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被活埋的人
他应该没有昏迷太久。醒来时，他躺在漂沙堆上，母亲在他身旁，双唇贴着罗伯的嘴巴，朝他嘴里吹气。罗伯稚嫩的脸颊鼓胀着。沙子从她髪间滑落，沾在两人脸上。
他们身下的沙在下沉，漩涡般的往下漏，上方则是传来木头凹折和断裂声。四周轰隆声不断，全世界都在动。蜜穴酒吧也在动。光线从墙上的新裂缝射了进来，光影斑驳。酒桶和板条箱堆在一起，是康诺拖着家人冲出天花板时弄的。他们在二楼的储藏室里，但这会儿又随着不停下陷的沙子往下沉，只能设法稳住，对抗重力。母亲快要失去罗伯了，不禁骂了一句。
康诺想起父亲的靴子，便将身下的沙子弄硬，托住所有人。母亲又开始对着罗伯嘴巴吹气。女孩也在。紫若兰。她睁着眼睛，表情清醒，望着康诺不停深呼吸。父亲把她教得很好，但罗伯……可怜的罗伯，明明生活在潜沙的环境里，却从来没有机会尝试。这是他的第一次。千万别是最后一次，千万不要。
康诺看着母亲抢救弟弟，但他实在太累太倦太害怕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专心让沙子变密实，让他们稳稳往下沉。酒吧里的沙一直在流失，而且震动着，彷佛有人在让沙流动似的。他们脚下的硬沙穿过天花板的破洞，重新回到母亲房间。房里更多光线透了进来，沙子则是从破窗和断墙源源流出。他发现蜜穴酒吧竟然比沙丘还高，怎么也无法理解。他感觉沙里带着一股愤怒和暴戾，从靴子和头带传到他的体内。他感觉衣料像是着火了，太阳穴灼热难当，但怒气和剧热很快就消失了。房里所有东西都覆着一层沙，但漂沙已经流走了。康诺试着搞清楚刚才这几分钟是怎么回事，心想蜜穴酒吧是不是翻了一大圈，全世界在他被埋的那一分钟先是头上脚下，然后翻了回来，所以沙子都流走了。
他走到母亲和罗伯身边，罗伯动也不动。母亲弯身靠近弟弟，双手摁着他的胸膛猛力下压，一边计数，数到五下就停下来，弯身又朝罗伯的嘴里吹气。
「我该做什么?」康诺问。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不停重复相同的步骤，好像在抢救醉倒或噎到的客人一样。所以他们才会把那女孩带来这里。他母亲能救人性命。这就是她的本事，她就是这种人。看着她弯身忙碌，康诺清楚意识到这一点。他想帮她，帮罗伯。他伸手握着弟弟瘫软的小手，发现紫若兰握着罗伯另一只手。沙子覆满他们四人全身。他们又回到床边，四个人坐在地板上，他母亲突然倒抽一口气──
不对，是啜泣。他妈妈在啜泣，吸气的是罗伯。
罗伯一边啐沙，一边张口猛吸空气。母亲扶着他的头，康诺感觉弟弟的手抓了他一下，这才发觉他刚才抓着弟弟的手捏得太紧了。
「水。」母亲说。她转头想吩咐康诺，但目光突然射向他背后的地板上，提防地瞪大了眼睛，像是空无的天空。康诺回头张望，心想沙子又从背后汹涌而来了，结果见到一个人躺在门外。一个女的，红色液体从她耳边汨汨流出。她的头歪向一边，正对着他，眼睛被面镜盖住，但就算隔了一千座沙丘，他也认得她是谁。是他姊姊。竟然出现在这里，比沙子灌进来还不可能。
康诺朝她爬去，手被头带连到靴子的线路缠住，于是他扒掉头带，任由头带拖在后头，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她身边。
「维基?」他将她翻过来躺着，摘掉面镜，鲜血从她鼻子里流了出来。康诺失声惊呼，转头看着母亲，只见萝丝依然抱着罗伯，催促他呼吸。「我该怎么做?」康诺问。
母亲在哭，眼角旁的沙子有如糊掉的眼影。康诺扯掉上衣，将沙尽量甩掉，然后用上衣轻轻按住维基的鼻子。
「她还有呼吸吗?」母亲问。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要怎么检查?这是怎么回事?这世界反了。罗伯在咳嗽。紫若兰伸手抱住罗伯，母亲起身走到康诺身旁，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冷静异常。她检查维基的脖子，然后将脸颊贴在女儿唇边。康诺再次见识到了他母亲。就算沙丘袭来，世界在脚下晃动，她依然大步前行。因为世界永远在动。刚才的天摇地动吓坏了康诺，母亲却行动自如，逐一拯救他们。
维基动了一下，发出呻吟。
「妈的搞什么啊?」康诺问道，心里满满的困惑和如释重负。他检视灾情，看着身旁满身沙土、气喘吁吁的一家人。母亲可能没听见，因为她没说话，没有叫他讲话礼貌一点，只是抱着女儿，看她睫毛眨动，沾满干涸沙子的嘴唇微微张开，先是呻吟，随即长喘一声。
维基试着起身。她环顾房间，似乎想搞清楚自己人在何处。
「别动。」母亲说。
但维基似乎没听见，继续动作。「还有更多。」她说，彷佛根本没昏迷过，也没流血，直接接上一年前没说完的话。一年。康诺已经这么久没见到她了，没想到她第一句话竟然是：还有更多。然后是：「我得走了。」
她摇摇晃晃想站起来，整个人颠颠倒倒，一手扶着门框稳住自己，另一手举起来去摸面镜。
「长城──」母亲转头望着残缺的窗户说。
维基摸摸鼻子，然后看看手指。「我去看其他人。」她朝走廊撇了撇头说，接着便转身要走。
「等一下。」康诺求她。
但姊姊已经跑向楼梯了，而她说的那三个字(其他人)不停在他脑中回荡。想到外头的人都身陷危难，他自己奇迹生还和搞不清楚状况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母亲似乎能理解，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抱怨。她打开水瓶的盖子，将水递给紫若兰。女孩伸出缠着绷带的双手接了过去，从被照顾者变成了照顾者，将水瓶递到罗伯唇边。
只有康诺在乱晃，只有他耳里还留着炸弹爆炸的隐隐刺痛，只有他花了一分钟，不，花了五分钟惊讶自己还活着，之后才想到要帮助别人。他母亲和维基当下就开始行动，彷佛之前经历过，就连紫若兰面对这么可怕的世界也应付得当。康诺头晕目眩，觉得困惑又失落。他听见姊姊奔下台阶冲出屋外。地上有一条头带，潜沙人用的头带，拖着线路连到父亲的靴子。
康诺拾起线路，将头带戴在头上。外面有人埋在沙里，他的同胞。他知道这点。康诺跑出房间，喊着姊姊要她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