纳述雷特军团展开阵形。如果孔法斯在我们集结完毕前出击,我们就往南撤,继续骚扰他们的侧翼。”
“这是森努瑞特亲自吩咐的?”
约萨卡小心地点点头。班努特眨了眨眼,浑浊的眼神中闪着恶毒而得意的光。
奈育尔随马匹的步伐摇晃身子,凝望基育斯河对岸,仔细打量帝国军左翼的鲜红旗帜。他很快发现了纳述雷特军团的军旗:纳述尔帝国的黑太阳,被一只雄鹰的翅膀一分为二,下面写着金色的谢伊克语数字:九。
班努特又清清嗓子。“第九军团,”他用赞许的口气说,“部族之王给了我们荣誉。”虽然传统上这个军团是驻守帝国与基安边境的,但传言一直说纳述雷特军团是帝国军精锐中的精锐。
“是荣誉,还是打算害死我们?”奈育尔更正。也许是因为昨天两人口头上互相为难,今天森努瑞特想在战场上为难他一次。
他们都希望我死。
约萨卡轻蔑地嘟哝了几句,踢马跑开。也许他是要去找更有荣誉感的伙伴吧,奈育尔心想。班努特仍留在奈育尔身边,一句话也没说。
基育斯河离他们越来越近,已经可以闻到河水从山顶冰川上带下来的气味了。塞尔文迪人的队列中分出若干小分队,从河流的几处浅滩涉水而过。奈育尔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些队伍,透过他们的命运,可以大致掌握孔法斯的战略意图。河对岸的纳述尔射手在第一批骑兵的冲击下后退,接着被一阵齐射击溃,拔腿狂奔。塞尔文迪军紧紧压上,直冲向帝国军本阵,然后调转马头,沿与纳述尔阵线平行的方向飞奔,在颠簸的马背上射出如云的箭矢。越来越多的部队加入他们,塞尔文迪人只靠马刺、叫喊以及膝盖的动作指挥坐骑。不一会儿,己有数千人在帝国军阵前纵马狂奔。
奈育尔和他的乌特蒙战士在这些人的掩护下渡过了基育斯河,在河对岸留下一片水迹,然后纵马奔向纳述雷特军团对面的阵地。奈育尔知道,过河之后到排好阵形之前这段时间最关键,他一直等待着纳述尔人吹响进军号。但大统领约束着麾下各军团,任凭塞尔文迪人在河岸上结成庞大的新月阵。
孔法斯在想什么呢?
河岸上有一片参差不齐的草丛,就像少年脸上的胡须。草丛对面,帝国军在严阵以待。奈育尔的视线扫过一排排扛盾的士兵,他们每个人都穿着带有军徽的沉重铠甲、红色皮革战裙和钢铁加固、链甲包边的头盔。数不清的无名士兵,很快就要死在他们的马蹄下。
雄浑的号角响起。成千上万柄长剑的撞击声汇成一声巨响。紧接着,战场上出现了一瞬间不可思议的沉寂,仿佛所有人同时吸了口气。
河谷中扬起微风,马味、汗湿的皮革、没洗澡的人,所有气味混杂在一起。剑鞘拍打马具发出急不可耐的叮当声,提醒奈育尔他自己也装备着盔甲。他抬手——感觉轻得像充气水囊——整了整白色瓷釉战盔,这是他在泽克尔塔击杀哈斯金内的战利品,又紧了紧束胸锁甲里的环衬。他在马鞍上拧腰活动筋骨,也是缓解心中的紧张情绪。接着,他低声念了几句给死去的神的祷词。
各大部族间靠马尾旗交换指令,看到指令后,奈育尔向族人们高声下令。第一波枪骑兵在他身边列好阵形,大家把盾牌架在脖子下面。
奈育尔感觉到班努特看着自己,于是转身回望。对方的表情让他不安。
“你,”老战士说,“你今天将接受评判,奈育尔·厄·齐约萨。生命不息,评判不止。”
奈育尔愣了一下,无法控制心头的愤怒与惊讶:“叔叔,这不是揭旧伤疤的地方。”
“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焦虑、怀疑及不祥的预兆一起涌来。不过没时间了,散兵们已经退走,远处,一排排骑兵从大部队中脱离,朝帝国军的方阵冲去。礼拜的时刻到了。
奈育尔发出一声大喊,带领乌特蒙人加快前进速度,感觉仿佛从悬崖上坠下,被某种类似恐惧的感觉紧紧抓住。须臾之间,他们已进入纳述尔弓箭手的射程。他又一声高呼,身边的枪骑兵开始全速冲锋,同时用肩膀和马鞍上的尖角把盾牌立了起来。他们冲过一排木头堆成的拒马桩,第一波箭雨呼啸着在他们中间落下,发出刺耳的破风声,重重地撞在盾牌、地面及血肉上。一支箭擦过他肩膀,另一支则把他盾上蒙的薄皮划了一指长的口子。
他们咆哮着飞驰过平坦的草原,发起致命的最后冲刺。更多箭矢落在他们当中,削减了他们的人数。马匹嘶鸣,箭镞不断撞击的叮当声,然后就只能听到上千只马蹄踩在草地上的隆隆声了。奈育尔低下头,看着纳述雷特军团的步兵们绷紧身子,端平长枪。那长枪比他见过的任何武器都要长,使他呼吸急促,但他把马催得更快,握紧手中骑枪,发出乌特蒙人的战吼。他的族人回应着他,空气在颤抖:“战争与礼拜!”丛生的长草与野花被他的马蹄踏碎,长枪、盾牌和士兵组成的长墙朝他涌来。他的部落与他一起冲锋,如同两条张开的巨臂展开队形。
他的战马被当胸刺中,人立而起,跌翻在草丛中。他摔到地上,和马腿撞在一起,肩膀和脖子都扭到了。他感到瞬间的迷糊,四肢无法动弹,一道巨影朝他压来,他缩了缩身,但什么都没发生。然后他站起来,扔掉盾牌,拔出阔剑,努力想看清身边混乱的情况,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匹无人骑乘的马狂躁地兜了个圈,朝纳述尔人踏去,但转眼间就被长枪戳死了。纳述尔阵中人与人靠得极近,就像被钉子钉在一起。
敌人的阵形几乎没受到破坏,他们展示出顽强的军人素养。乌特蒙人的冲击显得杂乱而薄弱,没上色的皮甲和抢来的铠甲与对方的装备相形见绌。奈育尔两侧的族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看到乌克尤尔,他的堂弟,被长钩从马上钩了下来。他看到侄子马鲁第在挥舞的长剑下奋力挣扎,仍然高喊着乌特蒙人的战吼。到底有多少人倒下了?
他朝身后广阔的空地看去,期待第二波乌特蒙枪骑兵的到来。但除了几匹没人骑的马跛着脚跑回河滩之外,战场上空无一人。他远远地看到自己的部落仍然盘桓在出发的位置,遥望着本该骑马冲锋的目标。发生什么了?
背叛?
背叛!他朝班努特看去,发现他蜷曲在附近长草中,在胸腹间摸索,就像捧着件玩具一样。一个纳述尔人从旁跌跌撞撞走向他,抽出短剑,照他的喉咙捅去。奈育尔从地上抄起一支沉重的标枪挥手掷出。那士兵看到了他,愚蠢地举起盾牌,标枪刺穿了盾牌上部,重量把盾牌压低了。奈育尔朝他跳去,抓住标枪杆,连盾一起压下,将对方推得侧倒在地。步兵手脚并用想爬起来,但奈育尔己举起手中阔剑,下一瞬间将其变为了地上的无头尸。
奈育尔抓住班努特的颈甲,把他拖到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老战士喉头咯咯有声,血从嘴唇间冒出。“森努瑞特不会忘记约萨卡为他做的事!”他叫道。
奈育尔盯着他,心头涌起恐惧:“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要杀死你!杀死弑亲者!一个流眼泪的鸡奸者却想做我们的酋长!”
号角的鸣响盖过了吵闹。奈育尔的心跳似乎停了一拍,他在班努特灰白的脸上看到了父亲的面容。但齐约萨并不是这样死去的。
“我那天晚上看到你!”班努特喘息着说,他的声音在痛苦中变得尖厉,“我看到——”他身体一阵痉挛,他边颤抖,边痛苦地咳嗽,“看到了过去三十年的真相。我把它们都讲出来了!乌特蒙人终于可以摆脱你带来的耻辱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奈育尔喊道。
“我什么都知道!我看到你看他的眼神。我知道他是你的爱人!”
爱人?
班努特的眼睛开始变得混浊,就像正看着什么深不见底的东西。“你的名字是我们的耻辱,”他说,“以死去的神的名义,我要清除这耻辱!”
奈育尔感觉自己的血变得像砂石一样。他转过身去,眨了眨眼睛忍住泪水。
哭泣者。
越过一排扭曲的人影,他瞥见萨库斯,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正被人立而起的坐骑掀下。他还记得和对方一起在夏日晴空下刺鱼,还记得……
不。
鸡奸者。他们是这么想的吗?
“不!”他怒吼着,转回去看班努特,古老的钢铁般的愤怒终于又回到他身上,“我是奈育尔·厄·齐约萨,骏马与战士的粉碎者!”他将剑插在草地上,抓住震惊不已的老人的脖子:“没有人杀死的敌人比我多!没有人身上有我这么多神圣的疤痕!评判耻辱与荣耀的是我,评判你的是我!”他叔叔发出窒息的咳喘,用沾满鲜血的手掌拍打他,接着身体松弛下来。他勒死了叔叔,就像勒死奴隶生下的女童一样。
奈育尔拔出阔剑,跌跌撞撞地迈过叔叔的尸体,茫然四顾。眼前这片平地上到处都是人与马的尸体,乌特蒙的骑兵队只剩下一些没有马的骑手,三五成群地要逃离步兵阵参差的人墙。有些人在朝远方的族人高喊,发觉自己已经进退两难:有几个无耻的胆小鬼扔下武器逃了;余下的都聚在奈育尔身边。
帝国军官的叫喊盖过了战场的喧闹,纳述尔方阵开始前进。奈育尔张开左臂,摆出战斗的架势。他将阔剑高举,直到血淋淋的剑身挡住了阳光。纳述尔步兵们踏过倒下的尸体,他们的盾牌上绘着黑色的太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严肃而欣喜的神情。奈育尔看到一个人用长枪挑开班努特的尸体。军官们又发出指令,嘶哑的声音伴着号角粗犷的响声传来,最前面的三排步兵开始冲锋。
奈育尔蹲下身,挥剑劈向头一个冲向他的人。武器直击其人由胫甲保护的胫骨,那蠢货倒了下去。他踢开那人的盾牌,把剑从对方盔甲腋下缝隙中猛地刺进,心头一阵狂喜。然后他拔出阔剑,舞出一个半圆,挥向下一个人,穿过盔甲击碎了锁骨。奈育尔高喊着,举起布满疤痕的手臂,每一道疤痕都象征着他血淋淋的过去。
“还有谁?”他模仿敌人那女人一样的语言咆哮着,“谁来做匕首,为我的手臂添上下一道疤?”
第三个人倒下了,大口大口地呕出血。但更多敌人朝他涌来,领头的军官眼神刚硬如石,每挥一剑都在咆哮:“死吧!”奈育尔成全了他,将他的下颚连着半副牙齿一起削掉。其他人没有退缩,而是举起长枪与盾牌将他包围。另一个军官向他冲来,那是个年轻贵族,盾上镶着比亚希家族的纹章。奈育尔可以在他眼中看到恐惧,对方知道眼前这个魁硕的塞尔文迪人绝非凡人。奈育尔把对手的短剑从其女子般纤秀的手中打飞,猛然一脚将其踢翻在地,挥剑刺下。男孩仰天摔倒,尖叫着用手压住下身流出的鲜血,就像着火了一样。
对面的士兵开始互相推搡,离得越近的越急着躲开他。“你们那些强大的勇士在哪里?”奈育尔高喊,“让我见识一下吧!”压倒一切的仇恨灼烧着他的四肢,一个个敌人在他面前倒下,无论强弱都没分别。他像一个疯子一样战斗着,一剑剑砍在盾牌上,直到对方手臂折断;一拳拳打在人身上,直到对方跌倒在地,口吐鲜血。
一道道不断推进的步兵线吞没了他们,但奈育尔和他身边的乌特蒙人仍在不断杀戮,脚下草地已变成吸足鲜血的污泥,堆满敌人的尸体。纳述尔人的冲击弱下来,他们后退了许多步,在乌特蒙酋长面前留出空地。他还剑入鞘,跃过面前堆积的尸体,抓住一个掉队伤兵的喉咙,捏断了喉管。他咆哮着,将这具还在不断抽搐的尸体高举过头。
“我是收割者!所有人都由我评判!”他高喊着,将尸体摔在脚下,“你们中就没一个有种的人吗?”他啐了一口,嘲笑在震惊中沉默了的敌人,“一帮臭女人。”他甩掉长发上的血,又一次举起阔剑。
恐慌的喊叫从纳述尔阵中响起。有几个士兵被他可怕的面孔吓得失去理智,转身就跑,却撞上身后的同伴。马蹄声隆隆传来,盖过了这边战斗的喧闹,所有人都转过头,原来后续的乌特蒙骑兵终于冲进了步兵队伍中,有的纳述尔人被长枪刺穿,有的被马踏倒。接下来是短暂的搏斗,奈育尔又打倒两人,手中阔剑卷了刃,像一根削尖的铁管。纳述雷特军团的士兵纷纷扔下武器和盾牌开始逃跑。
奈育尔和他的族人们发现自己成了战场的主人,鲜血从他们全身上下的伤口中流出。“咿呀呀呀!”眼看一个又一个步兵队四散溃逃,他们高喊,“战争与礼拜!”
奈育尔没理会溃兵,而是快步跑到一个小土丘顶上,俯瞰整个河谷。灰尘、浓烟、数以万计交战中的人。这副残暴而宏伟的景象让他一时忘了呼吸。战场最北端有几支塞尔文迪骑兵队,他们被团团灰尘笼罩,正来回冲击一个被孤立的纳述尔军团。成群骑兵跟随蒙努亚第部落的马皮旗帜,穿过那个被孤立的军团和纳述尔中军之间的缝隙,朝东边冲去,追逐着逃兵。奈育尔起初以为那些逃兵正朝大本营逃跑,细看才知并非如此。大营已被点着了,奈育尔看到纳述尔人的奴隶、祭司及随军匠人摇晃着从营地栅栏上跌落。有人己在营门口插上普利特部落的旗帜,那是居住在最南方的塞尔文迪部落。事情进展太快了……
他掉头查看战场中央的疯狂景象。两军之间的长草被点燃了,透过浓烟他看到森努瑞特的阿昆尼霍部落被逼着朝河岸后退,背后就是闪烁的基育斯河,近卫军及另一个他无法辨认旗号的军团从各个方向朝他们攻击。在他的位置与森努瑞特背水一战的阵地间狭长的空地上,横陈着无数人与马的尸体。库约提部落呢?阿尔库希部落呢?奈育尔的视线转向西边,看往河对岸——这是错误的方向——却看到起伏的山脊上有战斗发生。他看到齐德鲁希军团——帝国精锐的重骑兵军团——正将一队塞尔文迪人分割碾碎。他看到奈布里坎部落的骑兵——帝国的诺斯莱辅助部队——消失在北方极远处一道山脊后,而两个步兵方阵保持着完美的阵形,紧跟在他们后面,其中一支打着纳述雷特的旗号——
这怎么可能?他的乌特蒙部落刚刚消灭了纳述雷特军团,不是吗?况且,齐德鲁希军团不是在纳述尔军右翼吗?那是克泰人阵中最光荣的位置,他们对面是普利特部落……
他听到族人高喊他的名字,但没理会。孔法斯究竟在做什么?
一只手落在他肩上。是巴莱特,他第二个妻子的长兄,他一直都很尊敬的人。那人的护胸甲已被砍断,只有一边还悬在肩膀上,他仍戴着长钉战帽,但血从左边额头流下,在脸上留下一道红线。
“来啊,奈育尔。”他说,“奥斯库特给我们带来了战马。战场形势仍很混乱,我们需要集结起来,再度出击。”
“情况有点不对,巴莱。”奈育尔说。
“纳述尔人完蛋了……他们的营地被烧了。”
“但中央阵地仍是他们的。”
“这不正好吗!两翼都是我们的了,他们剩下的部队被吸引到了空地上。现在,独眼奥克奈正带着蒙努亚第部落去支援森努瑞特呢!我们也去包围他们吧,收拢拳头!”
“不。”奈育尔茫然地说,眼看着齐德鲁希军团在他们身后的山脊上一路冲杀,“有什么不对!孔法斯把侧翼让给了我们,目的是守住中央……”所以普利特部落才能这么快占领敌人的大本营。孔法斯把齐德鲁希军团撤出侧翼,投入塞尔文迪人的腹地。他让各军团打出错误的旗号,引诱塞尔文迪人以为他把主力放在侧翼。大统领真正想要的却是中央。
“也许,”巴莱特说,“他认为打倒部族之王会让我们陷入混乱。”
“不,他没那么蠢……你看,他把所有骑兵都放在中间……就像在追杀什么。”奈育尔转动下巴,仔细观察眼前战况,眼睛扫过一幕又一幕残暴的战斗场面。利剑碰撞发出刺耳鸣响,战争那沾满血腥的巨手不断挥起落下。在这幕美景之下,却似乎有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似乎战场本身变成了一个有生命的符号,像是草原之外的人用来将他们的言语写在石头或羊皮纸上时所用的象形文字。
这个符号意味着什么呢?
巴莱特在他身边也开始沉思。“他已经注定失败了,”他摇着头,“连他的诸神也救不了他!”
这时奈育尔突然明白了。吸入的空气在胸中变得冰冷,杀戮在身内唤醒的狂热消失了。他只感到伤口的疼痛,以及班努特的话留下的无法言说的空洞。
“我们必须撤退。”
巴莱特用震惊与蔑视的眼神盯着他:“我们必须什么?”
“我们的丘莱尔弓手!孔法斯知道我们会把他们安置在中路后方。现在这支部队要么已被消灭了,要么正被追着跑。不管怎样,我们——”
他看到第一缕不洁的光束开始闪动。太迟了。
“巫术学派,巴莱!孔法斯带来了一个学派!”
靠近河谷中央的地方,帝国军草草集结了几个步兵方阵,用来抵挡独眼奥克奈和他的蒙努亚第部落。在他们身后,至少有二十多个黑袍人缓缓地从战场上飘浮起来,一直朝天空飞去。学士。皇家萨伊克学派的巫师。有几个人影消失在河谷上空,剩下的巫师开始吟唱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歌曲,明亮的火焰将面前的土地和塞尔文迪人一起烧作灰烬。蒙努亚第部落的冲锋崩溃了,烧着的马与骑手像雪崩一样奔逃。
很长一段时间,奈育尔动弹不得,眼看着骑马的人影在金色烈火中翻倒,眼看着白炽的爆炸将人像谷糠一样扬上天空,眼看着一颗颗太阳落在地平线上,扬起激飞的泥土。巫术召唤出的雷霆让他身边的空气产生了共鸣。
“是陷阱!”他低声说,“整场战役的目的在于消灭我们的丘莱尔部队!”
奈育尔有他自己的丘莱尔——从先父手中继承的遗产。他抬起疲惫的手臂,用麻木的手指从贴身的锁甲下面把那个小铁球拉出来,紧紧攥在手心。
一个学士朝他们飘来,就像在翻滚的浓烟与尘土上御空而行。他在他们上方大约一棵树的高度悬浮着,黑色丝袍被山风吹得猎猎舞动,袍子的金边仿佛水蛇一样扭着,眼里与口中都冒出白光。一排箭雨打在他身边围绕的隔绝术上,化为尘埃,然后他双手间升起龙头形状的幻影。奈育尔可以看到龙身上琉璃般的鳞片,龙眼像两个血球。
威严的头颅朝他们的方向低下。
他朝巴莱特大喊:“快跑!”
长角巨兽张开嘴巴,喷出一股白炽烈焰。
周围人的牙齿咔咔作响。皮肤先是鼓起水泡,然后脱落。奈育尔感觉到巴莱特燃烧着的影子发出的热气,但他自己没受到丝毫影响。只听周围一阵急促的尖叫,接着就是骨头断裂、内脏爆开。
如太阳一样明亮的火焰消失了。奈育尔迷惑地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烧焦废墟正中。巴莱特和其他乌特蒙人身上的火仍在燃烧,发出嗞嗞声响,就像架在炭火上的烤猪一样。空气中充满灰烬与烤肉的味道。
全死了……
一声雄浑的呐喊盖过周围刺耳的喧闹。穿过层层叠叠的烟雾和败逃的塞尔文迪人,他看到纳述尔步兵军团如流动的鲜血浪潮一般,沿山坡漫卷而来。
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低语:“生命不息,评判不止……”
奈育尔转身逃跑。他跳过地上的死尸,和其他人一起朝黑色的河水跑去。插在地上的一支箭把他绊倒了,头撞上一匹死马,他从被太阳烤热的马腹上撑起自己,跌跌撞撞站起来,伏低身子不要命地疾冲。一个大腿中箭的年轻战士拖着跛腿朝河边走,另一个人跪倒在长草中,满嘴是血,奈育尔头也不回地从他们身边跑过。约萨卡带领一队乌特蒙人骑马隆隆地从他身边经过,他高喊约萨卡的名字,对方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停止前进。他咒骂了一句,加快脚步,耳边阵阵轰鸣,每次吸气都要吐出一口唾沫。前面就是河岸,几百人在岸边挤作一团,有人疯狂地甩掉身上铠甲,向河对岸游去;其他人则往南边跑,希望从那里的浅滩涉水而过。约萨卡的乌特蒙队伍从那些想游过河的人群中冲过,骑马跃进水中。很多士兵连人带马一起被迅疾的水流卷走,但还是有些马成功地将骑手驮到对岸。脚下是个陡坡,奈育尔迈开大步,冲过最后一段。他跳过一匹死马,一簇踏散的野花在风中飞扬。他朝右瞥了一眼,只见一支齐德鲁希重骑兵在斜坡上呈扇形展开,追杀着逃兵。奈育尔摇晃着跑过狭窄河滩,终于来到那些恐慌的同胞们当中。他伸手把前面的人拨开,在布满淤泥与残败灌木的河岸上撞出一条路。
约萨卡努力驱使浑身是水的坐骑,穿过河对岸的灌木丛。十几个乌特蒙人在等他,他们的马也被吓得不轻,正焦躁地跺蹄子。
“乌特蒙!”他高喊。他们似乎在喧闹中听到了他的声音,有两个人举手朝他指来。
但约萨卡朝他们大喊,张开手掌在空中挥舞。于是每个人又面无表情地调转马头,跟着约萨卡向西南方逃去。
奈育尔朝渐行渐远的队伍吐了口唾沫,拔出小刀,开始割身上锁甲。有两次他险些栽进水里。惶恐的叫喊四处响起,在滚滚而来的马蹄中显得格外紧迫。他听到长枪断裂、马匹嘶鸣,于是猛戳锁甲上坚实的束带。许多身躯撞在他身上,他踉跄了一步,抬头看到一个齐德鲁希骑兵高耸的身形遮住了太阳。这时他终于扯掉身上甲胄,转身朝基育斯河跑去。有什么东西在头顶炸开,热血蒙住了眼睛。他跪倒在地,被踩踏过无数遍的大地撞上了他的脸。
号叫,哭泣,然后是一具具尸体跌入奔流的河水。
真像父亲死时的样子,他心想。然后黑暗盘旋着吞没了他。
嘶哑疲惫的声音,就像远处有醉酒的歌手在合唱。疼痛,仿佛有人把他的头钉在了地上。身体越来越沉,像河底淤泥一样没法动弹,连思考都变得困难。
“怎么搞的,刚死没多久,尸体就胀成这样?”
恐惧涌上心头。这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非常近。搜刮尸体的人?
“你又找到戒指了?”第二个声音响起,“快他妈把指头砍下算了!”
奈育尔听到几人的脚步声逐渐走近,穿凉鞋的脚在长草间踩踏。他试着慢慢活动了一下手指和手腕,害怕动作太大被那些人看到。都还能动。他轻轻地把手伸进腰带,不顾手指上的刺痛,捏住自己的丘莱尔,取出来按进泥里。
“假正经。”第三个声音评论,“他一直这样。”
“我才不是!只不过……只不过……”
“不过什么?”
“这是亵渎,就是这样。从尸体上搜东西是一回事,亵渎尸体是另一回事。”
“需要我提醒你吗?”第三个声音说,“这些死货是塞尔文迪人。想亵渎这些早就被诅咒了的人也不容易啊——哈!那边好像有个活的!”
那人拔剑出鞘,发出砂粒摩擦般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闷响,有人猛抽一口气。奈育尔不顾脑后的阵阵剧痛,把脸埋进泥里,让泥塞住嘴巴。
“还是拿不下这该死的戒指……”
“你他妈的把指头砍下成不?”第二个声音喊。离得这么近,奈育尔感觉自己颈毛倒竖。“后先知在上,真操蛋!他是唯一一个走运的家伙,能在这堆发臭的烂肉中找到金子,却他妈想得太多、畏手畏脚!看看这又是什么?这畜生个子还真大。瑟金斯在上,看他身上的疤!”
“反正他们说孔法斯要把这些脑袋都带走。”第三个声音说,“一根手指又算什么?”
“看,这一块是什么?你觉得是红宝石吗?”
一只粗糙的手紧紧抓住奈育尔的肩膀,让他在泥里翻了个身。他双眼半睁,冲着落日的方向,四肢装出僵硬的样子,沾满泥水的嘴角似乎挂着讽刺的笑容。没有呼吸。
“说真的,”一个影子笼罩住他,“看这杂种身上的疤!他杀过几百个人!”
“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开出赏金才对。你想想,每一道疤都说明他杀了一个我们的人。”
好几只手伸到他身上,这儿拍拍,那儿戳戳。不要呼吸。让身体僵住,完全不动弹。
“也许我们该把他带到加法鲁斯那儿去。”第一个声音壮着胆子说,“他们也许想把他吊起来之类的。”
“有想法,真不错。”影子严厉地说,“那你背他如何?”
笑声。“没想法了?”第二个声音逆,“你运气怎样,纳夫?”
“屁玩意儿都没有。”影子道,奈育尔又被掷回地上,“你发现的下一个戒指是我的,小杂鱼,否则我就把你的手指头剁下来!”
黑暗中有人踢了他一脚。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疼痛。世界在咆哮。他拼命忍住才没呕吐出来。
“当然了。”第一个声音谄媚地说,“经历了这样的一天,谁还要金子?想想看我们回去的盛况!想想那些歌谣!我们在塞尔文迪人自己的土地上打败了他们。塞尔文迪人!等我们老了以后,只要告诉别人,我们在基育斯河边为孔法斯战斗过,每个人都会带着崇敬的眼神看待我们。”
“荣耀有个鸟用,孩子。虚荣。全是虚荣。”
清晨。奈育尔颤抖着醒来,只听到基育斯河的滚滚涛声。
后脑铁打般的疼痛仍在不断扩散。很长一段时间,他躺在那里,被疼痛压得无法动弹。他身体阵阵痉挛,不停地呕吐,直到把胆汁都吐了出来。他咳嗽了一阵,用舌头在牙齿间探了一圈,找到一个柔软的、带咸味的缺口。
不知为什么,他一团乱麻的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清晰念头是丘莱尔,他的手指在黏稠的呕吐物和淤泥中挖了一阵,很快找到了它,连忙塞进铁片腰带底下。
这是我的。我的宝贝。
疼痛像一双皮靴在他脑后碾动,不过他还是手脚并用把自己撑起来。涂满泥巴的草叶像一把把小刀在他手指间划过,他奋力把自己拖到河水冲不到的地方。
河岸上踩成淤泥的草地被风吹得干硬,记录了昨天那场屠杀。尸体都被地面粘住,伤口引来成群苍蝇,血液结成硬块,像是挤破的莓果。他想起曾经见过的纳述尔神庙,感觉自己就在那些令人目眩的石头浮雕间爬行,挣扎的人群都被凝成邪恶的偶像。但这里并没有偶像,都是真人。
斜坡顶上,一匹死马像山脉一样横在他前方。马腹投下一片阴影,太阳正从马背后升起。死马看上去都一个样,全身僵硬得吓人,像是一整块木雕。他努力爬到马身上,忍着剧痛翻过去,马的皮肤跟河边泥土一样冰冷。
除了乌鸦、秃鹫和死尸,战场上什么都没有了。他沿自己逃跑的方向看去。
逃跑……他紧闭双眼,仿佛看到自己正在不停奔跑,蓝天也在他身后的咆哮声中皱缩起来。
我们被击溃了。
我们被打败了。被宿敌羞辱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任何感觉。他回忆起年轻时的无数个早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自己总会在黎明前醒来,爬出大帐,偷偷离开营地,找到附近最高的地方,眼看太阳开始拥抱大地。风在长草间嘶嘶作响,扁圆的太阳从地平线升起,越升越高。每当这时他就会想:我是最后的人类。我是唯一一个活人。
就像现在这样。
他心头无端涌起一股诡异的狂喜,仿佛早就预感到自己的毁灭。他对八根指头的傻瓜森努瑞特预言过会有这么一天。他们以为他是个老太婆,像纺纱一样不断散播恐惧。他们现在还笑得出吗?
死了,他意识到,那些人已经死了,全死了!所有部落集结起来,曾一眼望不到头,光是先头部队就能让天堂的穹顶颤抖,但现在都不在了。被击溃了。被杀光了。从他躺着的地方,可以看到草地上有一道长长的焦痕,数千名骄傲的战士变成了谷壳一样的余烬。他们遭遇的不止是溃败,而是屠杀。
被纳述尔人屠杀!奈育尔在边境上和他们打过太多遭遇战,根本看不上他们,他与每个塞尔文迪人一样,对对手充满鄙夷:混血种族、人类败类,如果可能,应该被灭种。对塞尔文迪人来说,提到“山那边的帝国”会让他们想起无数堕落景象:猥琐的祭司伏在邪恶的长牙前:巫师们裹着妓女穿的华服,念出没人能听懂的猥亵词语;那些在孱弱无力的身体上涂脂抹粉的弄臣更是俗不可耐。他们耕作土地,书写词句,以互相羞辱为乐——但就是这样一群人征服了战争之民。
随着呼吸,他咽喉深处开始发痛。
他想起班努特,想起背叛了自己的族人。他不顾手上疼痛抓住长草,稳住身体。他的身体变得如此软弱,如此空虚,好像随时可能飞上天一样。他胸中翻涌着孤凄的呼号,最终却变成紧咬牙关的嗞嗞声。他大口大口地吸气,呻吟,在痛苦中来回摆头。
不!
他流泪。哭泣。
哭泣者……
班努特狂笑着,泛着白沫的血水从口中涌出。
“我看到你看他的眼神了。我知道他是你的爱人!”
“不!”奈育尔喊道,但心中的憎恨出卖了他。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思考他们为何总是保持沉默,为何眼中总带着指责。有时他以为自己是被疑心病逼疯了,有时则为心中的恐惧而自责,但仍然无法了解他们隐秘的思想。到底有多少人在背后低声诽谤他?有多少次他在大帐外听到喧笑,进去却只看到紧绷的嘴唇和傲慢的眼神?他们一直都在……他抓扯着胸膛。
不!
他眨眨眼睛挤掉泪水,用结痂的拳头敲打地面,一拳重过一拳,就像往炉子中添柴一样。三十年前的那张脸在他的灵魂之眼前浮现,仍然带着魔鬼般冷酷的表情。
“这是你给我的任务!”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越来越重的担子——”
突然而至的恐惧让他沉默下来。风中传来说话声。他静静躺着,双眼只张开一条模糊的缝。他仔细倾听。那些人说的是谢伊克语,但对话内容太模糊。
搜刮尸体的人还在战场上?
比鹿还胆小的废物们!来受死啊!
风声渐弱,说话声越发清晰。他听到马蹄和盔甲发出的有规律的碰撞。至少有两个人,都骑着马。谈话带着贵族专用的敬语,表明他们都是军官。他们越来越近了,但在朝哪个方向走?奈育尔按捺下狂乱心跳,稍稍仰起身,朝那边瞥去。
“自凯兰尼亚的时代起,塞尔文迪人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一个优雅的声音说,“他们像大海一样无情,像大海一样耐心,也像大海一样从不改变!一个个民族经历过兴衰,一个个文明与国家被历史掩盖,塞尔文迪人却永世长存。我一直在研究他们,马特姆斯,我彻夜阅读每一份报告,不管古代的还是现代的,我甚至派探子潜入过萨略特图书馆!是的,就是爱荷西亚的那个!——虽然没什么发现,费恩教任图书馆变成了废墟。从这些研究中,我得出一个结论:我读到的每一条关于塞尔文迪人的记载,不管多古老,都像昨天刚写下的一样。时间过去了几千年,马特姆斯,但塞尔文迪人没有改变。不算马镫与铁器,现在的塞尔文迪人与两千年前毁灭蒙特松、一千年前又灭亡了塞内安的那批人没有任何区别!塞尔文迪人就像那个叫阿金西斯的哲学家说的一样,是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
“但每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不都是这样吗?”另一个人,马特姆斯,如此回答。
“哪怕是没有文字的民族,经过这么多世纪也会发生变化,马特姆斯。他们会迁徙,会忘记旧日的神祇,改信新神,甚至连语言都会变。但塞尔文迪人不会。他们执着于传统。我们用石头筑起宏伟的建筑,企图对抗流逝的岁月,他们却将自己的行为当作石碑,把战争变成圣堂。”
这样的描述让奈育尔心中一动。这些人是谁?刚刚说话的人肯定是大贵族出身。
“这似乎很有趣。”马特姆斯说,“但还是没法解释你为什么早料到能打败他们。”
“别这么无趣好吗?那些军官的乏味已经让我受不了了。你先是问出个粗鲁的问题,然后又拒绝接受我的回答。”
“我向您道歉,大统领大人。我无意冒犯您。但您称赞我的坦诚,又批评我的直率——”
“啊,马特姆斯……你总玩这套把戏。你自诩是个谦逊的、外省来的将军,志向莫过于尽忠报国。但我了解你,每当我提到国家大事,总会激起你的好奇,我可以在你眼中看到对荣耀的渴望,就像现在这样。”
好似一块巨石砸在奈育尔胸口,令他无法呼吸。原来是他。是他!伊库雷·孔法斯!
“我不否认。我发誓,我并非想要质疑您,只不过……”
说到这里,两人都停下了。奈育尔现在可以看到他们,骑马的人影出现在被睫毛模糊的视线当中。他控制着呼吸,轻轻喘气。
“只不过什么,马特姆斯?”
“整场战役期间,我什么也没说。我们做的一切太疯狂了,以至于……”
“以至于怎样?”
“以至于我对您的信任也动摇过。”
“但你什么都没说,也未曾质疑……为什么?”
奈育尔努力想站起身,但做不到。耳边仿佛有声音从虚空中传来,逐渐变成嘲弄的喊叫:杀了他,你必须杀了他!
“因为恐惧,大统领大人。一个像我这样从最底层爬上来的人,不会不知道质疑上级是多么致命的错误……尤其是当他的上级也处在绝望中时。”
笑声。“所以现在,身边都是这些东西——”孔法斯的影子指着尸横遍野的草原,“——你觉得我不再绝望了。你觉得可以安全地问出这个在心里捂得要化脓的问题了。”
奈育尔突然意识到周遭环境,好像有另一个自己从远处看着这一切:一个蜷曲的身体,躺在一具马尸旁,周围是海一般的死人。这幅景象让他不禁自责:想什么想?为何他总要把一个念头想上这么多遍?为何他总要去想?
杀了他!
“没错。”马特姆斯答道。
冲过去!刺他们的马,趁机割他们的喉呢!
“我应该继续纵容你吗?”孔法斯道,“我应该继续抬举你吗?马特姆斯?”
“我对您的忠诚与服从无须任何理由,大统领。”
“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不过还是谢谢你再次为我确认……假如我告诉你,我们刚刚结束的这场战争,取得的这场辉煌胜利,只不过是圣战的前奏呢?”
“圣战?沙里亚的圣战?”
“圣战是否属于沙里亚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动起来!为你自己报仇!为你的人民报仇!
“但您岂不是——”
“如果再透露更多,恐怕我就越权了,马特姆斯。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但不是现在。这场胜利虽然宏伟而神圣,但与即将到来的大事件相比,渺若微尘。很快,三海诸国都会欢呼我的名字,届时……好吧,你其实更像个士兵,而不是军官。你应该知道,很多时候对指挥官来说,部下的无知与他们的知识同样重要。”
“我明白。我早该料到。”
“料到什么?”
“料到您的回答不会解惑,只会激起我更强烈的好奇心!”
笑声。“啊哈,马特姆斯,就算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也仍然会被渴望折磨的。答案就像鸦片,饮下越多,需要越多。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以神话自娱。”
“您至少可以给我这个头脑愚笨的人开解一下,您是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赢的?”
“就像我说过的,塞尔文迪人太执着于传统了。他们总在不断重复,始终遵循同样的套路。你看到了吗?他们礼拜战争,但并不了解战争的本质。”
“那战争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斗智,马特姆斯,战争的本质是斗智。”
孔法斯策马前行,抛下正努力琢磨自己刚刚那番话的手下。奈育尔看到马特姆斯摘下饰着长羽的头盔,一手挠着头顶的短发。在那比呼吸还短的一瞬间,对方朝这个方向看过来,似乎听到了他胸中铁锤般怦怦敲打的心跳。但紧接着,马特姆斯也猛踢马刺,跟上了他的大统领。
孔法斯听到马特姆斯来到身后:“今天下午,等我们的士兵从狂欢中恢复,就开始收集塞尔文迪人的头颅。我要用战利品铺出一条大道,马特姆斯,从这里一直铺到我们那疾病缠身的伟大都城摩门。想想我们会获得怎样的荣耀!”
他们的声音消失了,只留下冰冷的河水拍打河岸,此外一片沉寂。被踩踏过的草皮散发出淡淡的味道。
好冷。地面好冷。他应该到哪里去?
他整个童年都在不停逃跑,最后在父亲光荣的名字中寻到了庇护:齐约萨,乌特蒙部落酋长。父亲屈辱地死去后,他又开始逃跑,最终在他民族的名字中找到了归宿:塞尔文迪人,他们是罗孔神复仇的怒火,决不仅仅是骨头与血肉。现在他的人民也都屈辱地死去了,大地上没有了他的位置。
他躺在虚空当中,躺在遍地死人当中。
有些事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记,回想起来对人的影响甚至比发生时还大。这些事让痛苦成为过往,却仍留在每一颗跳动的心中;这些事并非被人们所铭记,而是在他们心中一遍遍重演。
齐约萨,奈育尔的父亲,他的死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奈育尔仿佛回到二十九年前,坐在酋长大帐的阴影里。帐篷中央烧着一堆火,火光耀眼,却没照亮太多地方。他父亲身披毛皮,与部落中其他重要人物讨论着库约提部落在南方的无礼行为。奴隶们紧张地站在这些大人物投下的阴影中,披着破烂兽皮,手捧发酵马奶。每当布满疤痕的手臂举起兽角杯,他们都要马上将杯子斟满。火堆冒出浓烟,隐约还有酸酒味道。
白帐见证过许多奇特场面,但这一次,一个奴隶,一个诺斯莱人,从阴影里站了出来,走到火光照耀的地方。他抬起头,说着一口地道的塞尔文迪语,就像他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一样。他对震惊不已的部落首领说:
“我要和你赌一次,乌特蒙部落的酋长。”
奈育尔的父亲呆了一呆。既是由于奴隶的无礼,也是因为奴隶的神态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一个一直唯唯诺诺的人突然有了国王般的威严。只有奈育尔没感到惊讶。
其他那些坐在阴影中的人沉默下来。
火堆对面,他父亲答道:“你赌过,奴隶,你赌输了。”
奴隶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就像一位君王面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平民。
“这次我拿我的命和你赌,齐约萨。”
奴隶居然说出主人的名字。这践踏了古老的规矩,颠覆了部落最基本的律条!
齐约萨张口结舌了一阵子,最后笑起来。发笑会贬低对手,让整个事件显得微不足道;发怒则让冲突变得严重,仿佛把对方当成了真正的对手。当然,奴隶早就知道这点。
于是那奴隶续道:“我一直在观察你,齐约萨,我质疑人们对你的力量做出的评判。这里有很多人都在质疑……你知道吗?”
父亲的笑声弱下来。火焰跃动,噼啪作响。
齐约萨不敢去看自己的族人,只道:“我早已接受过评判,奴隶。”
火光更明亮了,就像这句话为火堆添了柴禾,令周围人群的黑暗更加醒目。再次腾起的热量噬咬着奈育尔的皮肤。
“但评判不是接受之后就可以遗忘的,齐约萨。”奴隶说,“曾经的评判不过是为新评判打下的基础。生命不息,评判不止。”
与奴隶共谋的一幕如此难忘,那番场景至今还刻在他脑海中,清晰得令他无法忍受,似乎每一个精确的细节都让他受到更严重的谴责。火焰越来越热,仿佛在舔舐他的膝盖。大腿和屁股下的地面却如此冰冷。他紧咬牙关,发出砂石磨砺的声音。那个诺斯莱奴隶的脸转向了他,蓝眼睛闪动着,比他见过的任何一片天空都更辽阔。那双眼睛在召唤他,就像套在他身上的车轭!那双眼睛似乎在说:
你是否还记得自己的角色?
奈育尔知道剧本中的自己该做什么。
他坐在众人当中说:“你怕了吗,父亲?”疯话!背信弃义的疯话!
父亲仿佛被刺痛了,奈育尔垂下眼睛。齐约萨转身面对那个奴隶,故意摆出毫无兴趣的样子问:“再说一遍,你的赌注是什么呢?”
恐惧抓住了奈育尔,他害怕那人会死。
他害怕那个奴隶,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可能会死!
不是怕他的父亲会死——而是莫恩古斯……
片刻之后,父亲成了尸体,他当着全部落入的面痛哭流涕。那是解脱的泪水。
莫恩古斯,那个自称是杜尼安僧侣的男人,终于获得了自由。
有些名字会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记。三十年,一百二十个季节——一个人的生命中,有多少个三十年?
但这三十年又毫无意义。
有些事会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记……
 
奈育尔逃了。黑夜降临后,他在一队队举着火把的纳述尔巡逻队之间躲藏。宏大而空虚的夜晚好像等着他跌落进去,大地似乎也在指责他。
死去的神用他的双脚奔跑,一路追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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