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泵浦岗
康诺扛着空气瓶走在变暗的沙丘之间,调节器在他屁股边晃呀晃的。他没有直接去沙舟跟姊姊会合,因为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个人要见。他必须知道她是不是安然无恙,必须亲眼看看棚屋镇和他的家,让他可以想象回来之后生活还能再像过去一样。
沙丘间可以见到几把火炬和几盏灯火,不时还能听见人的声音,对着风大喊对方的名字。空气里的沙子不多,天上繁星璀璨。平常星光总是被史普林斯顿的灯火淹没,但这会儿灯火不见踪影,全熄灭了。康诺心想不知道要下潜多少次,才能救回被沙子夺走的一切。
他朝葛洛拉莱的家走去,突然对自己还活着感到歉疚,又隐隐兴奋。明明被沙子活埋还能幸存,让他感受到一股原始的力量。但他同时也感到莫名的愧疚,遇上长城倒塌这么大的灾难,他却还好好活在世上,这一点也不是享受,完全不是。眼前的一切笼罩着太多黑暗,太多深切渴盼的痛楚,但他心底深处有一股微小的声音,告诉他活着真好,还能待在沙子上呼吸,而且你敢相信他都看到了什么?
康诺讨厌这个声音。这件事根本没有兴奋可言,只有悲惨与失落,还有不可知的可怕明天。沙丘随风而至,棚屋镇就要被前所未有的沙尘淹没,成为下一个混乱的罗帕普。他的同胞就要尝到教训了,学到永远有更大的厄运在等着他们。康诺不禁想到未来的漫漫长日,扛桶子到泵浦取水即将和热水澡和马桶一样,成为遥远的美好记忆。悲惨永远没有极限。沙子不断下陷,永远不会停歇。
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偏了方向。他想绕去自己家看看。那里什么都没了。为了横越无人荒原,他带走了所有家当。那决定和那件事感觉已经恍如隔世。他只是想确定前门没有被沙子埋了,他和罗伯之后还有地方可去,他们家没有因为这次地牛翻身而倒塌夷平。
门还在,搭在屋子上的杂错鹰架也完好无恙,而且似乎还有一盏灯在里面。灯光从扭曲的门后透了出来。
康诺缓缓走近。他没有敲门,只试了试门把,发现还是跟之前一样难扳,但没有上锁。他将门推开。
一个男的转头望向门口,修剪整齐的胡髭上一双眼睛睁大着。他和两名男孩坐在康诺家的餐桌前,屋里飘着烹煮食物的味道。男人猛然起身伸出双手,椅子往后砰的倒在地上。
「对不起。」男人搂住两个孩子说。两名男孩不再喝汤,表情僵硬呆坐着。他们身上都穿着好衣服。「我们要走了,不会待在这里。我们没有恶意。」
「没关系。」康诺挥手要男人回座。「你们待着。这里是我家,没关系。」
男人朝漆黑的卧房瞄了一眼。康诺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人,心想男人或许在想这里空间不够,无法让他和他的孩子都待下来。
「你们是从史普林斯顿来的吗?」康诺问。
男人点点头将椅子扶起来,一手按着椅背。两个孩子又开始呼噜喝汤。「我今天早上驾着沙舟带这两个孩子来这里。我们目睹了事情经过,全都看到了。我太太──」他摇摇头,撇开目光。
「我很遗憾。」康诺说。他挪了挪背上的空气瓶。「你们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我只是回来瞧一眼。」
「那你──?」
「我今晚有地方可以睡。」康诺向他保证,心里浮现沙舟和满天星斗。「很遗憾你的遭遇。」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开,但男人走过来抓住他的肩膀。
「谢谢。」男人低声说。
康诺点点头,两人眼中都带着泪水。男人抱了他一下,康诺心想这在一天前会是多不自然的一件事。
葛洛拉莱不在家。康诺敲完门等了一会儿,但窗子很暗,屋里也没声音。他转去学校,心想他朋友可能会聚在那里。他看见曼努埃的母亲从沙丘之间匆匆走过,手上的火把微微照亮脸庞。曼努埃是他同学。康诺拦下她,问她曼努埃还好吗?妇人摁了摁他的肩膀,说曼努埃跟其他人在水井那边。她问罗伯好吗?
「罗伯很好。」康诺说,接着问她知不知道葛洛拉莱在哪里。
「我想挑夫应该都在水井那里。」
康诺看了一下时间,发现他也应该在那儿才对。今天是上课日,但他忘了。不仅因为他在酒吧照顾紫若兰,而且他本来以为星期五放学后就再也不会回去了。天色已黑,平常这时候他应该已经挑完该挑的沙了。他向曼努埃的母亲道了谢,随即匆匆赶往井边。他突然意识到沙子可能永远不会停歇,就算长城倒了,就算他们今晚好好休息,恢复了精神,清点死者并好好安葬,第二天还是要继续挑沙,他们还是会口渴。诸神冷血至极,维基说得没错,只有背弃和无视他们的神才会这般残酷。如此一来,攻击和鞭笞会直扑他们也就不难理解了。至少受创的居民知道他们的哀号有被听见。
康诺朝泵浦岗顶闪闪烁烁的火把走去。上头很热闹。他可以想见今天开始挑水的时间比平常晚,因为沙子冲垮了史普林斯顿,学校全员疏散,大家都一头雾水。他想到自己这一天人在哪里、做了什么,那种跟同学分离的感觉很怪。但同学们都在山岗上,继续让水畅通。他们拯救的性命比他还多。这一点意味深长。那个闯进他家,偷了他橱柜里仅存的食物吃的男人──你不能怪他。因为大规矩已经打破了,领主的规矩。但指引人心的更基本的规矩依然完好无缺。这些规矩永远不会改变:辨别是非,让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甚至他妈的伸出援手。
他走近出口坑道,突然听见有人喊:「康诺?」说话的是一个叫艾谢克的男孩。他应该刚倒完沙在往下走,因为他只用一边肩膀轻松扛着扁担。「你去哪里了,同学?」
康诺拉下领巾,两人紧紧握手。火把的火光闪烁,他们得瞇眼才看得见对方,月亮还要几小时后才会出现。
「我去帮我妈了。」康诺说,不想再多做解释。「嘿,你有看到……所有人都在这里吗?大家都好吗?」
「都好,除了没来上课的同学之外。但他们大多数昨天就没来了,都去潜沙寻找丹瓦了,所以我想他们应该都没事吧。我刚刚才遇见葛洛拉莱,她正挑着沙要到山顶上。」
「呃……好……谢啦。」康诺结结巴巴。他没有说他想找她,也不觉得有人知道他喜欢她,甚至连葛洛拉莱都不晓得。他又跟艾谢克说了谢谢,接着便朝山顶上走去。斜坡上的人影挡住了星光,康诺没有扁担和桶子,感觉跟光着身子一样。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身影,还有熟悉的声音。康诺看见莱德气喘吁吁跑下沙径。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四目交会。莱德拉下领巾露出嘴巴。
「你还好吗?」他问。
康诺点点头。「你呢?」
「他妈的一点也不好。我应该去潜沙,而不是在这里干这个屁活。」
「挑沙也很重要啊。」康诺说。他刻意和莱德站成直角,免得对方看到他背上的气瓶。
「嗯,随便啦。」
但当莱德跟他擦身而过,大步走下沙坡时,他发现不一样了。他昨天还关心的事又失色了几分。他原本念兹在兹的一切,突然从他的世界中心退位了。世界天摇地动,轴线偏移,中心变成了边缘,边缘变成了核心。但在那沙冈高处,满天的繁星之间缺了一个小口,是他熟悉的人影。康诺想起啤酒和炖肉,想起逃避可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他走到葛洛拉莱身旁,看她将最后一桶沙洒向风中。葛洛拉莱倒完沙转头见到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扁担落在地上。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差点将他撞倒。他感觉她的汗水沾在他皮肤上,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反而很开心。这表示她累了一天,而拥抱则代表她在乎。他并不孤单。
「我好担心。」她说。康诺这才明白艾谢克为什么要跟他说她在哪里。她一直在找他。她放开康诺,拨开脸上的头发。微风徐徐,刚才被她碰触到的地方凉凉的,沾着她汗水的皮肤黏了沙,但康诺毫不在意。「听说你从法院里救了黛西的孩子出来,真的吗?」
康诺不敢确定。他救了几十个人,个个在他红色头灯下看来都一个样。「我记得法院。」他说。
葛洛拉莱抓住他的胳膊将他转过来,看着他背上的潜沙装备说:「你去露营就没回来了,我以为──」
康诺伸手揽住葛洛拉莱的脖子,拉她过来吻了她,消除她的忧心,也化解自己的担忧。葛洛拉莱回吻他。气瓶落在沙上,两人手臂缠着对方,她亲吻他的脖子,一名男同学在他们附近倒沙,在暗处说了一句:「去开房间啦!」
笑声在康诺颈间爆开,她的气息吹在他脖子上。康诺吻了葛洛拉莱的脸颊,嘴里咸咸的。「对不起,我没有待在这里。」他说,但真正想道歉的是他之前竟然想离开,因为抓错了机会。抓错了。「我现在得离开一阵子,我姊姊需要我。」
「你姊姊?」葛洛拉莱就着星光注视他的脸庞。一道人影扛着扁担和喀喀作响的桶子从一旁走开,岗顶再度只剩他们俩。
「嗯,攻击这里的人可能会攻击罗帕普,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去。」
「你们要驾沙舟去吗?今晚就去?」
「明天破晓出发。」
「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晓得。」
「那我要跟你去。我有一个哥哥在罗帕普──」
「不行。」康诺说:「很抱歉,但妳不能去。」
「就这样,你说我不能去?」她双手从他的胳膊松开。「为什么是你决定谁可以──」
「因为我不希望妳出事。」康诺说:「如果妳跟我们一起,我就去不成了。但我非去不可,为了维基。」
葛洛拉莱就着微弱的星光看着他。「我懂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喜欢这样,但可以理解。」
「我一回来就会来找妳。」康诺向她保证,突然觉得回来变得很重要。
「那你该挑的沙呢?」她问。
康诺低头看了她的扁担和两个桶子一眼。「我今天已经挑够了。」他说:「他们得接受这一点。」
「你们晚上会待在你家?我可以去找你吗?」
康诺想起待在他家的父子。「不会。」他说:「我会跟姊姊睡在沙舟上。」
「然后破晓就走。」
「嗯。」
葛洛拉莱握住他的手。「那今晚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