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长途跋涉
「帕尔玛去吞沙啦!」」罗伯大吼。他扛着大背包,从离开家后就一直在抱怨自己得背这么重的东西。「他说他会来的。」
「我相信他不能来一定有他的理由。」老实说,康诺真不想再替哥哥辩驳了。不让罗伯对家人失望简直像全职工作,而他这会儿又在助纣为虐了。沙一代一代愈堆愈高,家中孩子背负的家族错误也随着年纪愈小愈多。这么做实在很累,但康诺转念又想:可怜的罗伯。
他和弟弟沿着史普林斯顿的外围往无人荒原走,避开空旷的沙丘,尽量贴着市郊楼房和店面的下风处前进。两人拉高领巾遮住嘴,路上几乎没有交谈,偶尔说话也得隔着呼啸的风声用吼的。一只鸡逃了出来,拍着翅膀咯咯叫着从兄弟俩面前窜过,一名女子喊着鸡的名字在后头追赶,洋装迎风翻飞。远方桅杆成排,突出在城镇后方。康诺隐约听见松垂的桅索拍打铝制桅杆发出的哐啷声响。一张船帆孤零零鼓胀着,吃了风朝西加速前进,预备到山区挖掘土壤卖给菜园,或更可能销往帕克小镇。康诺和弟弟吃力地往东走。他环顾地平线寻找其他逃难者,看有没有携家带眷背着沉重行囊的民众,但周末几乎没有人离城。星期一才是离城日,还有星期三,天晓得为什么。也许是星期三离休假太远,令人沮丧吧。
到了长城,康诺和弟弟拉紧领巾,调整护目镜,接着便转身顶着风朝雷声隆隆的远方走去。他在前面替罗伯破风,到了长城墙侧,他看见史普林斯顿的城郊就在不远处。史普林斯顿位于荒原外围,距离只有几小时步程,像是在挑衅那块无人之地,却又心惊胆战,彷佛在沙里生着闷气,立起一道冲天高墙抵挡狂风、沙丘与恐惧。
五、六栋大楼颤巍巍地斜向西方,感觉随时就要倒塌。其中一栋大楼几年前废弃了,因为震动和摇晃声吓坏了住户,所有人都搬走了。大楼斜得迟早会倒,却又迟迟不肯放弃。撑了太久的结果,众人从等着看好戏变成了无聊,越来越多原住户开始嚷着想搬回去。康诺知道已经有一些占屋者住进去了,夜里这些废弃大楼经常闪着微光,从棚屋镇远远就看得到,所有权状更开始转手,看热闹的人纷纷押注,赌这些大楼会不会倒,赌盘变动得跟巷子里的风一样快。
康诺侧头前进,让护目镜避开骤雨般的风沙,一边想象那些危楼坍塌时会发出的巨响。附近的楼房会被压垮,居民会被活埋,商家与摊位被夷为平地。住在西侧的穷人肯定提心吊胆,为了有钱邻居兴建的危险巨物日日恐惧。那些活在大楼阴影下的居民担忧的不是钱,而是自己的性命。
长城有一天也会倒。康诺和弟弟每年两次贴着长城进出史普林斯顿,他可以想见那一天。高墙之外堆起了整片沙漠。几十年来,沙漠慢慢壮大,无可阻挡。风吹沙积,漂沙在旧防御墙上呼啸飞舞,不时沙尘遮天,或者午后的艳阳被突如其来的暴烈风沙掩去了光芒。长城倒了,沙子将会大开杀戒。康诺庆幸自己不会活到那时候,亲眼目睹这一幕。
「你到底在背包里塞了什么啊?」罗伯问。领巾加上逆风而行,让他的声音模糊不清。
康诺放慢脚步让弟弟跟上。「老样子。」他撒谎道。他看见罗伯几乎被背包压得直不起腰来。康诺本来想自己背,免得其他人起疑,然后让帕尔玛背帐篷,罗伯背油灯和自己的铺盖。死帕尔玛,康诺心里想。这时他才想到哥哥不在,父亲的帐篷会有什么下场。罗伯要回城里不难,因为顺风,但帐篷可能会被吹扁或四分五裂,因为没人帮他拆卸和扛回家。
「可以停下来喝水吗?」罗伯问。
「当然可以。」康诺卸下大背包说。罗伯放下背包时差点摔得四脚朝天,康诺听见他背包里多放的水壶淙淙作响。这些水够他喝上八天,至少他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八天往返。
「十二年了。」罗伯说。他坐在背包上,拉下领巾擦了擦脖子。领巾被沙穿破了不少洞,边缘也花了。康诺觉得自己真是烂哥哥。
「是啊,十二年了。」康诺将护目镜推到额头,揩去镜里和眼角的沙垢。「真不敢相信这么久了。」
「就是那么久。这表示我今年十二岁了。」
「是啊。」康诺说,心想他拖这么久是不是只为了确定弟弟能自力更生,没有他也能活得很好。的确是。十二岁一到,罗伯就够格到潜沙店当学徒了,可以靠他最近偷做的事情赚到食宿。葛拉罕会收留他。康诺知道葛洛拉莱也会照顾罗伯,把他当成是自己亲弟弟一样。
「我们干嘛带这么多肉干?」罗伯问。
望着地平线的康诺回过头来,发现弟弟正在翻背包。「把背包盖好。」他说:「不然沙会堆在背包底。」
「可是我肚子饿了。」
康诺伸手到口袋里说:「我有准备行动粮,快把背包盖好。」
罗伯乖乖照办,似乎没留意背包里的其他东西。他背风坐着啃起面包,远方荒原的鼓声和轰隆声随风而至,隐约可闻,感觉比去年近,比前年更近。康诺心想,鼓声很快就会在他们胸中响起,将他们逼到疯狂。
沙尘平息,骄阳再度露脸。这里白天不是风沙漫天,就是烈日炎炎,晚上又天寒地冻,兽吼狼嗥,各种荼毒轮番上阵,没有人能一刻得闲。苦难就像地表底下的水和石油,日以继夜不停渗出。于是死伤在所难免,成为不幸生在这里的人必须付的代价。
「走吧。」康诺说着站起身来,拉好领巾,拉下护目镜罩住眼睛。「我们再这样拖拖拉拉,就得摸黑搭营了。」
罗伯听话乖乖起身。康诺帮弟弟背好背包,接着扛起帐篷、油灯、铺盖、营柱和纱网,两人离开长城朝轰隆声前进,也许步伐跟不上轰隆声的节奏,却直直朝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