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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摩门

国王从不撒谎,错的是这个世界。
——康里亚谚语
 
尼尔纳米什的贤者说,如果我们真正理解诸神,就会知道他们不是国王,而是小偷。这是渎神之语中最智慧的一种,因为我们从来只看到欺骗我们的国王,却没看到欺骗我们的小偷。
——欧列卡罗斯,《告白录》
长牙纪4110年,秋,君纳帝草原北部
 
乌特蒙的约萨卡从梦中惊醒。
好像有声音……
火焰熄灭了。一切笼罩在黑暗中。雨水敲打在大帐篷的皮上。他的一个妻子低声嘟哝了句什么,裹紧毯子。
然后他又听到那个声音。皮制帐门上发出啪嗒一声。“欧加萨?”他哑声道。他的一个年幼的儿子昨天下午出去散步,一直没回来。大家觉得那孩子应是被大雨阻住了,雨停后自然会回来。欧加萨以前出过这种事。不过,约萨卡还是有点担心。
那孩子,总这样到处乱跑。
“小欧?”
没人回答。
又一声轻响。
约萨卡踢掉腿上的毯子,裸身握住阔剑,心里的疑惑多于警觉。他可以肯定是小欧在搞鬼,但乌特蒙人正经历着艰难岁月,谁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
闪电的光从圆锥形帐顶的缝隙透进来,刹那间映得雨珠如同水银一般。紧接而至的雷声让他耳边一阵轰鸣。
又一声响动。他开始有些紧张了。他在熟睡的孩子和妻子们中间挑选落脚点,最后停在帐门前。这孩子太淘气,也正因为这个,约萨卡才如此溺爱他。不过在深夜里朝父亲的大帐扔石头,这算是淘气吗?
还是恶意?
他握紧剑柄,身上一阵颤抖。帐篷外,冰冷的秋雨下个不停。又一道无声的闪电,接下来的雷声如同铁锤敲打空气。
他掀开帐门,用剑将帘子缓缓挑到一边。外面什么都看不见。雨点不停地打在泥浆与水坑中,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发出刷刷声。这声音让他回想起基育斯河。
他俯身走进雨幕,紧咬牙关,不让它们格格作响。脚尖踩上了泥里一块石头,他蹲下身,把它从泥里拾起来,马上发现事情不简单。这不是石头,而是人身上的一部分,或者是野兽身上的——
又一道闪电。
刹那间,他能做的只是眨眨眼,让视力从亮光中恢复。随着雷声传来,他突然明白了。
是小孩的手指……他手中拿的是从小孩手上砍下的手指。
小欧?
他咒骂一句,扔下手指,漫无目的地扫视四下的黑暗。愤怒,悲伤,恐惧,但这些又都被怀疑压过。
这不可能是真的。
一道炽烈的白光划过天空,这一瞬间他看清了周围的世界:荒凉的地平线、远处的牧场、附近族人们的帐篷,以及大约十码外站着的人影。那人看着他……
“你杀了他,”约萨卡麻木地说,“你杀了他!”
他听到脚步踏过泥泞。
“我发现你儿子在草原上游荡,”那个可恨的声音说,“所以我把他还给你。”
有什么东西砸在他胸口,是一个包裹。前所未有的恐惧抓住了他。
“你、你还活着,”他语无伦次地说,“我真是太、太欣慰了。大、大家都会很欣慰的!”
又一道闪电闪过,约萨卡看到了他,就像徘徊不散的幽灵,如周围的雷电与暴雨一样狂野而原始。
“有些东西一旦打破,”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便无法再修复。”
约萨卡高喊着冲向前方,手中阔剑舞出一道巨大的弧线,但钢铁般的手指从黑暗中伸出,抓住了他。有什么东西砸在他脸上,于是剑从毫无知觉的手指间滑落。一只手握住他的喉咙,他挥手击打,却碰上一条岩石般的手臂。他感觉自己的脚趾在泥水中划出道道沟壑,锐利的弧形刀刃贴在他的阴囊上面,他感到一阵窒息,接着一股热流沿大腿流下,似乎有人把他整个身体掏空了一样。
他脚下一滑,摔倒在泥里,五脏六腑似乎都在抽搐。
我已经死了。
一道颤抖的白光闪过,约萨卡看到他正蹲在自己头顶,看到他狂乱的眼神和饥渴的狞笑。然后一切回归黑暗。
“我是谁?”黑暗问。
“奈、奈育尔,”他喘着气说,“屠、屠人者,最、最强大的男人……”
一个耳光。手指箕张,就像在惩罚奴隶。
“不,我是你的终点。我要在你眼前将你的种子一个个杀掉。我要将你的尸体分成四块,拿去喂野狗。至于你的骨头,我会碾碎成灰,撒进风里。我会打倒每一个说出你或你祖上名字的人,直到‘约萨卡’这个词变成婴儿口中毫无意义的声音。我会消除你留下的每一道痕迹!你生命的轨迹与我交汇,但到此为止。我是你的终点,你的终极毁灭!”
火炬点起,人群冲走了黑暗。有人听到了他刚才的喊声!他看到一双双脚踩在泥水中,有的光着,有的穿着靴子,他也听到了人们低声的诅咒。他看到他最小的弟弟裸着胸膛,一只脚踩在泥里;他看到他最后一个幸存的堂兄弟颤巍巍地跑出帐篷,然后像喝醉了酒一样摔在水坑中。
“我是你们的酋长!”奈育尔怒吼,“要么来挑战我,要么见证我的评判!无论如何,正义都会得以伸张!”
约萨卡感到一阵奇异的麻木。他在淤泥中扭过脸,看到越来越多的乌特蒙人在他们身边聚集。火把噼啪作响,在雨中发出嗞嗞声,橙黄的火光偶尔会在白色闪电中显得暗淡。他的一个妻子围着他父亲送的熊皮,惊恐地盯着他,一脸茫然地跌跌撞撞走来。奈育尔狠狠揍了她一拳,就像打男人一样。她身上的毛皮掉在地上,全身赤裸,一动不动地倒在酋长脚边,看上去好冷。
“这个人,”奈育尔声若震雷,“在战场上背叛他的族人!”
“我是为了我们的自由!”约萨卡竭力呼喊,“为了将乌特蒙部落从你的枷锁、你的堕落中解救出来!”
“你们都听到,他承认了!他的生命和财产都应当被剥夺!”
“不……”约萨卡咳嗽着,但麻木又席卷了他。这有何正义可言?他背叛了他的酋长,没错,但那是为了荣誉。奈育尔也曾经背叛酋长,背叛父亲,为了对另一个男人的爱!为了一个口出狂言的外乡人!这有何正义可言?
奈育尔伸出双臂,好像要将雷声滚滚的天空揽入怀中。“我是奈育尔·厄·齐约萨,骏马与战士的粉碎者,乌特蒙部落的酋长,我从死亡中回来了!谁敢质疑我的评判?”
雨水仍在风中盘旋。没人敢与这个疯子争辩,只是用敬畏而恐惧的眼神看着他。然后一个女人冲出人群——是那个有一半诺斯莱血统的混血种,奈育尔的妻子。她跃到奈育尔怀中,用无力的手捶打他的胸膛,一边哭一边说些听不懂的话。奈育尔先是紧抱着她,然后用坚实的手按在她后背上。
“是我,安妮丝。”他用可耻的温柔语调说,“我没事。”
然后他推开她,向约萨卡走去。火炬中的恶魔,闪电下的幽灵。
约萨卡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已聚拢到他身边,恸哭着。约萨卡感觉自己的头枕在柔软的大腿上,一双温暖的手颤抖着在他脸上和胸前抚过,但他眼里只有酋长穷凶极恶的身影。他看着奈育尔抓住他最幼小的女儿的头发,用尖锐的铁剑割断她的尖叫。在这个恐怖的瞬间,她挂在他的剑刃上,然后他一抖剑身,把她像穿在铁签上的玩具娃娃一样甩开。约萨卡的妻子们尖叫着缩紧身体,乌特蒙部落的酋长那雄健的身影笼罩了他们,一次又一次挥砍,直到所有人都倒在泥地中,手指紧抓泥土,身体不住颤抖。最后只剩下欧米莉,森努瑞特的私生女,今年春天才嫁给约萨卡。她一边哭,一边紧抓着丈夫。奈育尔用空着的一只手抓住她的后颈,把她提起来。她的嘴像鱼一样翕动着,发出无声的尖叫。
“这就是森努瑞特野生的贱种吗?”他低沉地问。
“是的。”约萨卡喘息着。
奈育尔把她像破布一样扔到泥里:“让她活着看我们行事,然后让她为父亲的罪行接受惩罚。”
约萨卡躺在死去或将死的家人中间,眼看着奈育尔将他的肠子像绳索一样一圈圈绕在布满疤痕的手臂上。他看到周围部落入冷漠的眼神,知道他们不会干涉。
不是因为他们害怕这位疯狂的酋长,而是他们知道事情本该如此。
 
长牙纪4110年,深秋,摩门
 
自玛伊萨内宣布圣战开始,已经过去了半年,摩门城外集结了无数人马。在千庙教会身居高位的人当中逐渐出现了传言,称沙里亚对此颇为惊愕。有人说,他没料到自己的呼吁竟会产生如此狂热的反应,居然有这么多下等种姓的男男女女起来为长牙而战。关于自由民将妻儿卖作奴隶以筹措钱财前往摩门的报告屡见不鲜。据称,一个从玫格伊里城来的鳏夫漂洗工不愿将两个儿子卖作奴隶,而将他们活活淹死,当人们把他扭送当地的教会治安官时,他坚称自己只是“送他们提前动身前往希摩”。
这些污点出现在每一份送往苏拿的报告中,到最后已不再像是对沙里亚大祭司团提出的警告,开始变得难堪不已。最令祭司团困扰的,乃是长牙之民遭遇的惨剧以及他们自身实施的暴行,这样的事件起初并不多,后来却急剧增加。在康里亚的领海上一次规模不大的风暴中,九百名多下等种姓的朝圣者丧生,只因他们轻信承诺,乘着无法经受海浪的船只远航。在北边,加里奥斯的一伙海盗打扮成长牙之民一路南下,沿途摧毁了至少十七座村庄。他们没留下任何目击者,直到把夺来的财物运到苏拿的市场,想卖给艾麦雅萨——一位著名的传教祭司,才暴露了自己的行径。根据玛伊萨内的指示,沙里亚骑士团包围了他们的营地,将他们尽数击杀。
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恩雷萨·巴里苏拉斯。他是辛罗恩的国王,也许是三海诸国中最有钱的人。当数千名租了他船的泰丹人拖欠债务时,他将这些人派往法里夏斯岛,那里有森耶里的劳尚国王的海盗要塞。巴里苏拉斯要他们攻占这座岛,以清偿债务。他们发起进攻,结果全军覆没。数千名无辜者在冲突中丧生。无辜的因里教徒。
据知情人讲,玛伊萨内听到这消息时失声痛哭。他当即向整个恩雷萨家族下达了沙里亚责罚令,取消巴里苏拉斯、其子嗣及其代理人所拥有的一切债权,无论是商业方面还是其他方面。然而,这道责罚令很快被证明行不通,沙里亚发现,若没有辛罗恩的船,圣战军的集结要比当前再慢上几个月。为结束这场闹剧,沙里亚向巴里苏拉斯颁发了千庙教会的贸易特许状,以这种方式为他恢复了名誉。传言纳述尔皇帝派出使节,以私人名义祝贺了精明的辛罗恩国王。
然而真正引起轩然大波的,还是所谓的“乡民圣战军”向基安进军的消息。当第一批大贵族屈从于伊库雷·瑟留斯三世、在他的《条约》上签字的消息传到苏拿时,教会忧心忡忡,每个人都担心会发生可怕的事情。玛伊萨内没有巫师,他只能派出使节,去强调耐心的美德,并暗示蔑视教会将有怎样的可怕后果。但使节抵达摩门时,卡摩缪尼斯、萨齐尔卡、库默雷泽及他们麾下那支暴民大军已离开好几天了。
玛伊萨内恼怒不已。在三海诸国的各个港口,各国组建的军团终于开始登船了。阿甘萨诺伯爵戈泰克的船上集结了数百名泰丹男爵及其各自的部属——总计有五万余名训练有素的士兵。据沙里亚顾问的估算,再过几个月,圣战军就可完成集结。他们称,长牙之民的总数逾三十万,大大超过了异教徒的军队。而之前那些草草聚集的暴民人数虽多,但他们的远征必是一场彻底的灾难。
沙里亚发出几道紧急谕令,要求那几位贵族等待后援。但卡摩缪尼斯极其固执,当沙里亚骑士团的大宗师高提安带着玛伊萨内的谕令在吉尔拉斯城北截下他时,卡纳普雷的总督声称:“如果连沙里亚自己都开始怀疑,那才是最可悲的事。”
乡民圣战军离开摩门时没有欢送仪式,反而引发了一连串混乱与惨剧。聚集在摩门城下的那些人只有一小部分隶属于几位大贵族,所以他们并没有明确的领导——事实上连成形的组织都没有。结果导致在纳述尔军前来发放补给时,暴发了多起骚乱,总计有四百到五百名信徒丧生。
值得称道的是,卡摩缪尼斯迅速做出应对,借助萨齐尔卡手下加里奥斯军队的帮助,他的康里亚人让暴民恢复了秩序。皇帝提供的补给被尽可能公平地分发下去,其他混乱则用剑锋解决。乡民圣战军突然发觉,自己做好了出兵准备。
摩门市民涌上城墙,目送长牙之民出发。许多人对朝圣者加以嘲笑,作为主人的他们早就心怀蔑视了。然而,大多数人保持沉默,注视着一眼看不到边的人潮缓慢消失在南方地平线。数不清的车马载着这些人的家产,女人与孩子目光呆滞地走在漫天尘土中,野狗在无数双脚间撒欢儿。数以万计饥贫交困的下等种姓人手中仅握着铁锤、锄头或钉耙,脸色却如士兵般严肃。皇帝本人也来到瓷釉装饰的南城门上,俯瞰这壮观景象。传闻皇帝说,看着如此多的隐士、乞丐和妓女,他几欲作呕,但他已“把肚子里的脏东西都混到这些家伙的饭食里了”。
大军每天最多推进十里,不过几名大贵族还算满意。单凭可怕的数量,乡民圣战军就在沿海地区造成了令人发指的混乱。农奴们发现田地里出现了陌生面孔,起初只是几个,随后增加到几千。庄稼都被踩坏,果园和林地也遭洗劫。好在肚子里还装着皇帝供给的粮食,长牙之民的纪律还没有超过军官们容忍的底线,至少强奸、杀人、抢劫之类事件的发生频率在大贵族们可以处理的范围内——更重要的是,这让他们可以继续假装自己正领导一支军队。
但进入帝国前线的安塞尔卡行省后,朝圣队伍终于变成了匪军。成群结队的狂信徒在安塞尔卡乡间肆虐,起初掠夺的只限于谷物和牲畜,后来甚至出现了洗劫与屠杀。那巴拉这座著名的羊毛交易市镇被洗劫一空,马特姆斯奉命率纳述尔部队前来管制乡民圣战军,随后爆发了几场混战。将军手下虽只有两个军团,但本该足够应付,可惜后来加入暴乱的长牙之民越来越多,萨齐尔卡的加里奥斯部队也反应激烈,将军不得不撤回北方,躲进吉尔拉斯城。
卡摩缪尼斯发表了一份宣言,指责皇帝瑟留斯三世下令停止为长牙之民提供补给,此乃违背了之前的誓言。事实上,下达敕令的是玛伊萨内本人,他希望能拖慢这支乌合大军南下的步伐,争取足够的时间,以说服他们返回摩门。
由于需要就地征粮,长牙之民的行军速度确实减慢了,同时玛伊萨内发布了更多敕令:第一条敕令宣布取消此前的沙里亚大赦令,响应长牙号召的人的罪行将不会得到无条件赦免;另一条敕令宣布对卡摩缪尼斯、萨齐尔卡及库默雷泽实行沙里亚的责罚:第三条宣称任何继续与上述大贵族一起进军的人将得到同样的惩罚。这些消息,加上之前几天流血事件引发的强烈反应,让乡民圣战军停了下来。
有一段时间甚至连萨齐尔卡也犹豫了,似乎乡民圣战军的主力即将调头返回摩门。但这时卡摩缪尼斯得报,一支前往边境要塞亚斯吉罗奇的帝国运输队,奇迹般地被他的手下截获。他确信这是真神给他的启示,于是召集了所有贵族和乡民圣战军中其他临时领袖,用极富煽动性的演说鼓动他们。他要他们仔细想想,审视一下自己的行为是否正义。他提醒这些人,沙里亚也是凡人,和所有凡人一样,都有可能判断失误。“受神祝福的沙里亚心中的热情正在流逝。”他说,“他忘记了我们的行为所代表的神圣荣耀。但相信我,兄弟们,等我们攻陷希摩,等我们将帕迪拉贾的人头装在袋子里献给沙里亚时,他会想起来的!他会高度赞赏我们,因为在他自己的心变得迟疑时,我们仍然一往无前!”
好几千人脱队,四散回到了帝国首都,但乡民圣战军主力决定继续前进,现在他们完全无视于沙里亚的告诫了。征粮小队被派往行省的各个角落,南下的主力军团也越走越分散。地方贵族的乡间别墅遭到抢掠,无数村庄被付之一炬,男人被屠杀,女人被奸污。那些拥有城墙的小镇如果拒绝打开城门,就会被乱军攻陷。
终于,长牙之民来到了云纳拉山脉脚下。长久以来,这座山脉一直是凯兰尼亚平原上那些城镇所倚赖的南方屏障。乡民圣战军奇迹般地重整旗鼓,在亚斯吉罗奇的城墙下编好队伍——亚斯吉罗奇是一座古老的凯兰尼亚要塞,纳述尔人称为“破军关”,因为它曾三次阻止费恩教徒的入侵。
要塞大门紧闭了整整两天。然后,皇家卫戍部队司令普罗非拉斯发来请柬,邀请三大贵族与其他贵族种姓的军官进入要塞赴宴。卡摩缪尼斯要求司令交出人质做保,得到人质后他接受了邀请,与萨齐尔卡、库默雷泽及其他一些地位较低的贵族一起进入亚斯吉罗奇。普罗非拉斯当即逮捕了他们,向他们出示了沙里亚签发的逮捕令,并用最尊敬的态度告知他们,除非下令让乡民圣战军就地解散,返回摩门,否则他们将面临无限期拘禁。贵族们拒绝了他,但他仍苦口婆心地试图说服,想让他们恢复理智,这样面对基安人毫无胜算。普罗非拉斯坚持,基安人在战争上的聪明才智和残忍程度不逊于塞尔文迪人:“就算你们率领的是真正的军队,我也不会把赌注下在你们这边,更不用说你们的队伍里有那么多妇孺和奴隶。我请求你们,饶过他们吧!”
卡摩缪尼斯报以大笑。他承认,如果只拼肌肉与武器,乡民圣战军很可能不是帕迪拉贾的军队的对手。但他坚称,这根本无足轻重,因为后先知己证明,在充满正义之心的人身上,这样的弱点是微不足道的。“我们每向神圣的希摩城走一步,每离开苏拿和沙里亚一步,就离天堂更近了一步!”他叫嚣,“你要小心,普罗非拉斯,因为因里·瑟金斯本人说过,‘阻挡真理的道路者必被诅咒’!”
日落之前,普罗非拉斯释放了卡摩缪尼斯和其他贵族。
第二天,成千上万的部队走进了亚斯吉罗奇要塞箭塔下的峡谷。温和的细雨沐浴着他们,峡谷中燃起几百团祭祀的篝火,祭奠用的牲畜堆积成山。“摇摆者”们将泥水抹遍赤裸的身体,高昂地唱着他们无人能听懂的歌。女人们低唱赞美诗,她们的丈夫则在打磨自己粗陋的兵器——锄头、镰刀、古旧的长剑或钉锤。小孩子在人群中追逐着野狗。他们当中真正的军人,那些跟随康里亚、加里奥斯以及艾诺恩贵族们的部队,不屑地看着一队麻风病人翻过山口,成为第一批踏上异教徒土地的信徒。云纳拉山脉并不算高峻,与其说是山脉,更像是胡乱堆砌的崖壁与石头斜坡。然而在群山背后,住着皮肤黝黑、长着豹子眼睛的费恩教徒。在群山背后,因里教徒被切腹挖心,尸体吊在树上。对信徒来说,云纳拉曾是大地的尽头。
雨停了,阳光如长枪刺穿云层。长牙之民高唱着圣歌,眼含喜悦的泪水,排成长长的纵队从山间穿过。在他们心中,圣城希摩就在视线外不远的地方,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
当乡民圣战军进入异教徒领地的消息传到苏拿,玛伊萨内遣散了所有的臣下,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的仆人拒绝了所有求见者,告诉他们沙里亚开始斋戒祈祷,直到知晓这支肆意妄为的圣战军的命运为止。
斯科约斯按照礼仪规范深深鞠躬,然后道:“皇帝陛下要我在去密议室的路上向您介绍一下情况,大统领大人,艾诺恩人到了。”
正伏案书写的孔法斯抬起头,把羽毛笔放回盛墨的角瓶中:“到了?他们之前说要明天到。”
“都是老把戏,大人,赤塔总是在玩这些老把戏。”
赤塔。想到这个孔法斯忍不住想吹声口哨。三海诸国最强大的巫术学派,如今即将长驻在圣战军中……对于生活的反复无常,孔法斯一直抱着欣赏态度,就像行家欣赏美食一样——像这样荒谬的事件对他来说是不忍释口的佳肴。
昨天早上,几百艘异国的划桨船和帆船在法御斯河口下锚,船上搭载着赤塔的巫师们、摄政王的部属以及十多位行省总督。他们带来的下等种姓步兵从那时起就在下船,直到现在都没下完,似乎整个上艾诺恩国都来加入圣战了。
皇帝心情大好。自乡民圣战军几周前离开后,接连有多批军队抵达。声名狼藉的劳尚国王派儿子斯凯耶尔特王子带来上万名森耶里人;好战的阿甘萨诺伯爵戈泰克手下的泰丹人至少是他们的四倍。不幸的是,两个人似乎都不受瑟留斯魅力的影响,甚至表现得非常粗鲁。当皇帝亮出《条约》时,斯凯耶尔特王子用那双令人不安的蓝色眼瞳把皇帝的廷臣挨个打量了一遍,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皇宫:老戈泰克则一脚踢翻了放条约的青铜架,称瑟留斯是个“被阉割过的异教徒”或“堕落的同性恋”——区别在于你相信哪个翻译的话。野蛮人的傲慢是无法估量的,特别是野蛮的诺斯莱人。
瑟留斯认为,艾诺恩人会有更好的表现。他们和纳述尔人一样,都属于克泰民族,而且都有着古老的贸易传统。艾诺恩人文明开化,虽然他们对胡须的风格有着食古不化的偏爱。
孔法斯打量着斯科约斯:“你觉得他们是故意的?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他挥挥手中的羊皮纸,等待墨迹变干,然后交给传令官——那是让马特姆斯恢复在摩门以南例行巡逻的手令。
“如果是我,我会这样做。”斯科约斯坦白,“所谓‘积小胜而成大业’……”
孔法斯点点头。宰相引用的是《灵魂的贸易》中的著名段落,那是阿金西斯关于政治哲学的经典著作。孔法斯忽然觉得自己与斯科约斯本不该这样剑拔弩张。每当叔叔不在场,他们便有许多共同语言,就像好胜的儿子与严厉的父亲,只需简单交谈几句,就可放下对立,承认彼此之间的共同点。
他站起身,俯视着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那么请带路吧,老先生。”
孔法斯对官僚系统中的声望视如无物,将自己的官邸和办公处所安置在俯瞰礼坛和斯库亚利广场的安迪亚敏高地最下面一层,从这里前往高地顶部的皇宫算得上一次远足。他不禁怀疑老宰相的体力,这些年不止一位皇帝的重臣死于“攀爬”——这是宫里人礼貌的说法。奶奶说,过去的皇帝确曾利用上下高地来料理年迈或怀有二心的大臣,故意交给他们一些十分紧要、不能由奴隶转达的消息,然后要求他们送信后立即返回。安迪亚敏高地对孱弱的心并不友好——不管孱弱的是心脏还是心灵。
孔法斯加快脚步,迫使老头子跟上他的步伐。这行为更多的是出于好奇,而非恶意,他还从未目睹谁因攀爬而死。让他惊讶的是,斯科约斯没有丝毫抱怨,老人的双手舞得像只老猴子,却没显出疲态。老宰相一边走,一边用轻松的语调向孔法斯介绍赤塔与千庙教会之间条约的细节——至少是他们获悉的部分。等孔法斯确定斯科约斯不仅看着像只老猴子,也有老猴子的耐力时,他放弃了加速。
爬上许多台阶后,他们穿过了哈佩丁花园。和以往一样,孔法斯朝一百多年前他的曾曾祖父伊库雷·安法拉斯遇刺身亡的地方看了一眼。安迪亚敏高地上有几百个这样的血腥地点,曾经权倾一时的角色在这些地点上演了一幕幕耸人听闻的丑剧,有的是受害者,有的则是凶手。孔法斯知道,叔叔只要没醉到不省人事,就会尽一切可能避开这些地点。在瑟留斯眼中,宫殿充斥着死去帝王们的低语声。
但对孔法斯而言,安迪亚敏高地不像是墓园,更像个大舞台。即使是现在,低回的走廊中也有看不见的唱诗班在齐唱圣歌,仪祭点燃的香烛散发出的烟有时会聚拢成团,笼罩在门廊前,为灯笼描出一圈光晕,让人感觉自己不是在向高地顶峰攀爬,而是在走向天堂的大门。孔法斯知道,如果他们不是这里的居民而是访客,会有袒胸露乳的女奴向他们呈上混杂着尼尔纳米什香药的烈酒,大腹便便的宦官献上芬芳的圣油和仪祭用的武器作礼物。这里的一切都经过精心计算——就像斯科约斯之前说的“积小胜成大业”——通过扰乱、奉承或威慑,在访客们心中一点点塑造皇室的威严。
斯科约斯仍然毫无疲态,一遍遍重复着各项情报与各种劝诫。孔法斯心不在焉地听着,等着老蠢货说出什么他不知道的事。终于宰相的话题转到赤塔大宗师——以利亚萨拉斯身上。
“据我们在凯里苏萨尔的探子回报,他那可怕的名声决非浪得虚名。十年前,当他的导师萨什卡由于未知原因身亡时,他不过是个次级巫师,之后只用了不到两年,他就成为三海诸国中最强学派的大宗师。这代表着令人胆寒的智慧与能力,您必须——”
“还有渴望。”孔法斯打断他,“若没有极度渴望,没人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做出如此大的成就。”
“我想您对此最清楚不过。”
孔法斯忍俊不禁:“这才是我认识和爱戴的斯科约斯!自信,又带着无法掩饰的骄傲。你刚才让我有些担心,老先生。”
宰相就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与他说话时您要万般小心。您叔叔最初考虑不让您出席这次会议,是以利亚萨拉斯本人要求您到场。”
“我叔叔考虑什么?”虽然感到无聊,但孔法斯敏锐的耳朵没放过细节。
“不让您出席会议。他害怕大宗师会利用您在这种事情上缺乏经验的弱点——”
“不让我出席会议?不让我?”孔法斯斜眼看向老人。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对方不可信。老头这是要玩哪出?想煽动我心中的怨念吗?
又或是叔叔的另一次测试……
“正如我所说,”斯科约斯续道,“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同——所以我才来向您汇报情况。”
“我明白了。”孔法斯满腹狐疑。老蠢货有何打算?“告诉我,斯科约斯,这次会面的意义是?”
“意义?恐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大统领大人。”
“目的。动机。我叔叔对以利亚萨拉斯和艾诺恩人有何打算?”
斯科约斯皱了皱眉,好像这问题的答案过于明显,问出来是在嘲弄他:“我们的目的在于让艾诺恩人签署《条约》。”
“如果我们发现以利亚萨拉斯也是一样的难以理喻,就像,比如说阿甘萨诺伯爵,又该怎么办?”
“恕臣下直言,大人,我真的不觉得——”
“我是说如果,斯科约斯,那该怎么办?”孔法斯从十五岁起就是战场上的军官。只要愿意,他单凭语调就可以吓得人跳起来。
老宰相清清嗓子。孔法斯知道,斯科约斯处理行政工作有足够的果决,但在面对面的冲突中,却从来没有决断的勇气。
难怪叔叔如此钟爱他。
“如果以利亚萨拉斯无视《条约》?”老人道,“那么皇帝陛下也会拒绝为他提供补给,一视同仁。”
“如果沙里亚要求我叔叔为他提供补给呢?”
“那时乡民圣战军已完蛋了——至少我们……假定如此。如此一来,玛伊萨内首先要考虑的是全军的指挥权,而不是补给。”
“那么全军的指挥权归谁?”孔法斯厉声问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不给斯科约斯喘息的机会,就像在审讯一样。老人开始惊慌失措了。
“是、是您。基育斯河的雄、雄狮。”
“而我要求的代价是?”
“条、《条约》,让沙里亚签约发、发誓,归还我国所有的古老行省。”
“也就是说,我是我叔叔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对吗?”
“没、没错,大统领大、大人。”
“那么告诉我,亲爱的斯科约斯老先生,我叔叔怎么可能考虑不让我——我!——参加他与赤塔的谈判?”
宰相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脚下华丽的螺旋花纹地砖,没有说话,只是反复揉搓双手。
孔法斯露出狼一般的微笑:“你刚刚在撒谎,对吗,斯科约斯?没人质疑过要不要我出席与以利亚萨拉斯的会议,对吗?”
见老人不答,孔法斯抓住他肩膀,盯紧他的眼睛:“需要我当面去问叔叔吗?”
斯科约斯和他的眼神交会了一阵子,然后低下头。“不。”他说,“没这个必要。”
孔法斯松开手,用被汗浸湿的手掌抚平老人胸前的丝绸长袍。
“你到底玩的是什么把戏,斯科约斯?你觉得靠伤害我的自尊,就可以挑拨我去对抗我叔叔、我的皇帝吗?你想煽动我谋反吗?”
老人显然慌了神:“不,不!我是个老傻瓜,我知道,我活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我享受诸神赐予我的生命,享受我吃下的甜美果实,享受与伟人们的相识。也许您很难相信,我也庆幸自己能活着见证你长大成人、收获属于你的荣耀!但让我恐慌的是你叔叔的计划——他要毁灭这场圣战!这场圣战!我为我的灵魂感到恐惧,伊库雷·孔法斯,为我的灵魂!”
孔法斯也吃了一惊,一时忘记了愤怒。他原以为斯科约斯的把戏是叔叔的又一次试探,并按这样的假设做出了反应。他从没想到,这愚蠢的行为居然是老头自己的想法。在过去那些年里,斯科约斯和他叔叔看上去不过是同一意志的不同化身。
“诸神在上,斯科约斯……难道你也被玛伊萨内迷惑了?”
宰相摇着头:“不。我并不在乎玛伊萨内——从这个角度说,我对希摩也没有兴趣……你还年轻,你不会明白我的动机。年轻人从来看不到生命的真相:它像匕首锋刃一样细薄,可以用呼吸去丈量。给予生命深度的不是记忆,十个人的记忆加起来也不如我多,但我的生命仍然浅薄而阴暗,就像穷人用来蒙窗子的油腻亚麻布一样。不。给予生命深度的是未来。没有未来,没有预期的威胁与希望,生命就失去了意义。只有未来才是真实的,孔法斯,而我的未来在于对诸神做出弥补。”
孔法斯哼了一声:“我算是明白了,斯科约斯,你说话的方式就像一个真正的伊库雷。诗人雷尔加拉是怎么说的?‘爱自己是爱的基础’——爱自己,或按你刚才的意思,爱自己的‘灵魂’,反正我一直觉得两者是互通的。”
“你明白了?你真的明白?”
他确实明白,甚至比斯科约斯发觉得更多。是奶奶。斯科约斯在与他奶奶共谋。他几乎可以听到她的声音:“你必须同时引诱他们两个,斯科约斯。给他们喂毒药,让他们互相攻击。孔法斯被我儿子的疯狂迷惑了,但他的迷醉很快就会消退。你只需等待机会,他会投奔我们,而我们将携手逼迫瑟留斯放弃那疯狂的计划!”
他不禁猜测,老婊子有没有把斯科约斯也收编进情人队伍。这很有可能。但一想到两人躺在一起的场景,他就不禁叹气。就像李子干搞上了小干柴,他心想。
“你和我奶奶,”他说,“希望从我叔叔手中拯救这场圣战。虽然形迹近于谋逆,但至少目的是可敬的。我理解奶奶——叔叔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但你呢,斯科约斯?很少有人像你一样清楚,若激起伊库雷·瑟留斯三世陛下的怀疑会发生什么……你不觉得让我加入你们的密谋对我来说太危险了吗?”
“但他会听你的!重要的是,他需要你!”
“也许确实如此……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加入。你那老迈的胃也许觉得他准备的菜肴难以下咽,但我叔叔既然摆下了宴席,斯科约斯,我不打算搅局。”
虽然对叔叔心怀蔑视,但孔法斯不得不承认,为卡摩缪尼斯和那些追随他的暴民发放补给这一手做得着实漂亮,甚至不亚于自己在战场上的决断。乡民圣战军一定会被异教徒歼灭,然后这件事将成为帝国威胁沙里亚的把柄,也许足以逼迫他要求余下的长牙之民签订《条约》;与此同时,这还能向费恩教证明伊库雷家族谈判的诚意。若帝国将来需要采取行动,从长牙之民手中夺回旧时领地,《条约》会保证行动的合法性,而由于与异教徒的协议,军事行动也不会遭到太多抵抗——一切都只待时机成熟。
如此完美的计划!而制订这计划的居然不是斯科约斯,而是他叔叔!这一事实让孔法斯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老宰相心中的苦涩一定更多。
“我们讨论的不是这场宴席,”斯科约斯道,“而是宴席的代价!你当然明白!”
孔法斯盯着宰相的脸打量了很久。想到这人是与奶奶同谋,他心中涌起莫名的怜悯,就像看到两个乞丐在嘲笑那些穷得给不起他们铜币的人一样。
“帝国?复兴?”他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你的灵魂没这么廉价呢,斯科约斯。”
斯科约斯张开无牙的嘴,想要反驳,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皇帝的密议室十分简朴,圆形房间四周环绕黑色大理石柱,外围还有一圈看台。看台鲜少使用,大多是典礼时把元老院成员请来,见证皇帝在敕令上签字,使之成为律法。此刻房间中挤着几名大臣和一些奴隶,簇拥在密议室中央的桃心木桌旁。孔法斯朝叔叔映在抛光桌面上的影子瞥了一眼,那影子就像海水中泡着的一具尸体。没有赤塔巫师的身影。
大统领在入口附近站了一会儿,研究墙上那些象牙饰板,上面刻着古代诸位伟大立法者和长牙的解读者,从先知安吉释拉伊尔到哲学家波里法乌斯。他百无聊赖地猜测,自己哪位死去的亲戚充当过艺术家雕塑时的模特。
叔叔的招呼吓了他一跳。
“来吧,我们时间不多,吾侄。”
其他人纷纷退下,只留下斯科约斯和希默克提在叔叔身边。孔法斯注意到,看台上站满了近卫军和皇家萨伊克的巫师。
孔法斯在叔叔指定的座位上坐下。“斯科约斯和希默克提都认为,”瑟留斯说,“以利亚萨拉斯如恶魔般精明、危险。你给他准备了什么圈套呢,吾侄?”叔叔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来滑稽可笑,这证明他心怀恐惧。也许正该如此:没人知道赤塔为何屈尊加入圣战,没人知道这个强大的学派有什么企图。斯凯耶尔特王子和戈泰克这种人的目的很简单的:补偿或征服。但以利亚萨拉斯呢?谁知道任何一个学派行事的理由?
孔法斯耸耸肩:“给他设圈套是不可能的。知己知彼,才能设下陷阱,但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他与玛伊萨内做了什么交易,甚至不清楚他为何自降身份达成这样的交易——冒这样的风险!一个巫术学派自愿加入圣战……加入圣战!说实在的,叔叔,我甚至不觉得争取他们对《条约》的支持是这次会面的首要任务。”
“那你的建议呢?我们应该去探究他们交易的细节?为这种琐碎小事我给间谍们付了不少金子了,吾侄。”
琐碎小事?孔法斯努力控制住情绪。虽然叔叔的心灵太过荒淫,无法容下任何宗教信仰,但他的狂妄却不亚于任何狂信徒。如果现实与他的野心不符,那这些现实对他来说就不存在。
“您曾问我,我是如何在基育斯河取胜的,您还记得我告诉您的话吗?”
“告诉我?”皇帝险些啐了一口,“你一直在‘告诉’我各种事,孔法斯,你真觉得我会一一记住你那些不敬的话吗?”这也许是叔叔的武器库中最粗糙也最常使用的武器:将别人的建议解读成指示,再返回去施加威胁。于是对话每每演变成这样的恐吓:你居然敢指示皇帝?
孔法斯安抚地笑笑。“根据斯科约斯介绍的情况,”他平静地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开诚布公地与他商谈,至少尽力做到吧。我们对他了解太少,不足以设计圈套。”往悬崖外踏一步,再收回脚,假装没挪过地方——这一直是伊库雷家族宫斗的妙处所在,至少在奶奶最近愈发激进之前一向如此。
“如我所想。”瑟留斯道。至少叔叔没有忘记游戏规矩。
这时,一名侍臣高声宣示,以利亚萨拉斯及其随员即将到来。瑟留斯示意斯科约斯把丘莱尔绑到他手上,希默克提用厌恶的神色看着这一幕。这是本朝一项小传统,大约一个多世纪前流传下来的,每当皇室成员接见外来巫师时都要执行。
传令官首先喊出切菲拉姆尼的名字——他是上艾诺恩有名无实的摄政王,但当小小的艾诺恩使团走进房间,人们却发现摄政王陛下像狗一样跟在以利亚萨拉斯身后。大宗师步伐稳健,不过孔法斯觉得他的外貌实在有些令人扫兴。他的行为举止更像个银行家,而不是巫师——对华丽的表象毫无兴趣,只渴望看到最终的账目。他朝瑟留斯鞠了一躬,也不比沙里亚见到皇帝时鞠得更深。一名奴隶把椅子放在他身后,虽然身穿繁冗的赤红长袍,他仍毫不费力地坐了下来。涂脂抹粉、喷了香水的切菲拉姆尼站在他身边,白粉覆盖的脸上掩饰不住恐惧与愤恨。
接下来是例行公事的介绍、致敬和恭维。介绍到希默克提时,以利亚萨拉斯对这位皇家萨伊克学派的同辈露出轻蔑的笑容,耸了耸肩,似乎表示轻视此人的地位。有人告诉孔法斯,当其他学士在场时,每个学士都会变得傲慢起来。此刻希默克提眼中如欲喷火,但他没有当场发作。
遵循礼仪规范进行的开场白结束后,大宗师转过脸来面对孔法斯,用流利的谢伊克语说:“久仰久仰,我终于见到名扬天下的伊库雷·孔法斯了。”
孔法斯张嘴欲答,瑟留斯却抢先开口。
“他是不世出的天才,对吗?很少有哪个统治者能拥有这样的工具,来执行自己的意志……不过你远道而来,不是为了和吾侄见面的吧?”
以利亚萨拉斯转向瑟留斯,但在那之前——孔法斯不能确定——他似乎朝自己挤了挤眼,就像在说:“我们必须忍受这些傻瓜,不是吗?”
“当然不是。”以利亚萨拉斯无比简洁地回答。
瑟留斯似乎没在意对方的态度:“那我能不能问你,赤塔为何加入这场圣战?”
以利亚萨拉斯仔细看着自己没涂过油的指甲:“其实原因非常简单,我们是被买来的。”
“买来?”
“是的。”
“真是非同寻常的交易!那你们的约定到底是怎样的呢?”
大宗师微微一笑:“不好意思,保密也是约定的一部分。很可惜,我无权透露更多细节。”
孔法斯知道对方是在胡说八道。就算是千庙教会,也没有足够的财富“雇佣”赤塔。他们来这里的原因绝不只是金钱,或是沙里亚的贸易特许——至少这点他能肯定。
大宗师如水里的鲨鱼一样,不停变换方向:“不用说,您急于知道的是我们对您的《条约》抱持什么态度。”
不愉快的停顿。瑟留斯道:“当然。”最让他恼火的,就是自己的行为完全在别人预料之中。
“赤塔这边,”以利亚萨拉斯认真地说,“完全不在乎圣战中征服的领土归谁所有。因此,切菲拉姆尼会签署您的《条约》——事实上,是非常乐意。对吗,切菲拉姆尼?”
脸上涂粉的男人点点头,但什么都没说。这条狗被训练得很好。
“然而,”以利亚萨拉斯续道,“我们有些条件。”
孔法斯料到了。文明人之间的讨价还价。
瑟留斯表示抗议:“条件?但几个世纪以来,从这里到南锡蓬的土地一直是——”
“您的这些理由我早就听过了。”以利亚萨拉斯打断皇帝,“都是废话,纯粹的废话。您和我都知道真正重要的是什么,皇帝陛下……不是吗?”
瑟留斯用震惊的眼神盯着他。皇帝并不习惯被人打断,更不习惯的是与比自己地位更高的人谈判。上艾诺恩人口众多,国家富庶,在全三海的统治者当中,只有基安的帕迪拉贾在商业与军事力量上能胜过赤塔的大宗师。
“即便您不知道,”以利亚萨拉斯见瑟留斯答不上话,又补了一句,“我敢肯定,您的宝贝侄子一定知道。你说呢,年轻的孔法斯?你知道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吗?”
孔法斯觉得这再明显不过了。“力量。”他耸耸肩说。他意识到,自己与这位巫师的关系颇为微妙。这次会面一开始,大宗师就把他当成智力上处于同一水平的人。
连这些外国人都知道你的愚蠢,叔叔。
“正是,孔法斯,正是!历史不过是力量的托辞,不是吗?真正重要的是……”白发巫师没把话说完,只微微一笑,就像他己用足够有力的证据证明了观点一样,“告诉我,”他问瑟留斯,“您到底为什么为卡摩缪尼斯、库默雷泽这帮人提供补给?您为什么为他们的远征行方便?”
叔叔选择了事先排演好的回答:“为了阻止他们继续破坏摩门。还有什么理由?”
“并非如此。”以利亚萨拉斯厉声道,“我更倾向于认为,您为乡民圣战军提供补给,是为了让他们自取灭亡。”
又一阵令人不悦的沉默。
“这真是疯了。”瑟留斯终于说,“且不说这会遭到诅咒,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以利亚萨拉斯失望地笑着,“还用说吗,当然是圣战了……我们与玛伊萨内的交易让您失去了皇家萨伊克这个优势,所以您需要更多筹码来进行交易。乡民圣战军被灭,会让您更容易说服玛伊萨内,让他相信圣战需要您——或者我应该说,需要您侄子传奇般的军事天才。您的《条约》将是给他的价码,而《条约》将让您得到圣战的一切成果……我必须承认,这是绝妙的计划。”
小小的恭维让瑟留斯放松下来。有一瞬间,叔叔眼里闪动着洋洋得意的自负。孔法斯发现,越蠢的人,越是会为自己为数不多的亮眼表现感到自豪。
以利亚萨拉斯微微一笑。
他在耍你,叔叔,你都没发现啊。
大宗师朝前倾了倾身,似乎觉得自己的存在给其他人带来了不快。孔法斯注意到,以利亚萨拉斯对礼仪的把握无可挑剔。
“到目前为止,”他的声音变得冰冷,“我们并不清楚您台面下的游戏,皇帝陛下。不过我向您保证,如果您打算背叛圣战,就等于背叛赤塔。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如果你背叛我们,伊库雷,那么任何人——”他用阴森的眼神朝希默克提看了一眼,“——甚至包括您的皇家萨伊克,都无法在我们的怒火前保护您。我们是赤塔,皇帝陛下……请您三思。”
“你威胁我?”瑟留斯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只是保证,皇帝陛下,任何协议都需要保证。”
瑟留斯把脸扭到一边,斯科约斯俯下身,在他耳边急切地低声说着什么。然而希默克提已没法再忍受下去了。
“你逾矩了,以利。若我们在凯里苏萨尔,你大可如此,但现在是你在摩门。你和你的老巢之间隔着三海中的两海。想在这里威胁我们,门都没有!”
以利亚萨拉斯皱皱眉,喷出鼻息,转向孔法斯,就当皇家萨伊克的大宗师不存在一样。“在凯里苏萨尔,人们称你为基育斯河的雄狮。”他平静地说。他的眼睛又小又黑,透出机灵与狡黠,浓密的白眉下,这双眼睛一直审视着孔法斯。
“是吗?”孔法斯问。奶奶给他起的绰号居然传播得这么快、这么远。他既惊讶又高兴——应该说非常高兴。
“我的档案总管告诉我,你是第一个在势均力敌的战斗中击败塞尔文迪人的人。而我的间谍总管汇报说,你的士兵敬你如神。是这样吗?”
孔法斯笑了。如果给大宗师机会,他也许会把孔法斯的马屁拍上天。虽然有着足够的洞察力,但以利亚萨拉斯还是低估了他孔法斯。
该纠正他了。“你知道,刚才希默克提的话没错。不管你们与玛伊萨内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结果都让你的学派卷入了自学派战争以来最严重的危机。你们要面对的不只是西斯林。你们这一小撮不敬神的人将要生活在狂热的教徒汇成的人海中。你们需要争取任何可以争取的朋友。”
以利亚萨拉斯眼中第一次闪现出类似愤怒的神色,好比闷燃的火盆里的炭突然亮了一下:“我们的歌声可以让全世界变成火海,年轻的孔法斯,我们不需要任何人。”
虽然叔叔出了大丑,但孔法斯相信,伊库雷家族在这场谈判中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原因之一是,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知道了赤塔为何会接受玛伊萨内的邀请加入圣战。
没有什么比讨价还价更容易暴露底牌的了。在争论过程中,孔法斯明显感觉到,以利亚萨拉斯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西斯林上。作为切菲拉姆尼在《条约》上签字的代价,他要求希默克提和皇家萨伊克提供他们在与费恩教的巫术祭司长达几世纪的战争中收集到的一切情报。当然了,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赤塔将自己的存亡赌在与西斯林这一战上。可大宗师念出这个名字时,总是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以利亚萨拉斯说出“西斯林”这个词,就像纳述尔人念“塞尔文迪人”一样,充满古老的仇恨。
在孔法斯看来,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早在玛伊萨内宣布圣战开始之前,赤塔就与西斯林干上了。和伊库雷家族一样,赤塔卷入圣战也是为了利用它:对赤塔来说,圣战是他们复仇的武器。
孔法斯提出这个想法,瑟留斯嗤之以鼻,至少刚开始如此。瑟留斯坚称,以利亚萨拉斯是个重视实利的人,不可能为区区复仇甘冒大险。然而当希默克提和斯科约斯也表示支持孔法斯,皇帝才意识到自己心中也一直存有同样的疑问。这是非常完美的理由:赤塔加入圣战,是为了结束他们与西斯林之间正在进行的战争。
这个理由本身令人欣慰,这意味着赤塔的计划与帝国的意图并不冲突,至少在战争临近尾声之前是这样。走到那一步之后,这些都不重要了。等以利亚萨拉斯和他的巫术学派全死在战场上,赤塔也就很难形成实质性威胁了。孔法斯疑惑的是,为什么玛伊萨内会想到邀请赤塔。当然,在所有巫术学派中,赤塔最有可能在正面冲突中摧毁西斯林,但至少从表面上看,赤塔绝无理由参加圣战。据孔法斯所知,沙里亚并未与其他学派有过任何接触——甚至没有联络皇家萨伊克,虽然他们有与西斯林交战的传统——他只联络了赤塔。
这是为什么?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玛伊萨内通过某种手段得知了他们之间的战争。但这个答案比问题更让人困扰。帝国在苏拿的间谍几乎全部被杀,他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玛伊萨内的机敏非同寻常,可他居然能做到这一步!沙里亚的力量居然能渗透到学派中?而且不是其他学派,是赤塔。
孔法斯不由得怀疑,占据圣战这张蛛网中心的是玛伊萨内,而非伊库雷家族。他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但他不敢将这份疑虑与叔叔分享。每当叔叔心怀恐惧,就会变得尤为愚蠢。他只能将这份恐惧留给自己去探索。入睡前的黑暗时刻,他不再为未来的荣耀而扬扬自得。相反,他开始为某种自己无法忍受,甚至无法确知的预感紧张起来。
玛伊萨内,他到底玩的是一场什么游戏?或者说,他到底是谁?
几天后,消息传到摩门:乡民圣战军被全歼。
最初的报告非常简略。先是亚斯吉罗奇传来急报,声称有几十上百个加里奥斯人穿过云纳拉山脉逃了回来,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说是乡民圣战军在蒙格达平原上一败涂地。过了不久,两名信使从基安来到摩门。第一位信使带来三颗人头,分别属于卡摩缪尼斯、萨齐尔卡,还有一个不知是不是库默雷泽。第二位信使带来萨考拉斯本人的密信。按照帕夏的指示,收信人是他的宫廷中曾经的质子与被监护人,伊库雷·孔法斯。信的内容很简单:
我们无法清点偶像崇拜者的尸体,他们在正义之手释放的怒火中全部倒下。荣耀归于独一神,伊库雷家族的名字已为他所知了。
遣散信使后,孔法斯在房间里沉思了好几个小时。信里的词句一次次跃出,仿佛有了生命。
……全部倒下……
无法清点……
伊库雷·孔法斯只有二十七岁,但己在战场上目睹了许多屠杀,足够让他看到栩栩如生的画面:大群大群的因里教徒四肢摊开,倒在蒙格达平原上,他们死鱼一样的眼睛或盯着地面,或望着无尽的天空。然而,让他的灵魂深思的不是负罪感——他也许有一点点奇异的悲伤——而是他终于明白了这次行动的规模。此前,他只能从抽象角度去理解叔叔的计划有多宏大:而现在,伊库雷·孔法斯为叔叔与自己达到的成就感到敬畏。
……伊库雷家族的名字已为他所知了……
将一支人类大军作为献祭,只有诸神才敢做出这种事。
我们的名字已为诸神所知了。
不过孔法斯清楚,很多人会认为这不是伊库雷家族发出的声音,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他心中涌动着一股陌生的骄傲,这是无关他人评价的秘密荣耀。在编年史的记载中,关于圣战中的第一场惨剧会有诸多解释,而为灾难承担责任的将是卡摩缪尼斯及其他大贵族。在他们后世的家谱中,这些名字将代表耻辱与轻蔑。
但没人会提到伊库雷·孔法斯。
想到这里,孔法斯感觉自己是个窃贼,是巨大损失的幕后推手。他心中涌起一阵愉悦,就像性高潮那么美妙。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喜欢这种游戏了。在战场上,他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他人审视之下:而在这里,没人监视他。他在世人审判与谴责的范围之外搬弄世人的命运,他躺在层层叠叠的事件构筑的迷宫中。
就像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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