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機械女孩
但他下著徒勞無功的棋局
在這片晝與夜的棋盤上
四方游移,攻城殺戮。
──奧瑪珈音《魯拜集》,一八五九年艾德華‧費茲傑羅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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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院外的天色漸暗,蘇菲領著泰莎走下一層又一層的石階,燈籠在牆上投下怪異躍動的陰影。階梯很老舊,中間因為數百年來的腳印磨出了凹陷,牆壁是材質粗糙的石頭砌成,錯落其間的狹小窗戶終究完全消失,似乎顯示她們已經走進了地下。
「蘇菲,」泰莎終於開口,黑暗和沉寂讓她的神經繃得死緊。「我們是不是要走到教堂的地窖?」
蘇菲竊笑,燈籠的光芒在牆上閃爍。「這本來是地窖,後來布藍威爾先生把它改裝成他的實驗室,他總是在下面,為了他的玩具和實驗敲敲打打,差點沒把布藍威爾太太逼瘋。」
「他在做什麼?」泰莎差點被一道不平的階梯絆倒,必須抓住牆壁穩住腳步,蘇菲似乎沒注意到。
「什麼都做,」蘇菲說,聲音在牆間怪異地迴盪。「為闇影獵人發明新武器和護甲。他熱愛各式各樣的機械,布藍威爾太太有時候說她覺得如果她會像時鐘一樣發出滴答聲,他會更愛她。」她大笑。
「聽起來,」泰莎說:「妳好像很喜歡他們,我是指布藍威爾先生和太太。」
蘇菲沒說話,但原本已經挺直的背似乎變得稍微更加僵硬。
「無論如何,都比妳喜歡威爾多。」泰莎說,希望用笑話來軟化女孩的心情。
「他。」蘇菲語氣中的嫌惡非常明顯。「他──喔,他是個壞傢伙,不是嗎?讓我想起我上任雇主的兒子,他就像海隆戴爾先生一樣高傲,從出生那一天開始,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會到手,而要是他無法如意,那麼……」這時她舉起手,幾乎是無意識地碰觸臉頰上從嘴巴延伸到額角的疤痕。
「那麼如何?」
但蘇菲突兀的態度又回來了。「那麼他就會大吵大鬧,就是那樣。」她將發亮的燈籠從一手換到另一手,瞇眼望向黑暗的陰影處。「從這裡開始要小心,小姐,樓梯會變得非常濕滑,一直到底端都是那樣。」
泰莎更往牆邊靠,石頭在沒戴手套的手下感覺十分冰冷。「妳覺得那會不會只是因為威爾闇影獵人的身分?」她問道:「而他們──喔,他們自視甚高,不是嗎?潔珊蜜也一樣──」
「但科士達先生不會那樣。他一點也不像其他人,布藍威爾先生和太太也不會。」
泰莎還來不及說什麼,她們突然已經來到了樓梯底端。眼前是一道厚實的橡木門,上面有一扇交錯的鐵格窗;除了陰影之外,泰莎無法從窗口看見任何東西。蘇菲將手伸向橫掛在門上的粗鐵條,用力往下壓。
打開的門露出一處燈火通明的空間。泰莎睜大眼睛走進房間,這裡顯然是原本位於此地的教堂地窖,低矮的柱子支起隱沒在黑暗中的天花板,地板由色澤隨著歲月變深的大石板鋪成;有些石板上刻著字,而泰莎猜想她正站在那些埋在地窖的死者的墓碑──和遺骨──上方。房間裡沒有窗戶,但泰莎現在已經知道那稱為巫光的明亮白光從固定在柱子上的銅飾灑落。
房間中央置放著好幾張大木桌,桌面放滿各式各樣的機械──微亮紅銅和鐵製成的傳動器和齒輪、長銅線、裝著各色液體的玻璃燒杯,有些散發著陣陣煙霧或難聞的氣味。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金屬味,宛如暴風雨前的氣息。一張桌上凌亂擺放著武器,刀刃反射出巫光,有一件看起來像金屬薄鱗甲的半成品,掛在一張大石桌旁的鐵架上,那張桌子完全被一堆粗糙的厚羊毛毯埋了起來。
亨利站在桌子後面,身邊則是夏蘿。亨利正在向妻子展示手上的某個東西──一個銅輪,或許是齒輪──並低聲對她說著話。他在衣服上套著一件寬鬆的帆布上衣,像是漁夫穿的罩衫,上面沾滿了灰塵和污濁的液體。不過最令泰莎吃驚的是他對夏蘿說話時的自信態度,完全看不見平常的羞怯,他的口氣自信直接,抬頭望向泰莎的眼神清澈沉穩。
「葛雷小姐!所以蘇菲帶妳過來了,對嗎?她人真好。」
「嗯,對,她──」泰莎開口,轉頭看向背後,但蘇菲不在那裡。她必然在門口便已經掉頭,無聲地回到了樓上。泰莎覺得自己沒發現真是遲鈍。「帶我來的。」她最後說:「她說你們想見我?」
「是的,」亨利說:「我們有件事想請妳幫忙。可以麻煩到這裡來一下嗎?」
他示意她到桌子旁邊和他與夏蘿站在一起。泰莎接近時,看見夏蘿的臉色蒼白緊繃,棕眸陰沉。她看著泰莎,咬著嘴唇,低頭看向桌子,上面成堆的毛毯──動了。
泰莎眨眼。是她想像出來的嗎?不,確實有些動靜──靠近之後,她看見桌上並不是成堆的毛毯,而是毛毯蓋著某個東西──某個大約是人體大小和形狀的東西。她停下腳步,看見亨利伸出手,拿起毯子一角拉開,露出底下的物體。
泰莎突然覺得一陣暈眩,伸手抓住桌緣。「米蘭達。」
女孩的屍體仰躺在桌上,手臂往兩側攤開,毫無光澤的棕髮在肩膀處糾成一團,向來令泰莎緊張的眼睛不見了,蒼白的臉上只留下兩個漆黑的空洞,廉價的衣服從胸前割開,露出胸部。泰莎皺起臉,別開視線──然後又不敢置信地迅速轉回,儘管米蘭達的胸口被剖開,皮膚像橘子皮一樣往兩旁剝開,卻沒有任何暴露的肌肉,也沒有血跡,在那團支離破碎底下閃耀的是明亮的──金屬?
泰莎走上前,在亨利對面站定,兩人隔著米蘭達躺著的桌子。原本應該是鮮血、破碎的肌肉和傷口所在的地方,只有兩層慘白的皮膚交疊,下方則是一片金屬殼,幾片精巧嵌合的銅片構成她的胸膛,往下流暢地連接紅銅和彈性黃銅製成的組合架,充當米蘭達的腰。女孩屍體胸前少了一塊泰莎掌心大小的方形銅片,露出一處空洞。
「泰莎,」夏蘿的口氣輕柔卻堅持。「威爾和杰發現了這個──這具屍體留在妳被囚禁的屋子裡,整棟屋子空蕩蕩的只有她,被留在某個房間裡,只有她一個。」
泰莎仍然困惑地盯著那具屍體,點頭。「米蘭達,那兩姊妹的女僕。」
「妳知道任何關於她的事嗎?她可能是誰?什麼背景?」
。「不,不,我以為……我是說,她幾乎不開口,就算開口,也只會重複那兩姊妹所說的話。」
亨利用一根手指探進米闊達的下唇,拉開她的嘴。「她有金屬的舌頭雛形,但她的嘴並不是為了說話,或進食而設計。她沒有食道,所以我猜也沒有胃。她的口腔盡頭是一塊牙齒後方的金屬片。」他左右轉動她的頭,瞇起眼睛。
「但她是什麼?」泰莎問:「某種異世界人,或惡魔?」
「不,」亨利放開米蘭達的下顎。「她其實根本不是生物,而是機器。機械生物,設計成可以動作,表現上和人類一模一樣。里奧納多‧達文西❦1曾經設計過一個,你可以在他的畫作中找到它──一個機械生物會坐、走動和轉頭。他是第一個提出人類只是一具複雜機器的人,他認為我們的內臟組織就像肌肉材質的齒輪、塞閥和凸輪,那麼為什麼不能用銅和鐵來取代?為什麼不能建造一個人?可是這個,雅克德羅和梅拉德❦2絕對想像不到這種東西,真正的生化機器人:自動、自主操作,披著人類的皮,」他的眼睛發光。「太美了。」
❦1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奇才,在繪畫、雕刻、建築、音樂、數學、工程、解剖、製圖、寫作方面都有劃時代的成就,曾設計出世界上第一個機器人。
❦2兩者均為名鐘錶製造商。
「亨利,」夏蘿的聲音緊繃。「你所大力稱讚的皮,是來自於某個地方。」
亨利用手背擦過額頭,眼中的光芒消失。「對──地下室的屍體。」
「緘默長老檢查過他們,大多數屍體都少了內臟──心臟、肝臟,有些少了骨頭和軟骨,甚至是頭髮。我們不由得假設黑闇姊妹收集這些屍體是為了當成零件,製造她們的機械生物,像米蘭達這樣的生物。」
「還有車伕,」泰莎說:「我想他也是。但為什麼會有人想這麼做?」
「不只如此,」夏蘿說:「在黑闇姊妹的地下室找到的機械工具是由摩特曼公司製造的,那是令兄工作的公司。」
「摩特曼!」泰莎的視線轉離桌上的女孩。「你們去見他,對嗎?關於納特,他說了什麼?」
夏蘿遲疑半晌,瞥向亨利。泰莎知道那個眼神,那是人們準備一起說謊時會給對方的眼神,那種有一次她和納特對哈麗特阿姨隱瞞某件事時給彼此的眼神。
「你們有事瞞著我,」她說:「我哥哥在哪裡?摩特曼說了什麼?」
夏蘿嘆息。「摩特曼和超自然的地下世界牽涉甚深,他是地獄俱樂部的成員,而地獄俱樂部似乎是異世界人經營的。」
「但那和我哥哥有什麼關係?」
「令兄發現了俱樂部的事,相當有興趣。他去為一個名叫迪昆西的吸血鬼工作,那是一名位高權重的異世界人。迪昆西其實是地獄俱樂部的老闆。」
夏蘿的口氣充滿苦澀的厭惡。「那個職位似乎還附帶一個頭銜。」
泰莎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伸手擦在桌子邊緣。「主人?」
夏蘿看著亨利,後者的手伸進那個東西胸口的嵌板下,抽出某個東西──一顆人類心臟,鮮紅的血肉,但堅硬閃亮的外表彷彿上了漆,外面以銅線和銀線纏繞。每隔幾分鐘會無力地震一下,它不知怎地還在跳動。「妳想要拿拿看嗎?」他問泰莎:「妳必須小心,這些銅管在這個東西全身纏繞,運送油和其他可燃液體,我還沒分析出全部的成分。」
泰莎搖頭。
「好吧。」亨利一臉失望。「我還希望妳看一個東西。麻煩妳看看這裡──」他小心翼翼地將那顆心臟在長指間翻轉,露出另一側扁平的金屬牌,牌子上蝕刻著標誌──一個大字母Q面寫了一個小d。
「迪昆西(De Quincey)的標誌,」夏蘿說,臉色森冷。「我在他的回信上見過。他一直是政協會的盟友,或者我這麼認為。和約簽訂時他在場,他是個有權有勢的男人,控制西倫敦所有的暗夜之子。摩特曼說迪昆西向他購買機械零件,而這似乎證明了那一點,看來妳不是闇之屋裡唯一為了主人準備的東西,這個機械生物也是。」
「如果這名吸血鬼是主人,」泰莎緩緩地說:「那麼就是他要黑闇姊妹抓住我,也是他逼納特寫那封信給我,他一定知道我哥哥在哪裡。」
夏蘿幾乎露出了微笑。「妳一心只想著這件事,不是嗎?」
泰莎的口氣強硬。「別以為我不想知道主人想要我做什麼,為什麼要抓我來訓練,他究竟怎麼知道我有這份──這份能力。也別以為如果我辦得到,我不想報仇。」她顫抖地喘氣。「但哥哥是我僅有的親人,我必須找到他。」
「我們會找到他,泰莎,」夏蘿說:「這一切──黑闇姊妹、令兄、妳的能力,還有迪昆西的涉案──以奇特的方式像拼圖一樣組合起來,我們只是還沒找到所有失蹤的拼片。」
「我必須說,我希望早點找到他們,」亨利說,朝桌上的屍體悲傷地看了一眼。「一個吸血鬼要這麼多半機械人能做什麼?這完全沒有道理。」
「目前看來沒有,」夏蘿說,抿緊細嫩的下顎。「但我們會找出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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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夏蘿說時間不早,他們該上樓去吃晚餐,亨利還是留在實驗室裡,堅持說他五分鐘後就上去,心不在焉地揮手要她們先離開,夏蘿搖頭。
「亨利的實驗室──我從沒見過那樣的地方。」兩人走到樓梯一半時,泰莎對夏蘿說,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但夏蘿仍然以平穩果斷的步伐前進,彷彿從來不知疲倦為何物。
「是的,」夏雜有點哀傷地回答:「如果我放任不管,亨利會沒日沒夜地待在裡面。」
如果我不管。那句話讓泰莎吃了一驚。決定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以及一切家事的人應該是丈夫才對,不是嗎?妻子的工作只是遵照他的意願,提供他一個遠離世事紛攝的安靜平穩避風港,一個他可以休養的地方。但學院不是這樣的地方二這裡一部分是家、一部分是寄宿學校、一部分是戰鬥基地,而不管發號施令的人是誰,都顯然不是亨利。
夏蘿發出驚呼聲,突然在泰莎上面的階梯停下腳步。「潔珊蜜!發生了什麼事嗎?」
泰莎抬起頭,輯見潔珊蜜站在櫻梯頂端,敞開的門框包圍她的身影。她仍然穿著白天的衣服,不過頭髮顯然已經為了晚餐梳理過了,梳成俏麗的長捲髮,無疑是蘇菲不厭其煩的手筆。潔珊蜜用力皺著眉頭。
「是威爾,」她說:「他在餐廳拚命搗蛋。」
夏蘿一臉困惑。「那和他在圖書室或武器室或是任何平常他搗蛋的地方搗蛋有什麼不同?」
「因為,」潔珊蜜說,口氣非常理所當然。「我們必須在餐廳用餐。」她身子一轉,斷然走回長廊,還回過頭確認泰莎和夏蘿有跟上來。
泰莎忍不住微笑。「他們感覺上有點像是你們的小孩,對嗎?」
夏蘿嘆氣。「是的,」她說:「我想只除了他們應該愛我的那部分。」
泰莎不出應該怎麼回應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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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夏蘿堅持晚餐前她在客廳有事要忙,泰莎自行前往餐廳。她一進門──對她沒有迷路這一點引以為傲──便發現威爾站在一張側桌上,笨拙地補著掛在天花板的某個東西。
杰坐在一張椅子上,抬頭以懷疑的表情看著威爾。「你如果打破了,就是你活該。」他說,垂下視線看見泰莎。「晚安,泰莎。」他看見她的視線,咧嘴一笑。「我把煤氣吊燈掛歪了,威爾正在努力調正它。」
泰莎看不出煤氣吊燈有什麼不對,但她還來不及開口,潔珊蜜大步走進餐廳,瞪了威爾一眼。「夠了!難道你不能叫湯瑪斯做嗎?紳士不必──」
「妳袖子上沾到的是血嗎,潔西?」威爾低頭問。
潔珊蜜的五官繃緊,不發一語,轉過身,走到長桌另一端,坐在一張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瞪著前方。
「妳和潔珊蜜出門時發生了什麼事嗎?」說話的是杰,看起來非常擔心。他轉頭看向泰莎時,她看見他的喉嚨底端閃過一抹綠光。
潔珊蜜看向泰莎,臉上閃過近乎恐慌的表情。「沒有,」泰莎開口:「沒什麼──」
「我成功了!」亨利得意洋洋地走進餐賤,揮舞著手上的東西,看起來像是個一端有黑色按鈕的銅管。「我打賭你們一定以為我辦不到,對吧?」
威爾放棄繼續調整煤氣吊燈,瞪著亨利。「根本沒有人清楚你在做什麼,你應該知道這一點吧?」
「我終於成功發動幻光器了,」亨利自豪地揮舞手上的東西:「它的運作原理和巫光石一樣,但強度有五倍之多。只要按下按鈕,就能看見想像不到的強光。」
一片沉寂。「所以說,」威爾終於說:「那是個非常、非常亮的巫光石?」
「正是如此。」亨利說。
「那真的有用嗎?」杰問道:「畢竟巫光石只是用來照明,其實並沒有危險……」
「先看再說!」亨利回答,舉高那個東西。「瞧。」
威爾正要反對,但為時已晚;亨利已經按下了按鈕。一陣讓人睜不開眼的強光和撕嘶作響,然後房間陷入一片黑暗。泰莎短促地驚叫一聲,杰輕聲笑。
「我瞎了嗎?」威爾的聲音從黑暗中飄出,帶著刺耳的惱怒。「如果你害我瞎了眼睛,我一點也不會高興,亨利。」
「沒有,」亨利聽起來很擔心。「不,幻光器似乎……喔,它似乎把房間裡所有的光源都關掉了。」
「那不是原本的作用?」杰的口氣一如以往地溫和。
「呃,」亨利說:「不是。」
威爾低聲嘀咕了些什麼,泰莎聽不清楚,但非常確定她聽見了幾個字:「亨利」和「豬頭」。半晌後,一陣轟然巨響。
「威爾!」有人緊張地大叫。房間乍錠光明,讓泰莎猛眨眼睛,夏題站在門口,高舉著一盞巫光燈,威爾躺在她的腳邊,四周散佈從側桌上摔落的瓷器碎片。「到底是……」
「我本來在調整煤氣吊燈。」威爾暴躁地說,坐起身,撥掉上衣的瓷器碎片。
「那可以叫湯瑪斯做,現在一半的盤子都被你砸碎了。」
「多虧了妳的白癡丈夫,」威爾低頭看著自己。「我想我受傷了,痛得不得了。」
「我覺得你看起來完好無缺,」夏蘿毫不憐惜地說:「起來。我想今天晚上我們要借用巫光石的光線來用餐。」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潔珊蜜冷哼,那是威爾問起她外衣上的血跡後,她第一次發出的聲響。「我痛恨巫光,那讓我的臉完全變成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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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潔珊蜜的臉色很綠,泰莎發現自己比較喜歡巫光,它為一切灑上朦朧的白光,就連豆子和洋蔥都顯得浪漫又神祕。當她用一把厚實的銀刀在餐包上抹上奶油時,忍不住回想她、哥哥和阿姨在曼哈頓的寓,藉著一點燭光,圍著樸素的松木桌吃乏善可陳的晚餐畫面。哈麗特阿姨總是一絲不苟地把一切保持得乾乾淨淨,從屋前窗戶的白蕾絲窗簾到爐灶上亮晶晶的銅水壺。她總是說當一個人擁有得越少,就必須更珍惜自己擁有的每件東西。泰莎納悶這些闇影獵人是否懂得珍惜他們擁有的一切。
夏蘿和亨利正在轉述在摩特曼那裡得知的一切,杰和威爾#注地聆聽,而潔珊蜜無聊地盯著窗戶。杰似乎對於摩特曼屋裡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工藝品描述特別感興趣。「我說過了,」他說:「那些大班,都以為自己是什麼大人物,不受法律管轄。」
「是的,」夏蘿說:「他的態度就像那樣,彷彿他習慣發號施令,像那樣的人特別容易成為目標,被吸引到闇影世界中。他們習慎擁有權力,以為可以不必付出代價,便輕易得到更多力量。他們不知道要獲得異世界的權力必須付出多高的代價。」她轉身,皺眉看向威爾和潔珊蜜,兩人似乎正在厲聲爭執某件事。「你們兩個怎麼回事?」
泰莎趁機轉向坐在她右側的杰。「上海,」她低聲說:「聽起來非常迷人,真希望我可以去造訪那裡,我一直希望能夠出門旅行。」
杰對她微笑,她再次看見他喉間的那抹閃光,那是一塊以溫潤碧色寶石雕成的墜子。「現在妳的願望達成了。妳人在這裡,不是嗎?」
「我以前一直只能在書裡旅行,我知道那聽起來很儍,但是──」
潔珊蜜將叉子摔在桌上,打斷他們的談話。「夏蘿,」她銳聲命令:「叫威爾別來煩我。」
威爾往後靠向椅背,藍眸閃爍。「如果她願意解釋衣服上為什麼有血,我就不煩她。讓我猜猜,潔西,妳在公園裡碰到一個可憐的女人,不幸和妳穿的禮服顏色不合,所以妳用妳那把犀利的小陽雎割斷她的喉嚨,我猜對了嗎?」
潔珊蜜再次齜牙。「你簡直胡說八道。」
「她說得沒錯,你知道。」夏蘿告訴他。
「我是說,我穿的是藍色,藍色和任何顏色都很合,」潔珊蜜繼續說:「說真的,你應該懂才對,你對自己的衣服都很挑剔。」
「藍色並不是和任何顏色都搭配,」威爾告訴她:「比方說,它就不能配紅色。」
「我有一件紅藍條紋的背心。」亨利插嘴,伸手拿過豆子。
「而要是那還不能證明那兩個顔色絕對不能放在一起,我不知道什麼還能。」
「威爾,」夏蘿厲聲說:「別那樣對亨利說話,亨利──」
亨利抬起頭。「啊?」
夏蘿嘆氣。「你把豆子舀到潔珊蜜的盤子裡去了,不是你的。專心一點,親愛的。」
亨利露出一臉驚訝,餐廳的門打開,蘇菲走進來,低著頭,黑髮閃耀。她膂腰輕聲對夏蘿說話,銳利的巫光投射在她臉上,讓她肌膚上的疤痕閃耀著銀一般的光芒。
夏蘿的臉上浮現一抹釋然。半晌後,她起身,快步走出房間,只在經過亨利身邊時稍微停下腳步,輕觸他的肩膀。
潔珊蜜睜大棕眸。「她要去哪裡?」
威爾看著蘇菲,目光逡巡過她身上,泰莎知道那感覺有如指尖撫過妳的肌膚。「沒錯,蘇菲,親愛的,她去哪裡?」
蘇菲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如果布藍威爾太太希望你們知道,我相信她剛剛就會告訴你們。」她厲聲說,跟著女主人快步走出房間。
亨利放下了豆子,擠出一抹親切的微笑。「嗯,那麼,」他說:「我們剛剛在談什麼?」
「什麼都沒談。」威爾說:「我們想知道夏藤去了哪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不,」亨利說:「我是說,我想沒有──」他環視房間,看見四雙眼睛盯著他,嘆口氣。「夏蘿不會把每件她在做的事都告訴我,你們很清楚。」他露出有點勉強的微笑。「實在不能怪她,我的腦袋有時候不太清楚。」
泰莎希望她可以說些話安慰亨利,他身上有種氣質會讓她聯想到以前的納特,儍氣、笨拙又脆弱。她直覺地舉手碰觸頸間的天使,尋求它穩定的滴答聲帶來的安心感。
亨利看向她。「妳戴在脖子上的機械裝置──可以讓我看看嗎?」
泰莎遲疑一下,然後點頭。畢竟,那只是亨利。她解開鍊條扣環,取下項鍊交給他。
「這小玩意兒很精巧,」他說,在手上反覆把玩。「這是哪裡來的?」
「是我母親的。」
「看起來像是一種護身符,」他抬頭看。「能讓我拿去實驗室檢驗嗎?」
「喔。」泰莎無法隱藏心中的不安。「如果你可以非常小心。那是我僅有的母親遺物,要是弄壞了……」
「亨利不會打破或弄壞它的,」杰向她保證:「他對那種東西真的非常拿手。」
「的確如此,」亨利說,不誇張又理所當然的態度,彷彿那句話毫無誇耀的意味。「我會完好如初地歸還。」
「嗯……」泰莎猶豫著。
「我看不出來幹嘛大驚小怪,」潔珊蜜說,似乎覺得這段對話很無聊。「那裡面又不像是有鑽石。」
「有些人重視感情甚於鑽石,潔珊蜜。」說話的是夏蘿,她站在門口,一臉困擾。「有人想要和妳談談,泰莎。」
「和我?」泰莎問道,一時間忘了機械天使的事。
「喔,那是誰?」威爾說:「妳一定要吊我們所有人胃口嗎?」
夏蘿嘆息。「是白考特夫人,她在樓下的庇護室。」
「現在?」威爾皺眉。「出了什麼事嗎?」
「我聯絡上她,」夏蘿說:「問她迪昆西的事,就在晚餐之前。我希望她知道些消息,她的確有,但她堅持先見過泰莎。看來儘管我們小心防範,關於泰莎的謠言已經流入了異世界,而白考特夫人……相當感興趣。」
泰莎哐啷一聲放下叉子。「對什麼感興趣?」她左右張望,發現四雙眼睛現在都盯在她身上。「誰是白考特夫人?」發現沒人回答,她轉向最有可能告訴她答案的杰。「她是闇影獵人嗎?」
「她是吸血鬼,」杰說:「事實上,是吸血鬼線民。她提供情報給夏蘿,讓我們掌握暗夜之子族群的近況。」
「如果妳不想要,就不必見她,泰莎,」夏蘿說:「我可以請她離開。」
「不,」泰莎推開餐盤。「如果她非常瞭解迪昆西,或許她也知道一些關於納特的事。如果她有消息,我不能冒險讓她走。我會去。」
「妳甚至不想知道她想從妳身上得到什麼?」威爾問。
泰莎慎重地看著他。巫光讓他的皮膚更白皙,藍眸更加深邃,那是北大西洋的海水顏色,冰山滑過藍黑色的水面,宛如掛在深色玻璃窗格上的雪。「除了黑闇姊妹以外,我從未親眼見過另一名異世界人,」她說:「我想──我想見她。」
「泰莎──」杰開口,但她已經站起身,沒有回頭看向桌邊的任何人,匆匆跟著夏蘿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