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六章 上浮路遥遥
帕尔玛帕尔玛轻松穿过大楼里的松软沙堆，但楼外的沙却密实得令他一惊。他拚命往上推挤，想要重返世界，前方的沙土却不断将他往回推。他一口气还来不及吸完，胸口和脖子就被压得无法再次呼吸。他可以掉头硬退回大楼里，躲避沙土压挤，但回去只是死得慢一点，而且他可能没有勇气再试一次了。
帕尔玛突然发觉自己随时会死。他之前从来没意识到：时间到了，就是现在，此时此刻，这里就是他殒命和葬身之地，再也见不到星星了。
帕尔玛憋着那半口气，豁出去地往上冲。他靠着离开大楼的角度来判断哪里才是上方。他使劲抵挡压挤，一边松动沙子一边呼吸，却还是推不开沙丘从四面八方伸来掐住他脖子的大手。他背上捆着一支气瓶，但咬着调节器却无法吸气，胸腔也舒展不开，必须往上才能争到一口气。
帕尔玛踹着、松动着可怜的沙子。他应该在三百米左右的沙底。他的面镜读不到深度。凭感觉走吧，再往上五十米，到时就能呼吸了。他的讯号发射器应该没电了。没关系，继续踢腿就好。面镜感应到地面就会显示深度了。到时他就可以呼吸，只是没办法而已，因为太累、太虚弱、太渴、太饿，而且惊魂未定。
太阳每天都这样，他姊姊曾经这么对他说。帕尔玛感觉意识从他指尖溜走。他又回到沙丘上的那一天，姊姊陪他在最松软的沙子里学习下潜。他好怕自己抓不到诀窍，缺乏潜沙必须的特殊天赋，爸爸的所有本事只传给了他姊姊。
你看太阳，姊姊对他说。那时太阳才刚升起，他已经穿着她的潜沙衣(对他来说太大了)好几个小时，连伸手到沙里都没力气了。他越来越沮丧，不想再听姊姊对他说教了。
「每天。」维基对他说：「太阳每天都轻轻松松从沙底升起，划过天空，在天上熊熊燃烧，融化一切，傍晚时又示范给我们看，怎么贯穿崎岖的山峰。那些都是坚硬的岩石啊，帕尔玛，所以你只要松动沙子就行了。」
太阳。他父亲这么说。父亲说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伟大的潜沙人。帕尔玛记得自己坐在爸爸腿上，那是他最早的记忆。那时爸爸还是统治者、了不起的人。他告诉自己的长子，说他有一天会成为最伟大的潜沙人。十岁大的维基在一旁听着。她跟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但父亲没有提她。完全没有。
但他没有对谁造成阴影，他这个做儿子的，反而活在阴影里，活在冰凉又黑暗的沙子里，看着姊姊下潜上浮，在太阳下取暖，浑身散发光采，看姊姊成为叛军、海盗、搜刮者和伟大的潜沙人，而帕尔玛……看到了传说中的丹瓦……用潜沙刀让某人断了气……死时只有一支气瓶，潜沙衣剩下四分之一电力……发白的遗骨埋在三百米深的沙底──
三百米。深度值闪过帕尔玛的意识里，有如发烧时母亲的脸浮现眼前，又像梦魇之中有人敲门。他脑中有一小块地方朝其他部位大喊：嘿，你们最好瞧瞧这个。
但他一直在往上冲，应该不到三百米才对。他肺部缩紧，接着突然想起盗匪挖的沙坑，还有他们在沙里凿出的深井坑道。还得再加两百米。干，他才完成一点点而已。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帕尔玛停止动作，不再担心沙流，而是担心呼吸。虽然被沙子包住，但他可以从调节器吸到空气。呼吸、空气、生命，感觉好不真实，让他又回到维基教他潜萨那一天。她叫他头在沙里时要呼吸，但身体告诉他不可能，脑袋叫他别这么做，他姊姊大声咆哮，声音遥远而模糊，叫他快点呼吸，妈的。
呼吸。
帕尔玛勉强吸了一口气。他低头瞄了下方已经模糊的沙底大楼一眼。往上是另一条路，远离丹瓦。他奋力一踢，试着发出嘶吼，但却卡在脑袋和喉咙里。还有好远，他到底在哪里?没有发讯器，也没有讯号发射器，但面镜现在读得出深度了，表示地面就在上方某处。没有讯号发射器指路，也不见他和哈普下来时使用的坑道。布洛克的手下凿了坑道，有如鲜黄色的长针刺进沙里，所以他才钻得这么深。
呼吸越来越难，就算他冲到了两百米也没改善。应该会轻松一点才对。空气快用完了。妈的。空气快用完了。不要，就这么近了，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感觉气瓶空了，吸气阻力变大，只能对着吸光的瓶子干吸着，而他肺里的空气也快没了。他憋着气也许还能上冲五十米，也许，但眼前还有两百米。但他还是照踢不误。他到不了了。这个念头在松散的沙里跟金属一样亮得发光。他到不了了。他感觉眼前开始发黑。还有一百五十米，许多潜沙人只敢潜到这么深，大多数工作也只需要潜到这么深，而他却困在这里，肺里空空如也，只剩有毒的废气。
上方的沙出现一个橘点。三十米远，可以朝那里去。应该是快熄的灯，有如汪洋沙海中的一座小岛。他身体需要呼吸。他身体叫他吐掉调节器，开始吸沙。这是窒息前的冲动，只想吸东西到肺里，什么都好，泥土也行。只要能呼吸，能喘息就好。吸吧，干，让沙子灌进肺里，结束这场痛苦。他会的。他会的。可是那里有一个橘点。一具尸体。
电用完了，沙子不会再动了。他身旁躺着一名潜沙人，而他逐渐消失的意识朦朦胧胧明白了哈普为什么没回来找他。
哈普永远回不来了。
帕尔玛吐掉调节器，舌头舔到了沙。他看见哈普的脸，看见哈普身体扭曲得奇形怪状，很不对劲。这不对。哈普神情僵直，嘴巴和眼睛张大，调节器垂在嘴边。帕尔玛的调节器。帕尔玛的调节器。
帕尔玛松动调节器四周的沙，将它拿起来塞到嘴里。没望了。没望了。不过空气跟希望无关。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结果有。真的有。
空气。
帕尔玛全身细胞像是通了电一样，灌饱了能量。面镜下，他眨去泪水。维基和父亲朝他大吼。母亲也是，还有两个弟弟，还有哈普。统统朝他大吼。快呀!快点!他妈的呼吸啊你。
还有一百米到地面，到那缓缓填平的沙坑。没时间换气瓶了。但这里的沙他应付得来。虽然他舌头尝到金属味，知道另一支气瓶也快没了，他熟悉无比的气瓶和调节器都快没用了，但他认得这松软的沙，认得这一命呜呼的潜沙人。帕尔玛是搜刮者，是潜沙人，从过去带回大批物品，是数十年来第一个目睹这些东西重见天日的人。他松动沙子往上冲，拖着气瓶和哈普的尸体穿过最后一百米沙。空气用完了，但他知道自己做得到，维基也这么告诉他。他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