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约会？
康诺和葛洛拉莱放下桶子，转身朝城里走去。站在沙棱上，棚屋镇的破房子尽收眼底，康诺一眼就能看见他和弟弟同住的小屋的铁皮屋顶。小屋后方的沙丘步步进逼，已经将他家埋了一半，再一个月就会淹过屋顶堆到前门了。他们可以破沙进门再撑一阵子，但最后还是得忍痛搬离。除非他弟弟能自力更生。以罗伯目前展现的潜力，潜沙学校应该会收他，不然葛拉罕也会收他当学徒，或帕尔玛决定落地生根，不再跟着哈普那个混蛋到处跑，总之事情一定要改变。
从他家杂乱零落的屋顶和半埋在沙里的店家往后望去，史普林斯顿的大楼鳞次栉比，迎风矗立。那些楼房的钢骨是从长埋沙底的大楼拔来拼凑成的，有些格子嵌着搜刮来的玻璃闪闪发光，有些则贴着铁皮或帆布浪板。大楼后方，康诺隐约见到长城的轮廓。他和葛洛拉莱走下沙丘，长城渐渐隐没在沙丘后方，消失在视线中，不久便只能看见大楼的楼顶。那些支离破碎的畸形方格里有小旅馆、住家和商店，一间迭着一间往上盖，毫无计划与章法。沙子从屋顶往下渗，强风穿过楼房的缝隙呼号鼓噪。后来，当他们越往下走，最后一块城市也消失在视线中，只剩废墟的位置还能确定，乌鸦成群结队，乘着荒野来的风在空中浩荡飞舞。那风带着诸神的雷鸣，还有毁灭大楼的狂沙。
除了风声呼号和靴子踩在沙上的窸窣声，康诺还隐约听见远方的鼓声。那是人们胸中不断蓄积的轰鸣，叛军轰炸的回音，捎来至亲爱人粉身碎骨的消息。这声音不会停止。人睡了，它入侵梦境;人醒了，它阴魂不散。这声音将人愈逼愈疯，直到无法承受，或逃到山上自此杳无音讯，或蹒跚走向荒野寻找这荼毒的源头，求它停止。就是这声音让人携家带眷远走高飞，或是将孩子留在破帐篷里，自己消失无踪。
「妳有想过离开这里吗?」康诺问。
葛洛拉莱点点头说：「一直都想。」她轻扯领巾抖掉里头的沙砾。「我有一个哥哥在罗帕普，他说他能在当地的酒吧帮我找到工作。他是保镳。但得等我十八岁才行。」
「哪间酒吧?」康诺很清楚哪一种工作会有年龄限制。他试着想象葛洛拉莱做着他母亲的工作，胸中燃起一股怒气。
「福星路克，是一家潜沙酒吧。」
「喔，那家啊，」康诺伸手梳了梳头发，拨掉髪里的沙渣。
「你听过?」
「我知道那里。我姊姊在那里工作过，当酒保。那时未满十八岁也能当酒保。」
「现在未满十八岁也能当酒保。」葛洛拉莱带他走到沙丘右边的小径。一群小鬼坐在锡板做成的沙橇上又叫又笑，从他们身旁滑过。「但得满十八岁才能在楼上的妓院工作。」
康诺被沙呛到，慌慌张张想拿水壶，虽然他知道壶里几乎没水了。
「我开玩笑的，」葛洛拉莱笑着说。「我爸爸说我成年之前都得住在家里，遵守他们的规矩。家长就爱讲这种屁话。」
「是啊，真是屁话，」康诺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很羡慕她。他和罗伯只有对方可以依靠，没有别人要他们守规矩。帕尔玛和维基都去潜沙赚钱了，留下他们俩相依为命。他们原本什么都有，但爸爸消失之后，这个家就一贫如洗，而妈妈──康诺根本不知从何说起。他有时真希望自己没有母亲。
他挥走这个念头，跟明天露营的事一起抛到心底幽暗的角落，将心思拉回身旁的葛洛拉莱，试着活在当下。两人朝着一排半埋在小沙丘里的小屋走去，其中一间屋顶上架着发电机，正轰隆隆冒着烟。屋里有光，覆满沙尘的屋顶上挂了霓虹招牌写着「库尔斯」，而从字的上方看去，远处是几座西向的山峰，一样发着光。康诺差点指着招牌说那是他姊姊拔来的。每回见到姊姊在沙底发现或拿到的东西，他常会指给别人看。
「嘿。」葛洛拉莱问：「你星期六要去莱德的派对吗?」
「呃……不会。」
她一定看见他缩了一下。「听着，他虽然机车，但派对应该会很好玩。笑闹乐团要现场表演，你一定要来。」葛洛拉莱朝窗里的人举起两根手指，在窗台上放了两枚钱币。康诺见她手腕上有小刺青，是自己刺的，心想她身上是不是还有其他刺青。
「不是因为他。」康诺说：「我才不在乎莱德，是我和弟弟周末要去露营。」
「你和帕尔玛大哥要带罗伯去露营?真好。」她拿着冒泡的啤酒，递了一杯给他。康诺喝了一口，感觉跟沙底一样清凉。他抹了抹嘴唇。
「呃，其实没那么好，只是我们每年都会这么做。」他没有说他很怕、很紧张，因为他就要离家很久了。这一刻太美好，别坏了气氛。
「帕尔玛还好吗?他搬到罗帕普去了，对吧?」
「应该还不错吧，我想。他来来去去的。上周末他有回来，受雇去挖宝之前顺道经过，说不定现在已经回到我们家了，除非他又放我们鸽子。」康诺又喝了一口啤酒。「照顾罗伯的应该是他，不是我。」
「你是个好哥哥。再说，罗宝可以照顾自己。」
「但愿如此。」康诺说完又喝了一口啤酒，发现葛洛拉莱一脸疑问。「敬每年的传统。」他举杯说。
「嗯，敬这一天。」葛洛拉莱眉毛一挑。
「嗯……呃……应该是明天。」康诺解释道。
「嗯，那就敬周末吧。」葛洛拉莱说。
「好，敬周末。」两人一齐干杯。这时，屋顶猛然吹来一阵沙，两人连忙用手掌盖住酒杯，同时笑了出来。风带着沙往西边的夕阳吹，所有沙丘也往西边摇摆了一英吋。梁柱吱嘎作响，棚屋镇的居民纷纷放下手边的大小事，忧心望着下沉的天花板。
「嘿，谢了。」康诺举杯致谢，接着又倚着酒吧的柱子，凝视着逐渐变红的天空。泵浦岗上有人走动，宛如蚁群。昼去夜来，工人开始换班，油灯和电灯逐一亮起，愤怒的沙漠低声唱和。
「是呀。」葛洛拉莱附和道，似乎明白他说什么，知道他不只在指啤酒。「的确不错，真不晓得为什么不能一直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