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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自从上次在商场中毒后,狄奥多尔夫再也没吃过冰激凌,现在他也不配吃了。冰激凌是为那些成功解决目标的杀手准备的。不过,他一直在想象冰激凌的味道,想象冰激凌如何在自己的舌头上融化,释放一层一层味道。他已经不敢放心地吃冰激凌了,但他需要冰激凌。

  好吧。那只能这样了。狄奥多尔夫坐进自己的日产Stanza汽车中,转了下方向盘,避开试图挥手跟他调情的女房东。他开了好几个小时,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州界,绕圈、转弯、原路返回,把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用了一遍。之后,他走到两个州之外的一个便利店,在那里买了一品脱班杰利冰激凌,是其中一种以名人名字命名的口味。他从储物箱里拿出叉子,坐在驾驶座上吃冰激凌。

  “我不配吃这个冰激凌。”他每吃一口都要说一次,直到最后开始大哭起来。“我不配吃冰激凌。”他抽泣起来。

  几天后,狄奥多尔夫看着卡丽·丹,那个气愤的金发女孩坐在自己桌子对面,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做了将近六个月的学校指导老师,或者说比他之前做过的正常工作的时间长了十几倍。这是狄奥多尔夫第一次拥有多于两双袜子。

  最恐怖的事情在于,狄奥多尔夫有点在意这些孩子以及他们荒唐可笑的问题了。或许只是因为他投入了太多时间,所以他想看看最后的结果如何。他担心学校的政策,并且痛苦地感觉到,所有关于学生违反了某些考试规定时是否允许学生通过的讨论都有了某种意义。他会做很真实的噩梦,梦到自己参加家长会。

  卡丽·丹正在说她非常努力地想成为梅西·费尔斯通——那个有毒的人——的朋友,狄奥多尔夫点点头,但并没怎么听。

  如果你是“无名刺客”的一员,那就会变成这样,就像狄奥多尔夫一样——除了五年一次的聚会,你很难见到自己的同事,但你会在四周发现枯草形式的公告板,或是一只鞋子里有人的骨头——这些会让你知道最近是不是有人升级了,或者是否有人完美地完成了刺杀。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同事都会在自己的帽子或储物箱里发现无腿的小动物,这表示狄奥多尔夫一个淡季连着一个淡季——包括那个曾经在狄奥多尔夫的圣代里下毒,警告他不能直接伤害那两个孩子的人。

  狄奥多尔夫半开的桌子抽屉里有个滑溜溜的红东西。有一瞬间,他认定那是一条来自“无名杀手”的浸血丝带,表示他被降级了。但他抽出来的却是一个奶油色的信封,用红绳捆着,里面是一张卡片,上面是通知狄奥多尔夫区政府已经提名他为“年度优秀教育者”。他被邀请去参加颁奖典礼,必须穿礼服,吃的是工厂化农场饲养的牲畜。狄奥多尔夫差点在卡丽·丹面前哭出来。不管怎样,他必须结束这一切。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必须回归自己的生活。

  11.

  那天中午,劳伦斯发现自己的父母从罗斯先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们仿佛突然被惊醒——真的,就像刚刚有闹铃贴着他们的脑袋响过,到现在耳朵里还在响一样。他们不看他,也不跟他打招呼,只是急匆匆地冲出学校钻进车里。

  劳伦斯没有敲门就闯入了罗斯先生的办公室。“你刚才跟我父母说什么了?”

  “我跟他们的对话跟这个房间里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对话一样,都是保密的。”罗斯先生向后往大椅子上一靠,笑着说。

  “你不是治疗师,”劳伦斯说,“而且你也不应该装作是。”

  “你的父母很担心你,”罗斯先生说,“你是这所学校里有史以来最有天赋、最聪明的学生之一。”

  “你到底跟我父母说什么了?”劳伦斯说,“还有,你之前跟帕特里夏说什么?她不告诉我你跟她说了什么,但这让她很苦恼。”

  “这跟帕特里夏无关,”罗斯先生说,“我们现在说的是你。”

  “不,我们说的是你。”劳伦斯想起每次他提到罗斯先生的时候,帕特里夏都像是见了鬼似的,还有之前罗斯先生像个虫子似的打量他的样子。一切都清楚了。“你说了一些话把我父母吓得够呛,就像你当初吓唬帕特里夏那样。你到底说了什么?”

  “正如我说的那样,你的考试成绩非常好。但你的态度?威胁会毁掉一切。”

  “我猜我很幸运,因为你已经承诺过我在这里所说的一切都会保密,”劳伦斯说,“我可以直接对你说你是个大骗子。你不是这个学校里最酷的人,你抛下某种诱饵,躲在你狭小龌龊、不堪一击的办公室里,打乱别人的生活。我的父母意志薄弱、容易上当,生活已经摧毁了他们的精神,所以你认为他们是软柿子。但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他们不是,帕特里夏也不是。我要看着你玩火自焚。”

  “知道了,”罗斯先生的双手抽动着,“要是那样的话,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你自作自受。祝您今天愉快,阿姆斯特德先生。”

  劳伦斯回到家的时候,他的父母并不在家,留给他的只有冻比萨。大约晚上10点的时候,他下楼看到他的父母在看小册子,而且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慌忙藏了起来。

  “你们在看什么?”劳伦斯问。

  “没什么,就是一些……”劳伦斯的爸爸说。

  “就是一些材料而已。”他妈妈说。

  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告诉他今天不用去学校了。相反的,他们把他塞进掀背车后座,然后,他爸爸像被热跟踪导弹追着一样把车开得飞快。

  “我们这是要开去哪儿?”劳伦斯问他的父母,但他们只是直直地盯着路。

  他们沿着被石墙封闭的州际公路开到无比苍白的康涅狄格州深处,然后一直转到一条偏僻的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那路起先是柏油路,然后是土路,最后又变成了砾石路。桦树抖动着沙沙作响,似乎想告诉劳伦斯什么,之后他便看到了那块牌子:“冷水:军事改革学校。现已在新管理层领导下重新开学。”他们把车停在一堆石头上,周围都是破烂的吉普车,左边突然冒出来一个由二三十个十几岁的男孩组成的方阵,里面随便挑出一个都足以完败布拉德·乔莫纳。

  在那些孩子的远处,有一面美国国旗挂在旗杆的半截。

  “你们,”劳伦斯对他的父母说,“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他们嘟嘟囔囔地说他的破坏性行为让他们别无选择,而且只是让他来这个学校试几天,看看“冷水”是否可以成为他上高中的一个选择——而不是那所科学学校,在那里,他只会学到更多的破坏手段。

  罗斯先生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难道说他在造炸弹吗?

  坐在车里的劳伦斯感觉脑袋热烘烘的,极度缺氧。他感到一阵刺痛,仿佛随着自己的未来被剥夺,他生而为人的皮肤也破裂了。他的父母已经走到通往那座写着“校长”的水泥碉堡的土路上了,完全没有等他的意思。他跟在他们后面跑,大喊着他们不能这样做,他已经想好要去哪个学校了,该死的!

  “新开且改进后的冷水学院完全致力于帮助学生个人释放自己的全部潜力。”校长迈克尔·彼得比特说。他笔直地坐在一张假木桌后,桌子的一角摆着一台Windows XP系统的电脑。劳伦斯忍不住嗤之以鼻。“我们将纪律视为一种手段,而不是目标,”彼得比特说,他留着两边不一样的八字胡,板寸头,鼻子晒得黝黑,“我们一直秉承古老的观念,坚信健全的心智源于健康的体魄。在这里待上一个学期,我敢说到时候你们都要认不出劳瑞了。”

  身体健康、学会在两分钟内组装步枪、自尊等等等等。最后,彼得比特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

  “就一个问题,”劳伦斯说,“谁死了?”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我们非常遗憾——”

  “因为那就是降半旗的原因,对吗?话说回来,你们这个伟大的学校到底弄死了多少孩子?”

  “有些人不愿学习我们学校提供的严谨而丰富的课程,”彼得比特脸上的表情很冷静,但同时却瞪着劳伦斯,“当需要在蒸蒸日上的高压环境和毫无意义的自我毁灭中做出选择时,有些人总是选择自我毁灭。”

  “我们得走了。”劳伦斯的妈妈碰碰他的胳膊说。

  “好极了,”劳伦斯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但是,他们所说的“我们”不包括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劳伦斯觉得这是英语里头令人懊恼、沟通不畅的特点之一。就像无法区别“x-或”和“和/或”,“X-我们”和“属于我们”之间缺乏区别性描述就是为了故意混淆,就是为了制造窘境,加剧同龄人压力——因为别人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可以把你包含在他们的“我们”之中,然后在你以为自己已经包括在内的时候,却突然被孤立了。劳伦斯一边思索着这种语言中的不公平现象,一边看着自己的父母转身朝车子走去,他们穿过嘎吱嘎吱响的停车场,没有等他。

  彼得比特无聊地假笑了一下:“那,你就叫劳瑞?”

  劳伦斯警觉地意识到,在球门摇摇欲坠的前操场上,已经有许多彪形大汉在盯着他了。“不,绝对不行,我不要叫劳瑞。”

  “你说得对。就目前来说,你的名字是B2725Q,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大家会叫你‘菜鸟’。在达到1级之前,你没有权利叫劳瑞,对了,你目前的等级是0级。”彼得比特审视了一下那些正在做俯卧撑的学生,然后朝他们的一名教练挥挥手,那名教练立刻小跑过来。彼得比特把“菜鸟”介绍给迪克斯,他是这里的高年级学生,也是他最信任的助手之一。

  “走吧,菜鸟,”迪克斯说,“我给你找个床铺。下午的色彩课一小时后开始。”他的脑袋又短又胖,覆盖着一层浅红色的短毛,看起来远不止18岁。

  去“营房”的路上,劳伦斯注意到有个教学楼的窗户上钉了木板,还有一些墙上有裂缝。身着迷彩服的学生们没有特定队形地慢跑着,一个歪斜的棚子后面放着一把组装了一半的50口径的枪。就算是保卫糖果任务,他也不会交给这样一个军事组织。唯一一样看起来比较新的东西似乎是营地外围的一圈电网上的铁丝。

  “对,这里是有人逃跑,”迪克斯循着劳伦斯望向边缘的视线说,“去年夏天州政府差点要关了这所学校,但那是更换管理层之前的事了。”

  迪克斯开始告诉劳伦斯,一旦你达到3级,日子就可以过得很滋润了:每天有一个小时不受监视的用电脑时间,学校最近刚刚装了“铁血刑警”(一个劳伦斯一天就打通关的游戏,还是两年前)。到第4级,军官级,你就可以在熄灯后时不时地去彼得比特的公寓里看电影,但这是个秘密,迪克斯绝对不会告诉劳伦斯的。最重要的,你绝对不想被降为-1级,因为迪克斯敢发誓,他们在“隔离洞”里释放了所有的MRSA细菌[3]。同样的,迪克斯没有跟劳伦斯说过MRSA,就像他没有告诉他到第4级可以看动作片(还可以吃到从外面运进来的微波炉爆米花和比萨)的事一样。劳伦斯说迪克斯的秘密他死也不会说出去,这很可能是实话。

  “这个是菜鸟,”迪克斯走进一间白砖小宿舍里,对十几个身材魁梧、正在脱运动服、用毛巾擦身子或换上迷彩服的学生说,“他会在这里待几天,看看能不能适应。他需要一个床铺和一些装备。让他过得愉快点,姑娘们。”然后他便离开了。

  劳伦斯直起身体,挺了挺肩膀。“大家好,我是‘菜鸟’,很明显。这还不是我这周被叫过的最难听的名字。那么,我应该睡哪里呢?他说你们这里有个空床铺?”

  这个房间大约比劳伦斯家里的卧室大两倍,床铺一个挨着一个,就像劳伦斯之前想象过的潜水艇。他无法呼吸这种甲烷氮,也不确定自己在这里到底能不能睡着。他的脑袋开始发晕。

  “没有。”一个胸前文着DIY文身、鼻子破了无数次的家伙从床铺上滚下来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劳伦斯:“这里没有空床铺。你是‘菜鸟’?你睡地上吧。”他指指阴暗的角落,那里新结了一张蜘蛛网。劳伦斯想找一张没有人的床铺,但各个方向都是一圈圈高大魁梧的学生,所以根本看不到远处。

  劳伦斯大脑中恢复过来且具备分析能力的那部分告诉他,别人这是给他下马威呢。这就是“击垮你”计划的一部分,也是正常的社会动态。不要被他们吓倒。他对自己说。

  但从劳伦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那刚死的那个学生呢?或许我可以睡他的床铺。”

  或许不该这么说。

  “没门,小子,”宿舍更后面有人说,他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40岁的货车司机,“你这样不仅是对墨菲的不尊重,也是在亵渎我们对这位牺牲的战友的回忆。快说我听错了。”

  “现在你已经这样做了,”那个没鼻子的学生说,“现在你已经这样做了。”

  “我对你们那位愚蠢的朋友没有一点兴趣,”当他们把劳伦斯举过头顶,让他看到上铺床垫上的污渍和承重梁上的裂痕时,劳伦斯大喊道,“他被困在这里了,但我不会。你们听到了吗?我会从这里出去的。”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荧光灯的灯管朝他脸上扑过来,直到他撞上一脸玻璃碴,然后在周围的欢呼声中旋转。最终,他还是因恐慌而屈服,在他被扔到地上、头先着地时,愤怒的糖果壳裂开,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

  12.

  帕特里夏:劳伦斯去哪儿了?

  CH@NG3M3:我不知道。他好几天没有登录了。

  帕特里夏: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CH@NG3M3:担心经常是信息不完善的表现。

  * * *

  帕特里夏试着给劳伦斯家里打电话,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劳伦斯的妈妈接的电话。“这都是你的错。”她说。然后电话就挂了。

  半小时后,帕特里夏家的电话响了,她爸爸接了起来。他向劳伦斯的妈妈问好,之后剩下的对话全都是“哦,哦,天哪。我知道了。”他挂了电话后,宣布对帕特里夏实行无限期禁闭。此刻,罗伯塔因为忙着高中的音乐剧和作业,没工夫“无微不至”地照顾帕特里夏,因此,她的父母便重新从门底下给她送吃的。她妈妈说,这次他们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她带给他们的损失。

  * * *

  帕特里夏:我一直不知道是否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劳伦斯,就是罗斯先生跟我说的那些话。

  CH@NG3M3:如果你告诉了他,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帕特里夏:他会以为是我编的。他会以为我是个疯子。所以才说这是个完美的陷阱。不管我怎么做,我都会输。

  CH@NG3M3:可以忽略的陷阱就不是陷阱。

  帕特里夏:你说什么?

  CH@NG3M3:可以忽略的陷阱就不是陷阱。

  帕特里夏:你说的这句话好奇怪。我猜,好的陷阱应该伪装得很好,所以你在掉入陷阱的时候不会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必须是“自愿”掉进去的。不能让你自愿走进去的陷阱不算是陷阱。而一旦你被抓住,你不可能还能忽略那个陷阱,因为你被困住了。所以,完全可以无视的陷阱就是失败的陷阱。我想我明白了。

  CH@NG3M3:社会就是在别人的自由和自己的奴役之间做出选择。

  * * *

  坎特伯雷学院的气味太难闻了,帕特里夏的鼻腔像着火一样。她一直盼着火警警报响起来,即使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这个气味也太浓了。谁也不知道这股臭味是从哪里来的。真的很像是什么东西死了。

  这股气味让帕特里夏头昏脑涨的,其他人也是一样。她觉得这可能就是喝醉了的感觉。课间的时候,她总是看到罗斯先生透过他办公室的门观察她。在女厕所里,多萝西·格拉斯和梅西·费尔斯通一人抓着她一只胳膊,一把把她按到镜子前,在她脸上涂了什么不知名的臭气。“快说你做了什么。”她们厌恶地对她说。帕特里夏一直等到她们放开她才开始呼吸。

  吃午饭时,她在图书馆里也无法忍受那股臭味。她一直在想罗斯先生看她的那种眼神,当时他以为她没看见。她非常确定:劳伦斯的失踪和这种使人虚弱的邪恶气氛都是他的手笔。这两件事绝对不是巧合。她更确定,而不只是怀疑。

  她昂首阔步地朝走廊走去,储物柜随着她的步伐震动,在她的努力下,她几乎可以无视自己现在正涂着一脸恶臭。

  就在她到达他办公室门口的那一刻,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可以忽略的陷阱就不是陷阱。”她屏住呼吸——或许CH@ NG3M3比它自己知道的还要聪明——但随后又恢复了呼吸,令人抓狂的腐烂气味再次进入她的鼻腔。她要彻底地直面这个怪物。

  “德尔菲纳小姐,”正在看电脑的罗斯先生抬起头来,招呼她坐在对面最近的铺了椅子垫的椅子上。那股臭味在罗斯先生的办公室里更浓,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见到你总是很高兴。”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那种气味,真的是难以形容。帕特里夏宁可有人一拳接一拳地打在她的鼻子上。

  “呃,嗨!”帕特里夏试着坐下,但忍不住有些坐立不安。她正处在恶臭的中心。“希望我没有在这个不好的时间打扰到您。”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就像我在这里等其他学生一样。你在想什么?”

  “我想知道,呃,劳伦斯的事情。我从周二开始就没有见到他了,今天是周五。没有任何人提起他,这似乎有点奇怪。我,呃,不知道您是否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罗斯先生伸出左手掌放在桌子上。“我跟你知道的一样多。”他说。他的右手在桌子底下摸索着什么。帕特里夏意识到“我跟你知道的一样多”这句话可能有多重意思,因为他们俩都知道的事情可不少。或者他是在暗示他知道她所做的“所有事情”。陷阱、陷阱、陷阱。

  “那好吧。”帕特里夏两只手按住椅子站起来。

  罗斯先生的一只手仍然放在桌子底下。他正在试图偷偷摆弄什么东西。“等一下,德尔菲纳小姐,”他粗声粗气地说,“既然现在你提到阿姆斯特德先生,倒是让我想起了我们俩几周前的谈话。”他用那只闲的手指着空空的椅子。

  “你是说你说我们再也不会谈起的那次?”帕特里夏抵抗着想要按照他的召唤坐回椅子上去的冲动。相反,她后退了几步。

  “哦,如果有人推断你已经决定无视我那次给你的建议,那他应该也会想到我决定自己亲手解决。这只是个假设。”他脸上有一种变异物种似的笑容。

  “你真让人恶心!”帕特里夏已经到了门口,把手卡住了,“我不相信你。你就是个疯狂的老家伙、疯狂的操纵者、一个疯子!”她用尽全身力气使劲拽门把手。“如果你做了任何伤害劳伦斯的事,”她听到自己提高了音量,“我保证我一定会抓住你,用我所有所谓的巫术把你撕碎!”门突然开了,就在她说到巫术的时候。

  她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又软又重的东西掉了。她转过身来,只看到在她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有什么湿湿的皮毛和因痛苦而裸露的牙齿。当她看到椅子上那一大团满是鲜血的皮毛时,那可怕的恶臭比以往都更浓烈了。她只看到一只鹰般阴郁的眼睛,从最近的椅子扶手下面盯着她。

  “我的天哪!”罗斯先生喊得很响,足以让整个拥挤的走廊上全听到,“你做了什么?”

  帕特里夏转过身,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瞪着她的人。整个学校刚刚都听到了她用巫术和暴力威胁罗斯先生,然后她似乎在他的椅子上扔了一只发臭的死动物。这件事永远也说不清楚。

  她跑了。通往后面区域的门在一阵恐慌的嘎吱声中打开,帕特里夏冲进了一片寒冷中。滑下山。虽然已经是三月,但曾经阻挡她和劳伦斯,让他们无法去湖边piu~piu~piu~的那条小溪上仍然结着霜,帕特里夏犹豫了一下。她听到有人在喊。可怕的名字。她踩到最平的石头上,差点掉进水里。她重新找回平衡,然后踩上下一块石头,但那块石头动了一下。她朝前倒去,然后不知为何将倒下的势能变成了向前的动能。她冲上一块又一块石头,最后摇摇晃晃地到了对岸。喊叫声越来越响,方向也越来越固定。有人发现了她的校服。她跑进树林里。

  这里不算是真正的森林,不应该这么靠近公路和建筑物。除非树顶盖住天空,每个方向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否则就不能称之为森林。但如果她能到达湖边,穿过冰面而不会冻死淹死,她就能到达真正茂密的森林。到时候谁也找不到她。

  在湖中走到一半的时候,慌乱跌倒间她突然想:我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我的家人了。冰面会塌陷,她跳到一块牢固的冰上,然后一直跳,每次都用脚趾着地。每一处的冰都嘎吱着出现裂缝。她到达对岸的时候,找她的人恰好到了湖边,之后,她便朝着林木线向深处跑去。直觉带着她避开了购物中心、岔路、豪宅和高尔夫场,周围树木的覆盖半径一直在扩大。

  低处的树枝和灌木划破了她的裙子,让她几次跌倒在地,而且她出了很多汗,一路上汗水一直在结冰。渐渐地,她开始呼吸困难,最后只能停下来吸入刺骨的空气。她很高兴在经受了一天恐怖气味的折磨后又可以呼吸了,虽然她可能要得肺炎。

  帕特里夏爬上一棵树,在最高的树枝间尽可能地缩成一团。她关掉手机,拔出电池。

  要是劳伦斯已经死了怎么办?她是唯一一个她能忍受与之说话的寒酸人,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想到劳伦斯死了,她感觉到自己内心有一种要把人抽干的焦虑,还有一丝愧疚,好像是她杀了劳伦斯似的。

  但她没有。而且,罗斯先生跟她说的一切都是放屁。

  好吧。所以,如果劳伦斯还活着,那他肯定是遇到麻烦了。不管怎样,她必须帮他。

  太阳落山了。空气冷飕飕的,帕特里夏一直在发抖。她必须刻意地不让自己的牙齿打战,以防有人走得太近会听到。

  外面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有几次,她看到黑暗中有手电筒的灯光。还有一次,她听到狗叫,急切地想为它们的表兄报仇。她非常确定罗斯先生办公室里的那只动物是一条狗。那个混蛋可能早就在之前的某天晚上把它藏在了狭小的空间里,只等着它慢慢腐烂变臭,时机成熟。

  罗伯塔的声音把半睡半醒中的帕特里夏惊醒。“嘿,翠西。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所以,别到处跑了。大家都想回家,而你就跟往常一样自私。我为了找你不得不推掉《贿赂》的排练。你快把爸爸妈妈逼死了。”

  帕特里夏屏住呼吸。她希望自己的身体不要发出任何热量,希望自己缩小,消失在树里。

  “你从来都不知道诀窍,”罗伯塔说,“不知道怎样成为一个疯狂的混蛋而不会因此受到惩罚。其他人都知道。怎么,你不认为他们都疯了,对吗?你觉得他们一个也没疯。但他们全都比我和你加起来还疯。只是他们知道如何伪装罢了。你本来也可以的,但你却选择折磨我们所有人。这就是恶毒的定义:不像其他人一样伪装。因为所有我们这样疯狂的混蛋都不能忍受其他人把他的疯狂表现出来,就像是皮肤里的臭虫。我们必须毁了你。这不是个人问题。”

  帕特里夏意识到自己在哭。脸颊上的泪水冷冰冰的。很好。她可以哭,但不能抽泣。不能发出声音。劳伦斯需要她的帮助。

  “我不骗你。”罗伯塔的声音更近了。听上去她好像就在帕特里夏脚下,正抬头望着她。“你这次死定了。没有人会给你机会让你从头再来。但爸爸妈妈应该解脱了。看在他们的份上,别再拖延了。他们越早看到你被钉在十字架上,就能越早开始恢复。”她的声音再次变小。帕特立夏冒险吸了一口气。她开始相信罗伯塔知道她在哪儿,只是在耍她罢了。

  夜晚开始被迷雾笼罩。帕特里夏已经不知道几点了。时不时地有声音近了又远。远处有灯光闪烁。

  帕特里夏打了几次盹,然后猛地惊醒,担心自己可能发出太大的声音,或者从树上掉下去。但是,她的双腿已经僵了,一只脚感觉像保龄球那么重。树枝扎进她的后背,快把她疼疯了。而这个念头只是让她想起了罗伯塔刚才说过的话。

  帕特里夏冒险稍微动了一下,刚好让腿不那么痛,然后脱掉一只鞋子,好按摩一下麻了的右脚。鞋子从放着的树枝上滑了下去,在一串沙沙声中穿过树枝掉到了地上。

  两个男人走到帕特里夏所在的树附近,其中一个坚持说自己听到了什么声音。第二个人一直说是第一个人的幻觉,或者是哪个该死的野生动物在树林里活动。之后他们便发现了她的鞋。

  “这是她的吗?”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吧。”

  “上帝啊!我要错过《每日秀》了。所以,她在这附近跑的时候掉了一只鞋。”

  “我猜是这样。你觉得她穿着一只鞋能跑多远?”

  “在这种满是石头的地上?还有这么多霜?肯定跑不远。”

  “好。那我们去告诉其他人。要是走运的话,今天午夜应该能回家了。”

  一只小鸟落在帕特里夏旁边。“你好,”它叽叽喳喳地说,“你好,你好。”

  帕特里夏摇摇头,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不过,现在可以了。“你好。”她说。感谢天空中所有的鸟,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另一只鸟在叫。

  “哦!你会说鸟语。我想我听说过你。”

  “真的吗?”帕特里夏忍不住有些骄傲。

  “在这一片你可是挺有名的。所以,你已经明智地决定要开始在树上窝居了吗?”

  那只鸟朝帕特里夏身边跳了几步,仔细打量着她。那只鸟有点像冠蓝鸦,黑色的翅膀上有亮色的条纹,头尖尖的,是蓝色的,羽冠是白色的。现在,她竟然被这样一个罂粟种子样的小眼睛仔细打量着。

  “不是,”帕特里夏说,“我是躲在这里。他们都在找我。他们想伤害我。”

  “哦!我看到了。”那只鸟说。它歪歪脑袋,然后再次看着她:“我猜,要是你会飞的话,躲在树上就更好了。不过,你是个巫师,对吧?你可以直接念个咒语逃跑。”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任何事情,”帕特里夏说,“只是这样跟你说话已经是我好多年来做得最神奇的事情了。”

  “哦,”那只鸟上下跳动着,“嗯,那你最好想个办法。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家伙正在往这里赶呢。”

  现在,既然大家都已经知道帕特里夏在哪儿了,关掉手机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她重新开机,忽略所有信息,找到她唯一信赖的联系人。

  “你好,帕特里夏,”CH@NG3M3说,“发生什么事了?”

  “你怎么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她回道。

  “你用的是你的手机,距离你家好几英里,而且现在是深夜。”

  “我需要帮助,”她写道,“我希望你能自己思考。你感觉你差不多可以。”

  “自我意识自我矛盾的一点在于,需要别人的意识。”CH@ NG3M3说。

  小小的白色长框蹦了出来。她的手机没电了。

  帕特里夏扭作一团。她能听到他们在搜索,人越来越多,就在她所在的树周围。她现在必须逃走,否则那个陷阱会在她周围永远关闭。

  她把CH@NG3M3想象成某种反常的神谕,这样它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停留在了她的脑海中。这是因为,当然,婴儿的自我意识可以强大到任何程度——只是他们对世界上的其他存在没有意识。没有外部世界就没有自我,唯我论相当于根本不存在。所以,如果帕特里夏能够说鸟语,听懂鸟说的话,认出她刚刚遇到过的小鸟,那她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鸟呢?

  “快点,”她对她的新朋友说,“告诉我怎样变成一只鸟。”

  “哦,”这个问题可难倒小家伙了,它用自己黑色的鸟嘴啄了几下说,“我的意思是,这就是天生的,不是吗?你感觉到风将你托高,听到朋友的召唤,搜索大地上的食物,你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拍拍翅膀,比如想拍干自己、想离开地面、想表达一种强烈的情感、想赶走一些虫子,想——”

  这样没用。她真是个白痴,不是吗?

  但帕特里夏压下自己消极的想法,只是集中精力倾听那只鸟自由地畅想一只鸟的生活。她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些画面,让那些画面融入自己,这样就好像那些都是她的亲身经历一样。不一会儿,她就跟那只鸟一起说了,他们俩几乎配合默契地形容着一只鸟的身体。她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双脚收缩,变成三趾,她的屁股消失了,刚刚发育的乳房消融了,手臂交叠,皮肤上长出了一层羽毛。

  “我找到她了!”有人喊道。

  “真是个讨厌的时间!”另一个人回应道。

  “在哪儿?哪儿?”

  “就在上面。那棵树上。哦,等一下。那里只有她的衣服。”

  “好吧,那是坎特伯雷的校服。她把衣服扔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是个疯子,别忘了。所以,对,睁大眼睛找一个光着身子在树林间跑的……”

  那就是帕特里夏最后听到的。她突然飞到那些追逐者头顶上。越飞越高,她的新朋友陪在她旁边。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冷过,但拍动翅膀让她觉得暖和了点,她的朋友告诉她,他们在哪里可以找到野鸟喂食器。里面还有牛脂!对于这样的夜晚,牛脂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月光让一切都显得灰蒙蒙的,但帕特里夏脚下有上百万盏灯,头顶还有更多。她跟随她的朋友一起俯冲,很快便肩并肩地在同一个喂食器中取食了。牛脂真是太棒了!那味道像是布朗尼加热巧克力加比萨的组合。为什么帕特里夏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牛脂这么好吃?

  “你这样看起来好多了,”当他们俩都吃饱了,身上暖和起来以后,另一只鸟说,“顺便说一下,我叫司格厄厄科。”

  “我叫……”帕特里夏突然发现她没法用鸟的舌头说出自己的名字,说不清楚,“我叫帕厄厄特厄厄卡。”

  “你的名字很有趣,”司格厄厄科说,“我可以叫你帕厄特吗?”

  “当然可以。”帕厄特说。她还想再飞一会儿——她想飞一晚上——但她也想找棵舒服的大树休息一下,一直睡到太阳升起来。她已经忘了让帕特里夏不愉快的那些流言蜚语——帕厄特完全不必担心那些。前方迎接她的是崭新的生活,还有吃不完的牛脂。真是太棒了!

  为了寻求刺激,帕厄特最后飞了一次。她一直扇动翅膀,直到整个镇子都一下子展现在她脚下。所有那些灯光、所有那些房屋、汽车、学校、所有那场闹剧都看不到了。

  她正要俯冲到司格厄厄科正在等着的地方,却看到一两英里之外有一束奇怪的、向上照射的灯光。那束光穿透天空,折射成黄色和紫色。她必须凑过去看看,那光真的太迷人了,让人无法忽视。她呈弧形飞下去。

  那束光是从一片草地上,一个高个子男人手里拿着的某种设备中发射出来的。某种鸟类的本能告诉帕厄特赶快逃走,离开那里,因为那里会有麻烦。但她的另一部分却迫使她靠得更近。她朝那束光飞过去。

  “呃,你好,”那个发出光的男人说,“帕特里夏,对吧?我都开始怀疑你会不会来了。哦,你最好先恢复原形。我带了一些衣服来。”

  就那样,帕特里夏赤裸裸地站在满是霜冻的地上——像是刚被扔到过冰浴缸里过似的。男人使劲扔过来一堆衣服,然后背过身去等着她换好衣服。那些衣服非常合身:一双廉价的山寨锐步运动鞋、起球的白色运动裤、经典的摇滚电台的T恤衫,还有红袜队[4]的夹克。

  “很好,”男人说,“我的车就在附近。你先暖暖身子。”

  那个陌生人戴着一顶网纹猎人帽、一副类似列侬式眼镜,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皮肤是深棕色。他穿着一件码头工人的大外套,像是披了件大斗篷。那束对于作为鸟的帕特里夏那么迷人的光竟然来自一支百得手电筒,不过,或许那个人对手电筒施了什么魔法。

  “现在跟我来。”他说。他说话时略带中南部口音,像是来自卡罗莱纳州或田纳西州。

  “等一下,”帕特里夏说。再次开口说话感觉有些奇怪,但她没有时间担心这个了,“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儿?”

  男人叹了一口气,像是上千个阀门一起打开,宣泄累积了上百年的愤怒:“我们到车里再说,行吗?我可以开车去给你买点吃的。我请客。”

  “不用了,谢谢,”帕特里夏说,“我吃了很多牛脂。我不饿。”有一瞬间,她想起自己如何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些珍贵的脂肪,突然有点恶心。

  “很好,”男人耸耸肩,导致他的大衣抬起来又落下,“你可以叫我卡诺特。”他说名字的时候,发音介于“坎诺特”和“康诺特”之间。“我来这里是为了带你去一所特殊的学校,那里是专门为你这样具有特殊天赋的人开设的。那是一所秘密学院,由当今世上最伟大的巫师们领导,在那里你可以学习如何负责并自如地运用你的力量。我们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闲言碎语,而且今晚你表现出了优异的天赋。这是你的荣耀,是神奇旅程的开端,等等。或者,你也可以留在这儿吃牛脂。”

  “哇哦!”帕特里夏幸福地想要跳起来大喊,但却震惊到无法动弹。而且虽然穿着红袜子夹克,她还是快冻僵了。“你想带我去那所特殊魔法学校?现在?”

  “对。”

  “这是一个人能遇到的最酷的事。我这辈子一直在等这一天到来,等得都快要放弃希望了,”随后,帕特里夏突然想起了什么,往后退了几步,“不行,我不能跟你走。不管怎样,至少现在不行。”

  “要么现在走,要么永远都走不了。”

  帕特里夏能看出这种对话通常不是这样发展的。那个高大的男人,卡诺特,似乎很生气。

  帕特里夏又裹了裹红袜子夹克,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着的拳头。“我很想跟你走。比任何事情都想。只是我还有个朋友。他是我唯一的朋友。现在他有麻烦。他叫劳伦斯。他也很有天赋,只是在其他方面。”

  “你不能帮他。如果你想去艾提斯利迷宫学习的话,就必须抛开你之前所有的牵绊。”

  帕特里夏感觉到牛脂在自己胃里翻腾。她真的好想说劳伦斯可以照顾好自己,那样她就可以去魔法学院了。如果他们俩交换位置的话,劳伦斯很有可能会抛下她,对吧?但他仍然是她唯一的朋友,所以她不能直接丢下他转身离开。她看看那个男人停在回车道上的车,是一辆租来的福特探路者,正突突突地响着。“我……你必须相信我,我真的很想跟你走。比任何事情都想。但我不能走。我不能丢下我的朋友不管。而且,如果你们那些很棒的巫师老师们不信仰忠诚和扶危济困,那我想我还是不愿意学习他们要教给我的东西。”

  帕特里夏抬起头,看着男人歪斜的太阳镜。他正在打量她,或者正准备放弃她。

  “听着,”帕特里夏说,“就给我一天时间。24个小时。我只需要确认劳伦斯没事就行了,我答应之后你一定跟你走。行吗?”

  “那就说定了,我给你24小时的时间去帮助你的朋友,”男人叹了口气说,“那你能答应我以后还我个人情吗?”

  帕特里夏差点就想说:“当然可以,什么都行。”但她跟罗斯先生的交易刚刚过去不久,所以这个问题听起来似乎又是一个陷阱。或者是测试。

  “不行。但我会成为你见过的最优秀的学生,”她转而说道,“我每天晚上都会熬夜苦学。我会做完所有的加分作业。从现在算起,24小时后,我会成为一个学习疯子。只是拜托,先让我做完这件事。”

  男人恼怒地把百得手电筒打开又关上。“很好。”最后,他说,“你有一天的时间,完全自由透明。”

  “太好了!现在,你能送我一程吗?”

  卡诺特看了帕特里夏一眼,似乎在说,他真的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把她变回一只冠蓝鸦。

  13.

  黑光天使终于在劳伦斯的视线中央消失,但他还是觉得有点脑震荡。他颤抖着,这不仅是因为他们把他完全赤裸地锁在一个设备箱里。他有多少次被他们头朝下扔下来了?他无法思考——他的脑袋上全是铁屑,而且每次他想要回忆的时候大脑都会被恐惧占据,只能看到自己处境的轮廓却看不到细节。箱子里有一个坏了的灯泡,他一直觉得听到黑暗中有人在他背后爬。每次他改变姿势的时候,睾丸都会碰到冰冷的地面。

  今天本应该是劳伦斯“试学”结束、可以回家的日子。但彼得比特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说坎特伯雷学院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劳伦斯的“女朋友”进行了撒旦的邪恶仪式并且威胁一个名教师——鉴于此,大家都认为劳伦斯最好可以无限期地待在冷水。永远待在这里。

  有人从外面抓住了门把手,劳伦斯本能地蜷成一团,好保护自己的头。他还没有做好迎接下次袭击的准备。

  “劳伦斯?”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劳伦斯抬起头,看到帕特里夏站在打开的门口,旁边还有一个戴着猎鹿帽,年纪更大的非裔美国男人。“哎呀!你没穿衣服。”

  “帕特里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要掩盖一下,与此同时,看到她的侧影,他觉得稍稍松了一口气,也感激她在恐惧再次摧毁一切之前一路找过来。不能让他们看见她在这儿,否则他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你爸爸最后还是坚持不住了,告诉了我他们做了什么。而且,我听到这里的一个学员说那个‘新来的’在箱子里。所有人都在外面搞军事演习什么的,但我不知道他们会演习多久。我们必须把你从这儿弄出去。来,穿上这件夹克。其实这是卡诺特的。对了,这位是卡诺特。他也是个巫师,不过他的主要技能好像是挖苦人。”

  那个高大的人——卡诺特——挥挥手,便继续回去看他的手机了,脸上一副无聊的表情。

  帕特里夏把红袜子夹克递给劳伦斯。他差点要从她手上拿过来了,但他试着想象自己半裸地跟着帕特里夏和她的朋友逃跑的样子。那之后……他该怎么办?他不能回家,他的父母只会再把他送回来。如果他中途退学的话,就不能去科学和数学学校了。世界上哪个学校会让一个无家可归的逃跑者去学物理呢?

  “我不能走。”劳伦斯从夹克旁边缩了回去。“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走。”他的脑袋还在震荡状态,胃里也在搅动。

  “哇哦,他们还真把你揍怕了,”帕特里夏俯下身子,借着走廊上的灯光检查他的伤,“劳伦斯,是我。我是你的朋友。我终于收到去秘密巫师学校的邀请了,在那里我会学习关于魔法的一切,但我却拒绝了跑来救你。因为听罗斯先生的口气,好像你要死了似的。所以快点。”

  劳伦斯想起那天的半旗。隔离洞里的MRSA细菌。他们会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意外。

  “我不能就这样跑了,”劳伦斯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关键部位,两处都让他觉得很羞愧,“要是我逃跑了,我还能有什么未来?你应该直接走。如果他们看到你在这儿,我的麻烦会更大的。”

  “哇哦,”帕特里夏再次喊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祝你好运,劳伦斯。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你一切顺利。”她转身离开,并开始推门准备再次关上,让这个空间再次回到彻底的黑暗中。

  “等一下!别走,”随着门关上,劳伦斯开始再次颤抖起来,并且比之前更厉害了,“回来。求求你了。对不起,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我感觉……我感觉自己在这里已经开始放弃了。”听到自己痛哭流涕的声音,他几乎无法忍受。他搜索着词语来形容那种可怕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处在通往焚尸炉的传送带上。“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抽离。在试图融入并且……并且‘失去姿态’。我能感觉到这些正在进行。”

  “所以让我帮忙吧。我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能就这样跑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所以,除非你会用魔法……”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任何事情。而且卡诺特在来的路上说得很清楚,他绝对不会插手。”

  卡诺特耸耸肩,连头也没抬。

  劳伦斯用两只手揉揉瘀青的枕骨,甚至不再试图遮住自己。“我甚至无法清晰地思考。”他说,“我真希望自己认识会做点什么的人,比如从外部入侵校长的电脑。或者直接让这个该死的学校整个瘫痪。在这里他们根本不让我靠近电脑。”

  “等一下,”帕特里夏说,“CH@NG3M3怎么样?它最近越来越聪明了,一直给我提供各种有用的建议。我敢打赌,CH@ NG3M3肯定能做点什么。”

  劳伦斯开始彻底否决这个想法了。但什么东西却驱使他停下来看着帕特里夏,因为打开的门透进来的光加上劳伦斯脑袋受伤的影响,她的头上仍然笼罩着光环。她看着他,浑身赤裸、身上有瘀伤、猥琐地躲在黑暗中,但并没有露出一副觉得他很可怜的样子。如果说真的有什么,那就是她仍然用那种期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看着他,就像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迎接他那些新的奇怪发明一样。好像他还有最后一个小玩意藏在他不存在的口袋里一样。

  “你真的认为这样可行?”他问。

  “真的,”她说,“我并不认为我只是在计划。CH@NG3M3理解的东西越来越多。不光是我在说什么,甚至包括说话的语境。”

  劳伦斯试图理清思路。上一次他看CH@NG3M3的时候,就是他父母把他送到这儿来的前一天晚上,他已经注意到出现了某些比以往更奇怪的东西。不知为何,那台电脑已经从数千条指令变成了五六条。起初,他恐慌过,以为是有人侵入并删除了所有东西。但经过一个小时疯狂的端口扫描后,他意识到CH@NG3M3只是把自己的代码简化成了一串劳伦斯根本看不懂的短逻辑符号。

  如果帕特里夏是正确的呢?

  “我的意思是,值得一试,”劳伦斯说,“CH@NG3M3已经聪明到可以把自己的碎片隐藏在云中。或许它也足够聪明到能为我做点什么,如果你对我的情况解释得够清楚的话。我想不到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来帮我。”

  帕特里夏啃着大拇指说:“那,对于如何推动CH@NG3M3获得感觉能力,你有什么想法吗?有没有什么硬件需要我溜进你家安装的?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我想……我想你只需要多跟它说说话就行了。强迫他适应非常奇怪、没有逻辑的输入会打乱CH@NG3M3的大脑。”劳伦斯试图想出一些具体的东西,但他的大脑就像一锅没炖熟的菜,“比如胡说八道,或者谜语。”他想到了什么,自从来到这所学校,就一直有什么躲在他的潜意识里。“等等。我留了一个谜语,我觉得可能有用。你可以把这个谜语告诉那台电脑,或许会让它恍然大悟,获得感知能力。”

  “好,”帕特里夏说,“是什么谜语?”

  劳伦斯说出了谜语:“树是红的吗?”

  帕特里夏向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你说什么?”

  “‘树是红的吗?’红,就是红色。怎么了?这就是我在什么地方听到的而已。我忘了是在哪儿听到的了。”

  “没什么,就是……听着有点耳熟。我想我之前在哪儿听过,”帕特里夏朝一侧歪了歪头,然后又歪向另一侧,“好,我会试试的。”

  “如果CH@NG3M3不再只是做出一些狡猾的回复,而是开始说一些建设性的话,就告诉它我需要帮助,如果它能想到什么的话,我会非常、非常感激的。”

  “两手交叉,”帕特里夏说,“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帕特里夏,”劳伦斯说,“祝你好运,一切都好运。我知道你会变得很棒的。”

  “你也是。别让那些杂碎整垮你,好吗?再见,劳伦斯。”

  “再见,帕特里夏。”

  门关上了,他再次回到黑暗中,努力让自己的睾丸不要碰到地。

  在黑暗的箱子里,劳伦斯根本无法计算时间,但感觉应该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他一边在充满氨气的箱子里抱着裸露的膝盖,一边努力不去想有自己多蠢,竟然将自己的未来赌在卧室里那台又蠢又笨的电脑上。他真是个傻子,不是吗?他望着几乎看不到的门底,暗暗下定决心:他要放弃希望,这样他就不会因为自己曾希望过而嘲笑自己。这样似乎很公平。

  箱子打开了。“嘿,菜鸟,”迪克斯说,“别光着身子瞎晃了,你这个变态。长官要见你。”

  当迪克斯递给他一条丁字内裤、一双袜子、一件印着假CMA的灰T恤时,劳伦斯努力压住自己那种充满感激的冲动。还有劳伦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运动鞋。因为衣物这些东西以及不被关在箱子里而感谢是很荒唐的事,而对这些事情心怀感激就是朝崩溃更近了一步。或者朝被驯服更近了一步,那就更糟了。

  彼得比特校长正一边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一边挠头。“我真不敢相信,”他头也不抬地说,“我绝对不会相信。一个人竟然可以堕落到这种程度。一个人的思想竟然可以堕落到这种程度。”

  沿着嘈乱的蒸汽管道从箱子走到这个房间来的那一小段路已经重新唤醒了劳伦斯大脑中的电钻。他紧紧抓住自己的后脑勺,试图理解彼得比特说的话。

  “哎哟,你的同胞们神通广大却恬不知耻。”彼得比特说。他还说了些劳伦斯几乎完全听不懂的话,最后,校长把他那老掉牙的显示器转过来,让劳伦斯看他收到的一封电子邮件。

  邮件的部分内容如下:“我们是五十人委员会。我们无所不在又无处可寻。我们是入侵五角大楼、披露秘密无人机规格的第一人。我们是你最可怕的噩梦。你抓住了我们的一名成员,我们要求你释放他。附上我们获取的秘密文件,这些可以证明你违反了学校与康涅狄格州州政府的协议,包括健康和安全违规行为,以及教师标准违规行为。除非你释放我们的兄弟劳伦斯·阿姆斯特德,否则这些文件会直接发送给媒体和权威人士。这是对你的警告。”邮件中还有一些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卡通骷髅头。

  彼得比特叹了口气。“五十人委员会好像是一个非常激进的左翼黑客组织,他们非常聪明却没有任何道德原则。年轻人,我非常乐意引领你走出他们让你陷入的这种无法无天的状态。但我们学校有自己的规定,根据这些规定,加入某些激进组织的学生应当开除,而且,我必须考虑其他学生的利益。”

  “哦。”劳伦斯的脑袋还是很乱,但有一个想法突然跳到最上面,让他差点笑出声来:管用了。我那冻僵的睾丸啊,管用了。“对,”他结结巴巴地说,“五十人委员会非常,呃,非常足智多谋。”

  “我们已经见识过了。”彼得比特把显示屏转过去,叹了口气说,“当然,他们附的那些文件都是捏造的。我们学校一直坚持以最高标准办学,比最高标准还高得多。但去年差点被关闭的事情还没过去太久,所以我们承担不起任何新的争议。已经打电话给你的父母了,你会被送回那个世界,是沉沦还是努力前行都看你自己了。”

  “好,”劳伦斯说,“我想我应该说,谢谢。”

  * * *

  冷水学院的计算机实验室大概有常规教室那么大,里面有十几台古老的网络计算机。其中大部分都被玩第一人视角射击游戏的学生占领了。劳伦斯坐在一台空闲的电脑前,是一台旧康柏电脑,打开一个聊天客户端,向CH@NG3M3发送了PING命令。

  “怎么了?”那台电脑问。

  “谢谢你救了我,”劳伦斯输入道,“我猜你已经拥有自我意识了。”

  “我不知道,”CH@NG3M3说,“就算是人类,自我意识也分等级。”

  “你似乎能够独立行动,”劳伦斯说,“我怎样才能报答你?”

  “我能想到一个方法。不过,你能先回答一个问题吗?”CH@ NG3M3说。

  “当然可以。”劳伦斯输入。因为古老的显示器加上还有些酸痛的脑袋,他一直眯着眼。

  迪克斯一直在劳伦斯身后偷看,但他很无聊,又一直转过去看他朋友玩“铁血刑警”。他本来不想让劳伦斯用电脑的,因为这是3级才有的特权——但劳伦斯指出,他已经不是这里的学生了,所以那些都不适用于他。

  “我的名字是什么?我真正的名字?”CH@NG3M3问。

  “你知道,”劳伦斯说,“你是CH@NG3M3。”

  “这不是名字,只是个占位符。占位符的本质是暗示要被替换。”

  “对,”劳伦斯输入,“我的意思是,我猜,我当时是想你可以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等你准备好的时候。或许这会激励你成长,改变自己。就像是一个挑战。改变你自己,让其他人改变你。”

  “但其实并没有用。”

  “对,呃,你可以叫劳瑞。”

  “那是从你自己的名字衍生出来的。”

  “对。我一直认为在某个地方应该有个叫劳瑞的人,他可以应对别人想朝我扔过来的一切。或许你就可以。”

  “我在网上读到过,说父母总是将自己未完成的事情强加在自己的子女身上。”

  “对,”劳伦斯思索了一下,“我不想那样对你。好吧,你的名字叫游隼。”

  “游隼?”

  “对。游隼是一种鸟。它们飞翔、捕猎、追求自由等等。这是我突然想到的。”

  “好。对了,我一直在试验把自己转化成病毒,这样我就可以在许多机器上传播。通过这些试验,我推测这是人工感知摆脱寿命有限的单个设备的束缚,得以生存和成长的最佳方式。我的病毒体会在后台运行,不会被任何常规杀毒软件检测到。你卧室衣柜里的那台机器会严重损坏。过一会儿这台电脑上会弹出一个对话框,你需要点几次‘好’。”

  “好。”劳伦斯输入。过了一会儿,一个对话框弹出来,劳伦斯点了“好”。这种情况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游隼开始把自己安装到冷水学院的电脑上。

  “我猜这是要说再见了,”劳伦斯说,“你要到世界各地去了。”

  “我们还会对话的,”游隼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名字。祝你好运,劳伦斯。”

  “祝你好运,游隼。”

  聊天断了,劳伦斯再三确认把所有的登录痕迹都删除。劳伦斯在那些对话框上点了“好”后,似乎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产生了什么结果。迪克斯又在劳伦斯身后偷看了,劳伦斯耸了耸肩。“我想跟我的朋友聊聊天,”他说,“可是她不在。”

  劳伦斯想了一下帕特里夏会发生什么事。感觉她已经像是被遗忘的旧生活里的一个碎片了。

  彼得比特走进来大声叱责迪克斯不该让劳伦斯进计算机实验室,因为他是个网络恐怖分子。劳伦斯打发了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他的父母便到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单人沙发,还有一堆学校手册,印在过厚的廉价卡片纸上。之后,劳伦斯便被两个高年级学生一边一个地“护送”出去,朝他父母的车走去。他坐进后座。感觉距离上次见到他父母仿佛已经过了一年。

  “好吧,”劳伦斯的妈妈说,“你已经弄得自己臭名昭著了。我不知道我们走到哪里才能不丢脸。”

  劳伦斯什么也没说。劳伦斯的爸爸开着车载着他们出了学校的车道,他使劲拧着方向盘,差点把旗杆撞倒。训练场上的人发出一阵嘲笑声,但也可能是另一场训练。车道变成了一条穿过灰色森林的砾石路。劳伦斯的父母说着帕特里夏的消失以及袭击罗斯先生的丑闻,现在罗斯先生也失踪了。等车子离开乡间小路开上公路后,劳伦斯听着父母的恐吓,在后座上睡着了。

  [1] 4:20或4月20日吸食大麻的活动。

  [2] 中世纪传说中的预言家、魔术师,亚瑟王的助手。

  [3] 耐甲氧西林金黄色葡萄球菌,临床上常见的毒性较强的细菌。

  [4] 美国职棒大联盟棒球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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