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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苏拿

怎样才能描述圣战惊心动魄的规模呢?即便当时,流血的战事尚未开始,圣战就已显露出恐怖而神奇的模样。它像一头巨龙,龙的每段肢体都由一个大国组成——加里奥斯、森耶里、瑟-泰丹,康里亚、上艾诺恩,纳述尔帝国——而赤塔是巨龙的咽喉。自塞内安帝国的时代以来,甚至自远古北方诸国的年代以后,人类世界就不曾有过如此大规模的集结。虽然被污浊的政治所感染,圣战本身仍值得敬畏。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1年,寒冬,苏拿
 
夜幕降临之后,艾斯梅娜仍在不停走动,生活中不可思议的转变让她迷醉。有几次她甚至径直冲进黑暗的田野,双脚踏过结霜的长草,伸出双臂在天堂之指下转动。
空气冷硬似铁,四周是无边无界的虚空,发脆的黑暗好像被严冬的刀锋切割成支离破碎的景象与味道。这与苏拿潮湿的昏暗是如此不同,在那里,各种触觉像四下点缀的墨汁;而此处,在这寒冷与黑暗之中,世界就像一张空白羊皮纸。这里仿佛是一切的起源。
她既欣赏自己的想法,又为之发颤。阿凯梅安曾告诉她,非神会相信着同样的事。
寒夜渐深,她终于清醒过来,提醒自己明天还有一整天的辛苦,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此行的可怕目的。
有人在监视阿凯梅安。
每次想到这个,她都会不由自主地记起与那个陌生人度过的夜晚。有时她感到恶心,每次眨眼的瞬间,他的种子留下的污渍似乎都自眼前闪过;有时她变得无比冷静,回想起那天说出的每一个词,甚至像税官一样不动感情地回忆经历的每一次高潮。她无法相信自己居然是如此淫荡的女人,会做出如此背叛、如此下贱的事……
但那确实是她。
令她羞耻的不是背叛,她知道阿凯梅安不会因此责怪他,令她羞耻的是她做出那些事时的感觉。
有些妓女对自己的行当鄙弃之极,她们与客人交合时希望对方给予痛苦与惩罚。但艾斯梅娜觉得自己是另一种人,偶尔也可以笑着面对生意,一边收钱一边寻找愉悦。她的愉悦是属于自己的,不管抚摸她的是谁。
但那天晚上不是这样。那天晚上的愉悦比她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强烈。她能感觉到它,能抓紧它,并因它而战栗,但它不属于她。那一夜在她身上留下了极深的痕迹,那份耻辱让她愤怒。
想到他的腹肌在自己的肚子上厮磨,她就会变得湿润。有时她会回想起那一次次的高潮,以及随之而来的欢悦与紧张。不管那男人是谁——不管他是什么——他将她的身体彻底征服了,攫取了她曾拥有的一切,将她变成了……不是变成他自己的镜像,而是他需要她成为的样子——无比敏感,无比驯服,无比满足。
但在身体变得淫亵的同时,她的理智却没受影响。她很快明白,如果这个陌生人认识她,肯定也认识埃因罗。他认识埃因罗,那么埃因罗就绝不可能是自杀。这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找到阿凯梅安。阿凯觉得埃因罗可能是自杀,这想法几乎摧毁了他的意志。
“如果是真的呢,艾斯梅?如果他真的自杀了呢?”
“他没有。够了,阿凯,拜托。”
“真的!……噢,诸神在上,我能感觉到!是我把他逼到这份上的,不管怎么做都是背叛。要么背叛我,要么背叛玛伊萨内。你看不出来吗,艾斯梅?我逼他为了一份爱去背叛另一份爱!”
“你醉了,阿凯。你喝醉的时候,最是疑神疑鬼。”
“诸神啊……是我杀了他。”
她只能像木头一样不断重复无比空洞的安慰。她厌倦了帮他重拾信心,厌倦了看着他用毫无根据的猜想来折磨自己,以期得到她的怜悯。她为何如此冷漠?如此自私?有一次,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埋怨埃因罗,将阿凯梅安的离开归咎于他。她怎能这样想?
但这些会改变的。一切都会改变的。
她莫名地感到自己是正在发生的大事件的一分子。她是和他们同样重要的人。
你没杀他,我亲爱的,现在我知道了!
而且她知道了凶手是谁。那个陌生人有可能是任何一个巫术学派派来的,但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她确定那人不是巫师。她遭遇的东西绝非来自三海诸国。
是非神会。他们杀死了埃因罗,奸污了她。
是非神会。
这念头让她恐惧,同时也令她兴奋。过去几世纪没人见过非神会出没,甚至包括阿凯梅安。但她……她不敢想得太多,因为想到这些,她就会感到一丝……幸运。而这是她无法承受的。
所以她不停告诉自己,这次旅程是为阿凯梅安。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就是《长诗》中的角色,比如金斯尔或伊斯尔卡,她们都是为了丈夫而投身阴谋的妻子。身前的道路仿佛在唱歌,发出神秘的诱惑,好像有看不见的见证者在见证她的每一步英雄事迹。
她裹紧斗篷打个哆嗦,吐息在脸前叠成一层雾。她一边走,一边体味陪伴了她无数个冬日黎明的寒意。晨曦终于慢慢照下来。
当天上午,艾斯梅娜来到一家路旁的旅店,抱着一线希望想要加入在旅店院子里集结的一小批行路人。两个老人坐在她身边,一起等待队伍出发,他们背上背着沉重的筐子,里面装满干果。看到他们愤怒的表情,艾斯梅娜觉得他们应是瞥到了自己左手手背的文身。似乎每个人都认识苏拿妓女的烙印。
这群人终于上路,她跟在后面,尽量不引起注意。引路的是几名侍奉朱坎神的蓝皮肤祭司,他们手摇指铃,低唱圣歌。有些人和他们一起唱了起来,但大多数人自顾自地往前走,有时低声交谈几句。艾斯梅娜看到两个老人中的一个跟赶马车的人说了句什么,赶车人便转过身,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就像寻找什么渴望而又天生该厌恶的东西。这眼神她是司空见惯的。她朝对方笑了笑,对方的眼睛移开了。不过她清楚,或迟或早,这人一定会找些看似巧合的方式和她说话。
到那时她就要做出决定了。
可是她左脚凉鞋的带子断了。她重新给带子打个结,系住鞋掌,打的结却又很快开始摩擦她那双羊毛袜子底下的皮肤。水泡破了之后,她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她诅咒那个车夫,为何不早下决心来搭讪;更诅咒纳述尔帝国禁止女人穿靴子的律法。打的结终于断掉,虽然试了好几次,但她实在没法把它修好。
人群沿大道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她把凉鞋扔进背包,开始赤脚行走。两脚几乎瞬间失去了知觉。走不出二十步,袜子就磨出了第一个洞,没过多久,两双袜子都只剩下脚踝处一圈破布条了。她单脚跳的时间和走路的时间差不多,经常还要停下来揉搓脚掌,让双脚恢复知觉。前面已看不到任何人的迹象。在她身后非常遥远的地方,倒是瞥见一队影子,就像成群结队的野兽……或者军马。
她祈祷是前者。
她走的是卡里安大道——塞内安帝国的遗迹,不过纳述尔皇帝在整修道路上花了不少工夫。它横穿马森提亚行省,这个省在夏天里被人们称作“黄金行省”,因为这里有无边无际的稻田。卡里安大道的不便之处在于,它不是直通摩门,而是拐向凯兰内平原,绕了一个大弯。一千多年前,它的作用是将神圣的苏拿与古老的塞内安联系起来,而今维护它的目的只限于服务马森提亚省内交通了。有人告诉艾斯梅娜,卡里安大道最终会消失在牧地中,而与它交会的更重要的庞恩大道能通向摩门。
虽然要往内陆绕远路,但经过慎重思考,艾斯梅娜仍旧选择了卡里安大道。虽然她买不起也读不懂地图,而且她从没离开过苏拿一步,但她还是知道很多道路的知识。
妓女会根据各自喜好去为客人区分等级。有人喜欢个子高的,有人喜欢矮壮的,有人喜欢祭司那迟疑而细嫩的双手,有人喜欢士兵粗暴的态度。艾斯梅娜欣赏的是经验。那些经历过痛苦与失败,那些目睹过远方、见过大场面的人,才是她喜欢的类型。
年轻时,艾斯梅娜每次和这样的人缠绵都会想:现在的我是他们经历的一部分了,现在的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了。每次事后她都会缠着他们问更多问题,了解更多细节,一来是要更好地抓住顾客,二来也是出于好奇心。他们离开时留下银币和种子,但她一直想让自己相信,他们同时也带着她的一部分上路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被散播了出去,她的眼睛——艾斯梅娜憔悴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并肩战斗。
然而有几个人让她改变了这想法。她救助过一个叫皮拉夏的老妓女,若非她的慷慨,皮拉夏很可能饿死。“不,小宝贝,”皮拉夏告诉她,“女人从男人那里舀走的每一杯水,都是男人从她们那里偷走的东西。”后来她又遇到一个华丽的齐德鲁希骑兵,她以为自己爱上了他,但他第二次来她这里时,完全忘记曾经来过。“你肯定是搞错了,”他说,“像你这样的美人我是不会忘的!”
再接下来,就是女儿的出世。
她还记得女儿出生之后的那段日子,她一直觉得那可能标志着她幻想的结束。现在她知道,这只标志着她从一种自我欺骗变成另一种,孩子的离去才真正意味着幻想的结束。她把孩子的小衣服包裹起来,送给楼下一个即将生产的母亲,还好言相劝对方不要害怕分娩——她去安慰别人!
女儿走后,她的许多愚蠢想法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辛酸回忆。但和其他人不一样,艾斯梅娜并没有怀恨在心。尽管这会让自己显得更渺小,但她继续放纵着自己对世界上其他地方故事的渴望,仍然欣赏那些会讲故事的人。她会满怀欣喜地张开双腿,裹在这些人腰间。她会假装被他们的热情挑动,而假装与事实间的区别又如此模糊,有时她真的会到达高潮。可借交欢之后,男人的注意力又会退回他们原本的黑暗世界中,变得无法理喻。哪怕最好心的客人这时也变得危险起来。她发现,有那么多男人心中的空虚,只有其他男人才能填补。
真正的引诱这时才开始。“告诉我,”她会发出猫一样快乐的呼噜声,“你有没有看过什么东西,让你变得……与众不同?”大多数人觉得这问题很有趣,但也有人会困惑,会恼火,会无动于衷,甚至勃然大怒;很少的几个客人会觉得这个问题十分迷人,阿凯梅安就是其中之一。但每个男人都回答:我必须与其他人不同啊。艾斯梅娜觉得这就是那么多男人热衷于赌博的原因。当然了,他们想通过赌博赚钱,但同时更渴望证明世界,诸神,或是未来——什么都行——对他们与众不同。
于是他们给她讲了很多故事,这么多年总有几千个了。他们边说边笑,以为她在知道自己跟谁上了床之后会变得激动不已——她年轻时确实是这样。没人知道她在意的并不是他们的故事,而是出现在他们故事中的世界。
只有一个人例外。
只有阿凯梅安理解她。
“你对所有客人都这样做吗?”他毫无征兆地问。
她并不吃惊。不少客人这样问过。“如果能了解一下男人老二以外的东西,我会觉得更安心。”
此话半真半假。不过阿凯梅安是个名符其实的怀疑论者,他皱皱眉:“真可惜。”
虽然她完全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还是感到一阵刺痛:“什么可惜?”
“可惜你不是男人,”他答道,“如果你是男人,就不用把利用你的人当老师了。”
那天夜里,她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但她还是在继续学习,透过别人的眼睛看到越来越远的地方。
这就是她为什么知道,虽然这条路要绕远,但马森提亚更安全。对单身女人来说,取道卡里安大道再转庞恩大道,比从沿海地区直接走过去要好。她也知道应该和其他旅人同行,这样过路人会以为她是某一个旅人的伴侣。
正因如此,凉鞋带子断掉让她恐慌不已。在此之前,出于开放大胆的性格,她一直觉得孤身一人更加无拘无束。而现在,孤单却像有了重量一样压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仿佛每一棵树下都藏着弓箭手,等待着看到手上有文身的人、听到女人的呻吟,或是发现其他什么避无可避的线索。
道路逐渐上升,她瘸着腿努力向前走。深不见底的绝望让她的赤脚更疼了。她怎么可能就这样一路走到摩门?不是有那么多人告诉她,安全的旅行是建立在周全准备的基础上的吗?每一步带来的痛苦似乎都在谴责她。
延伸的卡里安大道终于变成下坡了。前方道路穿过一片平坦的冲积平原,跨过一道小河,然后笔直地伸向环绕视野尽头的黑色山丘中。落光叶子的树林中有一道塞内安时代的引水渠,水渠早已废弃,被当地人拆个七零八落,大块石头都被取走了。大路旁边泥泞的小道蜿蜒伸向远处的高地,穿过休耕的田野,消失在高地上的大片树林中。不过吸引艾斯梅娜注意的是河上那座桥旁边一片简朴的建筑,那是她的希望所在:应该是个村子,几缕炊烟升上灰色天空。
她身上还有些钱,不只够修好鞋子。
走近村子时,她不禁责备起自己的疑心来。恩客们告诉过她,马森提亚最大的特点是拥有全帝国屈指可数的几座大农场,这里是自耕农和匠人的家园。这里的人直率、坦诚、自豪。至少她是这么听说的。
但她也记得每天坐在苏拿家中窗前,那些“直率、坦承”的人看到她每每皱起眉头。“每个辛苦劳作的男人都认为自己是正派人。”年老的皮拉夏告诉她,而正派人对妓女是绝不容情的。
艾斯梅娜不由得骂了自己一句:干吗疑神疑鬼?每个人都说马森提亚是个安全的地方呢。
她跛脚穿过一片田地,来到村子中央的简陋市场,在四周木屋中寻找皮匠铺的招牌,但一无所获。她又开始嗅闻鱼油的气味,那是皮匠用来备制皮革的材料,而她只需要一根皮带子。路旁是一堆堆融化的陶土,后面有四座彼此相连的陶匠铺。其中一个铺子里坐着一位老者,正忍着寒意在陶轮上劳作,拇指间冰冷的陶土逐渐显出了弧线,脚边炉口闪着亮光。他的咳嗽吓了艾斯梅娜一跳,那声音仿佛是从浸湿的泥巴中传出的一样。
她不由得猜测,这村子难道就没别人了吗?
五个孩子在一间马棚门口游荡,眼睛都盯着她。他们中年龄最大的——至少是个子最高的——眼神里流露出赤裸裸的爱慕。若非双眼不对称,他肯定是个俊俏小伙。她记得有客人告诉她,像这样的村子里很难见到长得标致的孩子,因为凡是相貌出众的小孩都会被卖给有钱的旅客。艾斯梅娜不禁开始猜测,这样一个孩子他们会出多少钱。
男孩朝她走来,她露出微笑。也许他会——
“你是妓女吗?”他毫不掩饰地问。
艾斯梅娜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用惊讶而愤怒的眼神看着他。
“她是!她是!”另一个孩子嚷道,“她是从苏拿来的!所以她要盖住自己的手!”
士兵间常用的脏话涌到她嘴边。“去摸你的小烟囱吧,”她说,“该死的小混蛋!”
男孩咧嘴笑着,艾斯梅娜立即明白过来:他也是那种人。那种人根本没听到一个女人在讲话,听到的只是狗吠。
“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的声音中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到不安。
“你不该去和你的泥吗?”小兔崽子。她的声音变得尖厉了。
孩子脸上漫不经心的恶意僵住了,变成了其他什么东西。他伸出手来抓艾斯梅娜,脸上却挨了一掌,跌跌撞撞朝后退了一步,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他明白过来,马上蹲下。“她是个妓女。”他告诉同伴们,口气非常严肃,就像在诉说什么会带来不幸的可怕事实,接着他站起来,手拿一块肮脏的石头,“一个淫荡的妓女!”
接下来是紧张的一刹那。另外四个孩子都在犹豫,就像站在门槛上,前面有非常紧要的事,但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个长相英俊的男孩没有再招呼同伴,而是径自将手中石块朝她砸来。
艾斯梅娜连忙弯腰躲石头。另外几个男孩也蹲下去,各自寻找弹药。
他们开始用石头砸她。她咒骂着,举起双臂护头。厚实的羊毛斗篷挡住了石头,没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小杂种!”她喊道。他们停了下来,半是胆怯,半是觉得这狂暴的女人很有意思。艾斯梅娜也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孩子中比较胖的一个哈哈大笑,艾斯梅娜便把石头朝他扔去,正打在左眼眼角上,擦破了一块皮。男孩哭叫着跪在地上。另外几个孩子目瞪口呆。血淌了下来。
她用右手举起另一块石头,希望他们会四散跑开。小时候,在身体驱使她选择妓女这个职业之前,她在码头上讨过生活,靠用石头砸海鸥来赚取一片面包和四分之一个铜币。她很擅长这个。
但那高个男孩率先出手了,他把手中接着的泥土朝她脸上甩来。大部分泥巴打空了——那傻孩子把手臂甩得像根绳子——但还是有些砂粒打在她眼睛上。她慌忙揉了揉,这时耳旁炸响,痛得她蹒跚了两步,另一块石头擦过她的手指……
“够了!够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这些小崽子在做什么?”
胖男孩仍在哭。艾斯梅娜眨眨眼睛,看到一个老人穿着脏兮兮的沙里亚法衣站在孩子们中间,耀武扬威地挥舞着一只腿骨般的拳头。
“用石头砸她!”长着半张英俊脸的男孩喊道,“她是个妓女!”其他孩子急切地附和。
老祭司先瞪了他们一阵,然后转身朝她走来。她现在看清他的样子了:脸上长着深红斑块,布满令人心头发麻的皱纹,那是无数次嘶声尖叫留下的纹路。他的嘴唇在寒冷的空气中透出紫色。
“这是真的吗?”
老人伸出手来抓她的手,那双手异常有力。他研究了一会儿文身图案,然后盯在她脸上。
“你是女祭司吗?”他厉声问,“侍奉吉耶拉女神的仆从?”
她可以看出老祭司是知道答案的,再问她一遍只是忍不住想要羞辱她。她盯着老人水汪汪的眼睛,突然明白自己处在怎样的危险中。
瑟金斯在上……
“是、是的。”她结结巴巴地说。
“说谎!这是娼妓的标记!”他高喊,抓着她的手扭到她眼前,似乎想把手塞进她嘴里,“娼妓的标记!”
“我已经不是妓女了。”她反抗着。
“谎话!谎话!”
艾斯梅娜突然冷静下来。她努力挤出笑容,然后用力抽回手。语无伦次的老头子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她扫视了一圈四周逐渐聚拢的人群,严厉地看了那几个孩子一眼,然后转身朝大路走去。
“你不能走!”老祭司大喊,“我不准你离开!”
她用自己能表现出的最有尊严的姿势继续朝前走。
“汝不应容忍娼妓的存在,”老祭司背诵着祷词,“伊的子宫会腐蚀良善!”
艾斯梅娜站住了。
“汝不应容忍娼妓的呼吸,”祭司继续背诵,声调越来越高昂,“伊会嘲弄正直的种子!以石砸之,汝才不会受伊诱惑——”
艾斯梅娜转过身,大叫道:“够了!”
祭司吓了一跳,没有继续背下去。
“我被诅咒了!”她喊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已经死了!这还不够吗?”
一双双眼睛盯在她身上。她转过身,继续朝卡里安大道跛行。
“婊子!”有人喊道。
什么东西砸中她后脑,她跪了下来。又一颗石头在她肩上留下瘀伤。她举手护头,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但几个小孩子跑到她身边,不停地跳来跳去,用河滩上小小的卵石砸她。个子最高的男孩冲到近处,手举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她砸来。石头砸在她身上,她瑟缩着咬紧牙关,摇晃了一下,终于倒在冰冷的泥地里。她打了个滚,四肢着地,弯起一条腿想站起来。又一块小石头砸在她脸上,左眼流出刺痛的泪水。她挣扎着想起来,想继续朝前走。
这一切对她来说似乎是一场栩栩如生的噩梦。她必须赶快离开这里。那些石头不过是卷过身侧的风雨,是无关紧要的障碍。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停下!”她尖叫,“别这样对我!”
“娼妓!”祭司大吼。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她身边,哄笑声四起,更多人从脚边泥土中捡起石头。
她的脊背承受了一阵令她麻木的剧痛,肩膀朝后弯去。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额上又有什么东西炸开,她又倒在地上呕吐着。
停下!求你们了!
她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一块尖锐的石子打在她前额。她举起双手,像条狗一样蜷缩身子。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雷霆般的声音响起,一片更大的黑影遮住了天空。她抬起头,透过泪水与手指的缝隙,看到一匹上了鞍的马的肚子。马背上的骑士朝她伸出手,面孔英俊,嘴唇饱满,棕色的大眼睛中带着愤怒与关切。
一个沙里亚骑士。
朝她扔石头的人停下了。艾斯梅娜用沾满泥土的双手捂着脸号啕大哭。
“谁先动手的?”一个声音响起。
“看这里!”祭司高喊,“这个——”
沙里亚骑士弯下腰,套着链甲的拳头砸在祭司脸上。
“把他扶起来!”他对其他人下令,“马上!”
三个人挤上前,拉着祭司站起来。鲜血和唾液从老人颤抖的唇间流下,老人咳嗽着抽噎了一声,惶恐地看着身边的人。
“你、你没这权力!”祭司喊道。
“权力?”骑士大笑,“你和我谈权力?”
趁沙里亚骑士恫吓祭司的工夫,艾斯梅娜努力起身。她擦干脸上的血和泪,用力搓着羊毛斗篷上黏的泥巴。耳畔回荡着铁锤般的心跳,她几度害怕自己会因无法呼吸而晕过去,险些没法控制冲动,想要大声尖叫。不是因为恐惧或痛苦,而是因为心头的愤恨。她不敢相信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到底为什么?
她瞥见那个沙里亚骑士又给了祭司一拳,不由得缩了缩身,随即责怪自己何必去可怜这样一个猥亵的乡下人?她深吸一口气,抹去眼中炙热的泪水,冷静下来。
她把手环在胸前,转向那个挑起这一切纠纷的英俊男孩,用自己能聚积起的最深刻的恨意盯着他,然后伸出一根粉红色的手指做了一个手势,就像在比量一根短小的阳具。她看着那孩子,确定他看清楚了,然后露出促狭的微笑。
男孩脸色发白。他用惊骇和惧怕的眼神看向沙里亚骑士,然后朝自己的同伴看去,他们一定也注意到了艾斯梅娜下流的手势。有两个孩子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还有一个孩子露出与自己欺负过的对象共谋般的表情——这似乎是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无师自通的技能——高喊:“是真的耶!”
“来吧,”沙里亚的骑士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我受够这帮外省的蠢货了。”
“你是谁?”她哑声问,泪水又一次淹没了她。
“库提亚斯·萨瑟鲁斯,”那人温和地说,“沙里亚骑士团的首席骑士队长。”
艾斯梅娜举起手臂,让他握住文身的手。
长牙之民在黑暗中加快了脚步。他们是阴影中的高大人形,偶尔可以看到金属的闪光。阿凯梅安牵着骡子从中匆匆穿过,他们闪亮的眼睛木然地盯着他。阿凯梅安知道,他们已经习惯看到赶路的陌生人了。
这一路阿凯梅安倍感困扰。他从没在这样的营地中走动过。经过的每一处营火似乎都是一个小世界,充满了各自的欣喜与绝望。他听到只言片语,看到火光映照下斗志昂扬的面孔。他在火堆与阴影组成的行列间穿行,期间两次爬上小丘,丘顶恰好可以俯瞰法御斯河及河边人满为患的平原。每一次,他都怀着敬畏的心情停下脚步。由近及远到处都是篝火,山脚下的火堆缀满了黑暗的河滩,火堆周围隐约可以看到帆布帐篷,以及军人的身影;再远一些,法御斯河对岸星星点点的火光犹如天上繁星。多年之前,他曾在凯里苏萨尔附近一个露天剧场看过一出艾诺恩戏剧,当时黑暗的观众席与舞台上亮光中的表演者间的对比就让他感叹不已。而在他看来,这里仿佛有上千出同样的戏剧在同时上演。如此多的人,在离家如此远的地方。在这里,他才真正感到玛伊萨内的力量有多强大。
有这么多的人,我们怎么会失败呢?
他思索着“我们”这个词的含义。
在西边,他可以看到摩门弯曲的城墙,借着燃烧的火把,还可以分辨出城墙上森然屹立的塔楼。他转身朝摩门走去,越是接近黑暗的城墙,土地就越是光秃,人也就越多。他在几个火堆旁认出了康里亚人,鼓起勇气上前发问,得知了来自亚特雷普斯的部队的位置。越过一条死水运河上吱嘎作响的人行桥后,他终于找到老朋友的营地。克里加特斯·辛奈摩斯,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
虽然阿凯梅安马上就认出了辛奈摩斯,但他还是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处停下脚步,观察对方。普罗雅斯曾告诉他,辛奈摩斯与他的长相极为相似,按王子的说法,就像“一壮一瘦的两兄弟”。当然了,普罗雅斯不曾意识到这样的比较会冒犯老师。跟任何一个傲慢的人一样,普罗雅斯认为他的侮辱不过是坦诚的表现。
辛奈摩斯晃着酒碗,坐在一个较小的火堆前,低声和手下三位高级军官讨论着什么。哪怕在这暗红色火光中,他看上去也极为疲惫,就像他们在说的事他完全没办法掌握似的。他不停地挠耳朵,阿凯梅安知道,那里有道旧伤一直折磨着他。元帅似乎是无意间往这边瞥了一眼,然后眼神就没离开过这片黑暗——他直直地盯着阿凯梅安。
亚特雷普斯的元帅沉下脸喊道:“出来吧,朋友。”
不知为什么,阿凯梅安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也朝他看来。他听到其中一个人低声说着什么有关幽灵的事,那是丁察塞斯。站在那人右边的岑卡帕画了个长牙的手势。
“那不是幽灵。”辛奈摩斯站起来。他低了低头,就像透过浓雾看东西一样:“阿凯梅安?”
“我发誓,要不是看到你在这里,”第三名军官伊里萨斯对辛奈摩斯说,“我会以为是你……”
辛奈摩斯看了伊里萨斯一眼,突然大步朝阿凯梅安走来,脸上带着困惑和欣喜:“杜萨斯·阿凯梅安?阿凯?”
阿凯梅安终于喘过一口气:“你好,辛。”
“阿凯!”元帅一边喊,一边伸手抓住他,就像抓着一个面袋一样。
“元帅大人。”
“你闻着就跟从屁眼里掏出来的一样,我的朋友。”辛奈摩斯笑着把他往后推,“就像烂肉堆里最烂的一块!”
“我过了段艰难日子。”巫师说。
“恐怕那不算难。今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辛奈摩斯说自己把奴隶们都打发去睡觉了,所以亲自替阿凯梅安放下包裹,照顾好他的骡子,帮他支起破烂的旅行帐篷。自阿凯梅安上次见到亚特雷普斯的元帅已有好些年了,虽然他觉得两人的友谊不会受时间影响,但最初的交谈还是有些尴尬。讨论的话题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天气,骡子的脾气,诸如此类。每当两人中有一个提到更有实质内容的事,另一个人总会感到莫名的胆怯,用模棱两可的回答把话岔开。
“那么,你近来如何?”辛奈摩斯终于问。
“和你想象的一样好。”
对阿凯梅安来说,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甚至觉得辛奈摩斯随时会管他叫谢斯瓦萨。他与辛奈摩斯的友谊是在遥远的康里亚宫廷中建立的,但执行任务时遇上还是让阿凯梅安有些羞愧,就像撒谎被抓个正着一样。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欺骗过对方,不过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只要过上一段时间,总是要对元帅说谎的。阿凯梅安发觉自己心里正在挣扎,琢磨着应该把之前的任务向辛奈摩斯透露多少。应该说实话吗?还是服从那股幼稚的冲动,把自己的形象重新粉饰一番?
要不要告诉他我成了一个精疲力尽的傻瓜?
“啊哈,对阿凯你这样的人,没人知道应该想象些什么。”
“那些人和你一起住吗?”他其实已知道了答案,“岑卡帕?丁察塞斯?”
恐惧毫无来由地攫住了他。辛奈摩斯是个虔诚的人,甚至可以说是阿凯梅安认识的人中最虔诚的一个。在康里亚,阿凯梅安的身份是王子的老师,只不过恰好也是学士:但在这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学士了。康里亚人不会无视他的亵渎行为——尤其在圣战军中!辛奈摩斯还能容忍他多久?也许这是个错误,阿凯梅安心想,也许他该换个地方扎营,独自一人。
“过不了多久,”辛奈摩斯说,“我会把他们统统打发走。”
“没必要……”
辛奈摩斯把一根木头加在暗下来的营火上:“你的梦如何了?”
“我的梦?”
“你告诉过我,你的梦境时强时弱,有时还会有细节变化。你说你把这些变化都记录了下来,想要破解其中的含义。”
辛奈摩斯居然记得这些,这让阿凯梅安感到不安。
“告诉我,”他生硬地转变话题,“赤塔的人在哪里?”
辛奈摩斯笑了。“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呢……就在这里往南的地方,皇帝给的某座别墅里住着,至少我手下是这样报告的。”他用手在木头堆上捶了一拳,碰到了拇指,不禁咒骂一声,“你担心他们吗?”
“我要是不担心他们,才真是蠢货。”
“他们就这么想得到你的知识?”
“是的。如果说他们拥有青铜,那么真知就是钢铁……不过我不觉得他们会在圣战大军中做出什么举动。”对一个由渎神者组成的团体,能成为圣战的一部分,已经要感谢因里教的容忍了。要是他们胆敢再有什么亵渎行为,或是想去实现自己学派那不可告人的目的,一定会超过大家的容忍限度。
“这就是……他们派你来的原因?”
辛奈摩斯很少提到天命派的名字,天命派在他口中永远是“他们”。
“监视赤塔?我想是目的之一吧。”埃因罗的样子浮现在阿凯梅安的灵魂之眼前,“不过当然了,他们有更多目的……每次都会有更多目的。”是谁杀了你?
辛奈摩斯在黑暗中觉察到他眼神的变化。“怎么,阿凯?发生什么事了?”
阿凯梅安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想把一切都告诉辛奈摩斯,原原本本地解释自己对沙里亚的怀疑,讲述围绕埃因罗之死的种种谜团。不管在天命派中还是其他地方,都没有谁比眼前这个人更值得信赖。但这故事实在太漫长、太曲折,他自己的失败和脆弱又为这故事蒙上了污点,让他羞于与别人分享。他可以告诉艾斯梅娜,因为她是个妓女,毫无羞耻心。
“这下应该好了吧。”阿凯梅安故作轻松地说,拉了拉帐篷的绳子,“我想至少足够挡雨了。”
辛奈摩斯无言地看了他一阵。万幸的是,辛奈摩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来到辛奈摩斯的火堆旁,和另外三人坐在一起。他们中两个是亚特雷普斯卫戍部队的队长,是和元帅一起浴血拼杀、面容沧桑的同伴。自阿凯梅安认识辛奈摩斯以来,丁察塞斯——有些人叫他“血腥丁察”——就一直和元帅在一起。年轻的岑卡帕曾是个尼尔纳米什奴隶,是辛奈摩斯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后来靠战场上的英勇表现获得了自由。据阿凯梅安所知,这两个人心地都还算不错。但第三个人,伊里萨斯,乃是辛奈摩斯唯一活着的叔叔膝下最年轻的儿子,如果阿凯梅安没记错,他还是克里加特斯家族的总管。
这些人都没发觉他的到来。他们要么喝得烂醉,要么完全被谈话占据了注意力。丁察塞斯似乎在给大家讲故事。
“……然后那个大个子,那个森耶里人——”
“你们这帮蠢货还记得阿凯梅安吗?”辛奈摩斯喊道,“杜萨斯·阿凯梅安?”
三个人擦了擦眼睛,压住笑声,跟阿凯梅安打个招呼。岑卡帕微笑着举起酒碗,然而丁察塞斯只是眯眼看了他一眼,伊里萨斯则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丁察塞斯瞟到辛奈摩斯愤怒的表情,然后也勉强举起酒碗。他和岑卡帕都点点头,按照礼仪把酒倒在地上。“幸会,阿凯梅安。”岑卡帕显得颇为真诚。作为一个被释奴,他对贱民应该更容易接受一些吧,阿凯梅安这样想着。至于丁察塞斯和伊里萨斯,他们可是贵族种姓的老爷,伊里萨斯还是纯血贵族。
“我看到你把帐篷扎好了。”伊里萨斯漫不经心地说。他满脸醉意,显出警惕而又好奇的神色。
阿凯梅安什么都没说。
“也就是说我该告退了,嗯?阿凯梅安?”
阿凯梅安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咽了咽口水,心中却为这个动作后悔不已:“我想是的。”
辛奈摩斯看了看堂弟:“赤塔加入圣战了,伊里萨斯,你也该欢迎阿凯梅安的到来,至少我是欢迎他的。”
像这样的交谈阿凯梅安见过无数次了。信徒总想要给自己与巫师间的亲善关系找些合理的借口。这些借口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他们对我们有用……
“也许你是对的,堂哥。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嗯?”康里亚人对他们最痛恨的人总是怀有嫉妒。过去几世纪中,他们与上艾诺恩和赤塔冲突不断。虽然心中略有不甘,但他们不得不对天命派抱有敬意。要是让沙里亚祭司来说,这份敬意已经有些过分了。不过毕竟在所有学派中,只有天命派可以凭借远古北方国度的真知法术与赤塔抗衡。
伊里萨斯举起酒杯,把酒全倒在脚下尘土中:“愿诸神满饮此酒,杜萨斯·阿凯梅安,愿他们与这位被诅咒的人共同庆祝——”
辛奈摩斯咒骂着,朝火堆踢了一脚。一团火星和烟尘裹住了伊里萨斯,他朝后退了几步,高声叫嚷,本能地拍打头发和胡须。辛奈摩斯跳到他面前吼道:“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虽然辛奈摩斯的体型比伊里萨斯略小一些,但他只是随手一扯,伊里萨斯就像个孩子一样跪了下来。元帅严厉斥责他,张开手朝他脸上扇了一巴掌。丁察塞斯用认错的眼神看着阿凯梅安,狡猾地笑道:“我们跟他不是一伙的!我们都喝醉了。”岑卡帕被逗得坐不稳身子,从之前坐着的那块原木上滚到地上,捧腹大笑起来。
就连伊里萨斯也在笑,就像一对习惯了争吵的夫妻一样。“够了!”他朝辛奈摩斯喊道,“我道歉!我会道歉的!”
无论是伊里萨斯的厚颜无耻还是辛奈摩斯暴躁的反应,都让阿凯梅安惊讶。他微张着嘴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突然发觉自己从没见过辛奈摩斯和他的士兵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伊里萨斯爬回座位上,头发歪在一旁,黑胡子上沾了道道烟灰。他皱着眉头挤出一脸笑容,坐在木凳上朝阿凯梅安弯了弯腰。阿凯梅安明白,他是在鞠躬,只不过懒得从座位上抬屁股而己。“我向你道歉,”他装出一副真诚的样子对朝阿凯梅安说,“我确实喜欢你,阿凯梅安,虽然你是一个——”他朝自己的堂兄兼上级瞥了一眼,“——被诅咒的巫师。”
岑卡帕又在大笑。阿凯梅安也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回了一礼。他明白,伊里萨斯这种人过于浮躁,很难将仇恨集中在一个对象身上,他的轻视与好感都毫不做作。阿凯梅安知道,正直也好、堕落也好,这样的人身上浮现的都是主人的影子。
“烂醉的傻瓜!”辛奈摩斯朝伊里萨斯喊道,“看看你的眼睛!比猴子屁眼肿得还凶!”
这话引起了更响亮的笑声。阿凯梅安感到他们的欢愉有着无法抵抗的感染力。
他笑得比其他几个人更久,声音也更尖厉,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如释重负的泪水沿着脸上皱纹流下。这怎么可能?
其他人安静下来,看着他挣扎着恢复表情。
“太久不见了。”阿凯梅安终于控制住自己,每次吸气都在颤抖。泪水让他的脸感到刺痛。
“太久了,阿凯。”辛奈摩斯友善地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不过你回来了,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你无须花心思琢磨怎么骗人。今天晚上,你可以放心喝酒。”
那天晚上他睡得极不安稳。过量的酒精让他的梦变得更加沉重,充满死亡气息。一个个梦境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了,让他难以分辨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中,而这恰恰是梦的特点。伴随梦境而来的强烈情感,哪怕他在身体状态最好的时候也难以承受,喝醉时的痛苦简直令人发狂。
辛奈摩斯的贴身奴隶帕亚塔端着一盆清水来到他床前时,阿凯梅安已醒来了。他洗脸时,辛奈摩斯掀开门帘,咧嘴笑着探头进帐篷,邀他去下一局本约卡棋。
不久之后,阿凯梅安就盘腿坐在辛奈摩斯对面的茅草垫上,开始研究两人之间那张镀金的本约卡棋盘了。头顶低垂的阳篷挡住了太阳光,异常明亮的阳光照在周围营地,若非天气寒冷,真让人以为这里是沙漠地带的集市。再有几头骆驼就更像了,阿凯梅安心想。虽然外面经过的大多是辛奈摩斯身边的康里亚人,但还是能看到因里教各个民族的风貌:加里奥斯人不分冬夏,总把衣服脱到腰间,身上绘着节日的彩妆;森耶里人永远穿着黑铁甲胄,似乎从不曾脱下洗过:他甚至看到一个艾诺恩的贵族,他那身精心缝制的礼服混在涂了猪油的帆布、运货马车及随意搭建的兽栏间,显得极其刺眼。
“难以置信,不是吗?”辛奈摩斯说。显然他指的是周围因里大军的人数。
阿凯梅安耸耸肩:“这不大好讲……玛伊萨内宣布圣战开始时我就在哈格纳。有时候我想,到底是玛伊萨内在召唤三海诸国,还是三海诸国在召唤玛伊萨内。”
“你当时在哈格纳?”辛奈摩斯问。他的脸色沉下来。
“是的。”我还跟你的沙里亚面对面……
辛奈摩斯发出公牛样的哼声,这是他经常用来表达不满的方式:“该你了,阿凯。”
阿凯梅安研究着辛奈摩斯的表情,但元帅看上去已完全沉浸在棋子构成的儿何形状中,专心研究棋盘上可能的变化了。阿凯梅安答应来下棋,是因为他知道元帅下棋时会赶走其他人,这样他就可以告诉辛奈摩斯在苏拿发生的一切。但他忘了本约卡棋总让人暴露出性格中最糟糕的一面。每次下棋,两人都会像皇宫里的宦仆一样争吵起来。
本约卡棋是古代的遗俗,在世界末日中幸存下来。末世之劫以前,它在特雷瑟、亚特里索和蒙特松的宫廷中很受欢迎,正如现在风!于凯里苏萨尔、南锡蓬和摩门的贵族花园。不过本约卡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并不在于它悠久的历史。基本上所有游戏都与生活多少有些相似,这给很多人带来了困扰,但最令人讶异与困惑的游戏非本约卡莫属了。
就像真实生活一样,每种游戏都被规则束缚。但和生活不同的是,游戏需要完全遵循规则。规则就是游戏本身。如果遵循的规则不同,说明玩的是不同的游戏。一系列事先架构好的规则让游戏中的每一步都成为其步骤,游戏由此具有了确定性,与游戏相比,生活更像是酒吧中醉汉的群殴。总之,游戏规则是不容置疑的,各步骤间的排列也有序可循,唯一笼罩在未知中的是它的结局。
本约卡的妙处在于,它没有固定的规则体系。它不给对弈双方提供不变的框架,相反,本约卡的规则恰恰是游戏里的一种手段,或者说是另一枚可用来博弈的棋子。这样的特点让本约卡棋变得与生活更加相似,让它拥有令人绞尽脑汁的复杂度及诗歌一般的微妙变化。其他游戏可以一条条记录下棋子阵形的变化,或是算筹的结果,但本约卡产生的是真正的历史,而拥有历史就相当于掌握了世界的结构。据说,有些俯身去下本约卡棋的人,抬起头来便会成为先知。
但阿凯梅安不是这样的人。
他凝神观察棋盘,揉搓着双手以防冻僵。辛奈摩斯发出一阵讨厌的笑声,嘲弄着他。“你下棋总这么沉闷。”
“这游戏烂透了。”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太计较得失了。”
“不。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老输棋。”
辛奈摩斯是对的。塞内安时代流传下来的《棋经》开头写道:“游戏考量的是智慧的上限,本约卡考量的是灵魂的上限。”本约卡的复杂性在于,棋手永远无法单纯通过智慧掌控棋盘上的局势、逼迫对方投降。某个不知名的作家写过,本约卡就像爱情,你永远无法强迫一个人去爱,越是刻意追求,它就越会躲开你。本约卡正是如此,它会惩罚过于执着的心。其他游戏要求勤奋与诡计,本约卡棋的要求更高——也许可以说它要求的是大智慧。
阿凯梅安懊恼地移动着自己的银色棋子中唯一一枚石头。原先的棋子被辛奈摩斯的一个奴隶偷走了,只好拿枚石子来充数——至少元帅是这么说的。这枚石子让他更恼火。虽然棋子在棋局中的作用完全取决于使用方式,但这枚石头仍让他感觉自己棋艺变差了,似乎它打破了整套棋子所具有的某种神秘的咒术。
为什么是我用石头?
“如果你酒还没醒,”辛奈摩斯一边说,一边巧妙应对他的棋招,“我也许能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下棋。”
他为什么在笑?阿凯梅安仔细观察棋盘上的局面,发觉规则已经又一次改变了——这次对他来说是灾难性的。他苦苦思索应对之策,但一无所获。
辛奈摩斯露出胜利的笑容,用一把小刀修剪指甲:“等普罗雅斯来这里,他会不满的。”他的语调中有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阿凯梅安抬起头:“什么?”
“你一定听说了最近发生的灾难了吧。”
“什么灾难?”
“乡民圣战军全军覆没。”
“啊?”阿凯梅安还是在离开苏拿前听过乡民圣战军的事。几周前,圣战的主力部队还没到达时,来自加里奥斯、康里亚及上艾诺恩的几名大贵族决定自己带兵去征讨异教徒。人们用“乡民”称呼他们,是因为有一大群没有领主的乌合之众和他们一起行军。不过阿凯梅安当时没来得及询问他们进展如何。已经开始了。流血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在蒙格达平原,”辛奈摩斯续道,“他们被异教帕夏萨考拉斯打败了。异教徒把萨齐尔卡、库默雷泽和卡摩缪尼斯的脑袋涂上沥青、给皇帝送了回来,以示警告。”
“卡摩缪尼斯?你是说普罗雅斯的堂亲吗?”
“那个傲慢又顽固的傻瓜!我求他不要出兵,阿凯,道理讲了个遍,还朝他大吼过,甚至像个傻瓜一样跪在他面前!——但那条老狗就是不听我的。”
阿凯梅安见过卡摩缪尼斯一次,在普罗雅斯父亲的宫廷。粗暴无礼,外加愚蠢,这足以让阿凯梅安离他远远的了。“除了觉得真神会伴随在自己身边之外,他还有什么理由出兵呢?”
“一得知普罗雅斯即将到来,他就在皇帝面前变得像摇尾巴的狗一样。因为帕雷米蒂战役的事,他一直没原谅普罗雅斯。”
“帕雷米蒂战役?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我都记不清那事过去多久了,老朋友。我想告诉你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闲话以后再讲吧。”阿凯梅安说,“告诉我在帕雷米蒂发生了什么。”
“普罗雅斯判了卡摩缪尼斯鞭刑。”
“鞭刑?”这消息让阿凯梅安极为担忧,他曾经的学生变化这么大吗?“因为临阵退缩?”
辛奈摩斯的脸色暗下来,似乎和阿凯梅安有着同样的担忧:“不。因为不敬神。”
“你在开玩笑吧?普罗雅斯因为一个贵族不敬神就判处鞭刑?他的狂热发展到了何等地步,辛?”
“他确实做过头了。”辛奈摩斯说,仿佛在为自己的主人感到羞耻,“幸好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当时对他非常失望,阿凯。你和我好容易调教出来的神灵般的孩子居然变得如此……极端,这让我心碎。”
普罗雅斯确实是个神灵般的孩子。阿凯梅安在康里亚的首都奥克尼苏斯当了四年宫廷教师,其间他深深爱上了这男孩,对其爱慕之情甚至超过了对其传奇般的母亲的爱慕。那是非常甜美的回忆。他无数次在洒满阳光的门厅中陪王子闲聊,或是和男孩在树荫浓密的花园小径漫步,讨论历史、逻辑、数学,回答男孩无穷无尽的问题……
“阿凯梅安老师,龙都去哪儿了?”
“龙就活在我们心中,普罗雅斯,活在你心中。”
孩子皱起眉头,双手因为沮丧而摄得紧紧的。老师的回答又不够直接。
“也就是说世界上没有龙了吗,阿凯梅安老师?”
“你活在世界上,不是吗,普罗雅斯?”
当时辛奈摩斯是普罗雅斯的剑术老师,两人经常为王子的课程时间发生争吵,但正是在这些争吵中,双方建立起对彼此的尊敬。阿凯梅安很喜爱王子,辛奈摩斯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将对国王的忠诚完全投入到对王子的教育上。所以当辛奈摩斯发觉这位宫廷老师对学生有着很大影响力之后,便专门邀请阿凯梅安前往他位于梅内亚诺海滨的别墅去做客。
“你教出一个聪明的孩子。”辛奈摩斯当时是这么解释自己这不合常理的邀请的。世袭贵族很少邀请巫师到自己家去。
“而你让他变成了危险的人。”阿凯梅安答道。
一起大笑之后,友谊悄然生长。
“你说他只是一时狂热?”阿凯梅安从回忆中回过神,“也就是他恢复理智了?”
辛奈摩斯笑笑,心不在焉地挠鼻子:“或多或少吧。圣战开始后他认识了玛伊萨内,这又引燃了他的宗教热情。不过他现在变聪明了不少,对不够虔诚的人也更加宽容。”
“我想一定是你的功劳吧。你怎么做到的?”
“我揍得他满头包。”
阿凯梅安笑了。
“我是认真的,阿凯。帕雷米蒂战役后,我一气之下离开了朝堂,回到亚特雷普斯过冬。他自己一个人来找我——”
“请求你原谅吗?”
辛奈摩斯扮个苦脸:“我当时也这么希望,但这是不可能的。他跑那么远的路,是为了来指责我。”元帅摇摇头,露出微笑。阿凯梅安知道为什么。自幼时起,普罗雅斯就被宠过了头。独自走上两百里路,只为去指责一个人,这确实是只有普罗雅斯才做得出的事。
“他指责我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抛弃他。卡摩缪尼斯那帮人同时在宗教法庭和国王面前指控他。虽然他并没有遇到任何实质性威胁,但日子确实越来越不好过了。”
“他只想得到你的肯定,辛,你明白的。”阿凯梅安强压下心头的嫉妒,“他一直很崇拜你,你知道,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然后你怎么做了?”
“我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废话,然后把他带到城堡中的练武场,扔给他一把练习剑,跟他说:‘你想惩罚我,那就来吧’。”阿凯梅安放声大笑,辛奈摩斯也露出微笑。
“他当年就倔强得像小马驹,阿凯,而现在变得更固执了。他拒绝投降,每次我把他打到神志不清,他都会努力爬起来,身上到处都是血和融化的雪泥。每次我都对他说:‘我尽了全力训练您,王子殿下,但您还是输了。’然后他就会像个疯子一样大喊着再次向我冲来。
“第二天早上他什么都没说,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但下午他又过来找我,脸肿得像苹果一样。‘我明白了’,他说。我问他:‘你明白了什么?’‘你给我上的课。我明白了你要教会我的事。’‘噢?你学到了什么?’‘我知道我忘记了如何学习。生命是真神安排给我们的课程,我们在教化不虔诚的人民时,也不该忘记从他们身上学习。’”
阿凯梅安肃然起敬地看着朋友:“这是你想要告诉他的?”
辛奈摩斯皱着眉毛摇摇头:“不,我只想好好地揍他一顿,让他不要那么傲慢无礼。不过他说的话我听起来也很有道理,所以我说,‘确实如此,王子殿下,确实如此。’然后用非常有深意的架势点点头,就像在赞成不如自己聪明的人的看法。”
阿凯梅安笑了,也用非常有深意的姿势点着头。
辛奈摩斯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不管怎样,普罗雅斯从那之后学会了隐忍,再也没有重复帕雷米蒂的事情。回到奥克尼苏斯之后,他提出要补偿卡摩缪尼斯,一鞭还一鞭,在他父亲的朝堂上。”
“卡摩缪尼斯真的接受了?他不会这么蠢吧。”
“噢,那蠢货接受了。他当着国王和所有廷臣的面鞭打了涅尔塞·普罗雅斯,而这是他无法原谅普罗雅斯的真正原因。他用鞭子打碎了自己最后一丝荣誉。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声称普罗雅斯耍了他。”
“你觉得这就是为什么卡摩缪尼斯坚持要亲自带领乡民圣战军?”
辛奈摩斯忧伤地点点头:“这就是为什么他和其他十万人都死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某个王子的一次偏执,或是傲慢领主的一次愚行,都可能带来灾难。结果是什么?遥远的死者铺成的原野吗?
死了十万人……
阿凯梅安低头看了棋盘一眼。不知为什么,他马上看出自己应该走的下一步,把一枚看似无关紧要的棋子撤了回去。见他仍想继续这盘棋,辛奈摩斯似乎吃了一惊。
死了十万人——也只是某人的一步棋吗?
“奸猾的魔鬼。”辛奈摩斯嘟囔一声,仔细研究棋盘,犹豫片刻后,应了一手棋。
阿凯梅安马上发觉,这是步错棋。或许是出于不慎,辛奈摩斯完全失去了此前建立的优势。为什么我现在看得如此清楚?
本约卡棋。两个人,不同的意图,一个结局。结局是由谁决定的?胜利者吗?但真正的胜利极其少见,不管在本约卡棋盘上还是在生活中。大多数情况下,结局是双方各有遗憾的妥协。但妥协又是由谁来造就的?没有人能决定吗?
阿凯梅安知道,用不了多久,圣战军就会从摩门出发,经过安塞尔卡省肥沃的田野,进入敌国领土。一直以来,他对于战事的认识是抽象的,似乎那是一步无可阻止的棋招。但这不单是一局棋。圣战军会出发,无论结局如何,都会有成千上万人死去。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针锋相对的意图。但只会有一种结局。结局是什么?最终结局由谁来造成?
没有人能决定吗?
这想法让阿凯梅安恐慌不已。圣战突然变成了一场疯狂的赌博,一场向无比黑暗的未来投掷算筹的游戏。一边是成千上万的人的性命——包括阿凯梅安自己在内——另一边则是遥远的希摩。什么彩头值得下这么大赌注?
“死了十万人。”辛奈摩斯续道,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在棋盘上的严峻局势,“其中有些人是我认识的。更糟糕的是,我们的震惊与气馁马上被皇帝利用了,他要我们从乡民圣战军的错误中学到教训。”
“什么教训?”阿凯梅安问,注意力仍放在棋盘上。
“缺少伊库雷·孔法斯的领导。”
阿凯梅安抬起眼睛:“但据我所知,正是皇帝为卡摩缪尼斯和其他人提供了补给,让他们有可能进军。”
“确实如此。不过他只为在他那该死的《条约》上签字的人提供补给。”
“也就是说卡摩缪尼斯和其他人真的签字了……”在苏拿,关于这件事并没有准确消息。
“为什么不呢?他们那样的人从不在意诺言。既然许诺原本就不作数,为何不能许诺把征服的土地全部交给帝国?”
“不用说,”阿凯梅安强调,“卡摩缪尼斯和其他人肯定都清楚皇帝的计划。伊库雷·瑟留斯知道,这些大贵族不会交给他任何东西。《条约》只是借口,保证将来孔法斯夺回圣战征服的土地时不会受沙里亚责罚令的制裁。”
“啊哈,但你忘了卡摩缪尼斯为什么要进军,阿凯。他出兵不是为了沙里亚的赦免,也不是为了后先知的荣光——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不是为了给自己打下一个王国。不。卡摩缪尼斯有一颗窃贼的心,他出兵只是不想让普罗雅斯获得任何荣耀。”
阿凯梅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放下棋子,开始端详自己的朋友:“但是你呢,辛?你确实是为后先知而战的,你对这些阴谋算计有什么感想?”
有那么一阵,辛奈摩斯似乎想回避这个问题。“当然了,你是对的。”他缓缓地说,“我确实应该感到愤怒。但我想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说实话,我更担心普罗雅斯会怎么想。”
“为什么?”
“灾难的消息肯定令他大吃一惊,而这些利益与政治的角力……”辛奈摩斯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给自己想了很久但从未说出来的话打腹稿,“我是第一批到达的,阿凯,普罗雅斯派我来协调陆续抵达的康里亚人。自摩门城下立起第一排帐篷,我就是圣战军的一分子。我知道在我们身边集结起来的大部分是虔诚的信徒,无论效忠于哪个国家,他们都是好人。每个人都听过涅尔塞·普罗雅斯的名字,也知道玛伊萨内对他怀有敬意。每个人,包括戈泰克和梭本这样的大贵族,都准备好接受他的领导。所以与皇帝之间这场游戏会怎样进行下去,很大程度上要看普罗雅斯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而普罗雅斯经常做出不顾一切的决定。”阿凯梅安总结,“你担心与皇帝之间这场游戏会激怒普罗雅斯,让他变成一个审判者,而非思考者。”
“正是。按照现在的情况,皇帝绑架了圣战,把它当成人质。除了每天的口粮之外,他拒绝为我们提供更多补给,除非我们放下尊严签订《条约》。当然了,玛伊萨内可以凭借沙里亚责罚令强制皇帝为圣战提供补给,但现在看来连他也在犹豫。乡民圣战军的毁灭足以让他相信,若不让伊库雷·孔法斯领导这支军队,那我们注定将遭到毁灭。基安人武装到了牙齿,事实证明,单凭信仰的力量不足以战胜他们。除了那位剿灭了塞尔文迪人的大统领之外,还有谁能更好地驾驭圣战这艘大船驶过险滩暗礁呢?但就算是玛伊萨内这样强势的沙里亚,也无法强迫皇帝派出他唯一的继承人去与异教徒作战。这又回到了前面的话题,除非大贵族们签订《条约》,否则皇帝绝不会派孔法斯领军。”
“一定要提醒我,”阿凯梅安用挖苦的语调说,“千万别跟这个皇帝作对。”
“他是个恶魔。”辛奈摩斯啐了一口,“一个狡猾的恶魔。除非普罗雅斯有胜过他的手段,否则我们的血就是为伊库雷·瑟留斯三世而流,而不是为因里·瑟金斯了。”
不知为什么,提到后先知的名字,让阿凯梅安突然感觉到身边的寒冷。他茫然地盯着本约卡棋盘上那些银子玛瑙制成的几何形状的棋子,然后往前倾身,抓起那枚卵石——用来取代丢失的棋子的那枚——朝天棚外布满灰尘和阳光的天空扔去。棋盘上的游戏突然显得幼稚起来。
“你要投降吗?”辛奈摩斯问,听上去有些失望。他本来指望阿凯会赢的。
“没希望了。”阿凯梅安回答。他现在想的不是本约卡,而是普罗雅斯。王子来到这里将成为众矢之的,而阿凯梅安还要带给他更多困扰,告诉他就连他那金光闪闪的沙里亚也在进行更黑暗的游戏。
冬日的夜晚,这座华美的帐篷中还是很暖和。艾斯梅娜坐起身,双手环膝。谁能想到骑马会让腿变得如此酸痛?
“你在想另一个人。”萨瑟鲁斯说。
他的声音是如此不同,她想,如此自信。
“是的。”她说。
“我想,是那个天命派学士吧。”
她吃了一惊,不过马上想起来,自己告诉过他……
“那又怎样?”她问。
他笑了笑。和以往一样,她感到心中的激动与不安。是因为他的牙齿,还是他的嘴唇?
“确实不会怎样。”他道,“天命派学士都是傻瓜,三海诸国每个人都知道……你知道尼尔纳米什人怎么形容爱上傻瓜的女人吗?”
她转过脸,懒洋洋地看着他:“不知道。尼尔纳米什人怎么说?”
“说她们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不做梦。”
他温柔地把她推倒在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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