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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托尼·沃茨

本坐在路上,看着螃蟹消失在柔软的野牛草之中。做一只螃蟹是什么感觉?会疼吗?我的大脑会缩小吗?我会永远都是一只螃蟹吗?我不想永远做一只螃蟹。不要那样对我,上帝。别让我永远做一只螃蟹。
他没了力气。他可能会永远在路上,直到他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体液全部流出来,直到他扁成了一张薄饼。到那时候,他的皮肤就会开始慢慢降解,他就会像被撕碎的旧纸巾一样,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随风飘散。
他身后,费尔蒙娜的山头仍然可见。走回去要花好几个小时,走到房子旁边怎么办呢?皮特如果又在外面,在门廊玩,可怎么办?本要是再见到皮特,肯定会跳过栅栏,准备好迎接死亡。他受不了再走回去。至少现在还不行。
于是他决定先睡一觉。螃蟹说得对,不着急的。
本在右侧的缓坡上走了二十分钟后,看到了路边摊开的帐篷,帐篷的右边有个小池塘。本看到远处,这条分支绕着圈爬上了另一座山(还有一座?),由一排自然形成的拱桥撑着,一路延伸到一座黑色的高城堡。太阳开始落山了,紫色的暮光中,远处的城堡看起来有些邪恶:尖塔顶、尖拱门,仿佛整座塔都是用利牙建成的。
突然,他听到城堡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听起来像是一个人被拷打的声音。他抬头,看到一个巨大、可怕的生物展开双翅,在某处骇人的带尖塔楼上伸展开来。本离得太远,看不清它的脸和身体。他开始扇翅膀,一阵气旋风在它的翅膀之后形成。很快,那个生物就消失在城堡后面,爪子里抓着一件大东西。
他觉得应该立刻躲起来。
于是,本赶紧把帐篷搭好,拉开拉链钻了进去。进去后,他发现帐篷连着一个图书馆,图书馆的教堂式天花板有二十英尺高。成千上万的皮质精装书摆在深色橡木书架上。角落里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染色玻璃台灯、一支金笔和一个笔记本整齐地摆在一块绿色的垫板上。桌子旁有一张特大的雪橇床,上面摆着白色被子。被子又厚又蓬松,像一团棉花糖。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像一个生活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强盗式资本家(1)的私人图书馆。本可以闻到老式书装帧的胶水味儿仍然弥漫在空气中。
他走到桌子边,抓起一个黄色笔记本。他的字很烂。特蕾莎总会写一些感谢便条,放在家里,因为他的字无论写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像是要赎金的威胁。但这间图书馆里并没有笔记本电脑或平板电脑,至少他没看到。他拿起桌子槽里放的一支笔,开始尽量工整地写着:
亲爱的特蕾莎: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我的上一条消息,但我只能告诉你,我被囚禁了,我也许会被囚禁很久很久。我不是很确定该如何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
本停顿了。你要是收到这样一封信,会怎么想呢?你会觉得你的丈夫偷跑了。他把笔扔在墙上。然后,他又过去把笔捡了起来。本对不会移动的物件经常这样:把它们扔掉,或者踢它们,然后再把它们修好或者捡起来,轻柔地放下。他是个经常虐待物件的人。
亲爱的特蕾莎:
你不会收到这封信的,但我还是要给你写,这是为了我自己的精神健康,因为我身上发生了可怕的事。你只要知道我爱你就好。那件可怕的事会让我们很久都不得相见。我知道你在内心深处明白,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我没有逃跑,我没有疯掉。我无意中走上的一条路现在将我囚禁在了一处遥远的地方。可我要有得选,我是永远不会选择离开你的,永远。一天也不会,一小时都不可能。
我会回来的。留在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坚持住,因为我会回来的。我爱你。

他一口气喝下了一瓶水,把信塞进瓶子里。他拿着水瓶走出帐篷,附近飞来一群乌鸦,从他手里取走瓶子,带着它快速飞走了。搞什么啊?乌鸦?乌鸦可能会把他的信送给撒旦的化身吧。他回到帐篷里,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在最上面写下大写的“天数”。然后他画下十四个记号。明晚,他会画下第十五个。脱下靴子和袜子、裤子和上衣,本把它们放在床边,钻进了柔软的被子里,被子将他埋起来,似乎治愈了他身上所有的表皮伤。他在镇静药的迷雾中休息。很快,他的眼皮变得沉重,剩下的只有甜蜜的、厚重的黑暗。
 
他感到肩膀被人动了一下。
“本,本,你还醒着吗?”
那是托尼吗?托尼·沃茨?每次你在他家睡,托尼·沃茨都会这样问你。你们来回互相问“你还醒着吗?”直到黎明来临,结果你们都没睡。但那是二十五年前了……不,等等,二十年……等等,五……不对,我们在说什么来着?这是周六,不是吗?你之前的一周都在期待这次去托尼家睡。
本醒来时包裹在一个紧绷绷的红色睡袋里。他穿着条纹内裤和一件宽松的黑色金属乐队T恤。他们在地下室里,不是什么有魔法的帐篷图书馆,而是托尼·沃茨妈妈的地下室,明尼苏达州伯恩斯维尔。
1990年。对,是1990年,听起来没错。本在身上摸了摸,他变年轻了、变柔软了。等等,你一直很年轻、很柔软啊。他的脸上没有伤疤,可你的脸上为什么会有伤疤呢?他转身看到托尼,长长的黑色刘海儿,就在他身边,睡在另一个睡袋里。
“你还醒着吗?”他又问本。
“醒着。”本说,“你呢?”
“醒着。我老妈睡着了,我带你看个东西。”
托尼站起身来,把睡袋从身上弄掉。十三岁的孩子都是这样从睡袋里出来的:他们从来都不先拉开拉链再站起来。他们都是站起来,然后从里面走出来,就跟站在购物袋里走出来一样。
沃茨太太的地下室里没有太多家具,只有一个小客房,本来这里睡的时候,他们两人就可以在这儿睡觉。客房里有他们需要的一切:两个睡袋、一个磁带展示台(托尼收藏的磁带特别棒……本喜欢打开磁带外壳,仔细看里面的透明带子,记忆每一个的录音时间)、一台破电视,还有一台任天堂游戏机。沃茨太太允许他们把比萨、零食和爆米花带下来吃,她就是这么酷。托尼的爸爸总是不在家,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托尼说他爸在中东,发明什么新品种的可口可乐,特殊的配方让可乐一打开就变得冰凉,不需要用冰箱,本觉得这很厉害。
客房外是一片普通的杂物空间,摆着一张工具桌,还有沃茨先生的所有工具,这些东西很久都不用了。旁边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旧弹球机,他们每次都能一起玩好几个小时,太专注于玩游戏,沃茨太太都不来跟他们说晚安了。她就任他们沉迷于游戏。
但是这天晚上,托尼不想玩弹球。他领着本走上铺着旧地毯的楼梯,走到沃茨先生的酒柜边。然后,他弯腰从里面拿出一瓶透明的酒。
“蜜桃杜松子酒。”他得意地说。
“哇哦。”
“还有更精彩的呢。”他从更靠里的地方拿出一个薄薄的塑料购物袋,撑开袋子让本看,“看看这个。”
黑猫炮和脱线冲天炮,有一大堆。这么多炮,足够炸飞一辆车。
“咱们不能在离房子近的地方放,我老妈会醒,”托尼说,“但咱们可以去公园。”
“酷,必须的。”
他们的运动裤还扔在客厅地板上,他们之前脱在了那儿。沃茨太太太累了,没有把它们捡起来,也没有督促他俩去捡。他们迅速穿上衣服和运动鞋(鞋带从来都不解开——本鞋子的脚后跟部分都被撕开了,因为他总是不解鞋带就使劲往里蹬),还有防风衣。
“你想拿酒吗?”托尼问道,这是个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
“我想拿炮。”本说,“还是你拿酒吧。”
“别把炮弄掉了啊,地上估计是湿的。”
“我不会,向上帝发誓。”
“那好吧,嘘!”
他们打开前门,沃茨家的猫没有闹腾。他们溜进了伯恩斯维尔似乎无边无际的小道,那些浑蛋富家子不住这里。这片地方是普通白人孩子的地盘,绵延了好几英里。你可以走过一条又一条街,一直走不到高速公路或大路。这个社区里,一到深夜,似乎一切都变得可能,尤其是对十三岁的孩子来说。
卵石路的尽头有一个小广场,一条小溪和一些树木环绕着它,这里能给他们提供隐蔽。托尼在路上的一栋房子边停了下来,从地上摘了几朵花。
“看看这个。”
他把花塞进邮箱里,两人飞快地跑下山坡,跑向公园。
“哥们儿!”本轻声道,“这太疯狂了。”
“你也得试试,太有意思了。”
于是本照做了。快到公园时,他又摘了几朵花,把它们扔在一辆停在房前的BMW前盖儿上,他们笑得停不下来。
“哦,兄弟,”托尼说,“那辆车算是毁了。”
“对啊。”
到了公园,托尼打开杜松子酒瓶,说:“你想先来一口吗?”
“不了,兄弟,”本说,“你的酒,你先来。”
托尼盯着酒瓶:“我不确定。我老妈要是注意到了,估计会发飙的。”
“别当软蛋啊。喝啊!”
“好吧!好吧!但我给你的时候,别,别喝太多。别让我妈发现酒少了。”
“你到底要不要喝?”
托尼喝了一小口,做了个鬼脸:“还可以嘛!”他撒谎道。
“哇哦,你真喝了。”
托尼把瓶子递给本,他犹豫了。
“喝啊,哥们儿。”托尼说。
“这太疯狂了,兄弟。”
“谁是软蛋来着?你得喝。”
本喝了一口。就第一口酒来说,这还不算糟。他曾经闻过他爸的伏特加,被那味道吓退了。但这……至少这酒还有人试着给它加个口味儿呢,你知道吧?这个味道确实像蜜桃。本现在觉得软绵绵、轻飘飘的。
“哥们儿,我觉得我喝醉了。”本说。
“哥们儿,我也是。”
“这太棒了。”
本喝了一大口,这一口,沃茨太太肯定能发现。
“喂!”托尼喊道,抢过瓶子。
本大笑起来:“怎么了?我就想再来一点。”
“你个浑蛋。”
“往里面倒点水,你妈不会发现的。”
“她当然会发现了,我还是往里面倒点别的酒吧。”他从本手里夺回瓶子,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小广场边上的地板上有个空可乐罐,托尼走过去,把它捡了起来。
“是不是该炸点什么了?”他问本。
“哦,是啊。”
他们把十二个火箭炮扔进罐子里,把引信拧在一起。然后托尼拿出一小盒火柴,这是他之前在珀金斯饭店的免费小工具里拿的。他连着试了三根火柴,可每一根都失败了。
“我靠,哥们儿。”
“让我试试。”本说。他抓起一根火柴,在自己的拇指上划燃,火柴立即着了,托尼被惊到了。
“哥们儿,你怎么做到的?”
“这是我的小秘密。”他把火柴递给托尼,托尼点着了引信。它发出明亮的金属色火焰,然后火箭冲出了罐子,咻咻蹿进树里、蹿到田野里。他们没想到烟火会有这么大声,十三岁的孩子们都不怎么会计划。
托尼大喊道:“我的老天!”然后向山上逃去,本紧紧跟在他身后,他们笑得停不下来。本回头看爆炸的罐子,总觉得他看到一间客厅的灯亮了。他们沿着另一条街走,爆炸缓了下来。然后,托尼拿出黑猫炮,全都包在一起,可以直接点着。随后,他们找到一个空空的锡邮箱。
“这次你来点。”托尼说。于是,本用了拇指那招(那是他老爸教给他的),然后把点燃的炮扔进盒子里,边跑开边笑。炮炸的时候,听起来像是有人从楼上同时扔下了五十个花盆,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本腹部的肌肉同时承担两项任务,几乎跑不动了。
然后……警笛声响了起来。他们听到声音的同时,也看到一闪一闪的灯光反射在山顶一栋房子廉价的铝皮上,这时他们慌了。
“不好!”托尼说,“快跑!”
警笛声越来越响,两个男孩沿着曲折的路穿越社区,寻找最暗的小路,钻进去。警察在追捕他们。本转过头来,看到警车的灯光打在了他身上,像一对全知的邪恶双眼一样,看穿了他。本和托尼急转弯,又转弯,终于钻进了黑暗的拉斐特路上两座农场式的小房子之间,跑进树丛里。这么深的树丛中,恐怕都足够染上五次莱姆病了。他们在一棵巨大的枫树后抱成一团,在那儿坐了几分钟,警笛声越来越近,然后又远了,接着又近了,然后又远了,红、蓝灯光不时透过叶子间隙照进来。一段时间后,一切都静了下来。警察走了。
“我的老天哪,哥们儿。”托尼说。
然后,他们又大笑起来。
他们回到沃茨家的房子里,他们耍了简单的小伎俩——把少量的伏特加和干邑倒进杜松子酒瓶里,然后把一些朗姆酒倒进干邑瓶里,保证每个酒瓶里都不会少太多,接着再小心地把所有瓶子放回原处。
他们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激动得无法入睡,他们得玩几轮任天堂游戏才能冷静下来。
“兄弟,我真想干詹妮·麦克多维尔啊。”托尼说着,狠狠按自己的游戏手柄。
“我也是。”
“你觉得你能坚持几下子?”
“两下吧。”
“不可能的,哥们儿。不可能,我估计一下都不行。我只要一靠近她,就会……”
“对自己有点信心嘛。”
“那蒂娜·汉森呢?哦,我的天,哥们儿。蒂娜·汉森啊,哥们儿。”
本大笑着,两人一起享受着他们的胜利感。他们偷了酒喝,还炸了东西,没有被人逮到。他们做到了。
他们有吗?那晚发生的事其实不是那样吧?你没有成功逃脱。实际上,事实刚好相反。记得吗?那晚,你们两人从两排房子之间跑过去,路过一条拴着链子的罗威纳犬,然后托尼为了好玩,冲它吼。结果,那根链子其实蛮长,狗有一定的活动空间。于是它跳了起来,咬了你的脸,这才是实际发生的事。那条野兽就这样扑到你身上,撕咬你,狠狠地咬着你的下眼睑,把它彻底撕掉了。你央求狗停下来,祈祷它能听懂你的命令。你尽全力尖叫着求救,可托尼根本没有帮忙。没有,托尼只是不停地奔跑。实际上,托尼跑得特别快,因为他害怕狗会连他一起咬。接着,警察闯进院子,把狗击毙了。
这才是事实。现在记得了吧?你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撕掉,直到“乒”的一声响之后,罗威纳犬倒在你身上,死掉了,流着血。还记得它死前呼的最后几口热气是怎样冲进你的鼻孔的吗?接下来,你就进了救护车,一只眼睛看不到了,医护人员毫不顾忌地讨论你这只眼睛以后还能不能复明。这之后,医生告诉你,你要是再晚十分钟到医院,就会丢掉这只眼了。九十七针。他们用粗糙的黑线在你身上穿了九十七次。记得你那时候觉得扎扎的吗?五天时间,你的脸都跟仙人掌似的。
警察还找到了托尼。他们追踪他,把他送回火冒三丈的沃茨太太身边。下个周一,她就让他从学校退学了。后来警察在你的病床上质问你,问你那些花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喝了多少酒。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你的脸被撕掉了,因为警察都是浑球。本来可能会打几场官司:跟沃茨家人,也许警察也会因为杀掉了那条狗而陷入官司。那以后,你再也没见过托尼,记得吗?那是你们两人最后一次一起玩。这才是现实,不对吗?这不就是现实吗?这不就是……
本醒来时在一个巨大的帐篷图书馆里,紧咬牙关。他用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它仍然在那儿。他看到床边有一瓶喝了一半的蜜桃味儿杜松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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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用非法或不道德手段攫取了大量钱财的权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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