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封緘的沉默中
人心擁有隱匿的寶物,
在未說的祕密中,在封緘的沉默中;
想法、希望、夢想、
歡愉,
一旦揭露便不再迷人。
──夏綠蒂‧白朗特〈夜之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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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宅邸的大門打開,女孩遁入其中,馬車喀噠繞過宅邸旁,進入車庫,威爾搖晃起身,臉色變得灰敗,有如死灰餘燼。
「希西莉。」他再次說,語氣帶著驚異,和恐懼。
「希西莉究竟是誰?」泰莎手忙腳亂站起來,拍掉衣服上的雜草和薊花。「威爾──」
杰已經站在威爾身邊,手按著朋友的肩膀。「威爾,你必須告訴我們,你看起來彷彿剛剛見到鬼魂。」
威爾長長吸口氣。「希西莉──」
「對,那個你已經說過了。」泰莎說。她聽見自己尖銳的口氣,努力放柔。這樣對一個顯然心煩意亂的人說話很不厚道,就算他一直堅持盯著半空,不時低喊著「希西莉」。
那無關痛癢;威爾似乎沒聽見她的話。「我妹妹,」他說:「希西莉。她──老天,我離家的時候她才九歲。」
「你妹妹。」杰說,而泰莎感覺到緊壓心臟四周的壓力鬆開,為此暗自咒罵自己。希西莉是威爾的妹妹或他愛的人有什麼關係?那與她無關。
威爾邁步走下山丘,根本沒找路,只是盲目地重步踩過石楠和荊豆花。半晌後,杰跟上他,拉住他的袖子。「威爾,別──」
威爾試著抽開手臂。「如果希西莉在那裡,那麼其他人──我的家人──他們一定也在那裡。」
泰莎快步跟上他們,差點因為鬆動的石頭扭傷腳踝時皺起臉。「但你的家人沒有理由在那裡,威爾,這是摩特曼的房子,史塔克威德這樣說,文件上寫了──」
「我知道。」威爾近乎大吼。
「希西莉可能到這裡拜訪某人──」
威爾對她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獨自一個人,跑到約克郡中央來?而且那是我們家的馬車,我認得出來,車庫裡沒有其他馬車。不,我的家人不知怎地在裡面,他們被扯進了這件天殺的事情,而我──我必須警告他們。」他再次舉步走下山丘。
「威爾!」杰大喊,追上去,拉住他的外套背後;威爾轉身推開杰,不是非常用力;泰莎聽到杰說了什麼威爾已經忍耐了這麼多年,不要功虧一簣,接下來聲音變得含糊不清──
威爾咒罵,杰將他往後拉,威爾在濕滑的地面滑了一跤,兩個人同時倒下,手腳糾纏成一團翻滾,直到被一塊大岩石擋住,杰將威爾釘在地上,手肘壓住另一個男孩的喉嚨。
「滾離我身上,」威爾推他。「你不懂,你的家人死了──」
「威爾。」杰扣住朋友的上衣前襟搖晃他。「我真的懂。除非你希望你的家人也死掉,否則你得聽我的。」
威爾變得動也不動,以嗆住的聲音說:「杰穆斯,你不可能──我從來沒有──」
「看,」杰舉高沒抓住威爾上衣的那隻手,指往某個方向。「看那裡,看。」
泰莎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接著暗暗僵住。他們已經從山丘往下方的宅邸走了幾乎一半,而那裡,在他們上方,山丘頂的脊稜上宛如某種哨兵般站立的,是一個機械人。儘管看起來並不像摩特曼先前派來對付他們的機械人,她還是立刻知道那是什麼。那些機械人加上了偽裝人類的表皮,這個則是細長的金屬怪物,擁有鍊條長腳、扭曲的金屬軀幹和鋸刀般的手臂。
它完全靜止,沒有動作,那份靜止和沉默莫名地更令人恐懼。泰莎甚至無法判斷它是否在看著他門。彷彿有人將它轉過來,對著他們,但雖然它有顆頭,那顆頭卻除了一道咧開的嘴之外,沒有其他五官,口中露出金屬牙齒的閃光,似乎沒有眼睛。
泰莎壓下喉嚨中湧現的尖叫。那是個機械人,她曾經面對過它們,她不會尖叫。威爾支起手肘,瞪大眼睛。「以天使之名──」
「那個東西一直在跟蹤我們,我很確定。」杰以壓低的迫切語氣說:「我稍早在馬車裡看到一道金屬閃光,但不確定。現在我確定了。如果你一路衝下山坡,就是在冒險帶那個東西找上你家的門。」
「我懂了。」威爾說,半歇斯底里的語氣從聲音中消失。「我不會靠近那棟房子,讓我起來。」杰遲疑。
「我以拉賽爾之名起誓。」威爾咬牙切齒地說:「現在放我起來。」
杰翻身離開,站起身;威爾跳起來,推開杰,看也不看泰莎,發足狂奔──不是奔向房子,而是遠離,衝向山脊上的機械怪物。杰晃了晃,目瞪口呆,咒罵一聲,追上前去。
「杰!」泰莎大喊,但追著威爾的他幾乎已經離開了聽力範圍,機械怪物已經不見蹤影,泰莎吐出一個不端莊的字眼,拉高裙子,開始追趕。
穿著沉重的裙子奔上濕濘的約克郡山坡並不容易,一路上不斷被帶刺的灌木勾住,穿訓練服受訓讓泰莎對男人為何能夠如此迅速俐落地動作,跑得那麼快,有了新的體會。這件禮服的布料奇重無比,奔跑時靴子後跟被石頭勾住,緊身褡讓她難受得喘不過氣。
等到她來到坡頂,只來得及看見前方遠遠的杰消失在陰暗的樹林深處。她慌亂地左右張望,卻看不見道路或史塔克威德的馬車。她的心跳猛烈,狂奔追上。
樹林佔地寬廣,沿著嶺脊延伸,泰莎一澳進樹林,光線便消失了,濃密的樹枝在上方交錯,遮擋陽光,她感覺有如逃進森林的白雪公主,無助地左右張望,尋找男孩去向的線索──斷裂的枝幹、被踩過的落葉──卻看見一抹金屬反光,機械怪物從兩棵樹中間的陰影冒出來,撲向她。
她尖叫,跳開,立刻被裙子絆到,她往後倒下,重重摔到泥濘的地面。怪物以一隻昆蟲般的長臂戮向她,她翻到一旁,金屬手臂劃開她旁邊的地面。附近有一根斷裂的樹枝,她的手指抓住收攏、舉高,怪物另一隻手臂同時揮向她。她將樹枝在兩人中間猛揮,專注回想從蓋博身上學到的格擋課程。
但那只是一根樹枝。機械怪物的金屬手臂將它從中截斷,手臂末端綻出多根手指的爪子,探向她的喉嚨,但在它碰到她之前,泰莎感覺到鎖骨傳來一陣劇烈震動。她的天使。她僵直躺著,看見怪物猛抽回爪子,其中一根「手指」溢出烏黑液體,半晌後,它發出尖銳的嗚咽,往後塌倒,更多的烏黑液體汩汩從它胸口被俐落切開的洞溢出。
泰莎坐起身,瞪大眼睛。
威爾一手持劍佇立,劍柄染黑。他沒戴帽子,濃密的黑髮散亂,纏上了幾片樹葉和草屑;杰站在他身邊,巫光石在他的指間綻亮。泰莎眼睜睜看著威爾再次揮劍,幾乎將機械怪物砍成兩截,它塌倒在泥濘的地上,內部是一團醜陋的糾結管線,和生物的結構像得可怕。
杰抬起頭,目光對上泰莎,他的眼眸宛如鏡面般銀亮。威爾雖然救了她,卻彷彿一點也沒察覺到她在場,舉高腳,野蠻地朝金屬怪物的腰踢一腳,踢上金屬的靴子喀喀作響。
「說,」他咬牙說:「你在這裡做什麼?你為什麼跟蹤我們?」
機械怪物張開宛如被刀劃開的嘴,說話的聲音宛如機器出錯時的嗡嗡摩擦聲。「我……是……來自主人……的……警告。」
「給誰的警告?給住在宅邸的那家人?說!」威爾看起來彷彿打算再踢那個怪物一腳,杰伸手按上他的肩膀。
「它不會感到疼痛,威爾,」他低聲說:「而且它說它帶了口信,讓它說。」
「給……你的警告,威爾‧海隆戴爾……給所有的亞衲人……」怪物斷續的聲音沙啞地說:「主人說……你必須停止調查,過去……已經過去。別追究摩特曼埋葬的事,否則你的家人會付出代價。別想接近或警告他們;如果你敢,他們就是死路一條。」
杰正看著威爾,威爾依舊一臉灰敗,但臉頰因為怒火燒紅。「摩特曼怎麼把我的家人帶過來的?他威脅他們嗎?他做了什麼?」
怪物發出咻咻喀噠的聲響,接著又開始說:「我……是……來自主人……的……」
威爾發出有如動物般的咆哮,劍往下揮,泰莎想起潔珊蜜在海德公園用她精巧的陽傘將一個精靈砍成碎片那一幕。威爾將機械怪物砍成一堆金屬碎片,杰伸手抱住朋友,將他整個人往後拉,終於阻止了他。
「威爾,」他說:「威爾,夠了。」他往上瞥,其他兩人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遠處,在林木後方,有其他的身影移動──更多機械人,就像這一具。「我們必須走了,」杰說:「如果我們想要引開它們,遠離你的家人,就必須離開。」
威爾猶豫了。
「威爾,你知道你不能靠近他們。」杰急切地說:「就算不管別的,也要想想律法。如果我們讓他們陷入危險,政委會無論如何不會過來幫助他們,他們再也不是闇影獵人了。威爾。」
威爾緩緩將手放回身側,站在原地,肩膀仍被杰用一隻手臂勾著,低頭瞪視腳邊的那堆破銅爛鐵。黑色液體自懸在手上的劍刃滴落,燒灼下方的草地。
泰莎吁口氣,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一直屏住呼吸。威爾必然聽見了她的聲音,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空地迎上她的視線,眼神中的某種東西讓她別開視線。如此赤裸裸的痛苦令她不忍卒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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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他們盡可能迅速藏好機械人被毀壞的殘骸,埋在一根腐爛樹幹下方的軟土裡。泰莎在裙子的阻礙下盡可能幫忙,到後來她的手被泥污染得跟威爾和杰一樣黑。
沒有人開口,在詭異的沉默中動作。大功告成時,威爾藉杰的巫光符文石引路,帶頭走出樹林。他們走出樹林時幾乎已經到了路上,史塔克威德的馬車等候處,卡特蕭在車伕座上打盹,彷彿他們才抵達這裡幾分鐘。
如果老人對他們的外表──髒污、滿身泥濘,頭髮上還沾了樹葉──有絲毫驚訝,也沒有表現出來,也沒問他們有沒有找到在這裡想找的東西。他只是含糊打了聲招呼,等他們爬進馬車,接著舌頭一彈,示意馬匹掉頭,開始回約克的漫長旅途。
馬車內的窗簾拉起,天空滿佈烏雲,沉甸甸地壓著地平線。「快下雨了。」杰說,撥開眼前的潮濕銀髮。
威爾不發一語,瞪著窗外,眼眸的顔色宛如深夜的北冰洋。
「希西莉,」泰莎以比最近和威爾說話更輕柔的口氣開口。他看起來如此悲慘──淒涼絕望有如此刻經過的荒野。「你妹妹──長得和你很像。」
威爾保持沉默。坐在杰身邊硬座椅上的泰莎微微顫抖,她的衣服因被潮濕的泥土和樹枝濡濕,馬車內部很冷。杰的手往下探,找到一件有點破爛的膝毯,蓋住他們兩人。她能夠感覺到從他身上輻射出的熱氣,彷彿他在發燒,努力壓抑靠近他取暖的衝動。
「你冷嗎,威爾?」她問,但他只是搖頭,眼睛依舊視而不見地瞪著飛逝的鄉間景致。她束手無策地看向杰。
杰開口了,聲音清晰直接。「威爾,」他說:「我以為……我以為你的姊妹死了。」
威爾的視線抽離窗口,看著他們兩人。當他微笑時,笑容盡是鬼魅。「我的姊妹的確死了。」他說。
而他不再開口。他們在靜默中一路駛回約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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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晚上幾乎沒有成眠的泰莎在半夢半醒間來到約克火車站。她在霧中爬下馬車,跟著其他人走到往倫敦的月台;他們遲到了,差點錯過火車,杰幫她──她和威爾拉開門,兩人跟在他背後踉蹌跑上階梯,進入包廂。後來她還記得他的模樣,緊抓著門,沒戴帽子,呼喊著他們,回想起在火車出發時望向車窗外,看見卡特蕭站在月台上,拉低了帽子,以不安的黑眸目送他們。其餘的一切盡是模糊。
這次當火車一路噴著煙,穿過逐漸被雲霧遮蔽的鄉間時,沒有任何談話,只有沉默。泰莎以手掌支著下顎,頭靠在窗戶的堅硬玻璃。翠綠山丘飛逝而過,還有小鎮和村落,各有自己的整潔小車站,車站的名稱以金色的字體註記在紅色的標示上,遠處教堂的尖頂矗立,城市湧現又消逝,而泰莎察覺到杰輕聲對威爾說話,用拉丁文,她猜──「Me specta,me specta(看著我、看著我。)」──而威爾沒有答腔。後來她發現杰離開了包廂,而她隔著狹小的昏暗空間看著威爾。太陽逐漸西沉,在他的皮膚映落薔薇色的紅暈,遮掩他眼中孤寂的神色。
「威爾,」她輕聲說,帶著睡意。「昨天晚上──」你對我很親切,她正要說,謝謝。
他藍眸射出的怒視刺穿她。「昨天晚上不存在。」他咬牙說。
聽到那句話,她坐直身,幾乎清醒過來。「噢,真的嗎?所以我們直接從下午進入隔天早上?別人都沒有疑問真是奇怪,我認為那應該是某種奇蹟,一個沒有夜晚的日子──」
「別試探我,泰莎。」威爾的手緊抓住膝蓋,滿是泥沙的指甲戳進褲子的布料。
「你妹妹還活著,」她說,很清楚自己在激怒他。「不是應該高興嗎?」
他的臉色刷白。「泰莎──」他開口,往前迫近,彷彿打算做出她不知道是什麼的舉動──打破窗戶、搖晃她的肩膀,或抱住她,宛如永遠不放她走。他總是這樣讓人困惑不已,不是嗎?這時包廂的門打開,杰走進來,拿著一條濕巾。
他來回看著威爾和泰莎,挑高銀眉。「奇蹟,」他說:「妳讓他說話了。」
「其實只是對我吼叫,」泰莎說:「不算什麼奇蹟。」
威爾又繼續瞪著窗戶,完全不看說話的兩人。
「那是個開始,」杰說,在她身邊坐下。「來,把手給我。」
泰莎訝異地朝他伸出手──然後嚇壞了。手很髒,指甲斷裂,下方塞滿了她爬在約克郡的地面時沾上的泥污,指節上甚至還有一條刮傷的血痕,可是她卻不記得何時受傷。
不是淑女的手。她想到潔珊蜜完美的粉紅白嫩手指。「潔西會大驚失色,」她哀怨地說:「會說我的手跟女傭一樣。」
「請告訴我,那有什麼可恥的?」杰一邊說,一邊溫柔地清理她傷口上的髒污。「我看見妳追趕我們,和那具機械怪物。如果潔珊蜜現在不明白鮮血和泥巴存在著榮耀,那她永遠也不會懂。」
在手指上的濕巾感覺很舒適,她抬頭看向專心進行任務的杰,睫毛宛如一排低垂的銀絲。「謝謝,」她說:「我懷疑自己有幫上什麼忙,很可能還是累贅,但還是謝謝你。」
他對她微笑,有如從雲層後露臉的陽光。「那是我們訓練妳的原因,不是嗎?」
她壓低聲音。「你知道那可能是什麼情況嗎?為什麼威爾的家人會住在摩特曼曾經住過的房子裡?」
杰瞥向仍然苦澀瞪著窗外的威爾。他們已經進入倫敦,灰色的建築逐漸在兩側升起,杰對威爾露出的眼神帶著疲憊和鍾愛,那是家人的眼神,而泰莎領悟到儘管她曾經認為他們是兄弟,一直以為威爾是哥哥、照顧人的那方,而杰是弟弟,事實卻比那更為複雜。「我不知道,」他說:「不過那讓我認為摩特曼在玩的把戲不是短期的,他不知怎地知道我們的調查確切會導向何處,並安排了這次的──碰面──盡可能讓我們動搖。他希望提醒我們誰才是擁有力量的人。」
泰莎顫抖。「我不知道他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杰,」她低聲說:「當他說我是他創造的時候,彷彿在說他可以同樣輕易地抹煞我。」
杰溫暖的手臂碰觸她。「妳不可能被抹煞,」他以同樣輕柔的聲音說:「而摩特曼低估妳了,我看見妳如何用那根樹枝抵抗機械人──」
「那樣不夠,要不是我的天使──」泰莎碰觸喉間的項墜。「機械人碰到它就退縮了,又是一個我不明白的謎。它曾經保護過我,這次也是,但在其他情況下卻沒有動靜,那就像我的天賦一樣神祕。」
「幸好妳不必用那份天賦來變身成史塔克威德,他似乎相當樂意將榭德家的檔案給我們。」
「謝天謝地,」泰莎說:「我不期待那麼做。他似乎是那麼令人不快、苦澀的人,但如果真的有必要……」她從口袋拿出某個東西舉高,在車廂昏暗的燈光下熠亮。「一個鈕釦,」她沾沾自喜地說:「今天早上從他的外套袖口掉下來的,被我撿起來。」
杰微笑。「非常機靈,泰莎,我就知道我們會很慶幸帶了妳來──」
他咳嗽一聲中斷。泰莎緊張地看著他,就連威爾都從消沉中警醒過來,轉頭瞇起眼睛看向杰。杰又咳一聲,手壓著嘴,但當他拿開手時,上面沒有可見的血跡。泰莎看見威爾的肩膀放鬆下來。
「只是喉嚨有點灰塵。」杰向他們保證,看起來沒有病容,但非常疲倦,只是那份疲憊強調出他細緻的五官。他的俊美不像威爾那種有如強烈色彩和壓抑火焰的強烈,卻擁有獨特的緘默完美,銀灰天穹墜落的迷人雪花。
「你的戒指!」她突然驚跳起來,想起自己仍然戴著它。她將鈕釦放回口袋,接著伸手拔下手上科士達家的戒指。「我本來打算早點還給你的,」她說,將銀戒放到他的掌心。「我忘了……」
他屈起手指,握住她。和她那些雪花和灰色天空的聯想不同,他的手意外溫暖。「沒關係,」他低聲說:「我喜歡妳戴著它的樣子。」
她覺得臉頰發燙,還來不及回答,火車的汽笛響起,傳來他們已經到達倫敦國王十字火車站的喊聲。火車開始減速,月台出現在視線中,火車站的喧囂湧現,加上火車煞車的聲響,攻擊泰莎的聽覺。杰說了什麼,但話語消失在噪音中,聽起來像是警告,但威爾已經起身,手探向包廂的門閂,拉開躍出下車。如果他不是闇影獵人,泰莎想,很可能會摔得很慘,但結果他只是輕鬆落地,開始奔跑,一路推開湧過來的腳伕、通勤者、手提大行李箱和牽獵犬到北方度週末的仕紳、報僮、扒手、小販,以及大火車站所有其他人群。
杰已經起身,手探向門──又轉回來,看著泰莎,她看見他的臉上閃過一抹神情,那種訴說如果他去追威爾,她會跟不上的神情。他又看了她半晌,將門拴上,坐回她對面的座位上,等火車停妥。
「但是威爾──」她開口。
「他不會有事的,」杰肯定地說。「妳知道他的作風。有時候他只是想獨處,而我懷疑他會加入向夏蘿和其他人重述今天經過的行列。」發現她的目光繼續盯著他,他溫和地重複:「威爾可以照顧自己,泰莎。」
她想到威爾對她說話時眼中蒼涼的眼神,比他們剛剛離開的那片約克郡荒野更加蕭瑟。她但願杰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