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
帕特里夏6岁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那只小麻雀挥舞着折断的翅膀,在两棵树根弯曲处一堆潮湿的红叶子上扑腾着。它哭喊着,那刺耳的喊叫声让帕特里夏不可能不注意到它。她望着那只麻雀的眼睛,它的眼神中笼罩着暗影,她看到了它的恐惧。不只是恐惧,还有悲哀——这只小鸟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帕特里夏还不明白为什么生命可以从一个躯体中永远地消失,但她能看出这只小鸟在拼尽全力与死神对抗。
帕特里夏真诚地发誓要尽自己一切所能救活这只小鸟。就是这个决心导致帕特里夏被问了一个没有好答案的问题,进而影响了她的一生。
她用一片干叶子非常温柔地裹住小麻雀,把它放进自己的红色小桶里。午后的阳光水平地照在小桶上,给那只小鸟笼上一圈红光,使它看起来闪闪发光。那只小鸟还在四处拍打翅膀,试图用一个翅膀飞起来。
“没事的,”帕特里夏对小鸟说,“我找到你了。没事的。”
帕特里夏之前也曾见过受困的动物。她的姐姐罗伯塔喜欢抓野生动物玩。罗伯塔把青蛙放进妈妈扔掉的生锈的美膳雅搅拌机里,把老鼠困在自制的火箭筒里,想看看可以把它们发射多远。但这是帕特里夏第一次看到痛苦的活物,而且是切切实实地看到。每次她望向那只小鸟的眼睛时,就愈加坚定地发誓要保护好这只小鸟。
“发生什么事了?”罗伯塔挥开周围的树枝,问帕特里夏。
两个女孩的皮肤都很白,头发是暗棕色,无所顾忌地直直地生长下去,鼻子像纽扣一般。但帕特里夏是个脏兮兮的野孩子,脸圆圆的,眼睛是绿色的,撕破的罩衫上永远带着草渍。她正在变成那种其他女孩都不愿跟她一起坐的人,因为她太容易激动了,总是说一些无聊的笑话,不管是谁的气球(不光是她自己的)破了都要哭一场。而罗伯塔则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尖下巴,当她穿着干净的白裙子,淡定地坐在大人椅子上时,那姿态堪称完美。对于这两个女孩,他们的父母都曾盼着是个男孩,而且还提前取好了名字。每次生出来发现是个女儿的时候,他们就直接在选好的名字末尾加个“A”[1]。
“我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帕特里夏说,“它飞不起来了,因为它的翅膀受伤了。”
“我保证可以让它飞起来。”罗伯塔说,“把它带过来,我会让它飞得高高的。”
“不行!”帕特里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感觉自己呼吸都困难了,“不准你弄!不准你弄!”之后她便飞奔起来,身子前倾,一只手上拎着那只红色小桶。她能听到姐姐在她身后拍断树枝的声音。她跑得更快了,一直跑回家里。
几百年前,他们家曾是一家香料店,现在仍然可以闻到肉桂、姜黄、藏红花和大蒜的味道以及一丝甜味。来自印度、中国及世界各地的客人都曾踏上这漂亮的硬木地板,带来世界各地的香料。帕特里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就能想象到铺着箔纸的板条箱上贴着诸如马拉喀什、孟买等城市的名字。她的父母在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讲的是翻新殖民地商行的事,于是迅速买下了这座房子,现在,他们总是对帕特里夏喊,不要在屋里泡着,那些漂亮的橡木家具一件也不许碰,一直喊到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帕特里夏的父母是那种可以做到同时既开心又生气的人。
帕特里夏在靠近后门的一小块枫树空地上停下来。“没事的。”她对小鸟说,“我会带你回家。我家里有个旧鸟笼,在阁楼上。我知道在哪儿。那个笼子很漂亮,里面有根栖木,还有秋千。我会把你放在那个笼子里,然后去告诉我爸妈。如果你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会紧张死的。我会保护你的安全。我保证。”
“不。”那只鸟说,“求你了!不要把我锁起来。我宁可你现在就把我弄死。”
“可是,”更让帕特里夏震惊的是这只小鸟竟然拒绝自己的庇护,而不是它竟然在跟她说话,“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我可以给你找虫子或者种子,或者其他东西吃。”
“对于我这样的鸟儿来说,囚禁比死亡更可怕。”小麻雀说,“听着,你能听懂我说话,对吧?这就意味着你是与众不同的。比如巫师,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一样!而且,这意味着你有义务去做正确的事。求你了!”
“哦。”这些信息帕特里夏还不能完全消化。她坐在一块特别大、特别突出的树根上,厚厚的树皮感觉有点潮湿,有点像锯齿状的岩石。她能听到罗伯塔正在用一根Y形的大棍子抽打灌木丛和大地,就在旁边的空地上,她不知道如果罗伯塔听到他们在说话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帕特里夏压低了声音,防止罗伯塔听到,“可是你的翅膀受伤了,对吧,我得照顾你。你现在走不了。”
“嗯。”那只小鸟似乎考虑了一下,“你不知道怎么治好翅膀,对吧?”它拍打了一下受伤的翅膀。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感觉它有点像灰棕色,但走近了才发现,它的翅膀上有明亮的红色和黄色条纹,肚子是乳白色的,嘴巴是黑色的,有一点倒钩。
“嗯,我一点儿也不懂。对不起!”
“没关系。所以,你可以直接把我放到一棵树上,然后为我祈祷,不过我很有可能会被吃掉或者自己饿死。”它点了点头,“或者……我的意思是,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帕特里夏看着自己的膝盖,透过牛仔罩衫的线孔看向里面,觉得自己的膝盖骨像是很奇怪的蛋。“什么可能?”她抬眼看看桶里的麻雀,它也正用一只眼睛打量她,似乎在考虑是否该相信她。
“好吧,”小鸟叽叽地说,“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我送到百鸟议会。它们会修理翅膀,肯定没问题。而且,如果你要成为巫师的话,你无论如何都该见见它们。他们是这里最聪明的鸟,大多数都在5岁以上。它们总是在森林中最大的那棵树上碰面。”
“我可比它们老,”帕特里夏说,“我都快7岁了,还差四个月。或者五个月。”她听见罗伯塔走近了,于是赶紧一把抓起桶,向森林深处跑去。
那只麻雀的名字叫“迪厄皮迪厄皮威普阿郎”,简称迪厄皮,它努力给帕特里夏指明去百鸟议会的方向,但因为待在桶里,所以它也看不见自己在往哪儿走。而且,它所描述的要寻找的地标对于帕特里夏来说也毫无意义。整个过程让她想起在学校的一项合作练习,自从她唯一的朋友凯西搬走后,她就对这个项目绝望了。最后,她像白雪公主那样,让迪厄皮趴在她的手指上,然后跳到她的肩膀上。
太阳下山了。森林太密了,帕特里夏几乎看不到星星或月亮,还绊倒了几次,手、膝盖都划破了,新罩衫上全是土。迪厄皮牢牢抓住她罩衫的肩带,爪子刺痛了她,差点把她的皮肤抓破。它越来越不确定它们该怎么走,虽然它很确定最大的树就在某条小溪或某块地附近,也很确定那是一棵非常茂盛的大树,与其他树不在一起;而且,如果角度正确的话,你会看到“议会大树”的两段大树枝像翅膀一样展开。而且,它可以通过太阳的位置轻松知道方位。如果太阳还没有落山的话。
“我们在森林里迷路了,”帕特里夏颤声说道,“我很可能会被熊吃掉。”
“我可不认为这个森林里有熊,”迪厄皮说,“而且,如果有谁攻击我们的话,你可以试着跟它谈谈。”
“所以,我现在可以跟所有的动物交流?”帕特里夏发现这个会很有用,比如,下次玛丽·芬丘奇对她不好的时候,她可以说服玛丽的狮子狗咬她一口。或者如果,她父母雇的下一个保姆养宠物的话。
“我不知道,”迪厄皮说,“从来没有人跟我解释过什么。”
帕特里夏决定什么也不做,而是爬上最近的一棵树,看看是否能从树上看到点什么。比如,一条路、一座房子,或者什么迪厄皮可能认识的地标。
帕特里夏像爬健身架似的爬上去,古老的大橡树顶上可是冷多了。风把她冻透了,似乎那不是空气,而是水。迪厄皮用好的那个翅膀挡住脸,她哄了半天它才肯出来看看四周。“哦,好吧,”他颤抖着说,“让我看看我认不认识这个地方。这可不算是真正的‘鸟瞰’。真正的鸟瞰要在比这儿高得多得多的地方。这充其量算是‘麻雀瞰’”。
迪厄皮跳下来,在树顶上跳了一圈,直到发现它觉得可能是通往“议会大树”的一棵路标树。“我们快到了。”它听起来已经活泼多了,“不过不能着急。它们并不总是开整宿会,除非讨论的是非常棘手的措施。或者是问答时间。不过,你最好祈祷不是问答时间。”
“什么是问答时间?”
“你不会想知道的。”迪厄皮说。
帕特里夏发现,从树顶上下来比上去难多了,这似乎有点不公平。她基本上一直手滑,向下掉了将近十二英尺。
“嘿,有只鸟!”帕特里夏刚一落地,黑暗中就传来一个声音。“过来,小鸟。我只想咬你。”
“哦,不。”迪厄皮说。
“我答应你,我不会玩太久的,”那个声音说,“会很好玩的。等着瞧吧!”
“谁在那儿?”帕特里夏问。
“汤明顿,”迪厄皮说,“是一只猫。它住在人家里,但是它跑到树林里来,杀死了我很多朋友。议会一直在讨论怎么对付它。”
“哦,”帕特里夏说,“我可不怕小猫咪。”
汤明顿跳起来,推开一块大圆木,像一个带毛的导弹一样落在帕特里夏背上。一起落下来的还有它锋利的爪子。帕特里夏尖叫着,差点脸朝下摔下来。“滚开!”她说,
“把那只鸟还给我!”汤明顿说。
那只白腹黑猫差不多跟帕特里夏一样重。它露出牙齿,在帕特里夏耳边发出嘶嘶声,同时开始挠她。
帕特里夏做了她唯一能想到的事:用一只手握紧可怜的迪厄皮,此时的迪厄皮已经处在生死边缘,然后她用力向前向下摆头,直到弯下身,几乎可以空手碰到自己的脚趾。那只猫从她背上飞出去,落地的时候恶狠狠地咒骂着。
“闭嘴,离我们远点!”帕特里夏说。
“你会说我们的话。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会讲兽语的人。把那只鸟给我!”
“不行,”帕特里夏说,“我知道你住在哪儿。我认识你的主人。如果你不听话,我就去告状。我会告发你的。”她其实撒了个小谎。她并不知道汤明顿的主人是谁,不过她妈妈可能认识。而且,如果她身上满是抓咬的伤痕回家的话,她妈妈肯定会发飙的。发飙的对象是她,还有汤明顿的主人。你绝对不想让帕特里夏的妈妈对你发飙,因为她以发飙为生,而且真的很擅长。
汤明顿已经站起来了,它的毛直直地耸立着,耳朵像箭头一样。“把那只鸟给我!”它尖叫着。
“不!”帕特里夏说,“坏猫!”她朝汤明顿扔了一块石头。它嚎叫了一声。她又扔了一块石头。它跑开了。
“快点,”帕特里夏对迪厄皮说,此时的迪厄皮已经没有太多选择,“我们快离开这儿。”
“我们不能让那只猫知道议会在哪儿,”迪厄皮小声说,“如果它跟着我们,肯定会发现那棵树的。那将会是一场灾难。我们应该在这儿转圈,假装我们迷路了。”
“我们确实迷路了。”帕特里夏说。
“我非常清楚且正确地知道从这儿开始我们该往哪儿走。”迪厄皮说,“至少,有个想法。”就在最大的那棵树另一边的低灌木丛里,有什么东西发出沙沙声,有那么一会儿,月光照亮了一双眼睛,周围是白毛,还有项圈标签。
“我们完蛋了!”迪厄皮小声地哀鸣着,“那只猫会永远跟着我们。你也可以把我交给你姐姐。然后什么也不用做了。”
“等一下。”帕特里夏想起了一些关于猫和树的事情。她是在一本绘本上看到的。“抓紧了,小鸟。你抓紧,好了吗?”迪厄皮唯一的回应就是比之前更紧地抓住帕特里夏的罩衫。帕特里夏观察了几棵树,直到找到一根足够粗壮的树枝爬了上去。这次比第一次更累,她的脚滑了几次。有一次,她两只手抓住旁边的树枝把自己拉过去,回头一看,肩膀上的迪厄皮却不见了。她吓得忘了呼吸,直到看到它的小脑袋紧张地冒出来,在她肩膀上东张西望,她才意识到它刚才只是抓住了她背上更下方的带子。
最后,他们到了树顶上,大树在风中微微摇荡着。汤明顿没有跟上来。帕特里夏每个方向都再三确认,之后发现有个圆形的毛状物在附近的地上蹦跶。
“蠢猫!”她喊道,“蠢猫!你够不到我们!”
“那个我遇见的第一个会讲兽语的人,”汤明顿吼叫着,“你以为我蠢?嗷呜!尝尝我的爪子吧!”
那只猫之前可能在家里铺着毯子的栖木上爬过很多回,此时,它跑到树的侧面,跳上一根树枝,然后又跳上另一根更高的树枝。帕特里夏和迪厄皮还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只猫就已经爬上来一半了。
“我们无路可逃了!你在想什么?”迪厄皮大声喊道。
帕特里夏一直等汤明顿爬到树顶,然后立刻从树的另一侧荡了下来,她从一根树枝飞快地掉到另一根树枝上,速度非常快,胳膊差点脱臼,之后,她屁股着地,重重地落在地上。
“嘿,”汤明顿在树顶上喊着,两只大眼睛透着幽幽的月光,“你们去哪儿了?快点回来!”
“你这只坏猫,”帕特里夏说,“你是个坏蛋,你就待在那儿吧,我不会管你的。你应该反思一下自己做了什么。那么恶毒可不好。我会找人明天过来接你的。但是现在,你就在那儿过夜吧。我还有事要做。再见了。”
“等一下!”汤明顿说,“我不能在这儿过夜,这儿太高了!我害怕!快回来!”
帕特里夏头也没回。她听到汤明顿喊了好长时间,直到他们穿过一大片树林才听不见了。他们再次迷路了,有一刻迪厄皮开始躲在自己那只完好的翅膀底下哭,直到他们偶然发现了通往那棵秘密大树的小路。之后,只需要用全身力气爬上一座到处隐藏着树根的山坡就行了。
帕特里夏先是看到了议会大树的顶部,之后,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棵大树似乎脱离了地面,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茂盛。树的形状有点像一只鸟,正如迪厄皮之前所说的,但它没有羽毛,而是长着尖尖的深色树枝,树枝上的叶子一直垂到地上。那样子隐约像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或者城堡。帕特里夏从来没见过城堡,不过,她猜城堡就应该是这样高耸入云。
他们到达的时候,有数百对翅膀一起拍动,之后又停止。各种各样的形状都缩进了树里。
“别怕,”迪厄皮喊道,“她是跟我一起来的。我的翅膀受伤了。我是带我来求助的。”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他们得到的唯一回应只有沉默。之后,一只鹰从靠近树顶的地方站了起来,那只白头鹰有着钩状的喙和苍白锐利的眼睛。“你不应该把她带到这儿来。”鹰说。
“对不起,夫人,”迪厄皮说,“但是没关系的,她会说我们的话。她真的会说我们的话。”迪厄皮转过来凑近帕特里夏的耳朵:“快让它们见识一下。快让它们见识一下!”
“呃,嗨!”帕特里夏说,“如果打扰到你们的话,我很抱歉。但是,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所有的鸟都疯狂地大喊大叫起来,直到鹰旁边的一只大猫头鹰用石头敲着树枝大声喊:“注意秩序!注意秩序!”
鹰向前伸了伸它白色的头,打量着帕特里夏。“所以,你是我们森林里的新巫师,对吗?”
“我不是巫师,”帕特里夏啃着大拇指说,“我是公主。”
“你最好是巫师,”鹰巨大的黑色身体在树枝上动了动,“因为如果你不是的话,那迪厄皮把你带到我们这里来就是坏了规矩。他就要受到惩罚。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当然也不会帮他治好翅膀。”
“哦,”帕特里夏说,“那我就是巫师吧,我想。”
“啊,”鹰钩子状的嘴巴嗒嗒地响着,“但是你得证明。否则你和迪厄皮都要受到惩罚。”
帕特里夏不喜欢那个声音。许多其他鸟脱口而出:“程序问题!”一只烦躁的乌鸦则罗列出议会程序中的重要领域清单。其中一个非常固执的鹰被迫将树枝让给来自“大橡树”的“尊敬绅士”——而这位此时已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我怎样才能证明自己是巫师?”帕特里夏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逃跑。鸟飞得很快,对吧?如果她把他们惹恼了的话,她可能无法从一大群鸟爪子底下逃走。尤其是会魔法的鸟。
“呃。”一只大火鸡站在低一点的树枝上,树枝上的枝条有点像是法官的衣领,他直了直身体,似乎在查看刻在大树侧面的一些记号,然后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响亮、知晓一切的“咯”声。“呃,”他再次开口,“文献中记载了几种方法。有些是死亡审判,但我们可能暂时可以忽略这些。还有一些仪式,但你得够一定的年龄才能做。哦,这个不错。我们可以对她进行无尽提问。”
“哦哦,无尽提问。”一只松鸡说,“这真令人兴奋。”
“我之前从未听过任何人回答无尽提问。”一只苍鹰说,“这比问答时间有趣多了。”
“呃,”帕特里夏说,“这个无尽提问要很长时间吗?我敢说我爸妈肯定正担心我呢。”她突然再次想到,她已经错过了上床睡觉的时间,之前还错过了晚餐,她身处冷飕飕的树林中,直到现在都辨不清方向。
“太晚了。”松鸡说。
“我们要问。”鹰说。
“问题就是,”火鸡说,“树是红的吗?”
“啊,”帕特里夏说,“能给点提示吗?嗯。‘红’是表示颜色吗?”鸟们没有回答。“能多给我点时间吗?我保证我一定会回答的,只是我需要再多一点时间思考一下。求求你们了。我需要多一点时间。求你们了,行吗?”
接下来,帕特里夏知道的就是,爸爸一把把她抱了起来。他穿着砂纸衬衫,红胡子扎着她的脸,一直半抱着她,因为他一边抱着她,一边试图用手比画复杂的定价公式。但被爸爸抱回家真的太温暖、太美好了,所以帕特里夏一点儿也不介意。
“我找到她了,就在我们家旁边的树林外围,”爸爸告诉妈妈,“她肯定是之前迷了路,自己走出来了。她能安然无恙真是个奇迹。”
“你快把我们吓死了。我们和所有的邻居一直在找你。我敢说你肯定觉得我的时间不值钱。你害我错过了管理效率分析的最后期限。”帕特里夏的妈妈把黑头发扎了起来,这让她的下巴和鼻子显得更尖了。她瘦瘦的肩膀高高耸起,几乎快碰到她的古式耳环了。
“我只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帕特里夏的爸爸说,“我们做了什么让你这样?”罗德里克·德尔菲纳是一个房地产天才,他经常在家工作,在换保姆的间隙照顾两个女孩,他总是坐在早餐吧台高高的椅子上,一张阔脸埋在方程式里。帕特里夏的数学也特别好,但在她错误事情想太多的时候除外,比如,数字“3”看起来像是“8”切了一半,所以两个3相加其实应该等于8。
“她这是在考验我们,”帕特里夏的妈妈说,“她在考验我们的权威,因为我们对她太纵容了。”比琳达·德尔菲纳以前是一名体操运动员,父母给她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希望她在这方面学有所长——但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体操要有裁判,而不是用相机或者激光来衡量一切。她遇见罗德里克是在他开始出现在她所有的比赛上之后,他们还发明了一种从来没有人用过的绝对客观的体操衡量系统。
“瞧瞧她。她肯定在嘲笑我们,”帕特里夏的妈妈说,似乎帕特里夏本人并没有站在那儿似的,“我们得让她看看我们严厉的一面。”
帕特里夏之前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笑,但现在,她害怕自己看起来真的在笑。因此,她非常努力地在脸上定住一个严肃的表情。
“我绝对不会那样跑走。”罗伯塔幸灾乐祸地说,她本来应该让他们三个单独待在厨房的,此时却走进来拿了一杯水。
他们把帕特里夏关在房间里锁了一个星期,食物都是从门底下推进去。门底总是会刮掉食物最上面的一层,不管是什么食物。比如,如果是三明治,最上面的那片面包就会被门刮掉。当你的三明治先被门“咬”了一口之后,你就没什么食欲了,但如果你足够饿的话,还是会吃的。“想想你都做了什么。”她的父母说。
“她以后七年的甜点我全包了。”罗伯塔说。
“不行!”帕特里夏说。
百鸟议会的整个经历对于帕特里夏来说越来越模糊。她记得的大部分都是梦一样的片段。有一两次,她在学校里回想起曾有只鸟问过她什么。但她记不清那个问题是什么,或者自己有没有回答了。在她被锁在自己房间的那段时间里,她失去了听懂兽语的能力。
2.
他讨厌别人叫他劳瑞。无法忍受。当然,大家都叫他劳瑞,甚至他的父母有时候也这样叫他。“我的名字叫劳伦斯(Laurence),”他会盯着地板固执地说,“是U,不是W。”劳伦斯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这个世界却拒绝认同他。
在学校里,其他孩子叫他“劳瑞·巴里”或者“漂亮劳瑞”,或者,在他生气的时候,叫他“可怕的劳瑞”,只是,这是他那些“类人猿”同学们对他的罕见讽刺,因为实际上,劳瑞真的一点儿也不可怕。通常,在这之前会有一声“哟”,让这个笑话更可笑。劳伦斯并不想变得可怕。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或者,如果有人必须要跟他说话的话,让他们把他的名字说对。
劳伦斯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个头有点小,他的头发是晚秋树叶的那种颜色,下巴长长的,两条胳膊像蜗牛的脖子一样。父母给他买的衣服要大一个半号,因为他们一直认为他随时有可能进入快速的生长期,而且他们想省钱。所以,他永远拖着两条又长又肥的牛仔裤腿,两只手缩在运动衫袖子里。即使劳伦斯曾试着表现出一副吓人的样子,他那看不见的手脚也会让这变得很难。
劳伦斯生命中唯一的亮点就是粗暴的“游戏站”游戏,在这个游戏里,他干掉了数千个想象中的对手。但后来劳伦斯又发现了网络上的其他游戏——他花好几个小时才能解出的智力游戏,还有可以在其中参加复杂战役的大型多人网络游戏。不久,劳伦斯就开始自己写代码了。
劳伦斯的爸爸曾经对电脑非常擅长。但后来他长大了,在保险行业谋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也需要对数字敏感的头脑,但那不是你想听到的任何内容。现在,他总是担心自己会丢了工作,然后大家都要挨饿。劳伦斯的妈妈曾经攻读生物学博士学位,后来怀孕了,她的论文导师也辞职了,之后休息了一段时间,就再也没能回学校。
劳伦斯醒着的时候一直坐在电脑前,他还有社交障碍,就像他的叔叔戴维斯一样,这让他的父母一直非常担心。因此,他们强迫劳伦斯去上一些旨在使他“走出屋门”的无休止的连续课程:柔道、现代舞、击剑、初级水球、游泳、即兴喜剧、拳击、跳伞,还有最糟糕的——荒野生存周末。每堂课都只会强迫劳伦斯穿上另一套肥大的衣服,其他孩子则喊着:“劳瑞,劳瑞,自相矛盾”,把他的内裤藏起来,提前把他从飞机上扔下去,以及抓着他的脚踝,强迫他倒立着即兴表演。
劳伦斯怀疑是不是有另一个孩子名叫劳瑞,对于被扔在某个山坡这种事会抱着“随他去吧”的态度。劳瑞可能是劳伦斯在平行宇宙中的另一个版本,可能劳伦斯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阻止在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内到达地球的所有太阳能,然后,他就可以在自己的浴缸中打造一个局部的时间裂缝,把劳瑞从另一个宇宙中拐骗过来。这样,劳瑞就可以代替他受折磨,而劳伦斯则待在家里。现在的困难在于,要想办法在两周后的柔道比赛开始之前,在这个宇宙上戳一个洞。
“嘿,漂亮劳瑞,”布拉德·乔莫纳在学校里对他说,“快点想。”这是令劳伦斯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短语之一:那些告诉你“快点想”的人总是脑子转得比你慢得多的人。而且他们总是在准备为集体心理惯性做贡献的时候说这句话。到目前为止,劳伦斯一直没有想出该如何完美地反击“快点想”这句话,而且就算想出来了他也没机会说,因为几秒钟之后通常会有一些不好的东西打在他身上。劳伦斯只能先去把自己洗干净。
一天,劳伦斯在网上发现了一些电路图,他把这些图打印出来,反复看了几百遍,然后才开始明白这些图是什么意思。他将这些图与他发现的埋在旧留言板杆子里的太阳能电池设计组合到一起,开始有些眉目了。他偷来爸爸的防水腕表,将手表与打扫出来的一堆微波炉和手机的零部件进行组合。还加入了从电子商店里弄来的一些零碎东西。最后的最后,他造出了一部能正常工作的时间机器,正好可以戴在他的手腕上。
这个设备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小按钮。无论何时,只要你按下按钮,就可以跳过两秒钟。这就是它的全部作用。没有办法扩大范围,也没有办法让时光倒流。劳伦斯试着用摄像头对着自己,并且发现,在他按下按钮的时候,他确实消失了那么一下。但这个方法在一段时间内只能用一次,否则就会经历这辈子最严重的头晕目眩。
几天后,当布拉德·乔莫纳说“快点想”的时候,劳伦斯确实想得很快。他按下手腕上的按钮。朝他飞来的一团白东西“啪”的一声落在了他前方。所有人都看着劳伦斯,看着湿透的厕纸团在地板瓷砖上塌下去,然后又转过来看着劳伦斯。劳伦斯把“手表”调到睡眠模式,也就是说,他不会为任何摆弄手表的其他人工作。但他大可不必担心——大家只是以为劳伦斯以惊人的反应能力躲过去了。格兰迪森老师气冲冲地跑出教室,质问是谁扔的厕纸,所有人都说是劳伦斯。
能穿越两秒钟也可能很有用——如果你选择了正确的两秒钟的话。比如,和父母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因为爸爸又错过了一次升职的机会,妈妈刚刚说了一些挖苦的话,你知道爸爸即将简短但要命地发泄他的愤恨。此时,你就需要像神一样精准地抓住剑拔弩张的那一瞬间。在这之前会有上百种征兆:闻到炖菜煳了、感觉到室内的温度略有下降。火炉嘀嗒作响,关火了。你可以离开现实,等一切结束后再出现。
但还有许多其他场合。比如,当阿尔·丹尼斯把他从攀登架上扔到操场的沙子上时,他会在落地的那一瞬间让自己消失。或者当一些很受欢迎的女孩儿准备走过来,假装对他很友好,以便在走开时跟朋友一起嘲笑他时。或者就在老师开始特别无聊的咆哮时。即使是减掉两秒钟也会很不一样。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消失了,或许是因为你必须直勾勾地盯着他,但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要是劳伦斯每天可以多用这个设备几次而不会头疼就好了。
而且,跳过时间更加凸显了最基本的问题:劳伦斯没有什么好期待的。
至少,劳伦斯这样觉得。直到他看到一张图片,上面那圆滑的形状在阳光中熠熠生辉。他盯着那逐渐变细的曲线,那漂亮的前锥体,还有那强有力的引擎,他身体里的某个东西苏醒了。那是他很久、很久都没有体验过的一种感觉:兴奋。感谢“特立独行科技”的投资人米尔顿·德斯,以及他的数十位制造商朋友和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们,这架私人资助的DIY宇宙飞船就要升空了。发射仪式将于几天后举行,就在麻省理工学院附近,劳伦斯必须到场。他从来没有像渴望见证这一刻这样为自己渴望过任何东西。
“爸爸。”劳伦斯说。他已经开了一个坏头:爸爸正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两手扣在一起,似乎在试图保护自己的胡子,胡子的末端蔓延到了嘴周围重重的轮廓线中。劳伦斯的谈话选在了一个不太好的时间。但是太晚了。他已经下定决心。“爸爸,”劳伦斯再次开口,“有个火箭试验什么的,在周二。这里有一篇关于这个的文章。”
劳伦斯的爸爸起初想把他轰走,但后来,他突然想起了几乎被他忘却的腾出时间教育教育孩子的决心。“哦。”他一直不停地回头看自己的电脑上的一张电子表格,直到后来他合上电脑,尽可能地给予劳伦斯他所谓的专心的关注。“嗯。我听说了。是那个叫德斯的家伙。哈!好像是轻量级型的,对吧?这种最终可以用于在月球的黑暗侧登陆。我听说过了。”之后,劳伦斯的爸爸开始开玩笑地谈论一个名叫“弗洛伊德”的老品牌,还有大麻和紫外线。
“嗯。”趁爸爸还没把话题彻底转移,劳伦斯赶紧插嘴说,“你说的对。米尔顿·德斯。我真的很想去看看。这可能是一生中仅有的一次机会。我想或许我们父子俩可以一起去,就当成一次亲子活动。”爸爸无法拒绝这样的亲子活动,否则就是承认自己是个坏爸爸。
“哦。”方形的眼镜后面,爸爸深邃的双眸中流露出尴尬的神色,“你想去?就下个星期二?”
“对。”
“可是……我的意思是,我得工作。有一个项目,我得把这个项目做好,不然会很难看的。而且,如果我们就这样把你从学校带出去的话,你妈妈会不高兴的。再说了,你可以在电脑上看。应该会有网络视频什么的。你知道这种事情如果亲自去看的话会很无聊的。会有很多人围观,这些人最后能耽误你一半时间。如果在现场的话,你可能什么都看不到。从网上看的话能看得更清楚。”劳伦斯的爸爸似乎在尽量说服儿子,同时也尽量说服自己。
劳伦斯点了点头。一旦爸爸开始罗列各种理由,争论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劳伦斯什么也没说,直到他可以全身而退。之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查看公交车时刻表。
几天后,当他的父母还在睡梦中时,劳伦斯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找到妈妈放在前门旁边小桌子上的手提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扣子,像是怕有什么活物会跳出来似的。房子里的所有声音听起来都太响了:咖啡机的加热声、冰箱的嗡嗡声。劳伦斯在包里找到一个皮钱包,掏出五十美元。他以前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他一直等着警察从前门冲进来铐住他。
劳伦斯的第二步计划是在“抢劫”了妈妈后直接面对面地去找她。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刚刚睡醒,穿着万金菊睡袍,迷迷糊糊的。他告诉她学校要去野外旅行,需要她写个纸条,说明他可以去。(他早就总结出一条伟大的宇宙真理:只要你先问别人要证明文件,他们就绝对不会再向你要任何东西的证明文件。)劳伦斯的妈妈拿出一支粗粗的人体工学钢笔,潦草地写了一张同意条。她做的美甲已经开始脱落。劳伦斯说可能要在外面过夜,如果那样的话他会打电话的。她点点头,鲜红色的卷发不停地颤动。
走去公交车站的路上,劳伦斯很紧张。他即将独自踏上一次长途旅行,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他兜里只揣着50美元,外加一个假的罗马硬币。要是有人突然从商业街旁边的垃圾桶后面跳出来攻击他怎么办?要是有人把他拖进大卡车里,把他带到几百英里以外,然后把他的名字改成达瑞尔,强迫他做他们的儿子,让他在家学习怎么办?劳伦斯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就是讲这个的。
但是后来,劳伦斯想起了荒野生存周末课,而且他找到了新鲜的水和可以吃的树根,甚至吓跑了一只似乎下定决心想要吓唬他以得到什锦干果的花栗鼠。他曾经痛恨上课的每一秒钟,但如果他连那些都熬过来了,那就说明他可以坐公交车去剑桥,并且搞清楚怎么到达发射地点。他是埃伦堡的劳伦斯,而且他很镇定。劳伦斯刚刚明白,“镇定”跟别人会不会弄乱你的衣服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现在,他总是尽可能地用这个词。
“我很镇定。”劳伦斯对公交车司机说。司机耸耸肩,似乎很久以前,他也曾这么认为,直到有人拍了拍他。
劳伦斯带了一堆东西,但只带了一本书,那是一本很薄的平装书,讲的是上一次伟大的星球大战。劳伦斯只花了一个小时就看完了那本书,然后就没事可做了,只能干巴巴地望着窗外。高速公路两旁的树似乎在汽车从旁边经过时放慢了速度,但之后又变快了。这是一种时间膨胀。
汽车到达波士顿,之后,劳伦斯需要找到T站。他走进唐人街,街上有叫卖东西的人,还有窗口摆着许多鱼缸的餐馆,那些鱼像是在审查潜在顾客,然后才会放行。之后,劳伦斯穿过小河,科学博物馆在朝阳的光芒下熠熠生辉,打开钢筋玻璃双臂迎接他,炫耀着里面的天文馆。
直到劳伦斯到达麻省理工学院的校园里,站在“海鲜餐厅”前试图搞明白那些编码建筑物的地图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找到火箭发射的地方。
劳伦斯曾想象着自己到达麻省理工学院,这里看上去会像是放大版的默奇森小学,门前有台阶和公告板,上面贴着即将举行的各种活动。劳伦斯甚至连最初尝试的几座建筑都进不去。他确实找到了一块公告板,上面贴着讲座通知、约会建议以及搞笑诺贝尔奖的内容,但并没有提到应该如何观看那场大型发射仪式。
最后,劳伦斯走进Au Bon Pain咖啡厅,吃着玉米松饼,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如果他可以上网,或许他就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可是他父母现在连手机都不让他用,更不用说笔记本电脑了。咖啡厅里正放着悲伤的老歌:珍妮·杰克逊说她是如此孤独,布兰妮·斯皮尔斯承认她又这样了。他每喝一口热巧克力都要长吹一口气把它吹凉,同时努力想着自己的计划。
劳伦斯的书不见了。就是他在公共汽车上看的那本。他把书放在了桌子上,就在松饼旁边,但现在不见了。不,等一下——那本书正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手里,她扎着棕色的长辫子,宽脸,身上穿着一件红色毛衣,毛衣上的毛都竖了起来,真的很像头发。她手上有老茧,脚上穿着工作靴。她手里拿着劳伦斯的书,翻了一页又一页。“抱歉,”她说,“我记得这本书。我读高中的时候看了三遍左右。这本书讲的是双子星系统和生活在小行星带的人工智能们一起参加战斗的故事,对吧?”
“嗯,对。”劳伦斯说。
“这本书不错,”现在,她开始打量劳伦斯的手腕,“嘿,那是个两秒时光机器,是不是?”
“嗯,对。”劳伦斯说。
“太酷了。我也有一个。”她把自己的给他看。她的看起来跟劳伦斯的差不多,只是更小一点,还有个计算器。“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研究明白网上那些图。就像是一个对工程技术、勇气和物品的小测试,最后得到了一个有许多功能的小装置。介意我坐下吗?站在你面前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权威人士似的。”
劳伦斯说可以。他绞尽脑汁地将谈话进行下去。那个女人坐在他与他剩下的松饼前面。现在他们的视线持平,她长得有点漂亮,鼻子很可爱,下巴圆乎乎的,让他想起去年他曾经喜欢过的一个社会学老师。
“我叫伊泽贝尔”,女人说,“是一名火箭科学家。”原来她来这里就是为了隆重的火箭发射,但是发射推迟了,因为某些紧急情况、天气原因什么的。“很可能几天后就开始。这种事情你懂的。”
“哦。”劳伦斯用力盯着热巧克力上的泡沫。所以,就这样了。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曾经莫名地让自己相信,如果能看到火箭发射,看到面前的某个东西突然脱离地球引力,他也会获得自由。他就可以回到学校,那时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跟外太空的某个东西有了联系。
可是现在,他只会成为一个逃了学却一无所获的笨蛋。他看着平装书的封面,上面画着一艘笨重的宇宙飞船,还有一个赤裸的女人,乳房夺人眼球。他并没有开始大哭什么的,但真的有点想这样做。平装书封面上写着:“他们去往宇宙尽头——去阻止一场银河系大灾难!”
“该死!”劳伦斯说,“谢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伊泽贝尔说。她又告诉他许多关于火箭发射的事情,以及这次的新设计如何具有开创性。这些他都知道。之后她注意到他看起来很可怜。“嘿,别担心!就推迟几天而已。”
“是的,可是,”劳伦斯说,“到时候我就来不了这儿了。”
“哦。”
“我会有其他事情。早就定好了。”劳伦斯稍微有点结巴。他揉搓着桌子边缘,热巧克力的表面变得崎岖不平起来。
“你肯定是一个大忙人,”伊泽贝尔说,“听起来好像你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的。”
“确实是,”劳伦斯说,“每一天都跟另外一天没什么两样。除了今天。”此时,他真的开始哭起来。真该死!
“嘿,”伊泽贝尔离开他对面的椅子,坐到了他旁边,“嘿,嘿,没关系的。听着,你父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
“还不知道……”劳伦斯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这么多。”他最终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他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他如何从妈妈那里偷了50美元,如何逃学、坐公共汽车。在他对她诉说的时候,他开始觉得这样让父母担心很不好,但同时也越来越确定地知道这次出格的行为是不会被原谅的。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的几天内绝对不会被原谅。
“没关系。”伊泽贝尔说。“哇!呃,我想我应该给你父母打个电话。不过他们要到这儿还得费点时间。尤其是我要告诉他们的去火箭发射地点的路可能不太好找。”
“火箭发射地点?可是……”
“因为等他们到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在那儿了。”她拍拍劳伦斯的肩膀。谢天谢地,他终于不哭了,又重新振作起来。“走吧,我带你去看看火箭。我带你转一圈,给你介绍几个人。”
她站起来,向劳伦斯伸出手。劳伦斯握住了她的手。
就这样,劳伦斯见到了地球上最酷的十几个火箭天才。伊泽贝尔是开着她那辆一股烟草味的红色“野马”带他去的,途中劳伦斯的双脚一直埋在油炸玉米饼袋子下面。劳伦斯从她的车载音响中第一次听到了MC Frontalot。“你读过海因莱因的书吗?可能还得再长大一点,不过我打赌你肯定能看懂他的青少年读物。给。”她在后座上摸索了半天,递给他一本很破的平装书,名叫《穿上航天服去旅行》,书的封面是讨人喜欢的火红色。她说这本书可以送给他,她还有一本。
他们先沿着纪念大道开,之后穿过看不到头的许多一模一样的高速路、之字形路以及隧道,劳伦斯意识到伊泽贝尔说得很对:他父母来接他的时候肯定会迷好几次路,即使她告诉他们的是非常完美、明确的路线。他们总是抱怨在波士顿开车就是自讨苦吃。午后乌云增多,天越来越暗,但劳伦斯并不在意。
“瞧,”伊泽贝尔说,“一艘单级入轨火箭。我从弗吉尼亚一路开过来就是为了帮忙弄这个。我男朋友都嫉妒死了。”
火箭大概有两到三个劳伦斯那么大,装在靠近水边的仓库里。火箭闪着微光,苍白的金属外壳反射出从仓库窗口照进来的条条光线。伊泽贝尔带着劳伦斯转了一圈,给他介绍了所有炫酷的部件,包括燃料系统四周的碳纳米纤维绝缘,以及实际引擎上浇铸的轻量级硅酸盐,一种有机聚合物。
劳伦斯伸出手来摸了摸火箭,用自己的指尖感受那略有凹凸的皮肤。大家开始聚过来,质问这个孩子是谁,为什么碰他们珍贵的火箭。
“这可是非常精致的设备。”一个穿着圆翻领毛衣的男人叉着胳膊,紧抿着嘴巴说。
“可不能随随便便让一个孩子在火箭仓库里跑来跑去。”一个穿着外套的小个子女人说。
“劳伦斯,”伊泽贝尔说,“给他们看看。”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他把左手向下伸到右手腕处,按下了那个小按钮。他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心漏跳了一拍或者吸了两口气,时间却一点也没变。两秒钟之后,他还站在那艘漂亮的火箭旁边,周围围了一圈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劳伦斯注意到他们所有人的手腕上都戴着东西,好像这是一种潮流似的。或者是一个徽章。
之后,他们就把他当成自己人了。他征服了一点点时间,而他们正在征服一小片太空。他们和他一样清楚,这只是首期目标。总有一天,他们,或者他们的子孙后代,会占领更大的宇宙空间。为小的胜利而欢呼,为未来更大的胜利而怀揣梦想。
“嘿,小孩,”一个身穿牛仔裤和拖鞋,头发很长的家伙说,“看看我设计的推进器。真是酷毙了!”
“是我们。”伊泽贝尔纠正他说。
穿高领毛衣的家伙年纪更大一些,大约三十多岁或四十多岁,也有可能是五十多岁,他的头发稀疏花白,眉毛很粗,一直不停地问劳伦斯问题,并在手机上做记录。他让劳伦斯拼一下自己的名字,拼了两次。“孩子,等你过18岁生日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请我。”他说。有人给劳伦斯拿来一瓶苏打水,还有比萨。
等劳伦斯的父母到的时候,在宾州收费公路和斯多若车道、隧道中的波折与这一路上所经历的一切,再加上发现劳伦斯变成了“单级轨道火箭帮”的吉祥物,这一切都令他们怒火中烧。在回家的漫长旅途中,父母对他解释,生活不是一场冒险,看在上帝的份上,生活就是一次长途跋涉,还有一系列的责任和要求,但这些都被劳伦斯自动屏蔽了。等劳伦斯长到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他就会明白他不能随心所欲。
太阳下山了。一家人停下来吃了汉堡,继续说教。劳伦斯一直偷瞄着桌子底下摊开的那本《穿上航天服去旅行》。那本书他已经看完一半了。
[1] 帕特里夏(Patricia)对应帕特里克(Patric),罗伯塔(Roberta)对应罗伯特(Robe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