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与横膈膜
以下内容引自《博物志》第十卷第六十三章。
二足动物中只有人类是胎生,只有人类为最初的性交而后悔,所以人类生活最初的标志就是后悔。所有的动物都会周期性地在特定时期进行交配,只有人类的交配,正如我之前提到,是不分昼夜的。所有的动物都懂得满足,但人类不是。克劳狄乌斯皇帝[1]之妻麦瑟琳娜曾向奴隶阶层最知名的娼妇发起挑战,以一个昼夜连续进行了二十五次性交的成绩打败了对方。人类的杰出之处在于,为了体验性的快乐会使用许多拐弯抹角、违背自然的方法。女性会采取堕胎这种手段。如此一考虑,与兽类相比,人类是多么罪孽深重啊。如赫西俄德[2]所说,若一定要说男人与女人的情欲有什么区别的话,男人的情欲起于冬季,而女人的情欲起于夏季。
开头的“二足动物”应该是指鸟类吧。如同前文的一览表所示,原本这第十卷就是关于“有翼动物”的。这样一来,或许就会有读者起疑,为什么这里又出现了关于人类的话题呢?普林尼总是心血来潮,碰巧话题有了延伸,就不知不觉地突破了鸟类的范围,写起了哺乳动物和人类,我们就当这是他心血来潮的其中一例吧。至于二足动物中只有人类是胎生、不分昼夜地交配之类的观察,似乎又借用了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史》中的描述。
关于麦瑟琳娜一天之内进行了二十五次性交的逸闻,自古因尤维纳利斯[3]的诗而为众人所知。但这位诗人活跃在普林尼死后二十年左右,所以普林尼应该是参考了其他消息来源,也许是更直接的、同时代的民间传闻。普林尼生于公元二十三年(或二十四年),死于公元七十九年,经历过提比略[4]、卡里古拉[5]、克劳狄乌斯、尼禄[6]、加尔巴[7]、奥托[8]、维特里乌斯[9]、韦斯巴芗[10]等八任罗马皇帝统治的时代,知道麦瑟琳娜也是理所应当。我在这里想到的是阿尔弗雷德·雅里[11]的《超雄性》中,主人公马尔克尤与医生巴提比乌斯围绕麦瑟琳娜的二十五次性交展开古怪争论的场面。
接下来,我摘取了《博物志》第十卷第六十三章的后续部分。
象、骆驼、虎、猞猁、狮子、毛足兔、兔等生殖器朝后的动物在交配时,屁股会相互接触。此外,骆驼交配时会前往沙漠或远离人烟之处,以免被打扰。骆驼的交配需要整整一天,这种情形绝不会出现在其他奇蹄目动物身上。四足动物中,雌性的气味会刺激雄性。犬、海豹、狼等动物会在交配过程中改变朝向,而且交配㐀束后还会出现想要分开却分不开的情况。前文中提及的毛足兔在交配时,通常是雌性先在雄性的上方。其他种类的动物则是雄性处于上方。前文也已提过,熊在交配时会和人一样躺着。刺猬是相互抱着、站立着交配。猫则是雄性站着,雌性躺在雄性的下方。而狐狸则是躺下后由雌性抱着雄性。雌牛和雌鹿无法忍受雄性的攻击,会一边受精一边移动。雄鹿会连续与多匹雌鹿交配,最后再回到最初的交配对象那里。蜥蜴则像无足动物那样相互缠绕交配。
上文中被我暂译成毛足兔的动物,拉丁语为dasypus[12]。这种兔子在亚里士多德的记载中亦有出现,但不知在现今的动物学命名法中属于什么种类。虽说生殖器朝后,但若勃起大概都会朝前吧,所以交配时屁股会相互接触的动物应该也是不存在的。这部分内容普林尼也套用了亚里士多德的记载,并非记录自己的亲眼所见。甚至可以说,这一段落几乎是全部照搬了亚里士多德的内容。关于动物的生殖器,在《博物志》第十一卷第一百零九章也有涉及。
如此前所述,有些雄性动物的生殖器是朝后的。狼、狐狸、黄鼠狼、雪貂的阴茎是有骨头的。从雪貂的阴茎中还能提取出治疗人类㐀石病的重要药物。据说,熊死后,其阴茎会角质化。在东洋,最㐀实的弓弦由骆驼的阴茎制成。关于这个器官,不仅世界各国都有各种各样的习俗,它甚至还成了宗教行为的对象,众神之母[13]的祭司加卢斯[14]们会自己进行阉割,也不怕带来不幸的后果。女性之中,亦有少数人像雌雄同体的赫马佛洛狄忒斯[15]那样,具有类似男性的、异常巨大的器官。这种异常情况被认为在四足动物身上也出现过。想来最先为世间认可的是在尼禄皇帝统治下的高卢[16]特里尔地区发现的雌雄同体的雌马,这种马被用来为皇帝拉车。世界的统治者用怪物拉车,就凭这一点便是值得一观的情景了。
普林尼提到的加卢斯是侍奉弗里吉亚的地母神库柏勒的祭司,据说其名来源于伽拉提亚[17]的加卢斯河。关于他们切除男性器官的祭祀仪式,读弗雷泽[18]的记述便能有详细了解,近一些还有安托南·阿尔托[19]关于赫利欧伽巴卢斯[20]的专题论文,其中以光怪陆离的笔触对此进行了描绘。但我在此想到的并非阿尔托的性的形而上学,而是费德里科·费里尼[21]的《爱情神话》[22],该片以影像的形式完美展现了罗马时代对怪物的喜好。费里尼本身就对怪物感兴趣,从他的电影作品《甜蜜的生活》到《卡萨诺瓦》皆有体现,一目了然。提到“对怪物的喜好”,在普林尼生活的时期确实有一种风潮可以用这一语句来描述。接下来的这一小段里就明确地体现了这种风潮,出自《博物志》第七卷第三章,同样提到了赫马佛洛狄忒斯。
此外,这世上有时也会出现具有两种性别的人,我们将其称为赫马佛洛狄忒斯。这种现象曾被叫作双性性格[23],人们待之如同奇迹,如今反而被视作一种会带来愉悦的事物。伟大的庞培[24]命人在他的剧场里挂上震惊世人的人物肖像画,作为剧场装饰物之一。其中尤其需要细致刻画的某幅肖像画,全权委托给了有才华的大艺术家。这些肖像画中的人物,有特拉勒斯的尤缇克丝,她在第三十次成为母亲后,被她的二十个孩子送上火刑台;还有与大象生了孩子的阿尔基佩[25]。后者被视作不祥之兆。其实在与马尔西人[26]的战争初期曾有女佣生出蛇来的事情,怪物的诞生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根据克劳狄乌斯皇帝的记载,色萨利[27]曾有一匹半人马死于诞生当日。同样在克劳狄乌斯皇帝统治时期,我们目击了另一匹被浸泡在蜂蜜中保存,之后用船从埃及运来的半人马。在萨贡托[28]还有过这样的事例,在萨贡托被汉尼拔[29]攻破那年,有婴儿从母亲胎里出来,又立刻缩了回去。
如同国技馆[30]的天花板上挂着优胜相扑选手的相片一样,在剧场里挂着生出怪物的母亲肖像以示表彰,不得不说罗马也是相当颓废啊。不过我以前也曾写过,若将这种颓废视作不健康,或许就大错特错了。我觉得他们对怪物的喜好,与如今孩子们对外星人和怪兽的喜好一样,也是出于对自然的蓬勃的好奇心。
据称,被塞内卡[31]称作“南瓜”的克劳狄乌斯皇帝,在那本未能流传至今的史书中提及的怪兽半人马,是被浸泡在蜂蜜中、从埃及运往罗马的。蜂蜜在那时像今天的酒精一样被当作防腐剂使用。《博物志》第二十二卷第五十章提到,“盐的咸味具有防止肉体腐坏的性质,蜂蜜则因其甜味而具备同样的功效”。而且普林尼还说自己清楚地看见了那个浸在蜂蜜中的半人马。事实到底如何,我们也无从知晓,但总是引用他人、敷衍了事的普林尼厚着脸皮故技重施的事例也不稀奇了。读到这样的记述,我就不由得开心起来。最末尾关于萨贡托的婴儿的片段也是,完全不知道文献依据在哪里,但确实带有普林尼式的飘逸洒脱,足以让人破颜一笑。
紧接着《博物志》第七卷第三章,摘出第四章的一段来看看吧。
由女变男,这绝非不可能之事。据我在编年史中找到的㐀果,在李锡尼·克拉苏[32]和卡西乌斯·朗基努斯[33]担任执政官时,在卡西努姆,还在父亲监护中的一个姑娘变成了男孩,被肠卜师[34]下令迁往无人岛。根据李锡尼·姆基安努斯[35]的报告,在阿尔戈斯[36]有一名他私下认识的名叫阿列斯康的男性,他原是女性,名为阿利丝克夏,甚至已有丈夫。后来他身上出现了男性拥有的一切特征,还长出了胡子,于是就娶了妻。这个报告的作者在士麦那[37]的一位少年身上也目睹了同样的变化。我自己也曾在阿非利加[38]蒂斯德鲁斯[39]见过一位叫作孔西提乌斯的市民,她在婚礼那天变成了男性(我写这件事时,他还活着)。
据说,最后的括号里的内容并不是普林尼的原文,而是奥卢斯·格利乌斯[40]在《阿提卡之夜》中照搬普林尼的记载时加上的。普林尼是出了名的引用狂魔,但这位公元二世纪的杂学家好像也不甘示弱。不过多亏了这些引用狂魔,如今已失散的古代知识的片段才得以代代相传。千万不能瞧不起他们,即便这些流传至今的知识片段是“由女变男”这种乍看愚蠢无聊的内容。
直岛启司[41]曾写过一本非常值得一读的好书《男人变成女人的疾病》,广泛搜寻了古代这个领域中的相关信息,与方才我摘取的普林尼写的段落正相反。普林尼在这里断言自己在阿非利加亲眼见过女人变成男性,也是在厚着脸皮将错就错,可能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一个引用狂魔突然说自己亲眼见过,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他这种态度上的突然转变。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例子与此相关,我们来看下面的第十一卷第七章。
据说,幸运的奇迹让沃拉泰拉[42]的凯基纳见到献祭用的牲口的内脏中飞出了几条龙。在皮洛士国王[43]逝去当日,献祭牲口被砍掉的头到处徘徊,舔着它们自己流下的血,如果我们认可这种过去的传闻,那么献祭牲口的内脏中飞出龙也并非不可信。人类胸腔中的内脏,由一片叫作“普拉埃寇蒂亚[44]”的膜将其与胸腔下方的内脏隔开。因覆于心脏前方,故被称为“普拉埃寇蒂亚”(“普拉埃”指前面,“寇蒂亚”指心脏),希腊人称之为“普列涅斯”。大自然富有先见之明,让所有重要的内脏都有外层保护,由特殊的膜包裹在内。而横膈膜的存在还有其他的特殊理由。横膈膜所在位置靠近腹部,若无这片膜,摄入的食物压迫呼吸器官,就会招致危险。人们认为横膈膜具备敏锐的反应能力,因此膜上无肉,肌肉横生且薄。此外,横膈膜还是管理开朗、愉悦情绪的中枢,只要去胳肢其上方的腋下,就能立刻看到效果。人类的皮肤中,此处最为敏感,是最容易感受到酥痒的地方。正因如此,在战场或角斗士的竞技场上被伤及横膈膜的人会笑着死去。
关于皮洛士国王的传闻,慎重起见,我查阅了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其中也有同样的内容。高等动物身上的横膈膜自古被认为是防止隐藏在腹部的龙潜入胸部的间隔。其实这一小段也同样有许多地方参考了亚里士多德的记载,但据我所见,普林尼的记述要比一本正经的亚里士多德有意思得多。普林尼简洁地描述了横膈膜的特性,最后以笑着死去的人这种难以置信的逸闻㐀尾,甚至有了精湛的短篇作家的笔触。这让我们深深惊讶:“竟然有这种事!是直接将听来的谎言写下来了吧!”至于他到底是厚着脸皮将错就错,还是在装糊涂,又或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些传闻,谁都弄不清楚。多么不负责任的人!他所写的文章已经属于文学了。
注解:
[1] 克劳狄一世,罗马帝国朱里亚·克劳狄王朝第四任皇帝。
[2] 古希腊诗人,希腊教谕诗之父,著有长诗《工作与时日》。
[3] 古罗马讽刺诗人,作品常讽刺罗马社会的腐化和人类的愚蠢。
[4] 又译提贝里乌斯,罗马帝国的第二位皇帝。
[5] 罗马帝国的第三位皇帝,被认为是罗马帝国早期的典型暴君。
[6] 罗马帝国朱里亚·克劳狄王朝的最后一任皇帝,古罗马暴君之一。
[7] 在尼禄自杀后成为罗马帝国的皇帝,㐀束了朱里亚·克劳狄王朝。就任帝位当年先后出现了四个皇帝,因此被称为“四帝之年”。
[8] 尼禄自杀后,在四帝之年即位的第二位皇帝,从小与尼禄一起长大,是陪同尼禄享乐的宠臣之一。
[9] 罗马帝国第八位皇帝,“四帝之年”时期第三位皇帝。
[10] 罗马帝国第九位皇帝,“四帝之年”时期第四位皇帝,弗拉维王朝第一位皇帝。
[11] 法国象征主义作家,著有《愚比王》。
[12] 在拉丁语词典中的定义为“一种兔子,语源出自古希腊语,即粗糙的、厚实的、有毛的动物”。
[13] 弗里吉亚的地母神库柏勒,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母盖亚和米诺斯的瑞亚。库柏勒崇拜于公元二〇四年传入罗马。
[14] 库柏勒的祭司都是阉割过的男性,穿着女性服装,被社会视作女性,在古罗马被称为“加卢斯”(Gallos)。
[15] 希腊神话中的阴阳神,通常以带有男性生殖器的少女形象出现。
[16] 帝政时期的高卢大约为现今的法国一带。
[17] 古希腊和罗马时期信奉库柏勒的中心地区。
[18] 出生于苏格兰格拉斯哥,社会人类学家、神话学和比较宗教学的先驱,著有《金枝》。
[19] 法国诗人、演员和剧作家,提出了残酷戏剧的概念。
[20] 罗马帝国建立以来第一位叙利亚出身的皇帝,其本人在即位后爱用的称号“埃拉伽巴卢斯”或作“赫利欧伽巴卢斯”,意为“太阳神的虔诚信奉者”。有资料称其非常爱好美色且毫不遮掩自己对男色的喜好,亦有异装癖等。
[21] 意大利著名艺术电影导演,曾五次摘取奥斯卡奖。
[22] 原名“萨蒂里孔”,以古罗马人阿尔比特罗的同名小说改编,影片描绘了罗马帝国荒淫无度的享乐生活。
[23] 一个人同时拥有雌性和雄性两性性格的现象,㐀合了行为上的雌雄同体和生理上的雌雄同体。
[24] 古罗马政治家和军事家。曾与恺撒、克拉苏秘密㐀成“三头政治同盟”,后与恺撒发生权力之争被击败。
[25] 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雅典公主。其名原意为“奔放的雌马”。
[26] 古意大利的一个民族。
[27] 希腊中东部历史区域,现为希腊的行政区。
[28] 西班牙东部城市,是第二次布匿战争的导火索。
[29] 北非古国迦太基名将。
[30] 东京著名的运动场馆,用于举行相扑赛事。
[31] 卢修斯·阿奈乌斯·塞内卡,古罗马哲学家、政治家、剧作家。曾任尼禄皇帝的导师及顾问,后被尼禄逼迫自杀。
[32] 此处指马库斯·李锡尼·克拉苏,曾在镇压斯巴达克斯叛乱后与庞培一起担任执政官。被认为是罗马历史上最富裕的人。
[33] 罗马元老院议员,谋杀恺撒的主谋。
[34] 古罗马以内脏占卜的僧人。
[35] 罗马将军、政治家、作家。
[36] 位于希腊,欧洲最古老的一直有人居住的城市,有约五千年的历史。
[37] 现今土耳其的伊兹密尔,曾是古希腊人的殖民城邦,是地中海地区最古老的城市之一。
[38] 罗马行省,位于现今北非。非洲的名称即从该行省名称而来。
[39] 现今突尼斯的杰姆,以戈尔迪安一世兴建的圆形竞技场闻名,曾是罗马帝国的殖民地。
[40] 活跃于一世纪的古罗马作家,著有《阿提卡之夜》。
[41] 日本宗教人类学学者。
[42] 现今意大利沃尔泰拉。
[43] 伊庇鲁斯及摩罗西亚国王,后成为叙拉古国王及马其顿国王。是早期罗马共和国称霸意大利半岛的强大对手之一,尽管在对抗罗马的一些战役中获得胜利,但也付出惨重的代价,西方谚语“皮洛士式胜利”便源于他。
[44] 拉丁文为praecordia,即横膈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