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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闇影獵人事典

夢只要不醒便是真實,我們何嘗不是活在夢裡?

──亞弗烈‧丁尼生爵士〈高等泛神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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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莎花了一大堆時間,在相似的走廊間悽慘地徘徊,幸好最後意外認出那些數不清的繡帷中某一片上的裂痕,明白她的臥房門必然是那條走道一整排門的其中一道。在幾分鐘的嘗試失敗後,她滿懷感激地關上正確的門,鎖回門閂。

  她一換回睡衣,鑽進棉被,便打開《闇影獵人事典》,開始閱讀。妳絕對無法光從看書來瞭解我們,威爾這樣說過,但那其實不是重點。他不瞭解書本對她代表什麼意義,書本是真理和意義的象徵,這本書證明她存在這裡,表示世界上還有其他和她一樣的人。把書拿在手上讓泰莎覺得過去六個星期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真的──比她當時經歷的感覺更為真實。

  泰莎從《事典》中瞭解到所有的闇影獵人都是源自於一位名為拉賽爾的大天使,牠將一本寫滿「天國文字」的灰書給了第一名闇影獵人──就像夏蘿和威爾這樣受過訓練的閽影獵人皮膚上佈滿的漆黑符印,那些符印是以一種稱為符杖,像筆似的工具刻進他們的皮膚──她曾經在闇之屋看見威爾在門上畫圖的筆狀奇異物品。符印能提供亞衲人各種保護:醫療、超人的力量和速度、夜視能力,他們甚至可以藉由稱為魅影術的符號在蒙迪眼前隱藏形跡,但那不是任何人都能使用的禮物。將符印刻進異世界人或人類──甚或是太年輕或沒受過適當訓練的闇影獵人──的皮膚會引發激烈的疼痛,導致瘋狂或死亡。

  符印不是他們唯一保護自己的方法──在戰鬥時,他們會穿上稱為護甲的強韌魔法皮衣,書上有不同時代穿著護甲的人像,泰莎訝異地發現也有女人穿著長上衣和長褲──不是她在報紙上看過,被拿來大開玩笑的女用燈籠褲,真的是男人的長褲。她翻過書頁,搖搖頭,納悶夏蘿和潔珊蜜是否真的會穿那麼古怪的衣服。

  下一頁主要描述拉賽爾送給第一名闇影獵人的其他禮物──稱為「天使聖物」的強大魔法物品──和一個國家:從當時的神聖羅馬帝國分割出的一小片土地,以結界包圍,不讓蒙迪進入,那個地方稱為伊德瑞斯。

  泰莎繼續閱讀,燈光閃爍暗去,她的眼皮越滑越低。異世界人,她讀著,是超自然生物,例如精靈、狼人、吸血鬼和巫師。吸血鬼和狼人是受到惡魔疾病感染的人類;另一方面,精靈則擁有一半的惡魔血統和一半天使血統,因此同時擁有無上的美貌和邪惡的天性,但巫師──巫師是人類和惡魔的直系後代。難怪夏蘿會問她的雙親是不是人類。但他們都是人類,她想道,所以謝天謝地,我不可能是巫師。她低頭盯著一幅圖,圖裡描繪一名滿頭亂髮的男人站在石地板上畫的五芒星中央,他看起來完全正常,除了那雙像貓眼一樣細長的瞳孔之外。五芒星的星芒尖端各有一根燃燒的蠟燭,火焰似乎連成一氣,在泰莎因疲憊而矇矓的眼前一片模糊。她閉上眼睛──立刻墜入夢境中。

  ◆

  在夢中,她翩然穿過煙霧繚繞的銳廊,她經過的每一面鏡子都反射出不同的面孔。她可以聽見忽隱忽現的迷人旋律,似乎來自遠處,卻無所不在。有一個男人走在她前面──其實是一個男孩,瘦削、沒有鬍碴──雖然她覺得他似曾相識,卻看不見他的臉,也認不出他的身分。那可能是她哥哥,或威爾,或根本是其他人。她跟上去,叫喚他,但他彷彿跟著煙霧一起消失在迴廊中。旋律揚高漸強──

  ❖

  泰莎驚醒過來,喘息不已,書本順著她坐起的動作滑下膝蓋。夢境遠去,但旋律仍在,高亢甜美地繚繞著。她走向門口,偷偷窺探走廊。

  在走廊裡,音樂的聲音更清楚,事實上是從走廊對面的房間傳來的,房間的門微微敞開,從門縫逸出的音符宛如從狹窄的瓶口傾出的水。

  門邊的掛鉤上掛著一件裙裝,泰莎拿下來,穿在睡衣外面,踏進走廊。她彷彿作夢一般,走過迴廊,輕輕伸手探向門,門扉在她的碰觸下旋開。房裡一片漆黑,只有月光照一焭,她發現這個房間和她在走廊對面的房間很像,同樣的四柱大床、同樣沉重的深色家具,一扇長形窗戶的窗簾被拉開來,銀白色的光芒宛如針雨般瀉入房間,有一道人影站在窗前那塊方形的月光中,一個男孩──他似乎太過單薄,不可能是成年男人──肩膀上架著小提琴,臉頰靠在樂器上,琴弓來回拉著琴弦,釋放出音符,泰莎從未聽過如此優雅完美的旋律。

  他閉著眼睛。「威爾?」他說,沒有脾開眼睛或停止演奏。「威爾,是你嗎?」

  泰莎沒說話,不忍心開口打斷旋律──但那男孩很快自行中斷,放下琴弓,皺眉張開眼睛。

  「威爾──」他正要開口,然後看見泰莎,嘴唇訝異地張開。「妳不是威爾。」他的口氣很好奇,但一點也沒生氣,儘管泰莎半夜闖進他的臥室,在他穿著睡衣拉小提琴時驚擾他──或者泰莎假設那是他的睡衣。他穿著寬鬆的淺色長褲和無領上衣,外面罩著黑色絲質睡袍,以繫帶寬鬆綁住。她沒猜錯,他很年輕,可能和威爾同年,單薄的體格更強調了他的年輕。他很高,但非常瘦削,她可以從上衣的領口邊緣看見稍早在威爾和夏蘿肌膚上看見的同樣黑色捲曲符號。

  現在她知道那怎麼稱呼了:符印,也知道那代表他的身分是什麼:亞衲人,人類和天使的後裔。難怪他淺色的肌膚在月光下似乎像威爾的月光石一樣閃耀,他的頭髮和天使般的眼眸也是銀白色的。

  「很抱歉,」她清清喉嚨說,那個嗓音聽在她耳裡粗魯得可怕,在一片沉寂的房間裡異常響亮,她想要畏縮。「我──我不是故意像這樣闖進來,只是──我的房間在走廊對面,而……」

  「沒關係。」他放下肩膀上的小提琴。「妳是葛雷小姐,對嗎?那位變形女孩,威爾跟我說了一點妳的事。」

  「喔。」泰莎說。

  「喔?」男孩揚起眉毛。「妳聽起來不太高興我知道妳是誰。」

  「只是我以為威爾在生我的氣,」泰莎解釋:「所以無論他對你說什麼──」

  他大笑。「威爾生所有人的氣,」他說:「我不會讓他影響我的看法。」

  男孩轉身將小提琴放在衣櫃上方,琴弓放在旁邊,小提琴釉亮的表面反射出月光。他轉身面對她,面帶微笑。「我應該早點自我介紹,」他說:「我是杰穆斯‧科士達,請叫我杰──大家都這麼叫。」

  「喔,你就是杰。你沒來吃晚餐,」泰莎想起來了。「夏蘿說你不舒服,現在好點了嗎?」

  他聳肩。「我只是累了,沒什麼。」

  「喔,我想做你們那些工作一定很辛苦。」剛剛看完《事典》,泰莎覺得自己快因為對闇影獵人的疑問而起火燃燒了。「威爾說你是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這裡──你以前住在伊德瑞斯嗎?」

  他抬高眉。「妳知道伊德瑞斯?」

  「或者你是來自另一座學院?學院都設置在大城市裡,對吧?那麼為什麼到倫敦──」

  他打斷她,一臉興味。「妳的問題很多,對嗎?」

  「我哥哥總是說好奇心是我最惱人的毛病。」

  「以毛病來說,那不是最糟的一種。」他在床腳的長形大旅行箱上坐下,以好奇的認真目光看著她。「請繼續,想問什麼儘管問。反正我睡不著,很需要分散注意力。」

  威爾的聲音立刻在泰莎心中響起。杰的父母被惡魔所殺,但我不能問他那種事,泰莎想。她轉而說:「威爾說你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你以前住在哪裡?」

  「上海,」杰說:「妳知道那在哪裡嗎?」

  「中國,」泰莎透著點不滿說:「那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嗎?」

  杰咧嘴笑。「妳會很意外有多少人不知道。」

  「你在中國做什麼?」泰莎問,由衷感到好奇。她無法想像杰所來自的地方到底像什麼樣子。每次她想到中國,只能想到馬可波羅和茶,知道那裡非常、非常遙遠,彷彿杰是來自世界的盡頭──哈麗特阿姨會說那是「太陽之東、月亮之西」。「我以為除了傳教士和水手以外,沒有人會去那裡。」

  「全世界都有闇影獵人居住。家母是中國人,而家父是英國人,他們在倫敦相識,當他獲選可以成為上海的學院管理人時,就搬到那裡。」

  泰莎很訝異。如果杰的母親是中國人,那麼他也一樣,不是嗎?她知道紐約有中國移民──大多數人都在洗衣店或在街上的攤販賣手捲雪茄。她從未見過任何外貌跟杰相似的人,那頭奇異的銀髮和那雙銀眸,或許那和他闇影獵人的血統有關?但她想不到任何聽起來不會失禮得可怕的問法。

  幸好,杰似乎沒有想等她開口,自行說了下去。「很抱歉這麼問,但──妳父母都過世了,對嗎?」

  「是威爾說的?」

  「不用他說,我們這些孤兒能夠認出自己人。如果我可以這麼問的話──事發的時候妳還很小嗎?」

  「他們死於馬車意外時,我才三歲,幾乎不記得他們。」除了一些小片段──菸草的氣味或母親淡紫色的裙子。「我阿姨扶養我長大,還有我哥哥納桑尼爾,不過我阿姨──」說到這裡,她意外發現喉嚨開始縮緊,哈麗特阿姨的模樣鮮明在她腦中浮現,她躺在房間裡狹窄的銅床上,眼眸因高燒而灼亮,最後根本認不出泰莎,一直以她母親的名字伊莉莎白叫喚她。在泰莎的認知中,哈麗特阿姨是自己唯一的母親,泰莎在她臨終前和神父一起在房間裡,緊緊握著她枯瘦的手。她記得當時自己想著現在開始,她真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她最近才過世,之前她突然開始發燒,而她的身體本來就不算非常健康。」

  「很遺憾聽到那件事。」杰說,口氣聽起來確實由衷感到遺憾。

  「不幸的是我哥哥當時已經離開了,他在一個月前離家來到英國,甚至還寄了禮物回來──富南梅生的茶和巧克力,然後阿姨便發病身亡,我一再寫信給他,卻一直被退回,就在我絕望的時候,寄來了那張船票,那是一張前往南安普頓港的蒸汽船票,還有一張納特寫的短箋說會在碼頭接我,阿姨已經過世了,我必須過去和他一起住,不過現在我覺得那張短箋根本不是他寫的──」泰莎的話尾逸去,眼睛刺痛。「抱歉,我在胡言亂語,你不必聽我說這些。」

  「妳哥哥是什麼樣的人?他像什麼樣子?」

  泰莎有點訝異地看著杰。其他人問她他可能做了什麼才惹上現在的麻煩,問她是否知道黑闇姊妹可能將他囚禁在哪裡,問他有沒有和她一樣的能力,但沒有人曾經問過他像什麼樣子。

  「阿姨常常說他是個夢想家,他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從來不在意眼前的狀況,或者當有一天他實現所有的願望時,會發生什麼事──當我們實現所有的願望時。」她糾正自己。「他會賭博,我想那是因為他無法想像自己會輸──那不符合他的夢想。」

  「夢想可能非常危險。」

  「不──不,」她搖頭。「我剛剛的說法不對,他是個很棒的哥哥,他……」夏蘿說得對,如果她找一個目標用力看著,會比較容易忍住淚水。她盯著杰的雙手,一雙纖長的手,手背和威爾有同樣的符號:張開的眼睛。她指向那個符號。「那個的作用是什麼?」

  杰似乎沒注意到她改變了話題。「那是個符印,妳知道那是什麼嗎?」他朝她伸出手,手心向下。「這是銳視符印,可以菌清我們的靈視力,幫我們看見異世界人。」他將手翻過來,拉起袖子,淺色的手腕內側和手肘畫了更多符印,在白皙的肌膚上顯得更加烏黑,彷彿和血管的脈絡交纏,似乎他的血液也會從符印之中流過。「加強敏捷度、夜視能力、天使力量、痊癒速度,」他大聲朗讀:「不過它們的名稱比我剛剛說的更複雜,而且不是英文。」

  「會痛嗎?」

  「取得的當下會痛,現在一點也不會。」他拉下袖子,對她微笑。「好了,別告訴我妳的問題只有這些。」

  喔,我的問題比你想像的還多。「你為什麼睡不著?」

  她看得出這個問題出乎他的意料,他開口前,臉上閃過一抹猶豫。但為什麼要遲疑?她想。他可以說謊,或者像威爾那樣,乾脆避重就輕,但她本能感覺到杰不會說謊。「我會作噩夢。」

  「我剛剛也在作夢,」她說:「夢見了你的旋律。」

  他咧嘴笑。「所以是夢魘嗎?」

  「不,那很美妙,那是自從我來到這座可怕的城市後聽過最美妙的聲音。」

  「倫敦並不可怕,」杰平穏地說「妳只是需要認識它。妳一定要找一天跟我出去逛逛倫敦,我可以帶妳去看那些美麗的地方──我愛的地方。」

  「在讚美我們美麗的城市?」輕快的聲音問道。泰莎旋身,看見威爾斜靠在門框上,從他背後走廊照進的金色光線勾勒出他潮濕的頭髮,暗色大衣和黑靴子的下緣沾滿了泥濘,彷彿他剛剛從外面回來,他的臉頰潮紅,一如以往地沒戴帽子。「你在這裡過得很好,對吧,杰穆斯?我懷疑我在上海能有同樣的待遇。再說一次,你們在那裡是怎麼叫我們的?」

  「洋鬼子,」杰說,顯然一點也不驚訝威爾突如其來的現身。「外國的惡魔。」

  「聽到了沒,泰莎?我是惡魔,妳也是。」威爾在門口站直身子,施施然走進房間,大剌剌地坐在床邊,解開大衣,大衣有一頂相連的兜帽,藍色的絲質襯裡非常優雅。

  「你的頭髮濕了,」杰說:「上哪裡去了?」

  「這裡、那裡、到處亂跑。」威爾咧嘴笑。在一貫的優雅下,他的動作有一點不尋常──潮紅的臉頰和發亮的眼睛──

  「醉得跟貓頭鷹一樣,嗯?」杰帶著感情地說。

  啊,泰莎想,他喝醉了。她見過很多次哥哥被酒精影響的情況,認得出那些症狀。不知怎地,她感到一絲不明所以的失望。

  杰咧嘴笑。「你去了哪裡?藍龍酒館?美人魚酒館?」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是魔鬼旅店,」威爾嘆氣,靠在一根床柱上。「我今天晚上本來有很棒的計畫,打算喝個爛醉,追求難纏的女人,不過可惜,天不從人願。我才在魔鬼旅店喝下第三杯酒,就被一個可愛的賣花小孩逮住,問我要不要花二十便士買一朵雛菊,那個價錢似乎太貴了,所以我拒絕。當我那樣告訴那個女孩時,她便動手搶劫我。」

  「你被一個小女孩搶劫?」泰莎說。

  「事實上,他根本不是個小女孩,而是有暴力傾向的男扮女裝侏儒,叫做『六指尼格爾』。」

  「這種錯誤很常見。」杰說。

  「我逮到他把手伸進我口袋,」威爾說,生動地揮舞他疤痕累累的纖瘦雙手。「當然,我不能放過這種事。我們幾乎是立刻大打出手,我一直佔上風,直到尼格爾跳上吧檯,拿起一壺琴酒,從背後攻擊我。」

  「啊,」杰說:「那說明了為什麼你的頭髮是濕的。」

  「那是場公平的打鬥,」威爾說:「但是魔鬼旅店的老闆不那麼認為,把我丟出去,說我半個月不准回去。」

  「那對你最好,」杰毫不憐憫地說:「很高興聽到情況和平常一樣。我本來一直很擔心你是為了確認我有沒有好一點提早回家。」

  「你沒有我似乎也過得非常好。事實上,我看到你已經見到了我們神祕的變形女房客,」威爾說,瞥向泰莎。這是從他出現在門口後,第一次表現出知道她在場的模樣。「妳平常會在半夜跑進紳士的臥室嗎?早知道的話,我會更努力說服夏蘿讓妳留下。」

  「我看不出我做什麼跟你有任何關係,」泰莎回答:「特別是在你把我丟在走廊上,讓我自己找路回房間以後。」

  「而結果妳卻找到了杰的房間?」

  「是小提琴,」杰解釋:「她聽見我在練習。」

  「難聽得像鬼在哭,對吧?」威爾問泰莎:「我不知道附近的貓怎麼會沒有每次他一開始演奏就都通通衝過來。」

  「我覺得那很美妙。」

  「因為確實如此。」杰附和道。

  威爾控訴地伸出一根手指比向他們。「你們聯合起來對付我,以後就是這樣嗎?我會變成落單的那個?老天爺,我只能去找潔珊蜜交朋友了。」

  「潔珊蜜根本受不了你。」杰指出。

  「那我去找亨利。」

  「亨利會害你身上著火。」

  「湯瑪斯。」威爾建議。

  「湯瑪斯──」杰正要開口──卻彎下腰,突然開始劇烈咳嗽到全身震動,整個人從行李箱上滑下來,跪在地上。泰莎震驚到無法動彈,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威爾──誇張的酒醉狀態似乎一瞬間消失無蹤──跳下床,跪在杰身邊,一手按住他的肩膀。

  「杰穆斯,」他輕聲說:「東西在哪裡?」

  杰舉手揮開他,單薄的身軀因為劇烈的喘息搖晃不已。「我不需要──我沒事──」

  他又咳了起來,一大灘猩紅的液體濺落在他面前的地板。是鮮血。

  威爾握緊朋友的肩膀,泰莎看見他的指節泛白。「東西在哪裡?你把它放在哪裡?」

  杰虛弱地朝床揮手。「在──」他喘息著,「在壁爐架──盒子裡──銀色那只──」

  「那我去拿,」泰莎從未聽過威爾用如此溫柔的口氣說話:「留在這裡別動。」

  「好像我去得了其他地方。」杰用手背擦過嘴,在那個開眼符印上留下血紅的漬跡。

  威爾起身,轉過頭──看見泰莎,一瞬間似乎震驚無比,彷彿完全忘了還有她在場。

  「威爾──」她輕聲問:「有什麼──」

  「跟我來。」威爾抓住她的手臂,溫柔地大步走向門口,將她推進走廊,側身擋住,不讓她看見房裡的情況。「晚安,泰莎。」

  「但他在咳血,」泰莎低聲抗議:「或許我該去找夏蘿──」

  「不行。」威爾回頭張望,接著又看向泰莎,傾身靠近,手壓著她的肩膀,她可以感覺到他每一根手指壓進肌餺,兩人貼近的距離讓她可以聞到他皮膚上的夜風、金屬和煙霧的氣息,他身上的氣味有些古怪,但她說不出是哪裡有問題。

  威爾壓低聲音說:「他有藥,我會去幫他拿,沒必要讓夏蘿知道這件事。」

  「但萬一他病了──」

  「拜託,泰莎,」威爾的藍眸中有一抹迫切的懇求神色。「如果妳什麼都不說會比較好。」

  泰莎發現自己不知怎地無法拒絕。「我──好吧。」

  「謝謝。」威爾放開她的肩膀,舉高手碰觸她的臉頰──輕柔的觸感讓她以為那說不定只是她的幻想。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沉默地站著,看他將門在兩人間關上。當她聽見門閂鎖上,她發現剛剛威爾靠近她時,她為什麼覺得不太對勁。

  儘管威爾說他一整晚都在外面喝酒──儘管他宣稱被一壺琴酒砸到頭──他身上卻沒有半絲酒精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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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莎花了很久才終於再度入睡。她清醒地躺著,身邊放著翻開的《事典》,機械天使在她的胸前滴答作響,而她望著褪燈的光線追逐天花板上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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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莎站著凝視自己在梳妝台上方鏡子裡的倒影,蘇菲扣上裙裝後面的鈕釦。在長形窗瀉落的晨光中,她看起來非常蒼白,黑眼圈像污漬一樣地明顯。

  她從來不是顧影自憐的類型,她只會迅速打量頭髮是否整齊,衣服上有沒有污點,現在她卻無法從鏡子裡那張消瘦蒼白的臉上移開視線,那似乎會在她的注視下泛出趣漪,彷若水中倒影,有如她在變身前會湧現的震動。現在,她戴上過其他人的面孔,從其他人的眼中往外看,她怎麼能說哪一張臉真的是她自己的,就算是這張她從出生就被賦予的臉孔?當她變回自己時,她怎麼知道她原本的自我沒有絲毫改變,一些讓她再也不是自己的改變?又或者她的長相真的重要嗎?她的臉會不會只是一張皮肉面具,跟她真正的自我毫無關係?

  她可以看見鏡子也映出了蘇菲的身影,側轉的角度讓受傷的臉頰正對著鏡子,在大白天看起來更為猙獰,有如一張漂亮的肖像被刀子劃成碎條。泰莎很想問她事情的經過,但她知道不該問。她轉而說:「非常謝謝妳幫我更衣。」

  「很榮幸為妳服務,小姐。」蘇菲的語氣毫無起伏。

  「我只是想知道,」泰莎開口,蘇菲僵住。她以為我要問她的臉,泰莎想。她大聲地說:「妳昨晚在走廊上對威爾說話的方式──」

  蘇菲大笑。笑聲很短暫,但發自內心。「我得到許可,可以在任何時候以我想要的方式對海隆戴爾先生說話,那是雇用我的其中一個條件。」

  「夏蘿讓妳開條件?」

  「不是任何人都能在學院裡工作,」蘇菲解釋:「必須有一點靈視力才行。阿嘉莎有,湯瑪斯也有,布藍威爾太太一知道我有這種天分,立刻希望我來工作,說她為了幫潔珊蜜小姐找女僕找了好久,不過她警告過我海隆戴爾先生的事,說他很可能對我出言不遜,舉動也可能很放肆。她說我可以用同樣的粗魯態度回敬,沒有人會介意。」

  「應該有人對他粗魯一點,他對每個人都很無褪。」

  「我敢保證那正是布藍威爾太太的想法。」蘇菲對著鏡子裡的泰莎一笑。不管有沒有疤痕,她微笑的模樣非常可愛,泰莎想。

  「妳喜歡夏蘿,對嗎?」她說:「她似乎是個非常好的人。」

  蘇菲聳肩。「在我以前工作的宅邸,亞特金太太──她是管家──會記錄我們用的每一根蠟燭、每一塊肥皂,肥皂必須用到只剩下一小條,她才會給我們新的,但布藍威爾太太只要我想要,就會給我新的肥皂。」她的說法彷彿那一點完全證明了夏蘿的人格。

  「我想學院很有錢。」泰莎想到那些高雅的家具和整個富麗堂皇的建築。

  「或許,但我撾布藍威爾太太改了很多衣服,知道她沒有買新衣服給他們。」

  泰莎想到潔珊蜜前天晚上穿著用餐的藍禮服。「那羅芙雷思小姐呢?」

  「她自己有錢,」蘇菲陰沉地說,退後一步離開泰莎。「好了,妳現在可以出門見人了。」

  泰莎微笑。「謝謝,蘇菲。」

  ❖

  泰莎走進餐廳,其他人的早餐已經吃到一半──夏蘿穿著樸素的灰裙裝,在吐司上塗抹果醬;亨利半個人埋在報紙裡;潔珊蜜秀氣地潰著碗裡的麥片粥。威爾的盤子裡堆滿了炒蛋和培根,正在大快朵頤,泰莎忍不住注意到,以一個昨晚宣稱出去喝了一整夜酒的人來說,這一點很不尋常。

  「我們剛剛才談到妳,」泰莎找到位子,潔珊蜜說,將一個放吐司的銀質麵包架推向桌子對面的泰莎。「要吃吐司嗎?」

  泰莎拿起叉子,不安地環視同桌的其他人。「談我什麼?」

  「當然是要拿妳怎麼辦。異世界人不能一直住在學院裡,」威爾說:「我說我們應該把她賣給漢普斯特公園的吉普賽人,」他轉向夏蘿繼續說:「我聽說他們會像買馬一樣買多餘的女人。」

  「威爾,閉嘴,」夏蘿從早餐裡抬起頭。「那太荒謬了。」

  威爾往後靠向椅子。「妳說得對。他們絕對不會買她的,太瘦了。」

  「夠了,」夏蘿說:「葛雷小姐會留下來。就算不為其他的理由,我們正在進行的調查也需要她的協助。我已經送信給政協會,告知我們會請她留在這裡,直到地獄俱樂部的案子水落石出,找到她的哥哥,我說得對吧,亨利?」

  「的確。」亨利放下報紙說:「地獄俱樂部的案子是第一優先,毫無疑問。」

  「你們最好也告訴賓奈迪‧萊特伍,」威爾說:「你們知道他什麼德性。」

  夏蘿的臉微微發白,泰莎納悶賓奈迪‧萊特伍究竟是誰。「威爾,我希望你今天再回去調查一次黑闇姊妹的屋子,現在裡面已經沒有人了,但還是值得最後再做一次搜索,我要你帶杰一起去──」

  聽到那句話,笑意從威爾的臉上消失。「他身體好了嗎?」

  「他非常健康,」那個聲音不是夏蘿,是杰的聲音,他悄悄走進餐廳,站在側桌旁,雙手在胸前交抱。他不像昨天晚上那麼爸白,身上的紅背心讓他的臉上多了一點血色。「事實上,等你準備好,他也可以出發了。」

  「你應該先吃點早餐,」夏蘿嘮叨著,將一盤培根推向他,接著朝餐桌對面的泰莎微笑。「喔,杰──這位是葛雷小姐,她是──」

  「我們見過了。」杰輕聲說,泰莎感覺到臉上一陣灼熱,忍不住盯著他拿起一片麵包,塗上奶油的動作,似乎很難想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吃吐司的模樣。

  夏蘿一臉困惑。「你們見過?」

  「我昨天晚上在走廊上遇見泰莎,作了自我介紹。我想我可能嚇到了她。」他的銀眸越過桌面迎上泰莎,閃爍著笑意。

  夏蘿聳肩。「那好吧,我希望你陪威爾去。同時,今天,葛雷小姐──」

  「叫我泰莎,」泰莎說:「我希望大家都這樣叫我。」

  「好吧,泰莎,」夏蘿微微笑說:「亨利和我要去拜訪令兄的雇主艾塞‧摩特曼先生,問問他或他任何員工是否知道令兄的下落。」

  「謝謝。」泰莎很意外。他們說過會尋找她哥哥,而且真的付諸實行。她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做。

  「我聽說過艾塞‧摩特曼,」杰說:「他是名大班,上海的那些大商行老闆之一,他的公司在上海灘有辦事處。」

  「沒錯,」夏蘿說:「報紙說他靠著進口絲綢和茶葉致富。」

  「鬼扯,」杰輕聲說,但口氣十分緊繃。「他靠鴉片致富,所有人都一樣,在印度買鴉片、運到中國,換取貨品。」

  「他沒違反法律,杰穆斯,」夏蘿將報紙推過桌面給潔珊蜜。「在這段期間裡,潔西,或許妳和泰莎可以看報紙上的消息,記錄任何可能和調查有關的線索,或是值得深入研究的──」

  潔珊蜜縮起身子,遠離報紙,彷彿那是條蛇。「淑女不會看報紙,社交版或影劇版,或許,但不是這些髒東西。」

  「但妳不是淑女,潔珊蜜──」夏蘿開口。

  「老天爺,」威爾說:「一大早就聽到這麼殘酷的真相實在是有礙消化。」

  「我的意思是,」夏蘿修正說:「妳的身分先是闇影獵人,然後才是淑女。」

  「那是妳,」潔珊蜜說,將椅子往後推,臉頰漲成驚人的火紅。「妳知道,」她說:「我不該期望妳能注意到,但很顯然泰莎唯一可以穿的衣服是我那件可怕的舊紅禮服,而那不合她的身材。現在甚至連我都穿不下了,而她比我還高。」

  「難道蘇菲不能……」夏蘿曖昧地開口。

  「妳可以改衣服,但要把它改成原本的兩倍大是另一回事。說真的,夏蘿,」潔珊蜜惱怒地鼓起臉頰。「我覺得妳應該讓我帶可憐的泰莎進城去買些新衣服,否則她只要深呼吸一次,那件衣服就會從她身上掉下來。」

  威爾看起來十分感興趣。「我想她應該現在做一下實驗,看有什麼後果。」

  「喔,」泰莎說,完全一頭霧水。潔珊蜜對她不友善不過是昨天的事,現在為什麼對她如此親切?「不,那真的沒有必要──」

  「有必要。」潔珊蜜堅決地說。

  夏蘿搖著頭。「潔珊蜜,只要妳住在犖院裡,就是我們的一份子,而妳必須貢獻──」

  「是妳堅持我們必須收留碰到麻煩的異世界人,提供他們溫飽和一個住處,」潔珊蜜說:「我很確定那包括讓他們有衣服穿。妳瞧,我是有所貢獻──對於泰莎的外表。」

  亨利傾身對桌子對面的妻子說:「妳最好答應她,」他建議:「記得上次妳試圖叫她整理武器室的匕首,而她把它們拿來割亞麻布?」

  「我們需要新的桌巾。」潔珊蜜毫無愧色地說。

  「喔,好吧,」夏蘿厲聲說:「說實話,有時候我對你們這些人感到絕望。」

  「我做了什麼?」杰問道:「我才剛到。」

  夏蘿將臉埋在手裡。當亨利開始拍她的肩膀,喃喃安慰的時候,威爾越過泰莎靠向杰,完全無視她的存在。「我們現在可以出發了嗎?」

  「我得先喝完茶,」杰說:「而且我不懂你幹嘛這麼急著過去。你說那裡有好久沒當成妓院使用了?」

  「我想在天黑前趕回來,」威爾說,他幾乎整個人懸在泰莎的膝蓋上,她可以聞到似乎縈繞在他頭髮和肌膚上,混合皮革和金屬的淡淡男孩氣息。「我今天晚上在蘇活區和一位相當迷人的對象有約會。」

  「老天,」泰莎對著他的後腦說:「如果你繼續這樣和六指尼格爾見面,他會希望你表明意圖。」

  杰被茶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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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潔珊蜜共度一整天一開始正如泰莎擔心的那麼糟糕,交通很糟糕,儘管紐約很擁擠,泰莎卻從未見過像中午的岸濱街如此喧囂的混亂,馬車和堆滿蔬果的小販貨車並排前進,包著頭巾的女人拿著裝滿花的淺籃,瘋狂地在車流中穿梭,試圖吸引各式馬車乘客的注意力,出租馬車突然在街道中央停下,車伕透過車窗對彼此嘶吼叫罵,讓原本已經嘈雜的音量更加熱鬧──冰淇淋小販喊叫著「叭噗叭噗,一球一便士」、賣報小童叫賣本日最新的頭條、某處還有人在演奏手風琴。泰莎納悶在倫敦居住工作的所有人怎麼可能沒聲掉。

  當她盯著窗外時,一名老婦人拿著一只裝滿鮮豔鳥兒的大金屬鳥籠走到她們的馬車旁,老婦人轉過頭,泰莎看見她的皮膚像是鸚鵡的羽毛一樣綠,長形全黑眼眸和鳥一樣,蓬亂的頭髮是繽紛的羽毛構成,泰莎嚇了一跳,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的潔珊蜜皺起眉頭。「拉上窗簾,」她說:「可以擋住灰塵。」然後潔珊蜜伸出手,越過泰莎,照自己剛剛的話做了。

  泰莎看著她,潔珊蜜的小嘴緊抿成一條線。「妳有看到──」泰莎開口。

  「沒有。」潔珊蜜說,朝泰莎投以在小說裡通常被稱為「殺人」的眼神,泰莎連忙別開視線。

  等她們終於來到繁華的西區時,情況並沒有改善。潔珊蜜留下湯瑪斯和馬匹耐心地等候,拖著泰莎進出各式各樣的裁縫沙龍,看過一個又一個的設計,等待她們選出最漂亮的店員展示樣品。(任何真正的淑女都不會讓陌生人可能穿過的禮服接觸她的肌膚。)她在每間店裡都會說出不同的假名和故事,而每間店的店長似乎都為她的外表和顯而易見的富有著迷,迫不及待地想為她服務。泰莎大多敝的時間都被冷落在一旁,只能像局外人似地徘徊,幾乎快無聊而死。

  在某間沙龍裡,潔珊蜜假裝成年輕的寡婦,甚至還看了以縐綢和蕾絲做成的黑哀悼服的設計圖。泰莎必須承認那讓她金髮白皙的外表更加醒目。

  「妳穿這套衣服著起來會美麗無比,一定會順利找到富有的再婚對象。」裁縫以意有所指的眼神眨了眨眼。「事實上,妳知道我們怎麼稱呼這套設計嗎?『再婚陷附』。」

  潔珊蜜咯咯笑,裁縫平穩地微笑,而泰莎考慮衝回街上,跳上某輛小馬車,直接結束這一切。潔珊蜜彷彿察覺到她的不耐,轉頭對她露出紆尊絳貴的微笑。「我也在幫我的美國表妹找一些衣服,」她說:「那裡的衣服真是太可怕了,加上她不起眼得要命,根本於事無補,但我相信你能幫她做點改善。」

  裁縫眨眨眼,彷彿現在才注意到泰莎,或許事實正是如此。「妳想要選一件衣服嗎,夫人?」

  接下來旋風般的活動讓泰莎大開眼界。在紐約,她的衣服都是阿姨貿的──必須修改的成衣,總是單調又廉價的深灰或深藍布料。她以前從來不知道,但現在懂了,藍色是適合她的顏色,能夠襯托出她灰藍的眼眸,或者她可以穿玫瑰粉,讓臉頰多點血色。在一片關於緊身公主裝、緊身胸衣,和某個叫查爾斯‧羅斯先生❦的混亂討論後,泰莎的尺寸丈量完畢,她起身注視自己在鏡中的臉,有點以為會看到鏡子裡的五官開始消失改變,重新組合,但她還是她自己,而最後她有了四件新衣服,將在一個星期後送到──一件粉紅、一件黃色、一件骨鈕如的藍白條紋裙裝和一件金黑色的絲質禮服──還有兩件時髦的大衣,其中一件的袖口綴著可愛的圓珠薄紗。

  ❦十九世紀英國設計師,被視為商級訂製服之父。

  「我認為妳穿最後那套衣服看起來應該還算漂亮,」當她們坐回馬車時,潔珊蜜說:「時尚的力量非常驚人。」

  泰莎默數到十,才開口:「我非常感謝妳所做的一切,潔珊蜜,我們現在要回學院了嗎?」

  聽到那句話,潔珊蜜臉上光彩盡失。她真的痛恨那裡,泰莎想,完全無法理解這一點。學院有什麼那麼可怕?當然,它存在的原因本身便很特殊,但潔珊蜜想必早就習慣了。她和其他人一樣都是闇影獵人。

  「今天天氣非常好,」潔珊蜜說:「而妳根本沒看過倫敦的任何風光。我想在海德公園散步是必要的,在那之後,我們可以去岡特茶館,叫湯瑪斯幫我們買冰淇淋!」

  泰莎看向窗外,天色陰靈昏灰,綴著幾抹雲層偶爾散開時露出的藍。在紐約,這絕對不會被視為好天氣,但倫敦對於天氣似乎有不同的標準。何況,她現在欠了潔珊蜜一份情,而很顯然,這女孩最不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

  「我喜歡公園。」泰莎說。

  潔珊蜜幾乎露出了微笑。

  ❖

  「妳沒告訴葛雷小姐齒輪的事。」亨利說。

  夏蘿從筆記中抬起頭,嘆氣。這始終是她的痛腳,不管她多麼努力申請第二輛馬車,政協會只允許學院擁有一輛,那是一輛出色的馬車──市區用馬車──而湯瑪斯是位出色的駕駛,但那就表示當學院的闇影獵人要分頭進行工作時,就像今天的情況,夏蘿就不得不向賓奈迪‧萊特伍借馬車,後者絕對不在她的受歡迎清單上。而他唯一願意借給她的馬車既狹小又不舒服。可憐的亨利因為太過高大,頭頂不斷撞到低矮的車頂。

  「沒有,」她說:「那可憐的女孩,似乎已經受到夠多驚嚇了。我沒辦法告訴她我們在地下室找到的機器都是她哥哥工作的公司所製造的。她非常擔心他,可能會無法承受這一點。」

  「那可能不代表什麼,親愛的,」亨利提醒她:「大多數英國使用的機器都是摩特曼公司製造的,摩特曼真的是了不起的天才,他的滾球承軸製造系統專利──」

  「對、對,」夏蘿努力壓抑不耐的語氣。「而或許我們應該告訴她,但我想最好先找摩特曼先生談過,盡可能蒐集資訊。你說得對,他可能一無所知,和這件事或許沒什麼關連,但這幾件事太過巧合,亨利,而我對巧合向來謹慎。」

  她低頭看向她對艾塞‧摩特曼所做的筆記。他是賀林沃‧摩特曼醫生的獨子(而儘管筆記中沒有註明,但很可能是私生子)。摩特曼醫生在幾年間從一艘開往中國的商船小船醫,成為富有的私人貿易商,買賣香料、糖、絲綢和茶葉,以及──這沒有寫明,但夏蘿在這件事上和杰有同樣的看法──很可能包括鴉片。當摩特曼醫生死後,他當年才剛滿二十歲的兒子艾塞繼承了他的遺產,立刻投資建立了一批比海上其他船隻更快、更聚華的船隊,不到十年內,年輕的摩特曼立刻將父親的財富變成了兩倍,然後是四倍。

  最近幾年,他從上海退休回到倫敦,賣了他的商船,用那筆錢買了一間生產鐘錶機器設備的大公司,包括從懷錶到老爺鐘的零件。他是個非常富有的男人。

  馬車停在一排白色連棟房屋的其中一棟前方,每間房屋都有俯視廣場的挑高窗戶。亨利探出馬車,看清楚前門柱銅匾上的數字。「應該是這裡。」他伸手探向馬車門。

  「亨利,」夏蘿說,伸手按住他的手臂。「亨利,請切記今天早上我們談過的事,好嗎?」

  他懊惱地微笑。「我會盡量不丟妳的臉或耽誤調查。說實話,有時候我不知道妳為什麼帶我來做這些事,妳知道我一碰到人就會笨手笨腳的。」

  「你不笨手笨腳,亨利。」夏蘿溫柔地說,渴望伸手撫摸他的臉,撥開他的頭髮,向他保證,但她克制住自己。她知道──她已經聽過很多次了──不要強迫亨利接受他可能不想要的感情。

  兩人將馬車留給萊特伍的車伕,爬上階梯,敲響門鈴。一名穿著暗藍色制服的男僕打開門,露出一臉陰沉。「早安,」他冷淡地說:「可以請教你們有何貴幹?」

  夏蘿瞥向亨利,後者帶著作白日夢般的表情看著男僕背後,天曉得他的腦袋在想什麼──無疑是那些齒輪、傳動機和儀器──但絕對不是他們眼前的狀況。她暗暗嘆口氣,說:「我是葛雷太太,而這是我丈夫亨利‧葛雷。我們在找一個表弟──一個叫納桑尼爾‧葛雷的年輕人。我們有將近六星期沒收到他的消息,他是,或曾經是摩特曼先生的員工──」

  有一瞬間──那可能是她的想像──她以為自己看見男僕的眼中閃過了些什麼──不安的閃光。「摩特曼先生經營的是一間相當大的公司,你們不能預期他知道所有為他工作的員工到哪裡去了,那是不可能的。或許你們應該去問警察。」

  夏蘿瞇起眼睛。在離開學院前,她曾經在手臂內側畫上說服符文,這是一名可以完全不受影響的罕見蒙迪。「我們問過了,但他們在這件事上似乎毫無進展。這太可怕了,而你瞧,我們非常擔心納特。如果我們可以稍微和摩特曼先生談幾分鐘……」

  她釋然地看到男僕緩緩點頭。「我會告知摩特曼先生你們來訪,」他說,後退一步,讓他們進門。「請在前廳稍候。」他一臉震驚,似乎對自己的配合很訝異。

  他打開門,夏蘿跟著他走進去,亨利尾隨在後。儘管那名男僕忘了請夏蘿坐下──她將這樣失禮的表現歸咎於說服符文帶來的困惑──但確實接過了亨利的外套和帽子以及夏蘿的披肩,然後才留下他們兩人在門廳好奇地左右張望。

  房間的天花板挑高,但沒有過分的裝飾,也沒有想像中的田園風景畫或家族肖像,相反地,掛在天花板上的是寫著祝賀吉慶的中文絲綢橫軸,白銀打造的印度淺盤放在一角,熟悉的景點鋼筆畫羅列在牆上。夏蘿認出了吉利馬札羅火山、埃及金字塔、泰姬瑪哈陵,和一部分的中國長城。摩特曼顯然是經常旅遊並引以為傲的人。

  夏蘿轉身看向亨利,確認他是否在觀察和她一樣的事;但他心不在焉地看著階梯,再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她還來不及開口,男僕再次出現,臉上帶著愉快的微笑。「請隨我來。」

  亨利和夏蘿跟著男僕走到長廊盡頭,他打開光亮的橡木門示意他們走進去。

  兩人發現自己置身在一間大書房中,寬敞的窗戶面向廣場,深綠色的窗簾拉起,讓光線透入,從窗格間,2蘿可以看見他們借來的馬車在路邊等待,馬匹的頭探進飼料袋中,車伕坐在車頂的座位上看報紙。樹木的碧綠枝椏在街道的另一側搖曳,一座翡翠天蓬,卻寂靜無聲。窗戶隔絕了一切聲響,房間裡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有牆上的一面鐘發出細微的滴答聲,鐘面上刻著金色的「摩特曼企業」字樣。

  家具的色澤深沉,沉重的打磨黑木材質,牆上掛滿了動物的頭──一隻老虎、一頭羚羊和一隻美洲豹──以及更多異國風景。房間中央擺放一張巨大的桃花心木書桌,堆疊的文件排放整齊,每一疊文件上都用沉重的紅銅齒輪壓住,一座以黃銅固定,上面刻著「威德地球儀,包括最新發現!」標語的地球儀嵌在書桌一角,在大英帝國統治下的地區都以桃紅色標明。夏蘿總是覺得看蒙迪地球儀的感覺很古怪,他們的世界和她所知的型態並不相同。

  有個人坐在桌子後方,看見他們進門便立刻起身。他的身材矮小,模樣充滿活力,是個額髮略帶花白的中年男子。他的皮膚看起來飽經風霜,彷彿時常暴露在險惡的天氣下,眼眸是非常非常淺的灰色,表情親切,儘管衣著看似優雅昂貴,還是能很輕易想像他站在船上甲板,堅定眺望遠方的模樣。「午安,」他說:「沃克告訴我你們在找納桑尼爾‧葛雷先生?」

  「是的,」夏蘿驚訝地聽見亨利開口。亨利很少──幾乎從來沒有──搶先開口跟陌生人交談,她納悶是不是和書桌上樣式複雜的藍圖有關,亨利看著它的垂涎模樣彷彿那是食物。「你知道,我們是他的表親。」

  「我們非常感謝你花時間和我們談話,摩特曼先生,」夏蘿連忙說:「我們知道他只是你一個員工,幾十人裡的──」

  「幾百人。」摩特曼先生說,他擁有悅耳的男中音,此時聲音中帶著強烈的笑意。「我確實無法知道所有的人,但我的確記得葛雷先生,不過我必須說,我不敢說自己記得他曾經提過他有親戚是闇影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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