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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卡拉斯坎

如果烟尘弄脏了外袍,就把它染黑——是为复仇。
——伊克雅努斯一世,《四十四封书信集》
戈塔迦的假说认为大地乃是圆形,我替他找到了另一个证据——若非如此,为何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所处之地位比自己的手足更高呢?
——阿金西斯,《论战争》
长牙纪4112年,初春,卡拉斯坎

如今还是旱季。大草原的旱季有种种定规:夜空中,长枪座出现在北方地平线;牛奶会很快变酸;卡努——仲夏时节的季风——不见踪影。
而雨季来临时,塞尔文迪牧民会在草原上寻找砂质土地,那里的牧草生长得更快;雨量变小时,牧群则被赶往更坚实的土地,那里的牧草生长得慢些,但在很长时间里都会是绿色。最后,当云彩被热风追逐着消失在天际,他们开始逐草而居,追踪草药与剩下的牧草,设法让牧群产出更好的肉和鲜奶。
追踪过程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尤其是那些过于贪心、不想杀掉牧群中任性牲畜的牧民。固执的头牛会领着牧群走得过远,去到已被过度放养的草场或是枯萎的荒地。每个季节,总会有几个傻瓜空手回到部落,一匹马和牛都没有带回来。
奈育尔知道,他现在也是这样的傻瓜。
我把圣战军交给了他。
在帕夏曾经的会议厅中,奈育尔坐在围绕议事长桌的、高处的座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杜尼安僧侣。他尽量不去注意挤在周围的因里教徒,但仍不断有人前来攀谈、向他道喜。一个蠢货,来自泰丹的男爵,甚至冒失地想亲吻他的膝盖——他的膝盖!他们又一次用崇敬的口气喊出“塞尔文迪人”这个词。
战士先知坐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俯视议事桌旁的各大贵族。讲台两侧是黑底金线的圆环旗。他的胡须上过油,编成辫子,亚麻色长发披在肩上,及膝的硬挺法衣下还有一件白色丝绸长袍,袍上绣着分叉的银叶和灰色树枝。凯胡斯身边放着几个火盆,火光让他看上去如水中的倒影一般虚无——就像他自称的先知那样,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厅中扫视,无论扫到哪里都会让人发出喘息与低语。他的目光两度落在奈育尔身上,草原人每次都转开了头,随后又忍不住咒骂自己。
可悲!可鄙!
那个巫师,那个心软得像女人一样的小丑,那个人人都以为死了的人,如今坐在杜尼安僧侣讲台左前方的位置,一件长及脚踝的红袍套在白色亚麻罩袍外——至少他没像其他人一样打扮得像个奴隶主的姘头。但他的眼神奈育尔是见过的,那是无法相信幸运居然会降临自己的人才有的目光。奈育尔听到坐在前面的乌兰扬卡提及此人——杜萨斯·阿凯梅安——业已成为战士先知的维齐尔,即导师与守护者。
不管之前是何等模样,同如今瘦骨嶙峋的因里教贵族们相比,那巫师简直胖得在犯罪。也许杜尼安僧侣是准备在非神会或西斯林攻来时把这个大块头当盾牌吧,奈育尔心想。
大贵族们和往常一样在桌边就座,不过他们身上的傲慢已无影无踪了。他们曾是争斗不休的一方霸主,是圣战军的统帅,如今却不过是些顾问而已,他们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们大多时候默然不言,只是偶会有一两个人扭过头去,和身边的人贴耳低语。
短短时日,这些人所认知的世界便被连根拔起、彻底颠覆了。他们当然少不了错愕与迷茫——奈育尔对此再了解不过——但更重要的是再没有什么可以确信了。这些人生平第一次站在无路可寻的土地上,只好望向那个杜尼安僧侣,等着他为他们指引方向,如同当初奈育尔对莫恩古斯的期待。
最后一批小贵族坐进了对面的座椅,低沉的交谈渐渐变成充满期待的静默,拱顶下的空气似乎凝聚了众人的不安。奈育尔知道,对这些人来说,战士先知的出现摧毁了太多无形无质的东西,现在除了祈祷,他们还能发出什么声音?若不同意先知的言语,岂不就是亵渎?哪怕只提出建议,也代表着荒谬而放肆的妄自尊大。
之前没有人的祈祷应验过,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虔诚的,而今他们就像一群自吹自擂的闲人,猛然发觉吹嘘已久的对象就坐在自己身边,而此人随口一句话,就足以将他们最珍视最自负的妄想扔上定罪的火刑堆。这帮自诩虔诚又以正义自居的人该如何应对?原本空洞缥缈的经文现在开口说话了,他们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奈育尔差点笑出声来。他低下头,朝双腿中间啐了一口。他并不介意其他人是否注意到他的嘲弄。这里本无荣誉可言,只有利用——纯粹的、赤裸裸的利用。
不存在荣誉,但真相却是存在的。不是吗?
高提安站起来,开始吟诵真神之殿的祷词。这些让人无法忍受的仪式和典礼,在因里教徒看来却似乎是不可或缺的。骑士团的大宗师全身僵硬,就像个青春期的孩子,他那身法衣显然是新做的:白布上绣着驳杂的花纹,两只长牙在金环上交叉——这又是一种圆环徽记的样子。他话音颤抖,中途还停顿了一下,显然没控制好情绪。
奈育尔扫视大厅,惊讶地发现没有一个人露出嘲讽神色,相反大家都被感染了,低声抽泣起来。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驱使这些人的疯狂决心变得有了形质,仿佛触手可及。
他亲眼见证过这样的决心。在卡拉斯坎城外的战场,这些人的疯狂与果决,甚至连他的乌特蒙部落也要相形见绌。他看到连呕吐都只能吐出煮熟草根的人踉跄着冲锋,他看到连路都要走不动的人奋不顾身地迎向异教徒的武器,只为了让对方没有武器可用!他看到那些人被基安战象踩在脚下时仍然面带笑容,甚至流出欢欣的泪水!
当时,他觉得这些人,这些因里教徒,才是真正的战争之民。
奈育尔看到了这一切,但他无法理解——至少不能完全理解。杜尼安僧侣塑造的一切是无法抹去的。即便圣战军失败,关于这一切的记载也会流传下来,笔墨会让这场疯狂之旅成为不朽。凯胡斯带给这些人的不止是姿态与许诺,不止是指引和洞见。他满足了他们的控制欲。他让他们能够超越怀疑,战胜最憎恶的宿敌。他让他们变得强大。
但为何谎言会有这样的效果?
这些人居住的世界包裹在热病般的梦呓之中,包裹在幻觉之中。但奈育尔知道,在他们看来,那个世界和他所处的世界同样真实,唯一的区别在于,他可以分毫不差地沿这些人的世界上溯回去,在自己的世界中寻得其发源地——这想法一直困扰着奈育尔,究其原因,这是因为他了解那个杜尼安僧侣。在这里聚集的所有人之中,只有那个杜尼安僧侣了解他们脚下的大地,这片反复无常的大地。
奈育尔眼前的一切突然化作两重叠影,仿佛他的双眼在交战。高提安念完真神之殿的祷词,杜尼安僧侣手下的几个高阶祭司——他的纳森蒂们——开始为之前因病无法参加浸没仪式的人举行仪式。燃烧着香油的火盆摆在战士先知面前,先知像人偶一样坐得纹丝不动。头一位信徒跪在三脚架边——从辫子看是个森耶里人——话音几不可闻地与主持仪式的祭司一起念诵。虽然瘟疫与战乱的痕迹并未从他脸上褪去,他的眼睛却如十岁幼童一样清澈,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希望与期待。祭司流畅将手伸进燃烧的火油,再点在森耶里人脸上,一次心跳的时间里,那人似乎透过火焰看着祭司,直到另一名祭司用湿布裹住他的脸。厅内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那个男爵怀着难以抑制的激情,倒在同伴们欢欣的怀抱之中。
在因里教徒看来,此人刚刚跨越了一道无形的门槛,他们也见证了这场深刻的转变:一个普通的灵魂一跃进入受选者的行列。虽然曾遭污染,但现在他得到了净化。他们亲眼目睹了这一转变,谁还能质疑?
但在奈育尔看来,此人跨越的是愚蠢与无可救药的荒谬之间的界限。他看到的不是一场神圣的仪式,而是一件工具——一件机械的诞生。就像在纳述尔帝国里那些精巧的磨坊中看到的景象,杜尼安僧侣通过这个过程将这些人研磨成他能消化的食料,奈育尔亲眼见证的正是如此。
和因里教徒不同,他没有落入杜尼安僧侣的圈套。这些人身处于那个世界之中,他却在那个世界之外观察他们。他看到的更多。信仰有内外之别这件事本身就很奇妙——在信仰之内看是希望、真相或爱意的东西,从外面看很可能是镰刀与铁锤,并且握在他人手中。
工具。
奈育尔深吸一口气。这种种思考折磨着他,他觉得自己快要无法承受了。
他往前倾身,手肘压住膝盖,茫然地目视闹剧继续上演。
普罗雅斯告诉过他,因里教徒相信所有人的生命都是为了一个更伟大的目的,但这个目的也许太过深奥,令人难以理解。奈育尔明白,正是出于这样的信仰,凯胡斯方能成为先知。正像忆者所说的,这些人都是自愿的奴隶,一心要为至高无上的目的奉献。他们宣称自己所追寻的高尚目的——他们的道路——源自外域,这满足了他们的虚荣,让他们在作践自己的同时煽动起自负与骄傲。忆者说,世上最大的暴政,恰恰在奴隶对奴隶之间。
但现在,奴役他们的人就站在他们中间。凯胡斯在大草原上问过他:只要人类都在受骗,奴役他们又有什么打紧?这里没有荣誉,只有利用。若是信守荣誉,就得站到众生之中,与奴隶和愚人为伍。
仪式接近结束,梭本——卡拉斯坎名义上的国王——站起来接受战士先知的询问。
“我不会出兵。”加里奥斯王子用将死之人般的声音说,“卡拉斯坎是我的,我不会放弃它——哪怕被诅咒也不会。”
“但战士先知要求你出兵!”银发的高提安喊道。他说“战士先知”这个词的方式让奈育尔寒毛直竖——那份狂热仿佛不属于人类。萨瑟鲁斯被揭露前,沙里亚骑士团的大宗师曾是杜尼安僧侣最不可动摇的敌人,但自那之后却成了他最热诚的拥护者,这样剧烈的转变只能让奈育尔对他们更鄙视。
“我不会出兵。”梭本重复了一遍,就像在噩梦中自语。奈育尔发现,这位加里奥斯王子居然冒失地戴着铁王冠来参加议事会。虽然他个子很高,身强体壮,脸上还带着烈日晒下的红晕,但在战士先知面前,却仿佛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在扮演国王嬉闹。“我亲手夺下了这座城市,我也要亲手守住它。”
“瑟金斯啊!”戈泰克喊道,“你的手?应该还有其他几千双手吧!”
“是我打开了城门!”梭本激烈地反驳,“是我把这座城市带给了圣战军!”
“你带来的东西并不属于你。”岑约萨大人用讽刺的口吻说,他一直盯着铁王冠,面露嘲笑,像是想起了什么私下流传的笑话。
“头疼,”戈泰克握紧长满灰毛的拳头,“他带来的只有头疼……”
“我只要求得到属于我的东西!”梭本低吼,“普罗雅斯——你答应过支持我,普罗雅斯!”
康里亚王子不安地朝杜尼安僧侣看了一眼,然后直视这位卡拉斯坎之王。围城期间他一直坚持与手下士兵吃同等的口粮,如今面容憔悴,棱角分明的下巴跟手下一样被胡须覆盖,看上去老了很多。“不,我不会违背诺言,梭本。”他英俊的面孔在犹豫中变得松弛了,“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这场争论纯粹只是做做样子,只是将之前的分歧继续下去。普罗雅斯大声呼吁,但他决定不了什么:只有一个人的决定是最重要的。
所有人都抬起眼睛,望向战士先知。梭本虽然在袍泽们面前表现得无比凶猛,现在却像个任性的男孩——一个在自己王宫的穹顶下任人教训的孩子。
“前往神圣的希摩城的人,”战士先知的声音如钢刀落在座下众人的身上,“必须出于自愿……”
“不,”梭本沙哑地说,“求你了,不要。”
起初奈育尔并没领悟这回答的含义,但他马上想明白了:杜尼安僧侣是要逼梭本选择,要么出兵,要么诅咒自己。只有在需要他们为“选择”承担责任时,凯胡斯才会将选择权交给他们,其手段之巧妙令人发指!
战士先知摇了摇他那雄狮般威严的头。“没有什么是被强迫的。”
“把他拉下王座!”伊库雷·孔法斯突然说。“把他拖到街上,”他耸动着肩膀,像是忍耐已久,“把他的牙统统打掉!”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作为最强硬的正统派和萨瑟鲁斯的同谋,孔法斯在大贵族中一直处在被排挤的状态。在特尔塔平原之战前的议事会上,他几乎一言不发,偶尔发言时那尴尬的场面像是被迫用自己不熟悉的语言讲话一样。现在他的耐性似乎被彻底耗尽了。
大统领朝目瞪口呆的袍泽们看了看,哼了一声。他仍按纳述尔人的习惯,以蓝披风斜斜地盖住镀金胸甲,自安迪亚敏高地上那次决定性的会晤以来,所有活下来的人当中,只有他没留痕迹,没有改变。
他扭头对战士先知说:“这些都是你有能力做到的事,不是吗?”
“无礼!”戈泰克嘶声喝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向你保证,老傻瓜,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么,”战士先知说,“这次你要说的是什么呢?”
孔法斯努力露出轻蔑的微笑。“我要说的是,这些,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而你——”他又朝周围的面孔扫了一眼,“是个骗子。”
愤怒的低语声在厅中传播开来,但杜尼安僧侣只笑了笑:
“这不是你要说的话。”
直到这时,孔法斯仿佛才意识到杜尼安僧侣在周围这些人中的无上权威。战士先知绝不只是这些人的中心,不只是军队的统帅,他同时还是他们脚下的大地。这些人不仅在言辞举止上服从他,还把他当作激情与希望的来源——他们灵魂中每一个动作,如今都在响应战士先知。
“你们清醒清醒,”孔法斯以平板的语气说道,“怎能让又一个——”
“又一个?”战士先知说,“别把我和什么‘又一个’弄混了,伊库雷·孔法斯。我就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他朝前倾了倾身,奈育尔不禁屏住呼吸。“我就在这里,在你们中间。”
“好吧好吧,在我们中间。”大统领说。
奈育尔知道,他想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声音中透出的却是恐惧。
“我知道,”杜尼安僧侣道,“你的忍耐到了尽头,你痛恨我为圣战军带来的改变;我知道,我给予长牙之民的力量威胁到了你的计划;我知道,你十分迷茫,不清楚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是假装向我效忠——就像你对待你叔叔那样——还是继续诋毁我的威信。你急切地拒绝我,不是为了向其他人证明我的欺骗,而是为了向你自己证明:你比我更强大。你的思想中包含着极为堕落的傲慢,伊库雷·孔法斯,你相信自己能评判所有人——这是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维护的谎言。”
“这不是真的!”孔法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不是吗?那么告诉我,大统领,你有多少次觉得自己就是神?”
孔法斯抿紧嘴唇。“从没有过。”
战士先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现在的立场很奇怪,对吧?为了维持在我面前的傲慢姿态,你必须忍受谎言带来的耻辱;你必须隐匿真正的自我,才能证明自己,甚至必须通过贬低自己来保住骄傲。此时此刻,你比人生中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这一点,但你却不愿放弃你那备受折磨的自尊。你用无穷无尽的痛苦来抗拒解脱自我的一时痛苦,你宁可在不属于自己的身份中狐假虎威,也不愿相信和承认真正的自我。”
“闭嘴!”孔法斯声嘶力竭地喊,“没有人能这样和我说话!没有人!”
“耻辱对你来说是陌生的,伊库雷·孔法斯。无法忍受的陌生。”
孔法斯灼热的眼神在周围的面孔上扫过。厅中响起了哭泣声,其他人也在战士先知的话语中看到了自己。奈育尔边看边听,皮肤被恐惧浸透,心仿佛跳到了喉咙口。放在以往,大统领受辱会让他深感满足——现在却完全不同。耻辱在众人头顶盘旋,仿佛怪兽吞噬着所有人的自信,冰冷地裹住了最炽烈的灵魂。
他是怎么做到的?
“解脱。”战士先知说,他的话仿佛是全世界唯一一扇敞开的大门,“我所能给予你的,伊库雷·孔法斯,是解脱。”
大统领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在那个疯狂的瞬间,他的膝盖似乎要弯下去了——皇侄想要跪下。但紧接着,他喉咙中发出一阵令人血液冰冷的诡异笑声,风度翩翩的仪容下隐藏的疯狂一显即没。
“按他说的做!”高提安用悲哀的声调说,“你不明白吗,凡人?他是先知!”
孔法斯迷惑地看看大宗师,英俊的脸上毫无表情。
“这里的人都是你的朋友,”普罗雅斯宣称,“都是你的兄弟。”
高提安和普罗雅斯。这里的人和他们的话语。这些重叠的声音仿佛解除了杜尼安僧侣加在孔法斯身上的魔咒——正如曾经解除加在奈育尔身上的魔咒。
“兄弟?”他低吼道,“我不是奴隶的兄弟!你们认为他了解你们?认为他说出了每个人的心里话?他没有!相信我,我的‘兄弟’们,对操弄语言和人心的手段,我们伊库雷家族了解得更多。他在戏弄你们,你们却一无所知。他把一个又一个‘真相’扎进你们心里,为的是驾驭你们的心所驱动的热血!蠢材们!奴隶们!我还庆幸过与你们为伍,哈!”他转身背对大贵族们,在拥挤的厅中挤向入口。
“站住!”杜尼安僧侣如震雷般喝道。
所有人,包括奈育尔在内,都不禁缩了缩脖子。孔法斯身子一晃,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许多人伸手抓住了他,扭过他的身子,把他推到战士先知面前。
“杀了他!”奈育尔右边有人喊。
“叛徒!”下面的椅子上有人高叫。
整个会场突然变得人声鼎沸,拳头在颤抖的空气中挥舞。孔法斯看了看周围,与其说被吓到,不如说是呆住了,就像一个男孩被自己敬爱的伯父抡了一巴掌。
“骄傲。”战士先知一挥手便让大家安静下来,仿佛木匠拂去工作台上的木屑,“骄傲是一种病……对很多人来说它就像感冒,是被别人的荣耀传染的;但对少数人而言,比如你,伊库雷·孔法斯,它是从子宫中带出来的缺陷。你一生都在疑惑周围的人到底为什么而活。做父亲的为何宁愿卖身为奴,也不肯扼死挨饿的孩子?青年人为何要加入长牙之民,以奢华享受交换一顶小小的军帐,抛却权柄甘为至圣的沙里亚的仆人?为何这么多人宁愿给予,却不愿轻松攫取?
“之所以会问出这些问题,是因为你不理解何谓真正的力量。真正的力量不正意味着有足够的决心去抵抗欲望,去为自己的兄弟而牺牲吗?但你,伊库雷·孔法斯,你只知道拥抱弱点。真正强大的人能够承认弱点,你却把自身无数的缺陷当成力量。由此,你背叛了你的兄弟,你用谄媚的话语粉饰和涂抹自己的心。你,你这个比其他人更渺小的存在,却对自己说:‘我是神。’”
大统领的声音像是耳语盘旋在厅内:“不……”
耻辱,Wutrim。奈育尔本以为自己对杜尼安僧侣的恨无法匹量,甚至令一切黯然失色,但现在充溢厅内的羞愧、让人腹中翻腾的耻辱,却令他一时间忘却了自己的怨恨。那一瞬间,他看到的是令人敬畏的战士先知,而非杜尼安僧侣;那一瞬间,他也身不由己陷入了此人的谎言之中。
“你的军团,”凯胡斯续道,“将被解除武装。你把部队带到约克萨,等待运回纳述尔。你不再是长牙之民了,伊库雷·孔法斯。事实上,你从来都不是。”
大统领震惊地眨着眼睛,好像真正冒犯他的是这句话,而非此前那些。奈育尔意识到,这个人的灵魂确实是有缺陷的,正如杜尼安僧侣说的那样。
“为什么?”大统领问,努力想找回从前声音中的力度,“为什么我要接受这样的要求?”
凯胡斯站起来,朝他走去。“因为我知道,”先知走下讲台,不知为什么,离开照明用的火盆并未让他奇迹般的身影变得暗淡。他定是把这一刻的光线也考虑到了,“我知道皇帝曾与异教徒达成协议……我知道你打算在光复希摩之前背叛圣战军。”
孔法斯在他面前退缩了,一点点后退着,直至倒在信徒们怀中。奈育尔认出了信徒中的几个人——盖德奇、图索萨、桑佩尔——他们眼中射出了比仇恨更明亮的光芒,看上去仿佛阅尽了千年世事,又带着古老岁月留下的确信。
“因为,”凯胡斯续道,他的身影将孔法斯彻底笼罩,“如果你不服从,我会把你剥皮之后吊在城门上。”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说到“剥”字时,每个人仿佛都看到了一具没有皮肤的尸体。
孔法斯用绝望而痛苦的眼神仰视着凯胡斯。他下唇颤抖,表情渐渐扭曲成无声的哭泣,随后僵直片刻,接着又一次崩溃。奈育尔发觉自己正抓着胸口。我的心为何跳得这么快?
“放开他。”凯胡斯低声吩咐。大统领马上向门口冲去,一只手遮住脸,一只手在空中挥舞格挡,就像有人在拿石块砸他一样。
奈育尔又一次站在了杜尼安僧侣的阴谋之外。
他知道,揭发孔法斯的叛变是精心设计的戏码,仅此而已。与自古以来的敌人合谋,皇帝能得到什么?凯胡斯在众人面前所做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早有预谋。一切。每一个词,每一个眼神,每一句深邃的话语,都别有用意……但这次又为了什么?拿伊库雷·孔法斯杀鸡儆猴吗?为了除掉他?何不干脆割开他的喉咙?
不,不是这样。在所有大贵族之中,只有伊库雷·孔法斯——声名远播的基育斯河的雄狮——拥有足够的人格力量,足以让手下保持忠诚。凯胡斯不会忍受竞争者的出现,但也不愿冒险让剩下的圣战军再来一场两败俱伤的冲突。他必须保住大统领的性命。
凯胡斯离开了,长牙之民纷纷从座椅上起身,呼喊着、大笑着,朝他致敬。奈育尔发觉自己又在用双重视角看待他们了。他知道,这些因里教徒会认为自己正经历一次接一次的锤炼,在对纯粹的追求中变得愈发强大。但草原人知道得更多……
旱季还没有结束。也许永远都不会结束。
凯胡斯已将最任性的牲畜从牧群里剔除了出去。

普罗雅斯一边在拥挤的人群中尽力稳住身形,一边扫视四周,寻找塞尔文迪人的身影。战士先知刚刚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离去,圣战军首领们兴奋地议论着,表达心中的欢欣与义愤。有太多东西可供讨论了:伊库雷家族阴谋的败露,纳述尔各军团被从圣战军中逐出,大统领颜面扫地……
“我打赌,帝国的狮皮绝对要换颜色了!”盖德奇在附近一群康里亚贵族中高喊。笑声在拥挤的厅中轰响,尖刻却又真实——尽管普罗雅斯注意到,其中也不乏担忧的痕迹:胜利的表情、兴奋的声明和渴望的姿态,交谈中的每个人都在展示自己,但仍有其他东西存在,普罗雅斯感到它在房间角落徘徊,他的脸不由得阵阵刺痛……
是恐惧。
也许这是理所应当的。阿金西斯总爱说,“习惯”统治着人类的灵魂。只要过去仍掌控着现在,习惯就可以依赖,但如今过去被翻转了,长牙之民们无法信任自己的判断与假设。要想重生,就必须杀死从前的自己——普罗雅斯意识到,这个耳熟能详的比喻可以从两个方向解读。
但与他们获得的一切相比,这只是极小的代价——小到可笑。
找不到塞尔文迪人,普罗雅斯开始仔细端详眼前这些人的面孔,区分哪些是曾经谴责过凯胡斯的,哪些没有。很多人在喧闹的人群中默然不语,比如伊吉亚班,他们的眼神充满悔恨,嘴唇懊恼地抿着;但其他人,比如阿斯贾亚里,则明显是在炫耀,极力想要表现自己。看着这些人,普罗雅斯感到嫉妒的利爪划过身体,不由得强迫自己垂下眼睛,转开了头。他不曾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想要挽回,这种感觉即使在阿凯梅安的身上也没有过……
他当时在想什么?像他这样一心一意坚守信念的人,为何竟差点谋害了真神的声音?
这个想法仍让他头晕目眩,羞耻感如鲠在喉。
信念,无论内涵有多深,都不能证明其真实性。这是艰难的一课,最难的部分恰恰在于它是如此显而易见。虽然君王与将军们大声赞扬,虽然有无穷无尽的诗歌传颂,但至死不渝的信念本身是廉价的。不管怎样,那些以身躯对抗矛尖的费恩教徒的信念与因里教徒同样坚定。一定有人受骗了。有什么理由相信,受骗的肯定是敌人呢?人类的弱点是那么明显,历史进程便是一场场成功骗局的轮番上演,谁会蠢到宣称自己是受骗最少、掌握了绝对真理的人?
将自负的幻想作为定罪的基础……妄图谋杀真神的……
普罗雅斯的一生中,从没有像在战士先知脚下那样痛哭流涕过。他早已摒弃所有形式的贪欲,最终却被证明是最贪婪的人。除了真理他别无所求,但真理是那么地难以追寻,他只好求助于自身的信念。对于一个自降生起就被卑躬屈膝的仆从环绕的人,一个被周遭所有人给予了审判权柄的人而言,还能如何呢?
他确实是他们中的一员。
要想重生,就必须杀死从前的自己,但普罗雅斯和其他人一样,选择的杀戮对象是他人而非自己。
“嘘。”战士先知当时说,他才从乌米亚齐上被放下来几个小时,鲜血渗出手腕上一圈圈的绷带,仿佛是一道道黑色圆环。“你无需哭泣,普罗雅斯。”
“但我想杀你!”
如此美丽的笑容,与它对应的痛苦形成了强烈对比。“我们所有的行为都建立在自认为是的基础上,普罗雅斯,而我们自认为无所不知。行为和自我之间的联系是那么强烈、那么自然,一旦我们需要的‘真相’受到威胁,我们不免会下意识地去捍卫它。我们会谴责无辜者,使他们变得有罪;我们会抬高邪恶者,让他们变得神圣——就像母亲会继续哺育在怀中死去的婴儿一样,我们会挣扎和抗拒。”
凯胡斯的停顿一如既往地令人窒息,仿佛在用其他人无法听到的话语继续同他交谈。他抬起手,做了个奇怪的姿势——好像要挡开过于伤人的话。普罗雅斯仍然记得,鲜血像墨迹一样沾在他的手掌上,而他伸出的手指间若有圣光,令血迹更显黑暗。
“普罗雅斯,毫无根据与理由的信念,那就成了盲信,而我们的行为也因它而导致偏差。我们的自信变成了我们的神,我们会奉上牺牲去取悦它们。”
就这样,他被赦免了,仿佛对他的理解就是原谅……
塞尔文迪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视野中,高大的身形笼罩在门口拥挤的人群头顶。他没穿衬衫,而是披着一件皮线编织的铁片环甲——也许是为了让伤口透气吧,普罗雅斯心想。他腰缠的仍是从草原上带来的那条铁腰带,下半身挂着黑色锦缎的短褶裙。他那双布满疤痕的手臂宛如雕塑,普罗雅斯注意到,有人一看到那双手臂就缩起身子,仿佛它所昭示的杀戮是种恶疾。长牙之民看见他,总是像狗看到狮虎般让开来。
普罗雅斯知道,塞尔文迪人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足以让最铁石心肠的人窃窃私语。这并非出于他的蛮族身份,也不是来自他浑身上下流露的野蛮力量,甚至与那份让他的表情变得深邃的智慧无关。奈育尔·厄·齐约萨身上似乎出现了一处空白,原本约束他的东西不见了,这意味着他随时可能翻脸,无法预料。
草原上最强的男人,这是凯胡斯对他的评价,他也嘱咐普罗雅斯要小心……
“他已被疯狂占据。”
普罗雅斯又一次猜测着,野蛮人喉咙上那条已经发皱的伤疤是因何而来。
奈育尔注意到王子的目光,于是来到近前。狂乱的披肩黑发衬得他冰川般的瞳孔更加醒目,普罗雅斯要他跟着自己,奈育尔生硬地点点头。康里亚王子转过身去时,辛奈摩斯抓住了他的胳膊肘,三人一起朝帕夏宫殿中红色釉砖砌成的回廊走去。没人说话。
在庭院内长长的阴影中,他转身面对塞尔文迪人,努力克制自己试图从对方的攻击范围内逃离的情绪。
“那么……你怎么想?”
“孔法斯会带着自嘲入睡。”奈育尔轻蔑地唾了一口,“但你叫我来并不是为了听我的看法。”
“确实不是。”
“普罗雅斯?”辛奈摩斯问,似乎刚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我不该打扰你们……”
他来这里是因为无处可去。
奈育尔哼了一声。
普罗雅斯知道,在塞尔文迪人眼里,残废没有任何价值。“不,辛,”他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野蛮人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皱起了眉头。刹那间,普罗雅斯看到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那是血亲相残时的怒火,仿佛在谴责自己忽略了致命的危险。
“是他派你来的。”奈育尔道。
“是的。”
“因为孔法斯。”
“是的……你要和孔法斯一起留在约克萨,圣战军则继续向希摩进发。”
很长一段时间,塞尔文迪人一声未吭,但他的脸色和姿势都诉说着滔天怒火。野蛮人甚至发起抖来。终于,他用令人紧张的冷静语调道:“他想让我看住那个人。”
普罗雅斯深吸了口气,皱眉看着几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你错了,”他一边镇定自己,一边放低声音回答,“但也没错……”
“什么意思?”
“你得杀了他。”

花朵的香味弥漫在黑暗中。
“在这儿等他。”那个仆从没多说一句,便沿来路退走,关门时传来铰链声。
伊奥库斯朝树丛中望去,但树下的阴影阻挡了视线。月华普照,用苍白的光芒模仿太阳,勾勒出花朵环绕的树冠。花丛由蓝色与黑色混合。
他并非独自一人。通过感知中的一处处空洞,伊奥库斯知道,至少有两打丘莱尔弓手埋伏在周围树丛中,自始至终拉紧弓弦盯着他。
考虑到最近发生的那些事,这样的谨慎可以理解。
对于今天所见所闻的一切,伊奥库斯实在难以置信。从施吉克过来的路上,他有过许多猜测,关于圣战军——尤其关于赤塔——的种种厄运的传闻让他有了大祸临头的预感。五天前,当领航员指引他的船进入约克萨的港口时,他已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任何程度的灾难……
但绝不是现在这种状况。圣战军居然开始遵从一位活着的先知,非神会也变成了现实——非神会!
无论有没有受到参孚冷酷而奢靡的束缚,伊奥库斯都是个细致的人。他知道,世间万物都有其固有规律,他可能得花上几天时间,才能全面了解新环境中那些不同寻常的细节,而要真正掌握其含义,恐怕还需更久。在理解这一切之前,他不会像以利亚萨拉斯那样绝望,他不能被压垮。
实在可惜。以利曾是个伟人,一位天赋异禀的大宗师——曾是……他需要和赤塔其他的高级学士商议,选出新宗师……选一个更理性的人。不过首先,他必须去见见这个战士先知,此人有着跨越两千年历史的古老姓氏:安那苏里博。
伊奥库斯这时才注意到,树丛后有一座座石头墓碑,它们矗立在月光下,一时间令他想起将它们竖立起来的人,那些早已死去的人。他心想,这样的遗迹是岁月的度量衡,是一段段现实的累积,诉说着卡拉斯坎城尚未出现、尚未将这些山岗纳入怀中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他的祖先生活在卡雅苏斯大山外无边无际的平原上。看着这样的纪念碑,仔细审视它们,能体会到早已被遗忘的、令人生畏的历史维度。
伊奥库斯一直惋惜赤塔仅仅将过去当作一种资源,用以榨取知识与权势。对他的兄弟们而言,废墟不过是碎石场而已,他们渴望证明自己凌驾于天命派之上,甚至不惜宣称遗忘乃是美德。“可惜过去无法收买,”他们会这样说,“幸好未来无法埋葬。”
但他怀疑,这一切马上就要改变了。非神。第二次末世之劫……如果这些是真的呢?
想到这里,一幅幅图景不由得在伊奥库斯的灵魂之眼前闪过:尸体沿萨育特河漂下,凯里苏萨尔像《长诗》中耸人听闻的故事一样燃烧起来,巨龙从天而降,落在他们神圣的塔楼上……
先做该做的事,他提醒自己,思维要清晰,求知要耐心……
微风吹过树丛,擦过枝叶,将成千上万朵花瓣卷上空中。一瞬间,花瓣们绘出交错的空气紊流,像是水中浮萍描绘出波浪的形状。伊奥库斯正感叹这幅美景,随即察觉到巫术的印记……另一个巫师正沿黑暗的小径从苹果树丛中走来。
是谁?伊奥库斯想起周围有无数丘莱尔对着自己,只能强忍住用巫术照亮庭院的冲动。细看之下,他从阴暗的树影中辨认出一个缥缈的人影,紧接着,一道眉弓和半边有胡子的脸颊出现在白色月光之下。
是的,又一条流言化为现实:这位天命派学士如今是凯胡斯王子的维齐尔,他在教授王子真知法术。荒诞仿佛没有了尽头。
“阿凯梅安!”他扬声道。为那个如此错待他的王子效力,阿凯梅安不知要忍受多少痛苦。伊奥库斯曾告诉以利亚萨拉斯绑架这个人不会有用。他们的学派屡屡失策!能保住现在的地位简直是奇迹了……
阿凯梅安看上去不像个人,而是道阴影。他在大约十五步外停下,透过低垂的树枝看向伊奥库斯,冷冷地说:“我侵犯到你了吗,伊奥库斯?”
参孚成瘾的巫师感到恐惧涌上心头。这是怎么回事?以利亚萨拉斯充满醉意的警告回响在他耳边:“留心那个天命派学士……”
“凯胡斯王子在哪里?”
人影纹丝不动。“他身体不适。”
“但我被告知……”
伊奥库斯不禁退了一步。呼吸变得冰冷,心跳变得沉重。他这才明白,以利亚萨拉斯早就知道,他把我出卖给了这些人……这就是为什么他——
“那是骗你的。”天命派学士说。
“你说什——”
“还记得在爱荷西亚那个夜晚吗?你一定听到了我在找你,你一定听到了其他人的尖叫,向你求助的呼喊。”
那是他的噩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间谍总管问,“你想干什么?”
“他——战士先知——把你给了我,伊奥库斯。我向他要求复仇。我乞求他。”
阿凯梅安边说边默念着什么,他的眼睛和口中闪烁着炽烈的光芒。
“而他同意了。”
伊奥库斯嗤笑道:“你乞求他?”
炭火般的眼睛稍稍一垂,似乎是略略点了点头。枝叶和花朵被映得一片血红,衬得周围愈发黑暗。
“是的。”
“我可不会乞求你。”伊奥库斯道。
在更强大的对手面前,巫师本有自己的行为准则,但伊奥库斯没有遵从。不利之处在于,这里毫无退路——周围的每一根弓弦都将他逼入了绝境。
一如阿凯梅安在萨略特图书馆。
一座由透明石头组成的塔楼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这是他的应急隔绝术。随后他开始吟唱,低沉的神秘歌声在空气中振动,这一连串旋律发自喉音,与阿凯梅安更为抑扬顿挫的歌声形成了鲜明对比。
天命派学士两侧的虚空中各自凭空涌现出一团蕴藏雷暴的漆黑云团,其中发出的每一道电光都指向了学士所在的位置——这是贺拉希双生风暴术。电光闪过,在阿凯梅安球状的隔绝术周围,蛛丝般的光束痉挛般舞动起来,庭院周围的廊柱投下的阴影则如一把把铁锤挥舞。一闪即逝的电光勾勒出廊柱间丘莱尔弓手的身影,位于抽象化的防御网后的阿凯梅安被描摹得白如盐柱,但他仍在吟唱。
伊奥库斯的吟唱更快了,他驾驭自己的绝望,驱使着意义从灵魂到声音。激情变成语义,语义变成真实。闪电分叉、闪耀,它们的怒火愈来愈盛,阿凯梅安看上去就像被日轮吞噬的鬼魂。巫师的双手迅速挥动,花瓣被卷上天空,像燃烧的飞蛾一样消失无踪,周围的树木也纷纷被火焰吞噬,化作闪耀的火柱。高耸的石碑从黑色渐渐变作橙色。
阿凯梅安迈步向前,穿过烧焦的树丛。
伊奥库斯惊恐地意识到,阿凯梅安在玩弄他。于是瘾君子放弃了贺拉希咒术,转而使用全学派最强大的武器:龙头术。
长满鳞片的脖颈倏然出现在他头顶,看不到的肠胃翻涌着,吐出瀑布般的金色火焰。伊奥库斯放声高唱,眼看对手的隔绝术被火光淹没。一串串火花倾泻而下复又消失,如同燃烧的火油泼上玻璃圆球一般。但圆球终究出现了裂缝,微弱的光线像血一般渗透出来。
龙息照亮了整个树丛,花瓣如蝗群一样纷纷飞上天空。可天命派学士仍在步步紧逼,踏过一圈圈盘旋的火焰,吟唱出疯狂且无人能懂的歌谣。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伊奥库斯尖叫着念出词语,但比闪电更明亮的光芒一闪而过,那是纯粹的力量,无需任何外在的阐释或想象。
几何图形如巨镰划过空气,洁白刺目的抛物线延伸而出。完美的直线相互交错,同时击中他的隔绝术。幽灵般的石块颤抖着碎裂,就像脆弱的页岩在铁锤的打击下爆开……
光芒四射的大爆炸,然后——

乌特蒙部落的酋长骑马冲出号角之门,毫不在意昏暗的天色,径直冲向安那斯潘尼亚群山。他胯下的尤玛那纯种黑马是他趁帕迪拉贾的部队溃散时抢来的,如今变得一瘸一拐。他骑上可以俯瞰全城的山岬,生起篝火。肚腹中的空洞正朝胸口蔓延,最后凝结在此,抓挠不休——他发疯的老祖母总说自己胸口里住了一只乌鸦,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宽阔的后背紧贴被太阳晒热的岩石,双臂伸展开来,轻轻摇摆,指尖擦过颤抖的草叶。
他感受着周围的温暖,静静地呼吸。乌鸦终于不再拍打翅膀了。
这么多星星,他想。
他不再是草原人。他超越了这一身份。他可以思考任何想法、做出任何行为、亲吻任何嘴唇……没有任何禁忌。
望着无边的黑暗原野,他昏昏沉沉睡去。他梦到自己和西尔维捆在一起,吊在圆环上,紧贴着她,进入她体内……仿佛这是最深沉的交媾。“你疯了。”她轻声说,湿润的呼吸充满急迫。
“我是你的,”他也用诡异的声调低声回答,“你是世上仅存的道路。”
尸体咧开嘴唇,露出惨笑。“但我死了。”
这句话如石头击中了他,他当即醒转,半裸的身体蜷缩在布满砂砾与野草的地上。他挣扎起身,神志模糊,四肢麻木,像喝醉了酒一样拍掉身上的砂粒和草根。这算什么梦?什么样的人会——
这时他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火堆对面,穿着朴素的亚麻窄裙,橙色皮肤光滑柔软,没有一丝瑕疵,仿佛从火焰中召唤的因里教女神。她眼中映出细小的火苗,长发遮住了脸颊与下颌,那是金色的……
西尔维。
奈育尔摇摇头,乱发拂过脸庞。他张开嘴,却没法呼吸,似乎连风也凝固了。
西尔维。
她微微一笑,转身跃入身后的黑暗。
他大吼着朝她冲去,尽管明知徒然。他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停下,踢开脚下的草,像要寻找掉落的钱币或武器。但看到她的脚印,他不由得跪倒在地。
“西尔维?”
他边喊边朝黑暗中张望,接着跌跌撞撞站起来。
“西尔维!”
他又看到了她,她从一块岩石跃到另一块,沿山坡俯冲而去,身体在月光下如银子般洁白。在他心中,整个世界仿佛突然倾斜了,山坡变得如同陡峭的悬崖。他看到她的身影在两块巨岩之间一闪而没,远处的卡拉斯坎城则如绿松石点缀的黑墨迷宫。他摇摇晃晃朝前冲去,在黑暗的山坡上奔跑起来,仿佛要跃入虚空。他踩过一束丝兰花,踢开形状诡异的枝叶,一群画眉尖叫着冲上天空。他跑啊跑,仿佛忘掉了呼吸与心跳,双脚如同被魔法控制,在黑暗的地面上找到了该走的道路。
“西尔维!”
他在岩石间停下脚步,审视月光照亮的大地。她就在那里!柳树般纤细的身形像野兔一样沿山脚奔跑着。
初春的草叶划过小腿,他大踏步追赶,犹如饿狼冲过杀戮战场。他踩中石头,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来不及稳住身形,又继续朝远处的人影扑去。布满疤痕的手臂在体侧摆动,胸膛不停起伏,唾沫从嘴角流出,滑过脸颊。黑夜在咆哮,他却始终没法缩短与她的距离。她穿过休耕的原野,消失在山丘上的草场。
“你是我的!”他吼道。
在他面前,卡拉斯坎蛇一般蜿蜒的街道和数不胜数的屋顶一直蔓延到天边。但很快,高高耸立的崔亚姆斯之墙吞没了城市近处的街区,只能看到几个高地及上面的标志性建筑了。
他又瞥见了她的影子,但她转瞬间又隐没于橄榄树丛的暗影中。虽然四肢阵阵乏力,他仍追着她冲了过去,穿过树丛,发现对面竟是战场,而不远处是烧尽了的火葬堆。远处的她只是一缕白色线条,正朝费恩教徒们的尸首堆积而成的山丘前进。
一时间,他心底涌起绝望,头颅仿佛浮了起来,四肢由于用力过猛而火辣辣地痛。他难以呼吸,只是双腿仍踩着布满车辙的原野前行。月光从背后照来,他看着身前的影子,用麻木的肢体与之赛跑。他跃过死马,踏过泛着春色的苜蓿。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死尸中间,但不知为何,他认定她会停下来等他。
他难以呼吸,但沿草地前进时仍能闻到死亡的气息。恶臭很快盖过了一切,如此原始如此深切的酸腐味道,仿佛利爪伸进肚腹中翻搅,其中更掩藏着某种用舌根才能体会的味道。
就像礼拜。
他跪倒在地干呕,惊觉周围全是尸体——有些地方尸体只是刚刚盖住地面,横七竖八的肢体编织成地毯;其他地方则是层层叠叠堆积起来,几十、几百个一堆,尸堆底部被渗出的油脂一样的东西凝结在一起。月光照在裸露的皮肤上,死人的牙齿闪闪发亮,无数张开的嘴露出无底的黑洞。
她独自站在运尸车留下的清晰车辙中,背朝着他。他小心翼翼走近,为她噩梦般的美而倾心。在远方,树丛构成的黑暗屏障后面,卡拉斯坎的某座塔楼点亮了火光。
“西尔维。”他喘息着说。
她转过头,整张脸突然炸开,仿佛若干条蛇缠在头骨上。他不顾一切地朝她冲去,把她压在身下,甚至贴到了那张不可思议的脸上。她粉红潮湿的牙床一路向上,一直延伸到没有眼睑的眼角。他们在死人堆上翻滚,最后他终于放开了她,发出一串含混的咆哮,踉跄着后退……
没时间害怕了。
她凌空扭转身子,接着有什么在他下巴上炸裂,令他一头栽进尸堆。他抓住一只冰冷的手来支撑,却又撞在另一具肿胀的尸体上,陷入死人淤积成的污秽堆中。
换皮密探看着他,变化成另一个死人的样子。奈育尔眼睁睁看着金发从它头皮上脱落,被微风纷纷扬扬地吹开,这是他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
他站起身,舔了舔嘴边的汗迹,深深吸了口气。他没有武器。虽然打一开始就有个声音在心底呼喊告警,但现在他才如梦方醒:我死定了。
那东西却没攻击他,只是抬头望天,仿佛被空中翅膀的拍打声所吸引。
奈育尔沿它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只乌鸦从漆黑的天幕落下。那个换皮密探的右边有一具斜扔在尸堆上的尸体,尸体的手肘朝后弯扭,面朝奈育尔的方向,眼珠从深陷的眼眶中滚落,咧开的嘴唇露出了黑皮革般的牙床。那只鸟便落在那具尸体灰败的脸颊上,用一张不比苹果大的苍白人脸朝向奈育尔。
奈育尔咒骂着后退一步。这次又是什么新的耻辱?
“古老,”那张小脸发出薄如纸页的声音,“我们两族曾订下古老的契约。”
奈育尔惊恐地盯着它。“我没有族人。”他毫无感情地说。
令人眩晕的沉默。它用飞禽特有的狡诈眼神打量他,仿佛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些早已做出的假设。
“也许吧。”它说,“但有什么将你和他束缚在了一起。否则你不会救他,也不会杀我的孩子。”
奈育尔啐了一口。“没有东西能束缚我!”
它伸了伸脖子,那张小脸侧向一旁,流露出鸟一样的好奇心。
“‘过去’束缚着所有生灵,塞尔文迪人——就像弓束缚着箭。所有生灵都被‘过去’搭在弓上,然后举起来,射出去,余下的不过是看落在哪里……看能否射中目标。”
他没法呼吸,哪怕只是睁开眼也让他感到痛苦,像是被一百万颗牙齿噬咬。他的遭遇都是真的。为什么事情就不可以更简单更纯粹?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把轻视、屈辱与污蔑压在他身上……为什么他一定要承受这些?
“我知道你狩猎的目标。”
“撒谎!”奈育尔语无伦次地大喊,“一层又一层谎言!”
“他来找过你,不是吗?战士先知的父亲。”怪物的小脸上闪过一丝愉悦,“那个杜尼安僧侣。”
乌特蒙部落的酋长凝视着怪物,无数冲突的感情在脑海中毫无意义地碰撞:困惑、愤怒、希望……最后,他回忆起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唯一真实的道路——他的心好像一直都知道。毕竟,那是他唯一能确定的东西。
仇恨。
他冷静下来。“狩猎结束了。”他说,“明天,圣战军会向谢拉什和安摩图出发,我则被留下。”
“你是一枚被动过的棋子,仅此而已。在本约卡棋中,每一步棋都意味着新规则的诞生。”小脸打量着他,光秃的头皮在白色的月光下闪耀,“我们就是新规则,塞尔文迪人。”
狭小的眼睛是那么古老。它蕴藏着力量,在血脉、心房和骨髓中滚动的力量。
“就连死人也无法从棋盘上逃脱。”

阿凯梅安在辛奈摩斯的房间找到他时,元帅已醉得不成样子。
辛奈摩斯咳嗽着——声音就像厚木板马车滚滚轧过卵石路面。“你做到了吗?”
“是的……”
“好、好!你受伤了吗?他有没有伤到你?”
“毫发无伤。”
“你把东西带来了吗?”
阿凯梅安顿了一下,不安地发觉辛奈摩斯听到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时没说“好”。他是不是希望我吃些苦头?
“你带来了吗?”辛奈摩斯追问。
“是、是的。”
“好……太好了!”辛奈摩斯说着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但每个动作仍透着盲人独有的僵硬与茫然,“快给我!”
他冲阿凯梅安大喊大叫,好像把对方当成了亚特雷普斯的骑士。
“我……”阿凯梅安咽口唾沫,“我不明白……”
“把东西留下……然后就走!”
“辛……你得告诉我!”
“走!”
阿凯梅安被他强烈的语气吓得不敢动弹。
“好吧。”他低声说着朝门口走去,肚腹翻腾不已,像是待在甲板上一样。“好吧……”他推开门,同时心头一动,扶着门等了一个心跳的时间,然后将它重重关上,就像已经愤然离去了一样。他屏住呼吸站在原地,看着朋友转身大步走向西边的墙壁,左手在面前的空气中抓着什么,右手则紧握染血的布包。
“终于,”辛奈摩斯低声说,那声音比呼吸还低,也分不清是哭是笑,“终于——”
他把手掌和手指紧紧按在墙上,朝左边抹去,在蔚蓝的嵌砖上留下一道血印,接着又抹上了尼尔纳米什的田园画。摸到镜子时他停了下来,手指颤抖着抚过象牙镜框,直到整个人都正对镜子。他好一阵子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阿凯梅安觉得自己的呼吸声无比刺耳,几乎要被他听到。辛奈摩斯仿佛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双眼,那双曾透露出无穷欢笑与怒火的眼睛只剩两个流脓的坑。他茫然的审视流露出熊熊的渴望。
阿凯梅安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元帅摸索着打开他带来的布包,再用双手捂住两边眼眶,抬起手来时,伊奥库斯那双悲哀的眼珠被歪歪斜斜斜嵌在其中,由发炎起皱的皮肤所包裹。
墙壁和天花板都开始旋转。
“睁开!”亚特雷普斯的镇守元帅大喊,用那双冒血的死人眼珠在房间中来回扫视,甚至在阿凯梅安身上停留了一瞬间,巫师觉得自己心跳都停止了。“睁开!”
他开始摔打房间中的一切。
阿凯梅安溜出门,逃走了。

黑暗中,以利亚萨拉斯抓住朋友前后摇晃。他知道自己怀中的人比周围的黑暗更黑暗。
“嘘……嘘嘘嘘……”
“以、以利,”间谍总管喘息着颤抖抽泣了一阵后,终于将痛苦平复下来。“以利!”
“嘘,伊奥库斯。你还记得事物的观感吗?”
瘾君子的身体突然一阵战栗,近乎透明的头颅醉酒般点了一下,鲜血从亚麻衣服中渗出,一道道黑色的线条出现在他惨白的面颊上。
“咒语,”以利亚萨拉斯嘶声道,“你还记得咒语吗?”
在他们的巫术中,一切都有赖于类比的纯粹性。瞎掉眼睛会有影响吗?
“是、是的。”
“那你就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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