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罗帕普
他们将沙舟停在罗帕普北侧。停船之前，康诺和维基对于要从哪里开始有过一番争执。罗帕普不像史普林斯顿，没有长城这样明确的目标。他们还不晓得进城后该怎么办，但两人刚放下主帆，帆布迎风翻飞的啪啪声就被远处的枪响取代了。姐弟俩同时转头望向城里。看来找到那些恶徒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困难，而且天空看不到黑烟，表示他们来得不算迟。两人坐在沙舟边穿上刚充饱电的潜沙衣，维基提议不要带气瓶，这样行动比较敏捷。「能埋了那些家伙就千万别迟疑。」她告诉康诺：「直接让他们沉下去。」
康诺点点头。用潜沙衣对付潜沙衣，这在潜沙人来说是一大禁忌。但他们面对的家伙杀人无数，而且用潜沙衣来刑求人。他绝对不会迟疑。他昨天救了很多人，今天他的工作更沉重，他要取人性命。他把头带戴到头上，跟着姊姊进城。两人低身前进，罗帕普感觉一片死寂，彷佛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或困在家中。中午刚过，城里风沙滚滚。枪声已经停了，他们朝着印象中枪响的方向走去。维基回头朝下指了指沙地，康诺点点头戴上面镜。维基消失踪影，康诺启动潜沙衣，拉高领巾遮住嘴巴，跟着姊姊钻进沙里。
他们潜到城里的禁潜区底下。上方有一片紫色的空气团块，黑点零零星星，应该是埋在沙里的垃圾和废弃物，还有疑心病重的居民在地下室周围放了铁笼。不过他们无法判断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移动方式又快又安全，但无法辨认方向和上面是否有人。康诺只能相信姊姊，紧跟在她靴子后面。他发现姊姊一直在留意上方的洋红和深紫色的团块，彷佛那些大块瘀青隐藏了什么讯息。
姊姊减速开始上升，康诺紧随在后。他看见上方一团隆起有如气泡的沙子，明白他们进入了一垛沙堆。维基冲出沙堆顶端，但只到肩膀，康诺也照着做。姐弟俩把面镜推到额头上，维基松动身旁的沙子往前滑行，留下康诺。她只露出一颗脑袋，有如滚动的足球一般沿着棱线前进。姊姊总是能用不可思议的方式松动沙子，他只能边看边调整和模仿。一边堆开背后的沙一边保持水平很困难。康诺隔着领巾深吸几口气，再次意识到自己无法在沙里待得像姊姊一样久。
维基指着下方的大广场中央。这里是罗帕普的市场，广场周围是临时搭建的简陋棚屋，屋里吊着商品和器具，小吃摊冒着烟，飘散出烧肉的香味，但没有人在买东西或顾摊位。十几具尸体横陈在广场上，血迹斑斑。这些人被枪杀了，其他人则四散躲避，所以市场才会如此安静。康诺看见一小群人在市场的枪击现场走动，还有某处有人痛苦哀号。不是所有中枪的人都死了。还没。
「你在这里等我。」维基说完便拉下面镜潜进沙里。
「我才不干。」康诺对着空气说。他拉下面镜跟着潜入沙里，只见维基已经成了越来越小的绿色光点。她沿着沙丘表面往下滑，朝市场那一大片平地潜去。康诺使劲追赶，直到姊姊放慢速度，在沙里平躺滑行他才追上。维基仰头注视上方的紫色波浪，寻找地上敌人的靴子，似乎想将他们拉进沙里困住他们，甚至让他们窒息。
康诺很想呼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头。他没办法像维基那样憋气，他需要浮上去。他应该听她的话待在沙丘上看着。他太冲动、太急躁了。
后来，当维基转头看到他跟在后头，他心里明白她一定也想到他没她那样的能耐，甚至可以看见她那团橘红色的身影里闪着怒火，就像她护目镜发的黄光一样。他举起双手表示道歉，跟她说他要折返了，但身旁的沙子突然停止流动。
他起初以为是维基，是她想把他推回去，但她突然往上猛冲，随即康诺身体一个晃动，也跟着往上冲。他肠胃翻搅，冲出地面飞了几英呎高，再重重摔在地上。他唉了一声，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被挤光了。
他想松动身子底下的沙，但砂石又密又实。他身旁一声枪响，康诺听见姊姊大声惨叫。他的背被东西抵着，头带和面镜被人扯了下来，刺眼的紫色世界重新变回橙色的沙地和耀眼的阳光。有人粗鲁地替他搜身，两双手摸过他的潜沙衣，接着叫他坐起来，从胸膛搜到腋下再到身体两侧。
「没有枪。」其中一人说。
「她也没有。」另一人说。
康诺眨了眨眼睛，打量四周。他发现自己位于一堆腿和靴子之间。是广场中央的那些人。姊姊躺在他前方，面镜也被拿走了。有一个人拿枪指着天空。康诺想看清楚姊姊是不是中枪了，心想也许她只是挨了一拳或大喊示警。一名留着胡须的老人走到维基身旁，身上的潜沙衣简直像百纳被一样，各种布料七拼八凑，线路乱七八糟挂在衣服外，随着他的脚步当啷作响。
「妳跑来这里做什么?」那人问。维基试着起身，那人立刻握拳。只见维基一脚陷进沙里，随即哀号一声，脚被沙子狠狠夹住。「想偷袭我吗?」老人语气里的不敢置信远超过愤怒。
维基表情扭曲，但不再跟沙对抗。「别这么做，叶格瑞，你不必这么做。」
康诺看见那人后方矗立着一根硬实的沙柱，顶端一颗光滑的金属球体，在高悬的艳阳下闪闪发光。维基也盯着那颗圆球。
「喔，但我就是会这样做。」叶格瑞跪在她身旁说。康诺身边的男子按着他的肩膀，手里拿着枪。康诺知道他要是能把枪夺走，就有办法开枪。他很有把握。
「事情是这样的。」叶格瑞说：「我们都被谎言蒙了，从小听人说要在沙上好好生活，开心过日子。但外头明明有一个更大更美好的世界，而且有人答应要让我分享，只要放掉这些……」他双手朝市场一挥，然后站了起来。「我们一直往沙里挖，想找好东西。我挖了一辈子，妳父亲也是。但他后来开窍了，知道去哪里找答案。」
「我这里有他的信。」维基说：「你想读吗?他说那里跟地狱一样!」
「唉，那是因为他站错边了。」
附近几个人笑了。康诺将两只脚从身子底下抽出来，按着他的男子叫他别想轻举妄动。「两手放在屁股下面。」男子命令说。
正合我意，康诺心想。他将双手和靴子收到身体底下，姊姊则是使劲对抗缩紧的砂石。
「那是什么?」维基望着怪异的沙柱问。
「原子弹。」叶格瑞朝沙柱走去。「别问我原理。我只知道怎么用，就跟做弹珠一样简单。」他说：「跟控制沙一样容易。」他望着沙柱，沙子立即升起包住了金属球。
康诺感觉身体底下的沙在震动。他扭动脚掌，将脚从靴子里抽出一半，拨动罗伯装在靴子里的电源开关，同时伸手握住头带。他动作很慢很慢。拿枪的男子望着叶格瑞，听老潜沙师往下说。
「好了，不好意思，现在我们其他人要背着气瓶潜到安全的地方，至于妳和妳的朋友，就看这东西爆炸前你们能跑多远吧。但我得警告妳，要是这东西真的像我听说的那样，你们是跑不远的。我实在不想这样对妳，维基，因为我很喜欢妳，但这件事关系重大，我顾不了我们的交情了。」叶格瑞望着其他人。「背上气瓶，把他们的头带一起拿走。」
「潜到两百米吗?」其中一个人边将气瓶甩到背上边问。
「两百米。」叶格瑞说。他们开始办起正事，不再留意依然困在沙石里的维基，也不担心康诺，因为他没有头带和面镜，也没有枪。
但康诺有父亲的靴子。他已经穿了靴子一段时间，不仅适应了，也知道它有什么本事，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手里抓着罗伯做的头带，掌心冒汗，突然想起他在家里地下室跟弟弟说的话，提醒他别让线路短路。康诺赶紧松开那条布满线路的织带。时间不多了。那群人嘶嘶呼吸测试调节器，清除咬嘴上的沙，转动气阀，拉紧肩带。他们就要潜入沙里，留下康诺和维基看自己能跑多快多远。然而，就算要跑，也得他们愿意先把他姊姊从沙里放出来，或是他能用靴子先替她脱困，这样他才能在炸弹爆炸时带她钻入沙里。但之后呢?那群人会放过他们吗?带头的家伙说，这事他顾不了和维基的交情。他们看来并不气愤，却要炸掉整座广场。康诺不晓得自己戴上头带启动后该怎么做，但他必须采取行动，必须阻止他们。
「布洛克呢?」维基问老潜沙师：「为什么他不自己动手干这件龌龊事?」
她在拖延时间，却也引来了那群人的注意。康诺可不希望如此。叶格瑞摘下嘴里的调节器，走回她身旁。「他要是能自己动手，就不需要我了。妳是潜沙人，应该知道有些事只有我们能做。他需要我是好事，否则我现在就是妳这处境了。」
「万一他不再需要你了呢?」
叶格瑞愣了一下，最后还是露出了微笑。「他会一直需要我的，因为我正教他们潜沙的秘密。尽管他们自己拥有一堆魔法般的科技，但某些本事只有我们才有。妳就不用替我担心了。」
「他会背叛你的。」维基说。
「我们等着瞧吧。」老潜沙师说。他低头望着维基，伸手一个动作，维基便缓缓浮上地面。她活动双臂，不再被砂石困着。「你们最好开始跑了。」他说完伸手去拉面镜。康诺知道就是现在。他双手抓着头带，让它贴着大腿往上移到胸前。他在脑中预想要让沙子如何动作，就像姊姊教他进入沙丘之前要做的那样。
「你确定要把他们留在这里?」其中一人问：「我觉得最好一枪毙了他们，免得节外生枝。」
维基转头看了康诺一眼。他双手握着头带，正在确定线路有没有接对。线路露在靴子外感觉很显眼，但他也莫可奈何。
「不要，别杀了他们。」叶格瑞说：「他们来这里不是我的错。他们自己找死，我可不希望那怪到我头上。」他低头看了维基一眼，维基依然蜷在地上。「就当这是我看在妳父亲份上做的吧，送你们一份大礼。」他说完拉下面镜，露出微笑。
「爸爸已经给我礼物了。」康诺说，那群人转头看他。他将头带戴在头上，感觉沙子在他身体底下嗡嗡作响，蓄积着可怕的力量。「就在这里。」
瞬间天摇地动，有那么一剎那，康诺还以为是炸弹爆炸了，是叶格瑞用头带引爆了它，而这就是死于爆炸的感觉，一个声响、一阵剧痛和一道强光。他告诉沙子他想做什么，在心里想象整个过程，想象沙子像是压扁的弹簧蓄势待发。但线路连上的瞬间，他必须说点什么。他看见有人举枪，火光一闪，轰隆巨响，真他妈蠢毙了。他感觉胸口剧烈疼痛，自己中枪倒在地上，但沙子在他的想象中凝聚，而且照他想象的形状爆炸开来，就像那根顶端有炸弹的柱子一样。
康诺呻吟一声按住胸膛，咒骂自己。一个分神让他跟父亲的靴子断了连结，沙子在他身体底下滑动旋转。康诺扯下头带，世界瞬间静止，只剩他的脉搏和胸口的抽痛。
「放轻松。」维基说。她赶到他身旁，沿着缝线扯破他的潜沙衣，检查伤口。
「干，我快死了。」康诺哽咽道。
维基拨开他前额的头发。「你不会死的。」她说：「没那么糟。」
康诺痛得猛踹沙子。「感觉就是那么糟。」他说。他看见姊姊检视四周的惨况，打量弟弟制造出来的遍地血腥。
「我见过更糟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