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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摩门

……尽管换皮密探在圣战中暴露得相对较早,但当时大多数人却认为,对此负责的该是西斯林,而非非神会。这是所有伟大启示面临的共同问题:它们的重要性经常超越我们的理解能力。只有在事后,每次都在事后,我们才明白过来。不只是明白得太晚,而是已经太晚,我们才能明白。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1年,晚春,摩门
 
塞尔文迪人饥渴地蹂躏她,脸上表情像荒年的灾民一样凶狠。西尔维感觉到他的颤抖仿佛是透过石头传递到她身上,她呆滞地看着他,直到他失去胃口把她扔下,翻了个身,在帐篷黑暗的角落中睡去。
她转过身,朝普罗雅斯送给他们的这顶宽敞大帐对面看去。凯胡斯穿一件简朴的灰色罩衫,盘腿坐在烛台旁,弓着背读一卷很厚的书——那也是普罗雅斯给的。
你为什么允许他这样使用我?我是你的!
她想大喊出来,但不敢这样做。她感觉到塞尔文迪人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背,如果转身,肯定也能看到它们在火炬映照下如狼的眼睛一样闪闪发亮。
过去两周,西尔维很快养好了伤。耳边不再嗡嗡作响,脸上的挫伤也消退成浅黄色。深呼吸时胸口仍会痛,走路也只能跛着,不过这些只会带来些许不便,不再让她感到虚弱了。
她怀着他的孩子……凯胡斯的孩子。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普罗雅斯的医生——一个带着阿克雅尼神文身的祭司——认为她的孕情十分神奇,便为她唱了一小段祈祷歌,以感谢真神。“为了表达你的感激,”他说,“也为了让你的子宫强壮。”但她无须唱歌就可以被外域听到。她知道,外域已经进入这个世界,已经把她——西尔维——当作了自己的爱人。
昨天,她自觉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拿着他们的衣服到河边去洗。她把木条编的篮子顶在头上,就像儿时没被爸爸卖掉时那样,跛脚穿过营地,找到几个同路人,随他们来到河边合适的位置。她走过的地方,长牙之民都用无礼的眼神看着她。虽然她习惯了这种目光,但仍感觉到兴奋、恼怒和恐惧。这么多好战的男人!有些人甚至大胆地朝她喊话,经常是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而且每次都是粗话,惹得他们的同伴发出驴叫一样的笑声——“还没上老子的床就瘸了吗,嗯,妞儿?”每当这时她都会鼓起勇气看向他们的眼睛,心想:我是另一个人的器皿,他比你们强大得多,神圣得多!大多数人看到她凶狠的眼神都会退缩,似乎感应到她心中的真相,但也有少数人会一直和她对视,直到她移开视线。她的蔑视没有扼杀这些人的欲望,反倒将欲火煽得更热烈了——他们就像塞尔文迪人。不过没有人敢真的上来招惹她。她知道,自己长得太漂亮了,不可能属于哪个无关紧要的士兵。他们要知道我真正的主人是谁,那才叫好看!
刚来营地时,她就被它的广阔惊呆了。但直到这时,来到法御斯河的卵石河滩,走进人群当中,她才真正了解圣战的宏伟规模。透过河雾,可以看到远处有数以千计的女人与奴隶在河水中漂洗揉搓,湿透的衣料与水中的石头碰撞出连绵的乐曲。胖胖的妻子们趟进棕色河水中,舀起水来冲洗腋窝。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欢呼着、私语着,或唱着简单的圣歌。光着身子的小孩在她身边的混乱中奔跑,喊道:“不,是你!是你!”
我属于这里,她心想。
而明天,他们就将向费恩教的土地进军了。西尔维,一个身为附庸的奈布里坎酋长的女儿,居然会加入——场针对基安人的圣战!
对西尔维来说,基安人属于那些最神秘、最危险的名字,和“塞尔文迪人”没什么两样。做妾侍的时候,她时常听到高纳姆的儿子们谈论他们。他们的声音充满轻蔑,但同时也带着仰慕。他们会讨论帝国向南锡蓬的帕迪拉贾派出的那些毫无成果的使节,谈论外交争端、微不足道的成功和令人丧气的挫折。他们会抱怨皇帝的“异教政策”是多么愚蠢,但他们提到的人物和地点对她来说都如此不真实,就像小孩子的童话故事邪恶而严酷的翻版。奴隶和妾侍之间的传言才是真实的——老格莉娅莎昨天把柠檬酱撒到帕特里多摩腿上,结果被一阵毒打。英俊的马夫艾帕罗斯偷偷钻进女眷的房间,跟阿娅莎上了床,但不知被谁告发,丢了性命。
但那个世界已经消失了,被潘特鲁斯和他的蒙努亚第人彻底掐灭了。看上去如此不真实的人物和地点突然纷纷涌进她的生活,现在她身边的人在与王子、皇帝——甚至诸神打交道。而再过不久,她会在战场上看到气度非凡的基安大公们,看到长牙的旗帜在原野上汇成风暴。她几乎可以看到,凯胡斯站在这一片纷扰之中,光辉四射,无可匹敌,举手投足间打倒了阴影中的帕迪拉贾。
凯胡斯会成为这部尚未写下的经卷中最伟大的英雄,她知道,虽然无法解释,但她就是知道。
他看上去如此平静,弯下腰在烛光中阅读着古老的文字。
她的心评评直跳。她爬到他身边,把毯子紧紧裹在肩上,挡住了胸脯。
“你在读什么?”她哑着嗓子问,然后马上哭起来,两腿间仍有着塞尔文迪人留下的强烈回忆。
我太懦弱了!我没法再忍受他……
温柔的脸从经卷上抬起,在苍白的灯火中显得有几分寒意。
“很抱歉打扰你。”她含着泪水说,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痛苦,屈辱,敬畏和不解。
我现在该到哪里去?
但凯胡斯说:“不要逃,西尔维。”
他用奈布里坎语同她说话,这是她爸爸的语言,也是他们在身边建立的黑暗屏障的一部分——让塞尔文迪人愤怒的眼睛无法穿透。听到本族语言,她不禁大声抽泣。
“很多时候,”凯胡斯边说边触碰她的脸颊,扫掉她的泪水,抚摸她的头发,“当这个世界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们,当它像惩罚你一样惩罚我们时,西尔维,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祈求不得回应,信任遭遇背叛,希望纷纷破灭,似乎我们对这个世界根本毫无意义。当我们认为自己没有意义时,我们开始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她不由自主地发出轻柔而低沉的哭号。她想趴在地上,紧紧地将自己蜷起来,直到彻底消失……
我什么都不是。
“不被理解的存在,不等于不存在。”凯胡斯说,“你当然有意义,西尔维,你有你的意义。世间万物都有意义。每件事,甚至包括你遭受的折磨,都有着神圣的意义。你的忍受甚至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她轻轻地把手指放在脖子上,脸庞皱了起来。
我有意义?
“比你想象的更有意义。”他低声说。
她倒在他的胸膛上。他扶着她的身子,任她发出无声的尖叫。痛苦让她大叫了出来,像孩子一样放声痛哭,身体颤抖着,双手拧在一起。他把她环在臂弯里轻摇,脸颊摩擦着她的头顶。
过了一阵,他拍拍她的后背,她羞耻地低下了头。如此懦弱!如此可悲!
他轻柔的手指拂过她眼上的泪,他久久地看着她。看到他眼中涌出的泪水,她完全平静了下来。
他在为我而哭……为我……
“你属于他。”他最后说,“你是他的战利品。”
“不。”她用嘶哑的声音轻蔑地说,“我的身体是他的战利品。我的心属于你。”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在两个男人之间挑拨离间吗?她已经熬过了这么多折磨,为什么今天要耍脾气?她不是被人爱着吗?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几乎完满了,他们说着他们秘密的语言,谈论着美好而柔软的事情……
我有意义。
他的泪珠被他整齐的胡须减缓了势头,聚在一起,坠到打开的书页上。古老的墨迹马上洇开了。
“你的书!”她猛吸一口气,突然在弄坏了他在意的东西所产生的罪恶感中得到了解脱。她从毯子中探出身,赤裸的身体在灯光下如象牙一般,她的手指划过打开的书页:“我把它弄坏了吗?”
“许多人为这本书哭过。”凯胡斯柔声说。
他们的脸离得那么近,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脸上的潮湿——她忽然紧张起来。
于是她抓起他的右手,把它放在自己形状完美的胸脯上。
“凯胡斯。”她低低地、颤抖着说,“我想要你……进到我里面来。”
最后,他终于同意。
她在他身下喘息着,朝塞尔文迪人躺着的黑暗角落看过去,知道他能看到她脸上的狂喜……他们脸上的狂喜。
到达高潮时,她大喊出来。喊声中透着仇恨。
奈育尔静静地躺着,咬紧的牙齿间发出嗞嗞的呼吸声。他仿佛可以看到她那完美的脸庞,带着痛苦的欢愉朝他看来,帐篷帆布反射的火光在她脸上不停流转。
西尔维像小女孩一样笑着,凯胡斯低声对她说了很多,用的是她那该诅咒的语言。亚麻与羊毛扫过光滑的皮肤,随后烛台熄灭,一片乌黑。他们掀开了帘子,清新的空气涌进帐篷。
“Jiruschi dan klepet sa gesauba dana.”她说,她的声音在空地上显得如此尖细,又被帐篷帆布变得沉闷了。
木炭火堆“呼哧”一声,有人把木头扔进了火里。
“Ejiruschina? Baussa kalwë.”凯胡斯回答。
西尔维又笑了,笑声略带沙哑,显得异常成熟,他从没听她这样笑过。
这贱人还有很多东西瞒着我……
奈育尔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皮革剑柄。剑柄冰冷又温暖,就像寒夜中暴露的女人皮肤。
他又躺了一会儿,透过生火的劈啪声听着两人压低声音热切交谈。他看到营帐外的火光了。模糊的、橙红色的光涂抹在黑色帆布上。光线中有一道轻盈的阴影。
那是西尔维。
他抽出阔剑,剑身与剑鞘摩擦发出粗糙的声音。橙红色的光在剑刃上闪动。
他从毯子里起来,只系着裹腰布,跨过地上的睡垫,来到帐篷入口。他的呼吸变得沉重了。
昨天下午的情景在奈育尔脑海中闪过:杜尼安僧侣用深不见底的眼神审视着那些因里教贵族。
想到要带领长牙之民上战场,他心中就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或许是骄傲,但他对自己真正的地位不抱幻想。对这些人来说,包括对涅尔塞·普罗雅斯来说,他永远是个异教徒。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会愈加认识到这个事实。他不会成为他们的将军,也许他们会找他询问基安人狡诈的战术,但也仅限如此了。
圣战。这个词令他不禁哼了一声。那些人似乎认为有什么战争是不神圣的。
但现在的问题不是他会怎样,而是杜尼安僧侣会怎样。杜尼安僧侣会带给这些外乡的统治者多大的恐怖?
他会把圣战变成什么样?
会把它变成自己身下的妓女吗?就像西尔维?
恐怕这正是此人的计划。“三十年了。”刚来这里凯胡斯就对他说过,“莫恩古斯在这些人当中生活了三十年,他一定拥有可怕的力量——你我都没希望胜过他。我需要的不只是巫术,奈育尔,我需要国家的力量。一个统一的国家。”他们将携手把控环境,为圣战扎上笼头,利用它去摧毁安那苏里博·莫恩古斯。这一切本是他们共同的计划,他干吗要为因里教徒担心,后悔将杜尼安僧侣带到他们当中呢?
但凯胡斯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这是不是杜尼安僧侣的又一个谎言,又一种安抚、欺骗和奴役的方式?
如果凯胡斯并不像他自称的那样是派来弑父的刺客,反而是他父亲的间谍呢?恰在一场以征服希摩为目的的圣战即将出征时,凯胡斯要前往那里,这仅仅是个巧合吗?
奈育尔不是傻瓜。如果莫恩古斯加入了西斯林,那一定会畏惧这场圣战,会动用任何可能的手段摧毁它。这就是莫恩古斯为什么会召唤儿子吗?凯胡斯模糊的出身会助他渗透进圣战军——事实上他已经这样做了——而通过生育得到的本能,或者训练出的本领,或者巫术,不管是什么,他可以掌握圣战军,摧毁圣战军,甚至将它调过来攻击发起圣战的人。攻击玛伊萨内。
但如果凯胡斯的目的不是追杀父亲,而是为其效劳,当初在山中为何饶过奈育尔?奈育尔仍能感觉到那双坚硬得不可思议的铁手卡在自己喉咙上,黑暗深渊就在脚下。
“但我说的是真话,奈育尔。我确实需要你。”
难道他当初就知道普罗雅斯与皇帝之间的竞争?又或因里教需要塞尔文迪人帮助也是一个巧合?
不,这不可能。但凯胡斯是怎么知道的?奈育尔咽了咽口水,尝到西尔维的味道。
或者,莫恩古斯仍在与他通讯?
这想法仿佛把他肺中的空气全抽了出去。他看到被刺瞎双眼的森努瑞特,锁在皇帝脚边……
我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凯胡斯继续与西尔维调笑着,仍然说着那该诅咒的语言。奈育尔知道这些,是因为西尔维的笑声如流水一般,冲刷着杜尼安僧侣像光滑石头一样的词句。
黑暗中,奈育尔伸出阔剑,用剑尖挑起门帘,打开了手掌宽的一道缝。他屏住呼吸朝外望去。
他们的脸被火光映成了橙色,后背投下阴影。他们两个并肩坐在橄榄树的木桩上,就像情人一样。奈育尔看着他们在自己光滑剑刃上的倒影。
死去的神在上,她是那么漂亮,长得那么像——
杜尼安僧侣转过头来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眨了眨。
奈育尔不由自主地撅起了嘴,仿佛有人在猛击他的胸口、喉头和耳旁。
她是我的战利品!他无声地喊道。
凯胡斯回头看着火焰。他听到奈育尔的话了。不管是怎么做到的。
奈育尔任门帘落下来,挡住了金色的火光,帐篷里一片黑暗。荒芜的黑暗。
我的战利品……
 
阿凯梅安不记得他从皇宫返回圣战军营地的路上想过些什么了,甚至连走的哪条路都想不起来。他只是发觉自己突然出现在早已散场的欢宴地点,坐在尘土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帐篷,那么小,那么孤单,经历了许多季节、许多旅程之后变得斑杂而陈旧,静静挺立在辛奈摩斯的大帐投下的阴影里。圣战大军向周围辐射,这是一座拥有无数帘布、支索、旗帜和遮阳篷的帆布大城,一直铺向远方。
他看到辛奈摩斯在渐渐熄灭的火堆旁睡着了,厚实的身躯蜷缩起来对抗寒冷。阿凯梅安知道,一定是皇帝突然的召唤让元帅担心着他,于是整夜在火堆旁等候,等候阿凯梅安回家。
家。
这个词让他隐隐有了泪水。他没有过家,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地方。没有地方可以保护、庇护他这样的人。他只有一些朋友,四散天涯,出于无法理解的原因爱着他、关心他。
他让辛奈摩斯继续睡,因为接下来的一天会非常劳累。庞大的圣战军营地将开始拆解,人们要放倒帐篷,紧紧地用杆子卷起来,把装备和补给装到辎重车上,然后开始艰苦但令人欢欣鼓舞的南征。奔向异教徒的土地,奔向血腥的战场,或许也是奔向真相。
在昏暗的帐篷里,他又一次将那张羊皮纸关系图拿了出来。几滴掉下的泪水不经意间打湿了纸张,他盯着
非神会
这个词看了很久,似乎在努力回忆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预示着什么。然后,他蘸湿羽毛笔,从这个词下面颤抖着画出一条对角线,指向
皇帝
终于连接起来了。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个词一直飘浮在关系图的角落中,更像是一团墨迹,而不是一个名字。它不接触任何东西,不代表任何东西,就像一个懦弱的奴隶在鞭打他的人走后喃喃低语。现在情况终于有了变化。这个邪恶的幽灵露出了血肉,从前的、或是将来的恐惧,变成了现在的恐惧。
他的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女神将这样的启示赐给他?她傻了吗?她不知道他有多么脆弱、多么空虚吗?
为什么是我?
这是个自私的问题。也许是所有问题中最自私的一个。任何责任,哪怕像末世之劫这样令人发狂的责任,都必须被某人承担。为什么不能是他?
因为我是一个废人。因为我期待着我不能拥有的爱。因为……
但这样的借口太简单了。脆弱和求不得,本是人生逃不过的折磨。他是何时沉溺于自怜自艾的?这样的情绪是如何在生命中堆积起来,让他觉得自己是世界的受害者的?他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傻瓜?
三百年后,他,杜萨斯·阿凯梅安,重新发现了非神会。两千年后,他,杜萨斯·阿凯梅安,见证了一个安那苏里博的回归。阿娜克,命运的妓女,选择他来承担这些责任!他没资格问为什么,问出来也不会让担子变轻。
他必须行动起来,他必须选择时机,战胜他们,征服他们。他是杜萨斯·阿凯梅安!他的咒语可以烧焦整支军团,撕开颤抖的大地,让巨龙从天空中尖叫着坠落。
但他低头重新审视羊皮纸时,刚刚立定的决心中出现了巨大的空洞,就像水池中的漩涡,不停追逐着水面上一个个气泡,让这决心变得越来越薄弱。随着空洞的出现,梦境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来若隐若现的恐惧、悔恨的迷雾……
他重新发现了非神会,但完全不了解对方的计划,也不知如何再找到他们。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最初是怎么被皇帝发现的。他们用完全无法被发现的方式将自己隐藏了起来。将非神会与皇帝联系起来的那条单独的、颤抖的线没有什么重大含义,只表示他们之间有所关联而己。而如果说非神会用这种……这种换皮密探渗透进了帝国的宫廷,他只能推断他们同样也渗透进了各大势力,乃至三海诸国全境——甚至天命派内部。
一张脸打开了,就像从没有皮肤的手掌上伸出的丑陋手指。还有多少这样的密探?
在此之前,“非神会”这个名字与其他名字似乎全不相干,但突然间,它似乎与每个名字都产生了令人胆寒的密切联系。阿凯梅安意识到,非神会不仅渗透进各大势力,还渗透进了每个人,它可以变成他们。对付它,是不是还要对付他们变化成的人?还要对付各大势力?很可能非神会已经统治了三海诸国,之所以允许天命派存在,只因天命派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对手,一个笑柄,而它可以通过嘲笑天命派,让世人更加无知——无知就是它用来保护自己的屏障。
他们嘲笑了我们多久?他们腐化了我们多深?
足以蔓延到沙里亚身上吗?这场圣战本质上是不是非神会促成的?
一连串震人心魄的暗示瀑布般冲向他,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之前毫无联系的事件现在编织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这故事是如此黑暗,不如不知道的好。这就好像原本一片片孤立的废墟,结果发现是某座失落的宏伟堡垒或神庙一样。他想起杰什鲁尼消失的脸。是非神会杀了他吗?取走他的脸,是为了完成某种邪秽的置换仪式吗?但却被赤塔出人意料地发现尸体而打断了?如果非神会知道杰什鲁尼,不也就意味着他们知道赤塔与西斯林间的秘密战争吗?这是不是能解释玛伊萨内是如何知道这场战争的?解释埃因罗的死?如果千庙教会的沙里亚是非神会的间谍……如果安那苏里博的预……
他又一次看向那张羊皮纸,
安那苏里博·凯胡斯
这个名字仍然没有和其他名字连接起来,但越看离“非神会”越近。他抬起羽毛笔,想在两个名字之间画上一条线,但犹豫了一下,又把笔放下了。
这个男人,凯胡斯,这个将成为他的学生与朋友的人,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安那苏里博的归来宣告了第二次末世之劫的到来,这个事实让阿凯梅安痛入骨髓。而圣战,将是这次末世之劫的第一场大流血。
他的头要炸开了。阿凯梅安抬起一只毫无知觉的手,按在脸上,抚过头发。前半生的一幕幕场景在他脑海中翻涌:他在花园的土地上画出字母,给普罗雅斯讲解代数;他坐在辛奈摩斯家的露台上·借着晨光阅读阿金西斯的作品。这些画面天真得令人绝望,它们苍白、幼稚,现在要被完全毁灭了。
第二次末世之劫就在这里。它已经开始。
而他站在这场风暴的中心。圣战的中心。
纷乱的阴影在帐篷的帆布墙上欢腾跳跃,阿凯梅安恐惧地发现它们就在他视野之外徘徊着。支撑世界的某种难以衡量的平衡物在不知不觉间被偷走了,令世界转向了一个可怕的方向。他心中对此有确凿的预感。
另一次末世之劫……正在发生。
疯了!不可能!
是真的。
吸口气。呼出来——慢慢地。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阿凯。
你必须担当大任!
他吞了口唾沫。
问问你自己。问题是什么?
为什么非神会想得到这场圣战?为什么他们想摧毁费恩教?这与西斯林有关吗?
在问出这些问题的解脱感中,又一个问题偷偷潜进他脑海。这个问题太痛苦,让他无法否认,就像一把寒冷的匕首插在那里。
我刚离开凯里苏萨尔,他们就杀了杰什鲁尼。
他想到在坎伯希市场上见到的那个人,那个他觉得在跟踪自己的人。那个人似乎可以变脸。
这意味着他们在跟踪我吗?
是他把他们领到埃因罗那里的吗?
阿凯梅安浑身一凛,看着弥散的光线,难以呼吸。他握着羊皮纸的左手麻木而刺痛。
他是不是也把他们……
他两个手指举到嘴边,缓缓地按住了下嘴唇。
“艾斯梅……”他低声说。
 
豪华舒适的划桨船聚集在摩门城筑垒海港外的梅内亚诺海中,船与船绑在一起。这是帝国数百年来的传统,每逢库萨波卡里节便会举行这样的集会,以庆祝夏至来临。海湾中的划桨船大多属于两个高等种姓:吉内塔,元老院贵族;那哈特,祭司阶层。高纳姆家族、达卡斯家族、里格瑟拉斯家族及其他许多家族的人相互打着招呼,忠诚与敌意织成一张混乱而阴暗的网,各种流言根据这张网传递,也是这张网将各大家族联系在了一起。在每个种姓当中,等级与名望又区分出上千个层次,而至少关于等级的官方排序是一目了然的——只消看看各家继承人在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与皇帝的亲疏关系,或与此相反,与比亚希家族的亲疏关系就能知道。比亚希家族是伊库雷家族的宿敌。然而每个家族也自有其漫长历史,层次高下难免受各家历史的影响。所以这里的人会告诫自己的妾侍或孩子:“看那个人,崔里姆·恰察留斯,向那个人致敬,孩子,他的祖先是帝国皇帝。”虽然已经没人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崔里姆家族就既没受到皇帝的宠幸,也不为比亚希家族重视了。此外,层次区分还受到财富、学识、智慧以及礼仪规范的影响,贵族们的交流令外人莫名其妙,往往连身处其中的人也感到茫然。这是一片暗流涌动的泥沼,愚蠢的人会在瞬间被它吞噬。
但台面上的挣扎也好,暗中的算计也罢,都不会影响他们此刻的欢庆。这就跟星辰运行的轨迹一样,质朴而自然。人生中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但并非一定要随时变化。对酒当歌的人群中永远不缺欢声笑语、高谈阔论,好像他们根本没算计过上述那一切。他们靠在抛光的栏杆上,傍晚的太阳不冷不热,晒在身上恰到好处,只有回到阴影当中人才不禁一颤。酒碗交错有如笙歌,美酒不停倒入碗中,又泼溅出来,让那些戴着硕大戒指的手指变得更大。第一批酒被泼入海中,献给摩玛斯神,感谢这位神祇为他们提供欢庆的场地。人们的交谈集合了诙谐与肃穆,仿佛是一场语言的盛装游行,每个人都在争夺听众的注意,都在抓紧机会影响、结识或是取悦他人。各大家族的妾侍穿着丝绸的“库拉提”,被男人们厉声赶出谈话圈子,不过这也正合她们的意,让她们可以聚在一起享受那些乐趣无穷的话题:时尚、嫉妒的主妇和任性的奴隶。男人们小心翼翼地举起艾诺恩式的长袖挡住太阳,讨论更严肃的事,对任何与战争、物价或政治无关的话题都嗤之以鼻。某些违反礼仪规范的冒险尝试会得到宽容乃至鼓励,端乎这样做的人是谁。事实上,知道何时可以违反礼仪规范本是礼仪规范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男人大笑时,会把声音抬高到女人堆正好能听到的程度。
在他们周围,港湾深蓝的海水没有一点波澜。加里奥斯的运粮船、辛罗恩的大帆船及其他停在法御斯河河口外的船只就像是远处的玩具。风暴后的天空湛蓝得透明。往陆地上看去,无数小山丘围绕着棕色的摩门,这座城市如此古老,仿佛火焰熄灭后的余烬。穿过经年不散的雾霾,可以分辨出城市中那些宏伟的纪念碑,它们就像是笼罩在周围肮脏的灰色民居和凌乱街巷上的更深的阴影。塞尔克塔仍然矗立在城市东北方,而在城市中心,绍特海耶神庙高耸的穹顶在杂乱的西米拉神庙区中显得鹤立鸡群。比亚希阵营中那些好视力的人发誓,他们可以在神庙建筑中看到“皇帝的阳具”,那是他们给瑟留斯最近落成的纪念碑起的名字。每当这时总会产生争论,也总有一些信仰比较虔敬的人对这种下流笑话皱起眉头。但他们终究会被更多的争论、更多的美酒动摇,不得不承认,无论如何,这座纪念碑有一个皱巴巴的“头”。他们中的一个醉鬼甚至拔出了短刀——这是第一起真正违反礼仪规范的行为——因为有人说他上周才亲吻过这座纪念碑。
然而在摩门城外,一切都不一样了。城郊田野己成荒地,被无数双脚踩成死灰的颜色,又在太阳的暴晒下龟裂开来,仿佛连大地都被圣战大军压碎了。树丛死去,污水坑发出臭气,到处都是苍蝇。
圣战大军起程了,各大家族的男人都在不停讨论这个话题,详细描述皇帝——不,是帝国——在普罗雅斯和他的塞尔文迪佣兵面前蒙羞的过程。一个塞尔文迪人!这帮恶魔居然跑到他们的政治舞台上来了!因里教众贵族说皇帝是虚张声势,结果虽然伊库雷·瑟留斯曾威胁不会派兵加入圣战,到头来还是承认了失败,派孔法斯随军出征。每个人都同意,扭曲圣战的目的、为纳述尔帝国的利益服务是大胆的赌博,而且只要伟大的孔法斯与大军在一起,皇帝仍有机会成功。孔法斯,神一样的男人,凯兰尼亚血脉的真正传人,或者是塞内安的。他一定能把握圣战!“想想吧!”他们喊道,“旧时的帝国将要复兴了!”然后纷纷举起酒碗,为他们古老的国家进行新一轮祝酒。
春夏之交最可怕的几个月中,他们大多在外省的别墅里度过,并没怎么看到长牙之民。有些人靠补给圣战来敛财,更多人把家中的宝贝子嗣送进孔法斯的军中效力。他们没有什么实际理由为圣战军的南征欢庆,但也许他们有着更深远的打算。蝗灾降临时,他们会把谷仓里的粮食天价卖出,等到饥荒结束,他们又献上祭品。诸神并没有惩罚他们的傲慢。这个世界就像一面彩绘玻璃,无法想象的古老力量透过它折射出阴影。
远方某处,圣战大军踏上了从一座古都通往另一座古都的路程,犹如巨大的移民团队,彪悍的男子握着阳光下闪烁的武器。即使此时此地,划桨船上也有人声称听到了军队模糊的号角声,飘过宁静的海面,夹杂在欢歌笑语间传来,就像嘹亮的喇叭在耳畔的回音。听他这么一说,周围人都停住话头侧耳倾听。虽然什么都没听到,但每人身子都是一颤,说话也变得小心起来。荣耀让人敬畏,但必将到来却无法看到的荣耀,则让人变得虔诚。
虔诚地面对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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