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洪涌来前，已经有大块大块的浮冰自上游而下，撞击着那些填满墓地泥土的木箱，仿佛暴风雨前海面的冰山撞上锚定的邮轮。冰块四溅，木屑纷飞，撞击声回荡不绝，仿佛不祥的警报，暗示着浮冰不过是暴风雨前的闪电。
死者与生者，手卒与奴隶，都沿着那座棺桥向岸上跑去。情急之下，手卒深暗的形体无法维系人形，拉伸变形后像蠕虫，又像一卷黑色绉纱，在石块和木板间蠕动着，爬行着。它毫不留情地拨开身边的人类奴隶，一心只想尽快避开咆哮的河水，逃离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萨布莉尔从塔顶俯瞰下去，感觉到人们的生命接二连三地消失。他们肺中充满冰水，临终时最后的呼吸如流沙般滞重。有些奴隶——至少有两对——绝望地跳进河水，以逃避身陷永恒奴役的命运，赢取真正的死亡。大部分奴隶都被奔逃的手卒撞倒或是推到一边，更有人一见它冲来就吓得缩到一旁。
很快，巨浪咆哮着随浮冰而来。澎湃癫狂的怒吼压过了瀑布低沉的轰鸣。没等浪峰出现在河流弯道处，萨布莉尔就听见了它那雷鸣般的水声。不出片刻，一面高大的水墙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入她的视野。大块浮冰被浪峰卷上半空，仿佛水墙上的城垛。水色浑浊，浪涛裹挟着它由山间一路席卷而来时吞噬的山石和泥浆。水体高大，顶天立地，不仅高过了岛上的围墙，也高过了萨布莉尔立足的孤塔。萨布莉尔被自己亲手唤来的力量震慑住了。昨天晚上召唤洪水时，她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竟会引来如此所向披靡的力量。
召唤过程非常简单。莫格把她带到地下室入口，领她走下一段螺旋形的狭窄楼梯。越往下，寒气越重。最后他们进入一方挂着霜柱的奇异石室。萨布莉尔的呼吸凝成一片白雾，但石室中的寒意反而没有楼梯上强烈，也许这里异常的低温已经麻木了她的感官。一个缀满咒印的石座上，立着一块通体纯净的蓝白色凝冰。冰面和石座一样，覆盖着美丽的陌生咒印。接下来，她依莫格所言，将手放在冰面上，说道：“阿布霍森向坷睐致敬，请赐我水之赠礼。”说完这句话后，他们就转身登上楼梯。一个影像锁上地下室的门，另一个则给萨布莉尔递上一件睡衣和一杯热巧克力。但这时，那个简简单单的召唤仪式已经开始生效了。
萨布莉尔尽量镇定地直视扑面而来的水墙，但她胃里痉挛着，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浪峰撞上塔身时，她爆发出一声尖叫，躬身躲进望远镜下。
塔身颤抖，石墙的缝隙间充斥着尖锐的摩擦声。片刻间，连瀑布的轰鸣都被淹没在一片隆隆的巨响中，仿佛整座小岛就要被巨浪夷为平地。
但几秒钟后，地面停止了颤抖，水流撞击声弱下去，成为一阵压抑的咆哮，仿佛一个渐渐恢复理智的醉酒者。萨布莉尔从三脚架下钻出来，睁开眼睛。
岛上的围墙完好如初。浪峰已经过去，河水依旧激荡不安，水面几乎与墙顶持平，只要再高些许就会灌入河岸边的两条甬道中来。踏脚石、棺桥、亡者，还有那些奴隶已经踪影全无，充斥视野的只有一条浑浊的水龙，以及水面上浮沉不定的各种残骸，大树、灌木、建筑碎片、动物尸体，以及形状不一的浮冰。洪水一路咆哮而来，数百里间，每条河道都向它奉上自己的贡品。
看着这些劫掠之后的残骸，萨布莉尔心里暗暗计算着有多少奴隶在棺桥上失去了生命。可以想见，上游处丧生的村民和牲畜更是数不胜数。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为她召来洪水的举动辩护，安慰她说只有这样做才能与亡者对抗。但另一个声音谴责道，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
莫格可没工夫自我检讨，也没心思悲天悯人，自怨自咎。他任萨布莉尔目光茫然地呆立了一小会儿，然后走到她脚旁，优雅地伸出利爪。萨布莉尔只穿了双拖鞋，顿时被他抓了个正着。
“噢！你干什么——”
“没时间看风景啦，”莫格说，“影像们正在东面围墙上准备纸翼呢。你的衣服和工具至少半小时前就准备好了。”
“我自己有……”萨布莉尔刚开口，就想起自己的包裹和雪橇被留在甬道底下了，估计早就被殁地坎烧成灰了。
“你需要的东西影像们安排得一样不差，你不需要的东西它们也没落下——你知道，它们本来就热心过度。你穿戴整齐以后就往拜里塞尔去吧。我估计，你是打算去拜里塞尔，没错吧？”
“没错。”萨布莉尔简单地回答道，她觉得莫格的声音多少透着点自命不凡的味道。
“你知道怎么去么？”
萨布莉尔被问住了。不过莫格早就料到了这点，他看起来自我感觉更好了。
“你该不会……呃……连地图都没有吧？”
萨布莉尔摇摇头，她握紧拳头，按捺住弯腰给莫格一巴掌的冲动，也许使劲拽拽他的尾巴也不赖。她已经在书房里搜索了一番，也询问过几个影像，但似乎这屋子里唯一勉强称得上地图的东西就是塔顶那张星图。霍瑞斯上校跟她提起过的那张地图一定还在阿布霍森身上。想到父亲，萨布莉尔突然感到一阵困惑。如果她现在已经成了阿布霍森，那父亲又该怎么称呼呢？也许，很久以前他也有自己的名字，但阿布霍森这一重任渐渐磨灭了他的自我。几天前她的生命还如此明晰，如此不容置疑，但现在，一切都已天翻地覆。萨布莉尔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各种各样的麻烦接踵而来。从理论上说，莫格该为阿布霍森效劳，但与其说他会给她排忧解难，倒不如说他在把她的麻烦清单越拉越长。
“你只会这么酸溜溜的说话么？能不能给出点建设性意见？”萨布莉尔没好气地说。
莫格打个哈欠，露出一截粉红色的小舌头，那条舌头上仿佛凝聚着尖酸刻薄这一“优良”品质的所有精髓，“当然了，我还没说完呢。我认识路，所以你最好带我一起走。”
“带你一起走？”萨布莉尔问道，这句话让她大吃一惊。她松开拳头，弯下腰，感激地在白猫两耳之间挠着，直到莫格闪身避开她的手。
“你得有人盯着才行，”莫格说道，“至少得等你成长为一个真正的阿布霍森。”
“谢谢你，”萨布莉尔说，“不过我还是想要张地图。既然你对这个国家这么熟，不知道你能不能口述一下情况，让我画张简单的地图？”
莫格像不小心吞了团毛线似的咳嗽起来，他扬起小小的脑袋：“就你？画地图？如果你真想要地图，还不如我来画呢。去，到书房给我把笔墨准备好。”
“不管谁动手，画出来的地图能用就行。”萨布莉尔边说边转身，爬上通向书房的长梯。她向下爬时一直仰着头，想看莫格怎么从梯子上爬下来，但她头顶处除了一扇洞开的活板门以外，什么也没有。这时，她下方地面上传来一声充满嘲讽意味的猫叫。萨布莉尔再一次确认了，莫格在两个房间之间来去时似乎不需要借助楼梯或其他设施。
“笔墨伺候。”白猫跳到龙案上，提醒她道，“给我拿厚纸，光滑那面朝上，这样才不会挂着笔尖。”
萨布莉尔依言铺好纸，颇有些不以为然地抄手立在一边。但是，当白猫蹲坐到纸边时，她马上为面前的景象惊奇起来。莫格那形状莫名的影子投在纸上，仿佛一件扔在沙地上的黑袍。他专心致志地微张着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从前爪肉垫里伸出一只闪亮的象牙色猫爪，优雅地蘸了蘸墨水，开始在纸上作画。起初，他敏捷地勾出大略的陆地轮廓，然后开始小心勾画大致的地貌，加入重要的地标，并用一种纤细精巧的字体注上地名。最后，他用一个小图标注出阿布霍森的住所，抬起脑袋，一边舔着爪尖的墨迹，一边欣赏自己的杰作。萨布莉尔等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结束了绘图工作，便在纸上撒了一层吸墨细沙。她聚精会神地端详着地图的每个细节，将古国的地理风貌牢记在心。
“过会儿再看也不迟。”莫格沉默片刻后开口道。这时他的爪子已经光亮如初，而萨布莉尔还俯身端详着地图，几乎要把鼻子贴到纸面上去。“我们时间紧迫，你现在最好马上换上衣服准备动身。记住，动作要快。”
“好的。”萨布莉尔的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但脸上却露出笑容，“谢谢你，莫格。”
影像们在萨布莉尔的房间备齐了各种各样的衣物和工具。四个影像正等在房间里，准备帮萨布莉尔穿戴，打点行装。还没等她走进房间，它们就一拥而上，扯掉她的外套和拖鞋，好在她在影像们冰凉的手伸来之前就敏捷地脱掉了内衣。不过，她很快再次落入它们的手掌。影像们给她套上一件大约是棉质的薄紧身衣，一条松垮垮的衬裤，然后帮她穿上亚麻衬衫和鹿皮束腰外套。她的裤子由细软的皮革剪裁而成，大腿、膝盖、小腿处缀有柔韧的金属片，臀部则由多层布料加厚。毫无疑问，这条裤子本是为骑马设计的。
影像们暂时停下手中的工作。萨布莉尔如释重负地想，这大概就是她的全副装备了。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暴风雨间歇时的平静，影像们片刻之后卷土重来，紧跟着展开第二轮着装攻势。两个影像拉开她的双手，给她套上一件覆有盔甲、从两侧系扣的长衣，另外两个则拿出一双钉底长靴，解开靴带，等在一旁。
萨布莉尔以前从没穿过类似的衣服。虽然它和锁子甲差不多长，但却和她以前在格斗课上穿过的锁子甲不尽相同。一片片互相交叠的缀片仿佛鱼鳞般覆满全身，衬里露出外甲的部分裁剪成条形，一直垂到她膝下，袖口在手腕处开成燕尾形。这身甲胄并非金属打造，更像某种柔化的陶瓷或石头，比金属轻得多，但却不失坚固。一个影像用匕首刺向甲身，只见火星四溅，甲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萨布莉尔本以为那双靴子就能为这场穿衣大战画上句号。但两个影像刚帮她系好鞋带，另两个就继续忙碌起来。一个影像举起一条饰有银色条纹的蓝色头巾。萨布莉尔将它拉到眉前时，才发现那是一顶用和甲胄同样材料做成的软头盔。
另一个影像捧出一件闪耀着微光的外罩。深蓝色的衣料上点缀着零星的银匙图案，整件衣服发着柔光。影像将衣服前后抖了抖，将它套在萨布莉尔头上，随后动作熟练地整理好衣褶。萨布莉尔抚着顺滑柔软的衣料，小心地扯了扯衣角，随即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损坏这貌似脆弱的布料。
最后，她套上剑带和铃带。影像们把这两件东西递给她，却并没有帮她穿戴到位的意思。萨布莉尔小心地调整着铃囊和剑鞘，将它们安排停当。她又感觉到了铃带垂在前胸时那种熟悉的压迫感，以及腰间长剑那让人安心的重量。萨布莉尔转向镜子，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一时忧喜交集。她面前站着一个完全可以独自求生的冒险者，看上去精明强干，老练自如。与其说那个人叫萨布莉尔，倒不如说更像一位如假包换的阿布霍森。
萨布莉尔正看着镜子出神，影像们拉了拉她的袖子，引她望向床的方向：一个开着袋口的皮制背包躺在床上。萨布莉尔上前翻了翻，发现影像们在包里装满了她的旧衣物，包括她父亲的防寒服，她的内衣、外套和裤子。包里还有一些干牛肉和饼干，一个水壶，以及一些小小的皮口袋。每个小口袋都开着袋口，细心地排在背包里，正好可以让她看清袋里的装备：望远镜、硫磺火柴、机械点火器、药草、渔钩渔线、针线包……以及其他许多有用的小东西。那三本从图书馆拿出的书也用防水布细细地包好，套在一个更大的口袋里。
萨布莉尔背上背包，试着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很高兴地发现那身长甲并没有妨碍她的行动——准确地说，她现在完全行动自如。唯一美中不足是，那背包的重量可能会对飞行造成些许影响。她弯腰触了触自己的脚尖，然后站起身来，向影像们道谢。
但影像们已经不在了，面前站着的只有莫格。他神情诡异地穿过房间，昂着头向她走来。
“我准备好了。”萨布莉尔说。
莫格一言不发地在她脚边坐下，做了个很像呕吐的动作。萨布莉尔厌恶地向后跳开几步，但马上停了下来。她看见，莫格从嘴里吐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体，那东西落在地板上，跳了几下，不动了。
“我差点忘了，”莫格说，“如果我跟你一起走，你得把这个带上。”
“什么东西？”萨布莉尔一边问，一边俯身拾起那东西。那是一枚小小的银戒指，戒身上镌着两只银爪，爪间镶着一块红宝石。
“有年头的东西了，”莫格语焉不详地说，“当你需要它时，自然会知道它的用途。”
萨布莉尔用两根手指拈起戒指，将它迎向光亮，举到眼前。无论触觉还是外观，这枚戒指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宝石和戒圈上没有咒印符文，戒身也不带任何魔法气息。萨布莉尔将它套在手指上时，发现它一开始寒冷如冰，但随即开始发热。瞬间，她觉得自己正向一片无边无垠、无始无终的虚空中坠落下去。灯光、周围的景物，一切的一切都归于虚无。但忽然间，各种咒印在她身边同时绽放开来，环卫着她、簇拥着她，于是她不再向虚无中坠落。咒印托起她，将她重新引回自己的身体。真实的世界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肆行魔法。”萨布莉尔低头看着白猫说道，小小的戒指在她手指上反射着隐隐的光芒，“明明是肆行魔法，却又和咒契有关。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当你需要它时，自然会知道它的用途。”莫格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仿佛那是一句不可稍作变通的箴言。但他马上又换回平常的语气，说道，“这些事情你事到临头时再操心吧。来——纸翼已经准备就绪。”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死者与生者，手卒与奴隶，都沿着那座棺桥向岸上跑去。情急之下，手卒深暗的形体无法维系人形，拉伸变形后像蠕虫，又像一卷黑色绉纱，在石块和木板间蠕动着，爬行着。它毫不留情地拨开身边的人类奴隶，一心只想尽快避开咆哮的河水，逃离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萨布莉尔从塔顶俯瞰下去，感觉到人们的生命接二连三地消失。他们肺中充满冰水，临终时最后的呼吸如流沙般滞重。有些奴隶——至少有两对——绝望地跳进河水，以逃避身陷永恒奴役的命运，赢取真正的死亡。大部分奴隶都被奔逃的手卒撞倒或是推到一边，更有人一见它冲来就吓得缩到一旁。
很快，巨浪咆哮着随浮冰而来。澎湃癫狂的怒吼压过了瀑布低沉的轰鸣。没等浪峰出现在河流弯道处，萨布莉尔就听见了它那雷鸣般的水声。不出片刻，一面高大的水墙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入她的视野。大块浮冰被浪峰卷上半空，仿佛水墙上的城垛。水色浑浊，浪涛裹挟着它由山间一路席卷而来时吞噬的山石和泥浆。水体高大，顶天立地，不仅高过了岛上的围墙，也高过了萨布莉尔立足的孤塔。萨布莉尔被自己亲手唤来的力量震慑住了。昨天晚上召唤洪水时，她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竟会引来如此所向披靡的力量。
召唤过程非常简单。莫格把她带到地下室入口，领她走下一段螺旋形的狭窄楼梯。越往下，寒气越重。最后他们进入一方挂着霜柱的奇异石室。萨布莉尔的呼吸凝成一片白雾，但石室中的寒意反而没有楼梯上强烈，也许这里异常的低温已经麻木了她的感官。一个缀满咒印的石座上，立着一块通体纯净的蓝白色凝冰。冰面和石座一样，覆盖着美丽的陌生咒印。接下来，她依莫格所言，将手放在冰面上，说道：“阿布霍森向坷睐致敬，请赐我水之赠礼。”说完这句话后，他们就转身登上楼梯。一个影像锁上地下室的门，另一个则给萨布莉尔递上一件睡衣和一杯热巧克力。但这时，那个简简单单的召唤仪式已经开始生效了。
萨布莉尔尽量镇定地直视扑面而来的水墙，但她胃里痉挛着，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浪峰撞上塔身时，她爆发出一声尖叫，躬身躲进望远镜下。
塔身颤抖，石墙的缝隙间充斥着尖锐的摩擦声。片刻间，连瀑布的轰鸣都被淹没在一片隆隆的巨响中，仿佛整座小岛就要被巨浪夷为平地。
但几秒钟后，地面停止了颤抖，水流撞击声弱下去，成为一阵压抑的咆哮，仿佛一个渐渐恢复理智的醉酒者。萨布莉尔从三脚架下钻出来，睁开眼睛。
岛上的围墙完好如初。浪峰已经过去，河水依旧激荡不安，水面几乎与墙顶持平，只要再高些许就会灌入河岸边的两条甬道中来。踏脚石、棺桥、亡者，还有那些奴隶已经踪影全无，充斥视野的只有一条浑浊的水龙，以及水面上浮沉不定的各种残骸，大树、灌木、建筑碎片、动物尸体，以及形状不一的浮冰。洪水一路咆哮而来，数百里间，每条河道都向它奉上自己的贡品。
看着这些劫掠之后的残骸，萨布莉尔心里暗暗计算着有多少奴隶在棺桥上失去了生命。可以想见，上游处丧生的村民和牲畜更是数不胜数。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为她召来洪水的举动辩护，安慰她说只有这样做才能与亡者对抗。但另一个声音谴责道，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
莫格可没工夫自我检讨，也没心思悲天悯人，自怨自咎。他任萨布莉尔目光茫然地呆立了一小会儿，然后走到她脚旁，优雅地伸出利爪。萨布莉尔只穿了双拖鞋，顿时被他抓了个正着。
“噢！你干什么——”
“没时间看风景啦，”莫格说，“影像们正在东面围墙上准备纸翼呢。你的衣服和工具至少半小时前就准备好了。”
“我自己有……”萨布莉尔刚开口，就想起自己的包裹和雪橇被留在甬道底下了，估计早就被殁地坎烧成灰了。
“你需要的东西影像们安排得一样不差，你不需要的东西它们也没落下——你知道，它们本来就热心过度。你穿戴整齐以后就往拜里塞尔去吧。我估计，你是打算去拜里塞尔，没错吧？”
“没错。”萨布莉尔简单地回答道，她觉得莫格的声音多少透着点自命不凡的味道。
“你知道怎么去么？”
萨布莉尔被问住了。不过莫格早就料到了这点，他看起来自我感觉更好了。
“你该不会……呃……连地图都没有吧？”
萨布莉尔摇摇头，她握紧拳头，按捺住弯腰给莫格一巴掌的冲动，也许使劲拽拽他的尾巴也不赖。她已经在书房里搜索了一番，也询问过几个影像，但似乎这屋子里唯一勉强称得上地图的东西就是塔顶那张星图。霍瑞斯上校跟她提起过的那张地图一定还在阿布霍森身上。想到父亲，萨布莉尔突然感到一阵困惑。如果她现在已经成了阿布霍森，那父亲又该怎么称呼呢？也许，很久以前他也有自己的名字，但阿布霍森这一重任渐渐磨灭了他的自我。几天前她的生命还如此明晰，如此不容置疑，但现在，一切都已天翻地覆。萨布莉尔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各种各样的麻烦接踵而来。从理论上说，莫格该为阿布霍森效劳，但与其说他会给她排忧解难，倒不如说他在把她的麻烦清单越拉越长。
“你只会这么酸溜溜的说话么？能不能给出点建设性意见？”萨布莉尔没好气地说。
莫格打个哈欠，露出一截粉红色的小舌头，那条舌头上仿佛凝聚着尖酸刻薄这一“优良”品质的所有精髓，“当然了，我还没说完呢。我认识路，所以你最好带我一起走。”
“带你一起走？”萨布莉尔问道，这句话让她大吃一惊。她松开拳头，弯下腰，感激地在白猫两耳之间挠着，直到莫格闪身避开她的手。
“你得有人盯着才行，”莫格说道，“至少得等你成长为一个真正的阿布霍森。”
“谢谢你，”萨布莉尔说，“不过我还是想要张地图。既然你对这个国家这么熟，不知道你能不能口述一下情况，让我画张简单的地图？”
莫格像不小心吞了团毛线似的咳嗽起来，他扬起小小的脑袋：“就你？画地图？如果你真想要地图，还不如我来画呢。去，到书房给我把笔墨准备好。”
“不管谁动手，画出来的地图能用就行。”萨布莉尔边说边转身，爬上通向书房的长梯。她向下爬时一直仰着头，想看莫格怎么从梯子上爬下来，但她头顶处除了一扇洞开的活板门以外，什么也没有。这时，她下方地面上传来一声充满嘲讽意味的猫叫。萨布莉尔再一次确认了，莫格在两个房间之间来去时似乎不需要借助楼梯或其他设施。
“笔墨伺候。”白猫跳到龙案上，提醒她道，“给我拿厚纸，光滑那面朝上，这样才不会挂着笔尖。”
萨布莉尔依言铺好纸，颇有些不以为然地抄手立在一边。但是，当白猫蹲坐到纸边时，她马上为面前的景象惊奇起来。莫格那形状莫名的影子投在纸上，仿佛一件扔在沙地上的黑袍。他专心致志地微张着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从前爪肉垫里伸出一只闪亮的象牙色猫爪，优雅地蘸了蘸墨水，开始在纸上作画。起初，他敏捷地勾出大略的陆地轮廓，然后开始小心勾画大致的地貌，加入重要的地标，并用一种纤细精巧的字体注上地名。最后，他用一个小图标注出阿布霍森的住所，抬起脑袋，一边舔着爪尖的墨迹，一边欣赏自己的杰作。萨布莉尔等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结束了绘图工作，便在纸上撒了一层吸墨细沙。她聚精会神地端详着地图的每个细节，将古国的地理风貌牢记在心。
“过会儿再看也不迟。”莫格沉默片刻后开口道。这时他的爪子已经光亮如初，而萨布莉尔还俯身端详着地图，几乎要把鼻子贴到纸面上去。“我们时间紧迫，你现在最好马上换上衣服准备动身。记住，动作要快。”
“好的。”萨布莉尔的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但脸上却露出笑容，“谢谢你，莫格。”
影像们在萨布莉尔的房间备齐了各种各样的衣物和工具。四个影像正等在房间里，准备帮萨布莉尔穿戴，打点行装。还没等她走进房间，它们就一拥而上，扯掉她的外套和拖鞋，好在她在影像们冰凉的手伸来之前就敏捷地脱掉了内衣。不过，她很快再次落入它们的手掌。影像们给她套上一件大约是棉质的薄紧身衣，一条松垮垮的衬裤，然后帮她穿上亚麻衬衫和鹿皮束腰外套。她的裤子由细软的皮革剪裁而成，大腿、膝盖、小腿处缀有柔韧的金属片，臀部则由多层布料加厚。毫无疑问，这条裤子本是为骑马设计的。
影像们暂时停下手中的工作。萨布莉尔如释重负地想，这大概就是她的全副装备了。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暴风雨间歇时的平静，影像们片刻之后卷土重来，紧跟着展开第二轮着装攻势。两个影像拉开她的双手，给她套上一件覆有盔甲、从两侧系扣的长衣，另外两个则拿出一双钉底长靴，解开靴带，等在一旁。
萨布莉尔以前从没穿过类似的衣服。虽然它和锁子甲差不多长，但却和她以前在格斗课上穿过的锁子甲不尽相同。一片片互相交叠的缀片仿佛鱼鳞般覆满全身，衬里露出外甲的部分裁剪成条形，一直垂到她膝下，袖口在手腕处开成燕尾形。这身甲胄并非金属打造，更像某种柔化的陶瓷或石头，比金属轻得多，但却不失坚固。一个影像用匕首刺向甲身，只见火星四溅，甲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萨布莉尔本以为那双靴子就能为这场穿衣大战画上句号。但两个影像刚帮她系好鞋带，另两个就继续忙碌起来。一个影像举起一条饰有银色条纹的蓝色头巾。萨布莉尔将它拉到眉前时，才发现那是一顶用和甲胄同样材料做成的软头盔。
另一个影像捧出一件闪耀着微光的外罩。深蓝色的衣料上点缀着零星的银匙图案，整件衣服发着柔光。影像将衣服前后抖了抖，将它套在萨布莉尔头上，随后动作熟练地整理好衣褶。萨布莉尔抚着顺滑柔软的衣料，小心地扯了扯衣角，随即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损坏这貌似脆弱的布料。
最后，她套上剑带和铃带。影像们把这两件东西递给她，却并没有帮她穿戴到位的意思。萨布莉尔小心地调整着铃囊和剑鞘，将它们安排停当。她又感觉到了铃带垂在前胸时那种熟悉的压迫感，以及腰间长剑那让人安心的重量。萨布莉尔转向镜子，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一时忧喜交集。她面前站着一个完全可以独自求生的冒险者，看上去精明强干，老练自如。与其说那个人叫萨布莉尔，倒不如说更像一位如假包换的阿布霍森。
萨布莉尔正看着镜子出神，影像们拉了拉她的袖子，引她望向床的方向：一个开着袋口的皮制背包躺在床上。萨布莉尔上前翻了翻，发现影像们在包里装满了她的旧衣物，包括她父亲的防寒服，她的内衣、外套和裤子。包里还有一些干牛肉和饼干，一个水壶，以及一些小小的皮口袋。每个小口袋都开着袋口，细心地排在背包里，正好可以让她看清袋里的装备：望远镜、硫磺火柴、机械点火器、药草、渔钩渔线、针线包……以及其他许多有用的小东西。那三本从图书馆拿出的书也用防水布细细地包好，套在一个更大的口袋里。
萨布莉尔背上背包，试着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很高兴地发现那身长甲并没有妨碍她的行动——准确地说，她现在完全行动自如。唯一美中不足是，那背包的重量可能会对飞行造成些许影响。她弯腰触了触自己的脚尖，然后站起身来，向影像们道谢。
但影像们已经不在了，面前站着的只有莫格。他神情诡异地穿过房间，昂着头向她走来。
“我准备好了。”萨布莉尔说。
莫格一言不发地在她脚边坐下，做了个很像呕吐的动作。萨布莉尔厌恶地向后跳开几步，但马上停了下来。她看见，莫格从嘴里吐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体，那东西落在地板上，跳了几下，不动了。
“我差点忘了，”莫格说，“如果我跟你一起走，你得把这个带上。”
“什么东西？”萨布莉尔一边问，一边俯身拾起那东西。那是一枚小小的银戒指，戒身上镌着两只银爪，爪间镶着一块红宝石。
“有年头的东西了，”莫格语焉不详地说，“当你需要它时，自然会知道它的用途。”
萨布莉尔用两根手指拈起戒指，将它迎向光亮，举到眼前。无论触觉还是外观，这枚戒指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宝石和戒圈上没有咒印符文，戒身也不带任何魔法气息。萨布莉尔将它套在手指上时，发现它一开始寒冷如冰，但随即开始发热。瞬间，她觉得自己正向一片无边无垠、无始无终的虚空中坠落下去。灯光、周围的景物，一切的一切都归于虚无。但忽然间，各种咒印在她身边同时绽放开来，环卫着她、簇拥着她，于是她不再向虚无中坠落。咒印托起她，将她重新引回自己的身体。真实的世界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肆行魔法。”萨布莉尔低头看着白猫说道，小小的戒指在她手指上反射着隐隐的光芒，“明明是肆行魔法，却又和咒契有关。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当你需要它时，自然会知道它的用途。”莫格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仿佛那是一句不可稍作变通的箴言。但他马上又换回平常的语气，说道，“这些事情你事到临头时再操心吧。来——纸翼已经准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