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为了女王之泪
森林女王名叫西尔维娅,她在林间宫殿中主持了一次御前会议,使她的求婚者们深受打击。她说:她会为他们唱歌,为他们设下宴席,为他们讲述传奇岁月的故事;她的宫廷弄臣会耍把戏给他们看,军队将向他们敬礼,小丑会吐出连珠妙语,供他们逗乐开心;唯独,她无法爱上他们。他们说,这可不是对待求婚者该有的做法,要知道,他们可都是地位显赫的王子,还有乔装成神秘吟游诗人的君王。寓言中并无此类情况,传说里也未有先例。他们说,女王应当将她的白手套抛入狮圈来悬赏能取回手套的勇者,应当要求勇士们献上二十个利坎塔拉毒蛇的头,或杀死一条臭名昭著的巨龙,或者任何一样非生即死的任务都可以。她无法爱上他们——这简直闻所未闻——传奇史鉴中可没有类似的记载。
于是,她只好说:如果他们偏要一个任务的话,那么这任务就是——感动她,让她流下眼泪,在史册与歌谣中,这个任务将被命名为“为了女王之泪”。她将选择成功之人托付终身,哪怕那个人来自一方与传奇无缘的土地,哪怕他只是那片土地上的一名小小公爵。许多人感到有些恼火,他们想要的是彰显热血与勇气的任务,然而,大厅深处昏暗的角落里,女王年迈的廷臣们却在相互低语。廷臣们说,这任务困难却充满智慧,倘若女王能够哭泣,她也许是拥有爱的能力的。这些老人看着女王长大;她从未叹过气,更别提哭泣了。出现在她眼前的男人们——无论是求婚者还是侍臣——她从未多看一眼。她的美仿佛天边的落日,静静挂在冰河世纪苦寒的黄昏,奇异非凡而又冰冷刺骨。她就像一座绝世独立的山峦,经日光炙烤却依旧身披冰雪,深夜里闪烁着孤独的光芒,远远屹立于安逸的尘世之外;这座星辰寥寥的山峦,是登山者永远的禁地。
廷臣们说,若她能哭,她就能爱。在殷切的王子与乔装成吟游诗人的君王面前,女王莞尔微笑。一个接一个地,求婚的王子们声泪俱下地为女王讲起哀痛的故事。这些故事的确十分悲戚,值得同情,长廊上许多侍女闻之抽噎。女王却仅仅只是优雅地颔首,宛如一支倦怠的木兰;深夜的清风拂过,盛放的花朵却无动于衷。王子们徒然地讲完了故事,自己的眼泪是唯一的收获,只好各自退下。接着上场的是乔装成吟游诗人的显赫君王,他们唱起悲伤的歌谣,用歌谣讲述自己的故事。
吟游诗人中有个名叫阿卡罗尼恩的人,他衣着褴褛,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破烂的衣裳下,却是一副伤痕累累的盔甲,表面布满了刀剑撞出的坑洼。他弹起竖琴,唱起歌谣的时候,侍女们泪流满面,就连年老的廷臣们也开始呜咽。眼中泛着泪花,老人们忽然又大笑起来,说道:“弄哭老人和无所事事的女孩子们还不容易,让森林女王流下眼泪可没这么简单。”阿卡罗尼恩是最后一位求婚者了,女王却还是仅仅略微点了点头。王子们与乔装的吟游诗人们黯然离去,阿卡罗尼恩却边走边思忖。其实,他是阿法玛、鲁尔和哈夫国的国王,还是泽罗拉与丘陵昌地的君主、毛隆与姆拉什封地的领主;以上地区都在传奇里赫赫有名,神话起源里,这些地区的地位也不容小觑。阿卡罗尼恩仍旧穿着褴褛的衣裳离去,静静地思索着。
所有人都知道,世界尽头有个仙境。长大后因为各种缘故忘记了童年的人们,你们可知道,仙境底下生活着一只欢喜兽,这动物简直就是欢乐的化身。我们知道云霄里的百灵鸟、户外嬉戏的儿童、好心的女巫还有快活的老顽童们常常被比作欢喜兽,指的就是它,多么恰如其分的比方!如果非要给它挑点什么毛病的话(对,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挑法),那就是,它在兴高采烈之时,会得意忘了形,以至于去糟蹋照管仙境的老翁栽种的卷心菜。噢对了,当然,欢喜兽也吃人。还有一点,如果有谁能得到并饮下欢喜兽的一碗眼泪,魔力将启示他或歌唱或奏乐;只要眼泪的魔力不消失,听者将无一不落下喜悦之泪。
于是阿卡罗尼恩就想到了这个主意:如果他能设法让欢喜兽哭泣,并靠音乐的魅力迷住它,拖住它的攻击,然后再有一位朋友在它停止哭泣前杀死它(就算是人类哭起来也有最终停下的时候),这样他就可以带着眼泪全身而退了,接下来,只要他在森林女王面前喝下眼泪,就可以感动她,让她流下喜悦之泪了。他找来了一位忠实的骑士,这位骑士无意于森林女王西尔维娅的美貌,早在夏日时节起,他就只钟情于一位林间的少女。骑士名叫阿莱斯,是阿卡罗尼恩身边的一名执矛警卫。他们一同穿越了寓言里的旷野,最终抵达了仙境。所有人都知道,沿着世界的边缘,数里格[插图]长的范围内,仙境沐浴在永恒的光亮之中。他们是从一条奇怪的古老道路上走上来的;在那陡直地刮上这条道路的风里有一种金属的味道,这种味道来自漫游的星辰。他们来到了照管仙境的老翁居住的茅草屋;这座茅草屋位于上风侧,客厅的窗户背向尘世,老翁正坐在窗边。他在这间面朝星辰的客厅里款待了他们,给他们讲述仙界的故事。当他们提及杀死欢喜兽的危险任务时,老翁表示那简直是一项善举——总会有人不喜欢欢喜兽表达快乐的方式,显然,老翁是其中之一。
他领着他们从后门出去,因为前门没有路,甚至没有台阶(老翁习惯从前门直接将用过的污水泼到南十字星座上)。接着他们来到了长着卷心菜的苗圃,苗圃里盛开着只有仙境才有的鲜花,花心总是朝向划过的彗星。老翁给他们指了路,告诉他们如何前往那个叫做“仙境底下”的地方——欢喜兽的巢穴就在那儿。他们设计好了策略:阿卡罗尼恩将带着他的竖琴和一只玛瑙碗拾级而上,阿莱斯则绕道从另一边的峭壁爬上去。照管仙境的老翁走回他位于上风侧的房屋,经过卷心菜圃的时候还愠恼地嘟嘟囔囔,他才不喜欢欢喜兽高兴起来的行为呢;阿卡罗尼恩与阿莱斯也开始分头而行。
他们的脚步悄无声息,发现他们的,只有一只长期以来贪食人肉的乌鸦。星辰上吹来阴冷的风。阿卡罗尼恩一路危险地攀爬,脚下的台阶渐渐变得平缓宽阔,将他从兽穴边缘引向洞里。就在那时,他听到台阶顶端传来了欢喜兽连串的咯咯欢笑。他忽然畏惧起来,担心莫非这欢笑不可战胜,担心哪怕最悲伤的歌谣也无法使欢喜兽哀伤。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退缩,而是敏捷地爬上楼梯,将玛瑙碗搁在其中一级台阶上;他抚着竖琴,奏起一支叫做《哀恸》的曲子。这支曲子讲述了古老岁月中,世界至善至美之时,荒芜与悔恨降临在欢乐的城市;它讲述了很久以前,众神、百兽与人类和谐共处,彼此相伴,而如今一切不再;它讲述了无数美好的愿望,却绝口不提愿望的实现;它讲述了爱神如何蔑视死神,最终却是死神在大笑。兽穴中欢喜兽心满意足的欢笑声戛然而止,它不太高兴了,起身抖了抖皮毛。
阿卡罗尼恩继续吟诵这支叫作《哀恸》的歌谣,欢喜兽忧郁地靠近他;他没有因为恐惧而停下,而是继续歌唱。他歌唱时间的恶毒时,欢喜兽的双眼中涌出硕大的泪珠;阿卡罗尼恩悄悄用脚将玛瑙碗推到了一个更合适的位置。他歌唱秋天的凋敝与事物的消逝时,欢喜兽哭得像冰川初融,眼泪如珠帘落入玛瑙碗中。阿卡罗尼恩孤注一掷地继续吟诵,他唱起人们对微小的欢愉熟视无睹,他唱起拂过人们面庞那落寞的日光最终孤独地消逝;碗中的眼泪渐渐满了。欢喜兽近在咫尺,阿卡罗尼恩心中一阵绝望,自己就要成为怪兽的点心了!他甚至都看见涎水从它嘴角垂下——其实那只是它流到唇边的眼泪罢了。欢喜兽就要止住哭泣了;他赶紧唱起那些曾令众神失望的世界!须臾间“嗖”地一声,阿莱斯忠实的长矛扎入了欢喜兽的后背,它的眼泪,它的欢笑,都永永远远地结束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带走了那碗眼泪,把欢喜兽的尸体留给那只乌鸦换换口味。路过上风侧的茅草屋时,他们向照管仙境的老翁告别。老翁听说他们杀死了欢喜兽,高兴得连连搓手,不住地嘟嘟哝哝:“太好啦!我的卷心菜!我的卷心菜可算能保住了!”不久后,阿卡罗尼恩回到了森林女王的林间宫殿,一口饮尽了玛瑙碗中全部的眼泪;他又唱起了歌谣。那是个盛大的夜晚,廷臣齐列,大使云集。大使们来自传说与神话之地,甚至还有些是从人类之地——塔拉-科格尼塔远道而来。阿卡罗尼恩的歌唱空前绝后:时光倏忽,千难万险,终了处亦无安稳,竭心尽力,慨然而赴,只落得徒劳无功,哀恸,无尽的哀恸啊,就是男人的人生;女人的人生又是什么样呢——谁又能说清道明——不耐烦的诸神漫不经心地将她们的命运与男人写在了一处。
他大约是这般开场,接着灵感攫住了他。歌声美妙,然而我说不清歌谣里的烦恼:歌中有许多欢乐,可欢乐里又都交织着哀愁;仿佛是人类的生活,又仿佛我们的命运。他的歌声唤起阵阵啜泣,撩起此起彼伏的长长叹息。文臣与武将们在哽咽,使女们则在号啕;一条又一条长廊之中,所有人泪落成雨。哭泣与哀伤如风暴,环绕着森林女王。然而,女王是不会落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