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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黛安娜的可怕宴会上,有个女士打扮成玛丽.安东妮,她穿得不像女王,反而手拿手杖,穿得像个牧羊女。另一位宾客误认她为童谣中的牧羊女时,我听到她向她解释,玛丽.安东妮在皇宫花园有一间小农舍,她平常会和朋友打扮成挤牛奶的女工和农妇,在里头闹着玩。我前几周在奎特街想起这故事,心中无比苦涩。我觉得自己穿上围裙,为佛罗伦萨打扫家里和煮饭时,就像玛丽.安东妮。我甚至到了第二天仍觉得自己像她。但到了第三天,我在街上等待汲水管流出浑浊的水,将壁炉和炉灶用石墨涂黑,刷洗门阶和厕所时,我好想把手杖束之高阁,恢复皇宫生活。但当然,我的皇宫大门已经关上。我现在一定要老实工作。而我工作时,宝宝不是在我怀中扭动,便是在地上打滚,头还时不时撞到家具。不然,通常是因为想喝牛奶、吃面包和奶油,在楼上摇篮中尖叫。我虽然向佛罗伦萨发过誓,但如果屋子里有琴酒,我一定会喂他。至少我自己能喝一些,让心情快乐一点。但屋里没有琴酒,西里尔仍活泼好动,家事依旧辛苦。我不能抱怨,甚至不能对自己抱怨。因为我知道,生活再怎么辛苦枯燥,也强过冬日孤身一人离开贝思纳尔绿地,无依无靠,走上街头,被迫求生。

  所以我没抱怨。但我确实经常想起幸福广场。那里好宁静,广场好美,黛安娜的别墅好豪华,房间好舒适、好明亮、好温暖、好香、好干净……简而言之,和佛罗伦萨家截然不同,佛罗伦萨家座落在伦敦最穷苦、嘈杂的区域。每栋屋子只有阴暗单一的空间,兼具卧房、餐厅、藏书室和客厅的功能。窗户答答作响,烟囱不断冒着烟,门户开关,敲门声不绝于耳。我觉得整条街根本就是用橡胶做的,不管是吼叫或大笑,访客出入,气味或狗,房子的各种风吹草动都会牵动左邻右舍。照理来说,我应该不介意。毕竟我小时候就是在类似的街道长大,旧家亲戚常跑上跑下,任何夜晚客厅都可能坐满人,大伙会喝啤酒、打牌,有时还会吵架。但现在的我不习惯了,只感到厌烦。

  但话说回来,她们家有好多人来访。例如,佛罗伦萨的家人常来,像她哥哥曾带着嫂子和小孩来,妹妹珍娜也来过。这哥哥是家庭照片中的大哥(二哥去了加拿大),他现在当屠夫,有时会拿肉来给我们。他现在住在埃平,老爱自吹自擂。他们从小到大都住在这里,但他觉得罗夫留在奎特街太傻了。我不大喜欢他。但珍娜比他更常来,我一眼便喜欢上她。她的年纪大约十八、九岁,骨架子大,面貌姣好,我之前看家庭照便觉得她天生丽质,像个酒吧女侍。所以我后来得知她在城里酒馆当酒保时,我心里特别开心,她现在和酒馆老板一家子住,就住在酒吧楼上的空房。佛罗伦萨非常担心她。姊妹还年轻时,她们的母亲便过世了。而她们的父亲早在好几年前便过世。佛罗伦萨一手将她妹妹带大,而像全天下的姊姊一样,她觉得珍娜遇到第一个追求她的男人便会走入歧途。「她一定想都不想就会嫁人。」我搬进来后,珍娜第一次到家里来时,她便疲倦地向我说:「她会生好几个娃,马上把自己拖垮,变成丑巴怪,四十三岁就会跟我们母亲一样累死。」珍娜来吃晚餐时,也会住下来,睡佛罗伦萨床上,我躺在楼下客厅会听到她们低声交谈,不时发出笑声。这声音令我辗转难眠。但珍娜看到我早餐时到桌上拿鲱鱼,或洗衣日将哥哥的内衣放入轧布机中,她丝毫不感到意外。她看到我打招呼:「妳好,南西。」她从一开始便叫我南西。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的黑眼圈仍未消去,她看到便吹个口哨。她说:「我打赌是女孩干的,是不是?女生每次都打眼睛。男生会打牙齿。」

  珍娜每次来家里都跑上跑下,让屋子都快震垮了。但就算她没来,佛罗伦萨其他女生朋友来家里,屋顶也会吵到快掀了。她们会定期带书本、小册子和八卦来吃晚餐。我觉得她们是很妙的一群女孩。她们每人都有工作,但都像卫生检查员安妮.佩姬一样,做的都不是乏味的劳力活。她们全都在慈善机构或收容所工作,每个人都有残障人士、移民、孤儿的清单,并努力为她们找到工作、房子和友善的社群。她们每个故事开头都一样:「我的办公室今天来了个女孩……」

  「我的办公室今天来了个女孩,刚出监狱,女孩的母亲和她的宝宝一起消失了……」

  「我的办公室今天来了个贫穷的女人。她从印度来当女仆,现在那家人不肯付钱送她回去……」

  「今天有个女人来了。她被一个绅士毁了,那绅士踹她一脚,她……」但这故事没说完。那女生正说着,便看到我坐在佛罗伦萨旁的扶手椅上。她满脸通红,拿起杯子喝一口,换了话题。她们全都从佛罗伦萨那听过我的故事──我虚构的故事。她们会红着脸,拿茶杯掩饰,便是把我拉到一旁私下问,我现在好吗?并说如果我打算一状告上法院,她们有推荐人选。或者提供某种蔬菜疗法,说能缓解我脸上的伤……

  其实,罗夫和佛罗伦萨所有朋友都相当友好、真诚,并相当重视这种事。我很早便发现,班纳家在当地劳工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他们手上总是有重大计划,计划通过或阻挡某个议会法案。客厅常有人来开紧急会议,或进行冗长辩论。罗夫是丝绸工厂的裁剪师,也是丝绸工会秘书。佛罗伦萨除了在斯特拉福费里曼图女孩收容之家工作之外,也自愿加入女性合作协会。我到她家那天,她彻夜处理的便是协会的工作(不是我想象的无家少女名单)。其实,接下来许多夜晚也是如此,她一直在审预算和写信。最初几天,我偶尔会看到她在处理的数据。但我每次都皱起眉头。「合作?这什么意思?」我有次问她。我以前在幸福广场从没听过这个词。

  但是有时在奎特街,我端出茶,卷着香烟,照顾宝宝,听其他人谈天说笑时,我好希望自己穿着束腰长袍,身处黛安娜的客厅。在那里,大家从不觉得我的意见重要,因此没人问我问题,但至少她们喜欢打量我。但在佛罗伦萨的家中,不仅完全没人打量我,更糟的是,她们全都觉得我同样优秀和热情。所以我内心一直很恐慌,担心我会在意外之中,让自己形象破灭。也许哪天,有人会想听我对于SDF(社会民主同盟)和ILP(独立工党)的意见,我怕自己会答得乱七八糟,不只把SDF和WLF(女性自由同盟)搞混,也把ILP和WTUL(女性工会联盟)搞混,大家会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这些字母背后的意义。我搬进去大约六周后,我有次羞愧地坦白,我其实不知道托利党和自由党有何差别,结果她们以为我在说笑。「妳说得没错,艾士特利小姐!」一个男人回答:「完全没有差别,要是人人都像妳看得这么明白,我们的任务就轻松多了。」我露出笑容,不再多说。后来我收拾杯子,抱西里尔进到厨房。我在等茶壶水滚时,对他唱着一首以前在音乐厅唱的歌,他听了踢着腿,咯咯作声。

  这时佛罗伦萨进来了。「好好听的歌。」她心不在焉地说。她揉着眼睛。「罗夫和我要出门了。妳照顾西里尔,好吗?街道另一头,法警找上其中一家人。我说我们会去一趟,以免他们动粗……」总是有这种事。只要有邻居碰上麻烦、需要钱和帮助、需要写封信或去警局一趟,他们总是来找罗夫和佛罗伦萨。我跟他们才在一起一星期,就看过罗夫晚餐吃到一半,穿着衬衫跑上街安慰一个丢了工作的男人,并给他一些钱。我觉得他们疯了。我们在惠斯塔布对邻居就够好了。但好心也有底线才对。母亲从不理会不负责任的妻子、懒鬼和醉鬼。但佛罗伦萨和罗夫帮助所有人,我觉得他们尤其会帮助懒散的父亲或不检点的母亲,以及整个贝思纳尔绿地都排斥的边缘人。现在听到佛罗伦萨因为法警找上门,便要去帮忙人家,我心里酸溜溜的。「你们俩真是圣人。」我说着将肥皂水倒入碗中。「你们从没留一分钟给自己。你们有个美好的家,现在我打扫得干干净净,你们却没有时间享受。你们两人薪水不差,但你们把钱全都给别人!」

  「我如果想弃邻居于不顾,每天晚上盯着我漂亮的墙壁,我会搬去汉普斯特!」她手摸着她疲倦的脸。「我这辈子都住在这栋房子里。我们年纪还小,生活辛苦时,这条街的每一家人在某一刻都曾帮助过母亲。妳说得对,罗夫和我的薪水不错。但当我知道隔壁蒙克太太薪水只有十先令,要养所有女儿,而对面的肯妮太太丈夫生病,她每晚彻夜未眠,靠做纸花赚三先令,眼睛都半瞎了,我难道能心安理得享受自己的三十先令吗……?」

  「好啦。」我说。她常这样长篇大论,我觉得听起来很像东区感性小说中的「人民的女儿」。玛丽亚.杰克斯喜欢读那种小说,黛安娜总喜欢笑她。但我没对佛罗伦萨说。我完全不表意见。但她和罗夫和工会朋友离开之后,我沉沉坐入客厅扶手椅。其实,我讨厌他们做慈善。我讨厌他们做善事,讨厌他们的任务和孤儿保护计划。我讨厌他们,因为我知道我是其中之一。我原本以为佛罗伦萨让我进家门,是因为我才特别通融。但不论是哪个幸运的老傻蛋,只要刚好经过这条街,她和哥哥见了都会出手相助,给他一顿饭吃,这样我和他有差吗?也不是说他们不重视我。例如罗夫绝对是我见过最温柔的男人,即使是城里最铁石心肠的女同志,和罗夫一起生活之后,肯定都会稍微爱上他。我觉得自己在拉子中算十分坚强,但我没多久便觉得自己好爱他。佛罗伦萨对我也很好,只是她时时都很疲倦,心不在焉。她会吃我做的晚餐,她会让我替西里尔洗澡、更衣,甚至让我抱他。一个月之后,她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继续留下来,并要罗夫去阁楼替我搬张附轮的矮床到客厅。她说这样比起两张扶手椅舒适……虽然她安排一切,但这一切从来不是真心为我而做的。她做这些是因为有人料理晚餐和照顾宝宝,她就能投注更多时间在其他事上。她给我工作,就像是上流女士安顿刚从监狱出来,无以维生的女孩。

  她的冷漠让我内心恼怒,我决定好好做我自己。我之前在幸福广场十八个月里曾好好练习,让自己一举一动都能满足色欲熏心的上流女士,如今我像一个手套工匠般深谙此道,技术藏于无形。尽管我学会了清理壁炉,旧有的招式也并未生疏,但在佛罗伦萨身上,我的招式全都失效了。「她真的不是拉子。」我会对自己说。因为就算她不和我调情,每天也有无数女孩进出家里客厅,我从来没见到她和其中一人打情骂俏。但话说回来,我也不曾看到她和男人眉来眼去。最后我想是她太好了,没人配得上。

  毕竟我来奎特街不是来谈情说爱的。我来是为了当个正常人。我不需吸引别人目光,也不需精心打扮,这让我变得更正常。我留长头发(反正我的发型一、两周后便不像士兵利落了)。我甚至开始让发尾变卷。那双会咬脚的鞋我穿久了,皮革也变软了。但我在二手衣摊用鞋换了一双绑有蝴蝶结的鞋。我把软帽和破旧的连身裙也拿去换,换到一顶帽子,上面有朵铁线做的花,还有一件领口系有缎带的洋装。「哇,这件连身裙真美!」我第一次穿上时罗夫说。但我就算用牛皮纸把自己裹起来,只要能让我笑,罗夫也会称赞我好看。其实自从离开圣约翰伍德,我不曾好看过。现在我穿上碎花连身裙,变得特别难看。我现在买的,是以前在惠斯塔布以及和凯蒂在一起时我会穿的衣服。我记得我当时打扮起来算是个美丽的女孩。但穿过绅士西装之后,我彷佛永远不再适合女生打扮,非常离奇。彷佛为了配合黛安娜给我穿的衣服,我的下巴变得更粗犷,眉毛更浓密,屁股更精实,双手更大。我的黑眼圈很快便消退,但蒂奇那本书在我脸上留下一道疤。至今仍在。除了这道疤,我提水桶、刷门阶后,肩膀和大腿都长出的结实肌肉,全都让我变得更有男子气慨。我早上在厨房洗浴时,在昏暗的窗户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我彷佛男性俱乐部的年轻人,刚才打完拳击,现在在后台洗净身体。黛安娜会多欣赏我啊!但在奎特街,如我所说,没人为我赞叹。等罗夫和佛罗伦萨下楼吃早餐,我早已穿上连衣裙,卷好头发。佛罗伦萨通常只会喝一大口茶,说她没空吃饭,在工作前要先去协会一趟。罗夫会把她盘中的红鲱鱼吃了。「哇,西里尔,这看起来好好吃!」她连望都不会望我一眼,只会像九十岁的老太婆,围上围巾出门。

  我确实花了不少时间思考她的事,因为做家事用不到脑,我干脆花心思在她身上。但不管我如何苦苦思索,我依然搞不懂她。我在绿街初次遇到的佛罗伦萨很好相处。她头发鬈曲得像床垫里的弹簧,身穿芥末色的裙子,大笑时还会露出牙齿。但贝思纳尔绿地的佛罗伦萨.班纳变得严肃而疲倦。她头发都塌了,洋装黯淡,不是铁锈、泥土,便是灰尘的颜色。她笑的时候,妳会先感到讶异,接着会感到突兀。

  我发现她情绪非常不稳定。她对贝思纳尔绿地不成器的穷人像天使一样友善,但在家,她都郁郁寡欢,情绪通常相当浮躁。我看到她哥哥和朋友经过她座位时都蹑手蹑脚,以免刺激到她。看到他们这么有耐心,我觉得好惊讶。她有时会开心好几天。但后来她走路回家,或早上醒来,会彷佛作了一场噩梦,瞬间变得无精打采。我觉得最怪的是她对西里尔的态度。我知道她对他视如己出,但她有时目光会避开他,或拨开他抓着她的小手,彷佛讨厌他。不过其他时候,她会抱着他一直亲,亲到他兴奋尖叫。我在奎特街好几个月了,一天晚上,大家聊到生日的事。我突然惊觉,西里尔的生日一定过了,而且没人替他庆生。我问罗夫时,他告诉我他的生日在七月,如我所料,七月早已过去,但他们却毫不在意。我笑着说:「喔,这么说社会主义者不庆生啰?」他露出笑容,但佛罗伦萨不吭一声,起身走出门。我又好奇起来,不知道这宝宝背后有什么隐情。但佛罗伦萨不曾透露一丝线索,我也不多问。我觉得我问的话,她可能也会问起让我享尽荣华富贵,最后打我一拳,害我眼眶青肿的绅士。除了第一天晚上,她不再提起他。我很高兴她没多问。毕竟她心地善良,为人真诚。我不愿再骗她。

  其实,我不愿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看到她工作辛苦,筋疲力尽,我不禁在客厅来回踱步,拧扭双手,想帮她打起精神。让她如此疲惫的不是照顾女孩的工作,而是协会无止境的工作。晚餐吃完,桌面收拾干净之后,她会把无数清单和账目放到桌上,整晚瞇着眼,处理到双眼通红,眼尾像葡萄干一样满是皱纹。有时因为无事可做,我会搬张椅子过去,坐在她身旁,帮她分担一些杂务。她会把信封交给我写地址,或分给我一些无伤大雅的工作。春天协会成立了地方缝纫工会,佛罗伦萨开始家访贝思纳尔绿地的家庭代工,这时我也会跟去。那些贫苦的女人都在肮脏的屋子中,为微薄的工资长时间独自工作。我们看到的景象非常悲惨,女工都很高兴有人来关心,工会也十分感激她。但我其实是为了佛罗伦萨去的。我受不了她一人承受这沉闷的工作,晚上还必须一人走在东区街头。

  如我所说,身为女管家,我每天会寻找各种小事当作消遣。我在厨房开始替她费些心思。她现在骨瘦如柴,很不适合她。我看到她双颊凹陷,心情就好难过。女性合作协会的目标是要联合所有伦敦东区的家庭女工,而我的目标便是用早餐、中餐和午茶三明治,再加上晚餐、饼干和牛奶来养胖佛罗伦萨。一开始满失败的。我会去白教堂市场肉摊,买肉丸、香肠、兔肉、牛肚或一袋袋猪牛羊杂,这我们以前在惠斯塔布都称之为「杂肉和耳朵」。虽然我常去,但我其实不擅长煮饭,偶尔才会弄得好吃,肉多半不是烧焦,便是没熟。我想佛罗伦萨和罗夫都不在意,因为他们以前也不挑嘴。但后来八月底有一天,我看到牡蛎季到了,我买了一桶特产牡蛎和一把牡蛎刀。我将刀对准绞合部时,彷佛转动钥匙,打开了母亲牡蛎餐馆的食谱,回忆全涌上我指尖。那天晚上,我端了牡蛎派上桌。佛罗伦萨终于放下手中的资料,吃完派后,还用叉子挑起碗中的碎屑。隔天晚上我端上牡蛎炸馅饼,后天晚上我端出牡蛎汤。我做了炙烤牡蛎和腌渍牡蛎,并将牡蛎裹在面粉中,用鲜奶油炖煮。

  我将最后一盘拿给佛罗伦萨,她绽放笑容。她品尝时不觉叹口气,甚至剥了片面包,折起来沾酱汁吃。面包让她嘴上都是鲜奶油,她用舌头舔了舔,并以手指擦干净。我想起上一次,在另一个客厅,我曾为另一个女孩献上牡蛎餐,意外追求到她。我还沉浸在回忆中,佛罗伦萨拿汤匙舀起牡蛎,又叹口气。

  「喔。」她说:「我真的觉得如果天堂只能有一道菜,那道菜一定是牡蛎。妳不觉得吗?南斯?」

  她之前从没叫过我「南斯」。而且我和她生活这么久,从未听过她说这么天马行空的话。我听到大笑,然后她哥哥跟着笑了,最后她也笑了。

  「我觉得一定是牡蛎。」我说。

  「我的天堂里会是扁桃仁膏。」罗夫说。他很爱吃甜食。

  我这时说:「而且每道菜旁边都要有根烟,不然根本不值得吃。」

  「这倒是。而且我餐桌要设在山丘上,俯瞰一座小镇。那里不会有烟囱,每间房都以电灯照得灯火通明且温暖。」

  「噢!罗夫!」我说:「但那样好无聊,每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的天堂不会有电灯,甚至屋子。那里会有……」我想说有着迷你马和吊钢丝的仙女。我脑中浮现出贝瑞塔尼亚剧院的夜晚。但我不想解释。

  我犹豫时,佛罗伦萨说:「所以我们全都有各自不同的天堂?」

  罗夫摇摇头。「妳当然会在我的天堂里。」他说:「还有西里尔。」

  「我想还有贝赞特夫人注48。」她又舀了一口晚餐,然后转向我问道:「妳的天堂有谁,南西?」

  她露出笑容,我原先也笑着,但她问我时,我感觉自己笑容垮下。我望向桌上的双手,这双手在幸福广场时白得和百合花一样,但现在指节发红,指甲龟裂,飘着苏打水味。袖子皱成一团,沾有斑斑油脂。我还没学会女孩卷袖子的诀窍,感觉布料太薄都卷不起来。我现在拉着袖口,咬着嘴唇。其实,我不知道谁会在我天堂里。没人会希望我在他们的天堂里……

  我再次望向佛罗伦萨。我最后说:「我想妳和罗夫会在所有人的天堂里,教大家怎么管理。」

  罗夫大笑。佛罗伦萨歪着头,露出悲伤的笑容。过一会,她眨眨眼,和我四目相交。她说:「当然,妳会在我的天堂里……」

  「真的吗?佛罗伦萨?」

  「当然了。不然谁来炖我的牡蛎?」

  我曾听过更好的赞美……但很久没有了。我发现自己听到她说的话,脸颊发红,垂下头。

  我再次望向她,她望向房间角落。我转身,看到她望着的东西。是那张家庭照,我猜她一定在想她母亲。但相框角落当然还有那张小照片,上头有个眉毛浓密、神情严肃的女人。我终究不知道她是谁。现在我问罗夫:「小照片中那个女孩是谁?她头发得好好梳一下。」

  他望向我,没答腔。佛罗伦萨开口了。「那是艾琳娜.马克思注49。」她声音有点颤抖。

  「艾琳娜.马克思?我见过她吗?她是妳在养鸡厂工作的亲戚吗?」

  她张大眼睛看着我,彷佛我不是用问的,而是用吼的。罗夫放下叉子。他说:「艾琳娜.马克思是个作家和演讲家,也是非常伟大的社会主义者……」

  我满面通红。这比问合作是什么意思还糟。但罗夫看到我脸红,一脸和善:「妳别在意。为何一定要知道?我想妳举出十二个妳认识的作家,我和佛罗伦萨大概一个都不认识。」

  「说得也是。」我心怀感激说。虽然我在黛安娜家确实好好读过些书,但我现在只想得到一些歪书。书的作者都是同一位:匿名。

  于是我不吭声,我们沉默地吃完晚餐。我再次望向佛罗伦萨,她别开头,似乎心情忧伤。我这时心想,她绝不会希望像我一样的女孩和她在天堂,就算只是晚餐为她炖牡蛎。这一刻,这念头令人沮丧。

  但我错了。其实不管我在不在她的天堂,她都不在意。她在天堂希望见到的不是她的母亲,不是艾琳娜.马克思,甚至不是卡尔.马克思。她脑中浮现的是另一个人。但直到好几周之后,那年秋天某一个夜晚,我才知道是谁。

  如我所说,我开始陪佛罗伦萨去家访,有天晚上,我们到了麦尔安德的一个缝纫工家。那里非常残破,房中几乎没有家具,只有几块床垫、一块破烂的地毯和七零八落的桌椅。她以家中一处将就为客厅,有个茶盒翻过来,上面放着剩下的寒酸晚餐。上面有一小块面包,瓶罐中有一点油,还有半杯变色的牛奶。晚餐桌上全放满她工作用的物品,例如折好的衣服、包装纸、别针、棉线和针。她说针总会掉到地上,害小孩踩到。她的宝宝最近才吞了个别针,卡在上颚,差点噎死。

  我听她述说她的遭遇,并看佛罗伦萨向女人说明女性合作协会以及新成立的缝纫工会。佛罗伦萨问,她会来参加聚会吗?那女人摇摇头说她没时间。没人能帮她带小孩,她也怕装饰商的老板听说之后不给她钱。

  她最后说:「而且,我丈夫不喜欢我去。他自己本身也有参加工会。但他不觉得那些事女人能作主。他说不需要。」

  「但妳怎么想,佛莱尔太太?妳不觉得女性工会是个好事吗?妳不喜欢看到事情改变吗?让老板付妳更多钱,工作合理些?」佛莱尔太太揉揉眼。

  「他们只会把我赶走,找个更便宜的女孩来干活。路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女孩,即使我没赚几个钱,很多女孩都很羡慕我了……」

  她们继续讨论,最后那女人听烦了,她说她很感谢我们,但不能再听我们说了。佛罗伦萨耸耸肩。「那妳考虑看看,好吗?我跟妳说聚会时间了。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带宝宝一起来。我们会找人帮妳照顾一、两小时。」我们起身,我再次望向桌子上的针线和衣服。那里有件背心、一组手帕和绅士的衬衫。我不由自主走去,好想拿起衣服来摸。我看到那女人的目光,朝桌上点点头。

  我说:「妳的工作是什么,佛莱尔太太?有的衣服看起来很高级。」

  「我是刺绣工,小姐。」她回答:「我负责绣草写字。」她拿起一件衬衫,给我看口袋处。那里有个优美整齐的绣字,用白色丝线绣成。「感觉有点奇怪,对不对?」她难过地说:「在这残破的房间看到这些美丽的布匹……」

  「真的。」我说。但我几乎说不出口。美丽的绣字让我突然想起幸福广场,以及我在那所穿过的精致西装。我眼前再次浮现那一件件订制外套、背心和衬衫,还有我为之兴奋小巧奢华的N.K.字样。我当时不知道绣字是像佛莱尔小姐一样悲伤的女人,在这样的房子里绣的。但我就算知道,当时的我会在乎吗?我知道我不会,而此时我心里一阵不安,无比羞愧。佛罗伦萨站在门口等我。佛莱尔太太最小的孩子哭了,她弯身抱起他。我手伸进大衣口袋。里面有一先令和一便士,那是买菜剩的钱。我掏出来,放到放着高级衬衫和手帕的桌上,动作像小偷一样偷偷摸摸。

  但佛莱尔太太看到了,摇摇头。

  「噢!别这样,小姐……」她说。

  「给小孩子。」我感觉好不自在,心里难过不已。「给孩子的。收下吧。」女士垂下头,喃喃道谢。我不敢看她或佛罗伦萨,我俩再次走到街上,远远离开那凄凉的房间。

  「妳真好心。」佛罗伦萨终于说。那完全不是好心。我感觉不像送她礼物,反而像甩她一巴掌。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佛罗伦萨解释。「当然,妳不该这么做。」她继续说:「现在她会觉得工会是一群过得比她好的女人所组成,而不是像她一样的女人试图自救。」

  「妳也跟她差很多。」我说。我听到她说的话,不由自主有点心虚。「妳觉得妳像,但其实不像。」

  她哼一声。「我想妳说得对。但我有努力变得像她。比起有些为穷人、无家可归的人或失业者付出的女士,我比较像她。」

  「例如比起德比小姐。」我说。

  她露出微笑。「对,像那样的女士。德比小姐,妳的好朋友。」她朝我眨个眼,勾住我手臂。难得看到她如此高兴,我渐渐忘了在缝纫工家所受到的震撼,再次开心起来。我们勾着手,穿梭秋天的暮光,缓缓走向奎特街,佛罗伦萨打呵欠。「佛莱尔太太真可怜。」她说:「她说得没错。现在还有这么多穷苦的女孩,不管工作多辛苦,她们绝对会咬牙去做,所以永远不会想争取更短的工时和最低薪资……」

  我没在听。我望着她帽子边缘,街灯照得她头发闪闪发光。我在想会不会有只蛾以为那是烛光,飞来停在她的鬈发上。

  我们终于回到家,佛罗伦萨挂好大衣,如常埋首在数据和书本之中。我静静走上楼,看睡在摇篮中的西里尔。后来我下楼,佛罗伦萨继续工作,我则和罗夫聊天。天气变冷了,我在壁炉添了些柴火。罗夫说:「妳的第一个秋天。」他说的话莫名令人感动,而且我在奎特街真的已待了三个季节。我抬头望向他,露出笑容。他胡子变更长了,看起来更像玩家牌香烟盒上的水手。他看起来也更像他妹妹,令我更喜欢他了,也不禁心想,我当初怎么会误认他为她丈夫呢?

  火炉中的火焰渐渐加温,最后化为灰烬,十点半左右,罗夫打呵欠,拍一下椅子起身,向我们两人道晚安。一切就像我第一天晚上一样,只是罗夫这阵子开始也会像亲佛罗伦萨一样,亲吻我脸颊。我的矮床靠在角落,鞋子放在壁炉旁,我的大衣挂在门后的衣勾上。

  我望着一切,感觉心满意足,并打个呵欠,起身去拿茶壶。「别忙了。」我对佛罗伦萨说,朝书点点头。「来跟我一起坐,聊一下天。」这要求不算奇怪。我们已经习惯在罗夫上楼睡觉时,一起聊聊那天发生的事。她望向我,微微一笑,放下笔。

  我将茶壶放到火炉上,佛罗伦萨起身伸展。然后歪着头。

  「西里尔。」她说。我也竖耳去听,一会便听到他断断续续微弱的哭声。她走向楼梯。「我去安抚他,以免他吵醒罗夫。」

  她去了五分钟左右,等她回来,他抱着西里尔,他的睫毛在灯光中闪烁泪光,他头发乌黑,沾满汗水,刚才睡得不安稳。

  「他静不下来。」她说:「我带他下来陪我们一会。」她坐到壁炉旁的扶手椅,孩子沉沉靠在她怀中。我端茶给她,她身子弯向一旁,喝一口,打个呵欠。接着她凝视着我,揉揉眼睛。

  「南斯,这几个月妳帮了我好多!」她说。

  我老实回答:「我帮妳只是怕妳把自己累坏了。妳做太多了。」

  「好多事情要做!」

  「但我不敢相信这些事全都要落在妳头上。妳从来不会累吗?」

  她说着又打个呵欠。「我会累,妳看得出来!但心从来不会累。」

  「可是佛罗伦萨,如果工作永远做不完,为什么还要做?」

  「因为我一定要做啊!因为世界残酷无情,却又能变更美好,我怎能休息……?不管成功与否,我做的事情本身就令人满足。」她喝着茶。「就像爱一样。」

  爱!我嗤之以鼻。「所以妳觉得爱就是回报?」

  「不是吗?」

  我望着杯子。「我想我曾相信过一次。」我说:「但是……」我不曾跟她说过那段日子。西里尔蠕动,她亲了他的头,在他耳边低喃,一时间,房中十分平静。也许她以为我在想我在圣约翰伍德曾一起生活的绅士。但后来她再次开口,语气更轻松了。

  「而且,我不相信这工作永无止境。事情已经有所变化。现在四处都有工会,有男人的工会,也有女人的工会。女人现在做的事,母亲二十年前要是见到会笑掉大牙。不久女人甚至可以投票了!如果像我一样的人不努力,也是因为她们望向世界,望向不公义和社会中的烂泥时,她们只看到这国家在堕落,并将所有人拖垮。但现在烂泥长出新芽,长出各种美好的事物!工作的新规范、新的人、生活和恋爱的新方法……」又是爱。我手摸着脸上蒂奇医师的书留下的疤。佛罗伦萨弯头去看宝宝,他躺在她胸口叹息。

  她小声继续说:「再过二十年,想象世界会变什么样貌!那是个新的世纪。西里尔会变成年轻人,几乎快到我现在的年纪。我想象他会看到的事物,他会做的事……」我望向她和他。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能和她一起看到成年的西里尔生活在那奇异的新世界……

  她在座位上移了移身子,伸手从受潮的书柜拿了本书。她拿下《草叶集》。她翻着书页,找到她熟悉的段落。

  「妳听这段。」她说。她开始大声朗诵。她的声调低沉,有点害羞。但充满热情。我过去从没听过她声音如此激昂。

  「噢!母亲!噢!孩子!」她读着。「噢!孕育万物的大地!噢!草原的花朵!噢!无止境的空间!噢!茁壮作物的嗡鸣!噢!富饶的城市!噢!无可阻挠,混沌动荡,骄傲恣肆!噢!未来的人们!噢!女人!噢!父亲!噢!热情狂暴的男人!噢!美人!噢!你自己!噢!你虬髯大汉!噢!诗人!噢!所有那些沉睡的人!噢!起来!黎明的鸟啭令人振奋!你可听到公鸡鸣啼?」

  她静静坐了会,望着书页。接着她抬起目光,望向我,我惊讶地发现,她双眼闪烁泪光。她说:「妳不觉得这很美吗,南西?妳不觉得这是感人又不可思议的一首诗吗?」

  「老实说,还好。」我说,她的眼泪令我紧张。「老实说,我在厕所墙上看过更好的诗句。」我是说真的。「如果这是诗,为什么不押韵?这首诗需要押韵,还有首活泼悦耳的旋律。」我从她手中接过那本书,她念的段落在很早以前用铅笔画了线,我看了看,顺着当下音乐厅某首歌曲的调子,勉强唱了起来。佛罗伦萨大笑,一手抱着西里尔,另一手想把书抢回去。

  「妳这野兽!」她大叫:「没素养到家了。」

  「我是语言纯粹主义者。」我严肃地说:「我知道什么叫好韵文,这不是。」我翻过书页,放弃硬将不流畅的文词入歌,但我只要看到荒唐段落,便会念出来。结果好多段都好荒唐,而我念的时候,还会用美国佬拖泥带水的傻口音。最后我找到另一个画线的段落,开始阅读。「噢!我的同志!」我开口:「噢!终于剩你和我──只剩我们俩;噢!力量、自由和永恒终在!噢!排除差异!平衡世上的是非善恶!噢!平等行业和性别!噢!将一切都归于共同点!噢!合而为一!噢!欲结合在一起这深沉的渴求──你不知原因,我不知来由……」

  我的声音渐渐变小。我忘了美国腔,最后几个词不觉化为低语。佛罗伦萨不笑了,表情严肃地望着壁炉。我看到橘红色的火光在她褐色的双眼舞动。我合上书,放回书架上。客厅一片沉默,沉默许久。

  「南斯。」她开口:「妳记得我们在绿街聊天时吗?妳记得我们说要见面,结果妳没来……?」

  「当然。」我有点难为情。她微笑,笑容淡淡的,令人好奇,彷佛暗藏玄机。

  她继续说:「我从没说过我那天晚上做了什么?」我摇摇头。我自己那天晚上做了什么,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和黛安娜喝酒,然后在她美丽的房间干她,最后被赶出来,孤身一人,饥寒交迫,饱受折磨。但我从未想过佛罗伦萨做了什么。而她确实不曾说过。

  「妳做了什么?」我现在问。「妳自己去……那个演讲吗?」

  「对。」她说。她吸口气。「我……在那遇到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

  「对。她的名字叫莉莉安。我马上就注意到她,而且无法移开目光。她长得真的非常……有趣。妳知道有时女生那样子?好吧,妳可能不知道……」但我懂,我懂!现在我望着她,感到自己全身发热,后来瞬间心一凉。她咳了咳,手摀住嘴。她凝视着火焰说:「演讲结束时,莉莉安问了个问题。那个问题非常尖锐,讲者被问倒了。我那时望着她,觉得自己一定要认识她。我走向她,我们开始聊天。我们一直聊……一直聊,南斯,聊了一小时,都没有停!她的观点非常特别。我觉得她什么书都读过,而且对每本书都有自己的看法。」

  两人的故事继续。她们成为朋友。莉莉安来家里……

  「妳爱她!」我说。

  佛罗伦萨脸红,然后点点头。「妳只要认识她,多少就会爱上她。」

  「但佛罗伦萨,妳爱她!妳爱她……像拉子!」

  她眨眨眼,手放到嘴上,面红耳赤。她说:「我以为妳可能已经猜到了……」

  「猜到!我、我不确定。我不曾想过妳可能……我就算想也不确定……」

  她别开头。过一会,她说:「她也爱我。她非常爱我!但爱的方式不一样。我知道永远不会一样,我不在乎。其实,她有个男朋友,希望能娶她为妻。但她不肯,她相信自由结合。南斯,她是我见过意志最坚强的女人!」

  我觉得她听起来令人厌恶,但我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我吞了吞口水,佛罗伦萨望我一眼,继续望着火焰。

  她继续说:「我遇到她几个月后,我发现她不大……好。有天她拿着行李箱出现在这里。她怀孕了,因此被房东太太赶出来,而那男人最后也不是好东西,他觉得羞耻,不肯负责。她无处可去……当然我们收容了她。罗夫不介意,他几乎和我一样爱她。我们打算一同生活,一起将婴儿抚养长大。我好高兴!我好高兴那男人抛弃她,房东太太把她赶走……」

  她扮个鬼脸,然后用指甲抠着从壁炉落到她裙子上的灰烬。「我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莉莉安住在这里,就像……我无法言喻。我沉浸在快乐中,目眩神迷。她让屋子改变了,真的改变了,我指的不只是精神上。我们把壁纸撕了,重新粉刷。她织了那块地毯。」她朝壁炉前那块鲜艳的地毯点点头。我之前还胡说八道说那块地毯是苏格兰瞎子牧羊人织的。我马上把脚收回。「我们是不是爱人不重要。我们情同姊妹,非常亲近。我们一起睡在楼上。我们会一起读书。她会教我各种事情。那张艾琳娜.马克思的相片是她的。」她朝那张小照片点点。「艾琳娜.马克思是她的偶像,我以前都说她爱她。我没有莉莉安的照片。惠特曼的那本书也是她的。妳念的那段诗句,总让我想到我和她。如果女人可以称为革命同志的话,她说我们是同志。」她双唇干燥,于是她舔了舔嘴唇。「如果女人可以称为同志……」她再次说:「我是她的同志……」

  她沉默下来。我望着她,再望向西里尔。我看着他红通通沉睡的面庞,看着漂亮的睫毛和噘着的粉红小嘴。我内心愈来愈害怕,开口问:「然后……?」

  她眨了眨眼。「后来……后来她死了。她太瘦弱了,分娩太辛苦,最后死了。我们一开始甚至找不到接生婆,因为她未婚生子……最后我们从伊林斯顿找了个女人来,她不认识我们,所以我们告诉她她是罗夫的妻子。那女人叫她『班纳太太』。妳想想看!我想她人还算不错,但非常严格。她不让我们进房陪她,我们坐在客厅,听她哀嚎,罗夫不断拧扭着手,一直哭泣。我心里一直想,让宝宝死吧,噢!让宝宝死,只要她能平安……!

  「但如妳所见,西里尔没有死,莉莉安看起来也很好,只是很疲倦,接生婆说让她休息。我们便照着她吩咐……结果,我们后来去找她,发现她血流不止。当然,那时接生婆已经走了。罗夫跑去找医师,但来不及了。她血一直流,那颗美好、善良的心渐渐停止……」

  她声音渐止。我走向她,蹲在她身旁,用指节碰着她衣袖。她亲切朝我望了望,露出淡淡的、惆怅的微笑。

  「我真希望我早点知道。」我小声说。但在内心里,我彷佛捏着自己脖子,拿头去撞墙。我怎么那么蠢,完全没猜到?我恍然大悟,像是生日之所以没庆祝,是因为那也是莉莉安的祭日。佛罗伦萨一直莫名忧郁,情绪不稳定,而她哥哥包容她,朋友常来关心她,都是这个缘故。她对宝宝时好时坏,相当矛盾,是因为他虽然是莉莉安的儿子,但也害死了她。佛罗伦萨曾一度咒他死,希望他母亲能因此得救……

  我再次望向她,想设法安慰她。她神情黯然,却又莫名疏离。我从来没拥抱过她,即使这一刻,我手放到她身上,仍感到不自在。于是我只陪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的衣袖……最后她坐正,挤出笑容,我退开来。

  「我怎么说那么多。」她说:「我也不知道,今晚我怎么全都说出口了。」

  「我很高兴妳说了。」我说:「妳一定……妳一定非常想念她。」她茫然望着我一会,彷佛在她巨大的悲伤中,想念是微不足道的情感,非常也不足以形容。后来她点点头,别开头。

  「这段时间很辛苦。我也一直很奇怪。有时我希望自己干脆一死了之。我知道对妳和罗夫而言,我这阵子不大好相处!妳刚来时,我觉得我对妳不大好。她那时过世还不到半年,让另一个女孩进家里……尤其是妳,我见到妳那周才遇见她,真是的!但妳的故事和她一样,妳原本也跟个绅士在一起,后来他害妳怀了孩子,并把妳赶走……感觉好奇妙。但有一刻,妳抱起西里尔。我敢说妳根本不记得,但妳把西里尔抱进怀里,我想到她不曾有机会抱过他……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忍卒睹,还是想一直看着妳抱着他。然后妳开口了……当然,妳一开口就不像莉莉安了。噢!我这辈子从没这么高兴!」

  她大笑。我发出点声音,假装在笑,并在昏暗中挤出类似笑容的表情,敷衍过去。她打个大呵欠起身,并把西里尔抱高到她脖子处,用脸摩擦西里尔的头。过一会,她露出笑容,疲倦地走向门口。

  但她走到门口时,我唤住她。

  我说:「佛罗伦萨,赶我走的不是绅士。跟我一起生活的是个女士。为了让自己留下,我说谎了。我……我跟妳一样是拉子。」

  「妳是!」她张大嘴巴望着我。「安妮一直说是。但第一天晚上之后,我从没多想。」她皱起眉头。「所以如果不是男人,妳的故事跟莉莉安完全不一样……」我摇摇头。她继续说:「妳也没怀孕……」

  「对,我没有那个问题。」

  「这么久以来,妳一直待在这,我一直以为妳是……」她这时望向我,表情奇怪。我不知道她是生气、悲伤、疑惑、感到被出卖或是什么。

  我说:「对不起。」但她只摇摇头,手放到眼前一会。她手放下之后,她双眼澄明,彷佛觉得很有趣。

  「安妮说了好久。」她又说:「她现在会多开心!我跟她说妳会介意吗?」

  「不会,佛罗伦萨。」我说:「妳想告诉谁都行。」

  她摇着头离开了。我坐下来,听她爬上楼梯,走入房间。我从壁炉上的锡盒拿了点烟草和卷烟纸,卷了根烟点燃。最后我在壁炉上捻熄烟,把烟扔进火中,头靠在手臂上呻吟。

  我真是傻瓜!我闯入佛罗伦萨的生活,只顾着自己心里感到不平衡,却忽略她的哀痛。我硬生生闯入她和哥哥的生活,以为自己好聪明,好有魅力。我以为只要在他们房中留下痕迹,便能让这里成为我的家。我以为自己在故事中已插上一角,但其实剧情和我所想截然不同。在我之前,迷人的莉莉安既完美又聪明,而这段时间,我只像笨蛋,练习着她的角色!我望向四周,看着蓝色的墙面、难看的地毯和那张肖像照。我突然明白这一切的意义。这是纪念莉莉安的圣殿,而我毫不知情下,一直默默维护着。我拿起艾琳娜.马克思的照片。当然我看到的不是艾琳娜.马克思。在她的脸上,我看到她。我把照片翻面,读着背后的字:致F.B,我的同志。龙飞凤舞的大字写着:我永远的同志。L.V上。

  我呻吟更大声,好想把那张鬼照片跟我抽到一半的烟一起扔进壁炉。我赶快把照片夹回相框上,以免我真的下手。我嫉妒莉莉安!我从来没这么嫉妒过!不是因为这栋房子,不是因为西里尔,甚至不是罗夫(即使罗夫在她苦难中,为她难过和拧手哭泣)。我嫉妒全是因为佛罗伦萨。莉莉安的故事同时将佛罗伦萨交给我,却也永远夺走了她。我想着我过去几个月的努力。佛罗伦萨没有像我所想变胖,并打起精神。我的努力只让她不那么悲伤,回忆不那么鲜明。她今晚问我,妳记得我们说要见面,结果妳没来…?她问我时,双眼发着光,因为两年前,我没出现,让她拥有一段美妙的缘分。

  我开启了她美妙的缘分,现在看来,我觉得全是我咎由自取,自做自受。我再次回想我那天晚上和后来的岁月。我想着在幸福广场所有声色犬马的享受,所有西装、晚宴、酒水和摆姿势。那一刻,我愿用一切换取莉莉安在那场无聊演讲的位置,让佛罗伦萨淡褐色的双眼望着我,为我惊艳!

  注48:贝赞特(Annie Besant, 1847-1933)是英国社会主义者,致力于提倡妇女权利,也推动印度民族独立建国。

  注49:艾琳娜.马克思(Eleanor Marx Aveling, 1855-1898)是德国社会学家卡尔·马克思的女儿,也是个社会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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