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被淹没的田地间本有条人工修筑的小路。但现在，这条小路上也积起了齐膝深的水。地面凹陷处的积水足有半人深。只有高架引水渠矗立在这一片黑水上，但它们都是沿东西走向修筑的，没有一条通向村里。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不得不涉水向小村走去。莫格可没有自力更生的美德。他心安理得地伸长身子，趴在萨布莉尔脖子上，活像一条白色的猫皮围巾。
积水和凸凹不平的地面加大了他们前进的难度。一小时，他们才走出不到一里地。而当他们把积水抛在身后，来到小村山脚时，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过现在至少还是白天，萨布莉尔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抬头扫了一眼天空。冬日的阳光矜持清冷，离“炎炎烈日”相去甚远，但即使这样的日光，也足以影响大部分低等亡者的行动。
即使如此，他们向村中攀去时还是保持着高度警惕，手按剑柄，随时准备迎敌。萨布莉尔腾出一只手，搭在铃带上。由山石间凿出的小路经由砖石加固，弯弯曲曲通向丘顶。耐斯托静静地卧在小路尽头。大约三十间木顶砖墙的精巧农舍构成了小村的全貌。有些小屋色彩鲜艳，有些朴素简约，还有些老房子，在历经风雨后呈现出暗淡的灰色。
异样的风声从空气中掠过。偶尔，海那边传来几声海鸥的凄鸣，在高远的天空中久久回荡。除此之外，周围一片死寂。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彼此靠近了些，几乎肩并肩地走过小村的中心街道。他们手里握着剑，紧张地扫视着一扇扇紧闭的门窗。一种让人不安的战栗感从他们后背升起，啮咬着他们的后颈，爬上缀有咒印的前额。萨布莉尔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知道附近有不少低等亡者。它们蛰伏在农舍和地窖里，躲避致命的阳光。
这条街尽头，整个小丘最高的地方，一片精心打点过的草坪中央立着一块咒契石。巨石有一半已经不翼而飞，碎石滚落得满地都是。一具被捆住四肢的尸体躺在咒契石下，咽喉处有一道深长的伤口——正是这个人的牺牲达成血祭，破坏了咒契石。
萨布莉尔在尸体边跪下，打量着崩坏的巨石。祭礼不久前刚刚完成，但通向冥界的门户已经豁然洞开。她清楚地感到，冰冷的冥水已经侵入咒契石边际的空间，正从周围的空气中贪婪地吮吸着生命气息，攫取着温暖。亡者们在生死交界处窥伺，迫不及待地等待夜幕降临，准备逐猎温暖的生命。
如她所料，死者是名咒契师，看上去是三四天前死的。出乎萨布莉尔预料的是，这名咒契师是个中年女性。她肩膀很宽，身体结实，刚开始萨布莉尔错把她当成了男子。只见她双目紧闭，喉头横着一道致命的伤口。短短的褐发上挂着盐末和凝血，纠结成一团。
“这是村子里的医师。”莫格一边说，一边用鼻子碰了碰她胸前的一块铭牌。萨布莉尔拨开绳索，低头看见黄铜铭牌上嵌着一个绿玉雕成的咒印符文。绿玉沾满干涸的血迹。铭牌的主人一死，咒印也成了死印。
“她是三四天前死的，”萨布莉尔说，“石头也是那时候崩坏的。”
塔齐斯顿看了她一眼，神情阴郁地点点头，把视线移回对面的村舍。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握着长剑，但萨布莉尔可以感到，塔齐斯顿整个身体绷得紧紧的，仿佛一只紧压在盒中的弹簧，全神贯注，一触即发。
“不论凶手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她的灵魂都没有被奴役，”萨布莉尔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为什么？”
莫格和塔齐斯顿都没有回答。有那么一瞬间，萨布莉尔萌生了前往冥界当面询问这女人的冲动，但近日来的经历让她理智了不少。她打消了贸然进入冥界的念头，割断女人身上的绳索，把她的遗体摆放端正，让她以侧身熟睡的姿势躺在咒契石前。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医师，”萨布莉尔低声说，“但我希望你能尽早穿过永死之门，永远安息。别了。”
她站起身，在尸体上方画出火葬咒印，同时柔声诵出印名。但是，她的手指突然间抽搐起来，印名随之消散在空气中。崩坏的咒契石那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包围着她，仿佛有人钳住她的手腕，塞住了她的嘴。萨布莉尔前额上沁出一层汗珠，尖锐的痛楚爬遍全身。她双手颤抖，舌头不听使唤，唇干舌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力量流进她的身体，也为咒印注入了活力。她双手不再颤抖，声音重新清亮起来。连祷词刚念完，一星火色就在女人尸体上方亮起。星星之火越燃越烈，变成一簇跃动的火苗，不久成为一团泛着白光的烈焰。火光罩住女人的身体，吞噬了一切。很快，火焰熄灭后的余烬也飘散在海风中。
伸出援手的是塔齐斯顿。他刚才张开五指，轻轻搭在萨布莉尔肩上，见她力量渐强，才收回手臂，退到一旁。萨布莉尔转过身去时，见他盯着周围的建筑，右手搭在剑柄上，仿佛刚才的一切跟他全无关系。
“谢谢你。”萨布莉尔说道。作为咒契师，塔齐斯顿的实力非常惊人，很可能和她不相上下。这使她大感惊奇——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惊奇。他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咒契师的身份，但她一直以为他只知道一些和战斗有关的咒印和法术，换言之，只懂一些低级魔法。
“我们该动身了。”莫格焦虑不安地在附近走来走去，小心地避开咒契石的碎片，“去找条船，赶在日落前出海。”
“港口在这边。”塔齐斯顿用剑指着一个方向，飞快地接口道。萨布莉尔觉得，无论是他还是莫格，都不想再在咒契石旁边逗留下去。话说回来，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虽然现在是白天，但咒契石旁的一切却仿佛在逐渐退色，变得愈发暗淡。草坪失去碧绿的色泽，呈现出一片灰黄。就连附近的影子看起来也浓重得异乎寻常。萨布莉尔想起了裂冠和那个叫做斯若克的怪物。
港口位于山丘正北边。人们可以沿着几条由山石中凿出的山道从山顶一路走到港口，货物则由山顶的升降机直接吊到海边。一座木制栈桥越过碧蓝澄澈的水面，通向一座比这个小丘稍小的孤岛。长长的防波堤一头连着海岸，一头连着那座嶙峋的小岛，保护港口不受风浪侵袭。
港口里一艘船也没有。栈桥的船桩上空空荡荡，港内岸边也没有船只的影子。他们连一只破舢板也没看见。萨布莉尔站在石阶上放眼眺望，一筹莫展。她呆呆地盯着挂满贝类生物的栈桥。海水在栈桥边打着旋涡，鱼群在水下忙忙碌碌，透过蓝色的水面看去，仿佛一大片移动的黑影。莫格坐在她脚边，一言不发，只顾嗅着空气。塔齐斯顿则在她身后更高的地方警戒着。
海浪一刻不停地撞击着山石和木桥。“现在怎么办？”萨布莉尔没精打采地问。她的手臂应合着起伏的波涛的节奏，一下下摇摆着。
莫格迎着风眯起眼睛。“岛上有人，”他说，“岛西南方的小石湾里停着不少船。”
萨布莉尔闻言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清。她打开塔齐斯顿身后的背包，拿出望远镜。塔齐斯顿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整个人和空荡荡的小村一样安静，任她在身后翻来翻去。他又在装傻了，萨布莉尔想，但这次她没有生气。虽然他并不活跃，并不张扬，但他的确帮了自己不少忙。
望远镜证实了莫格的说法。小岛边，两块礁石间的小湾里半掩着几条小船。岛上有人类活动的迹象：几件衣服晾在一块高大的礁石上，正随风飘扬；小岛西南边有六七间简陋的小木屋，其间偶尔有人影穿梭往来。
她把镜头对准防波堤，沿着石堤走向看去。果然，如她所料，防波堤中断开一个豁口，露出堤下汹涌的海面。在靠近小岛那侧的堤上立着几个孤零零的木桩。这两截石堤间原来一定有木桥相连，但现在桥被拆走了。
“村民们好像逃到岛上去了，”萨布莉尔一边说一边放下望远镜，“他们在防波堤中间留了个缺口，利用活水把小岛同陆地隔开。这是专为对付亡者设计的。这么急的海水，我觉得连殁地坎也不敢穿越……”
“那我们就快走吧。”塔齐斯顿焦躁不安地低声说。萨布莉尔转向他，抬头看了看他头顶的天空，知道了他紧张的原因。只见黑压压的雨云正从西南边向小村逼近。虽然现在四周一派平和，但萨布莉尔看见雨云时明白，这正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太阳很快就不能再给他们提供保护，夜晚将提前展开黑色的羽翼。
不用塔齐斯顿再多加催促，萨布莉尔飞快地冲下石梯，向防波堤跑去。塔齐斯顿随她向下奔去，每跑出几步就转头扫视一下身后。莫格也像他一样，不时转过小小的猫脸，留意着小村方向的动静。
他们身后，藏身在阴影中的亡者们扒开窗叶，用空洞的眼睛追随着三人的脚步。防波堤依旧笼罩在阳光中，可怕的流水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堤侧。见此情景，亡者们心有不甘地龇着仅余骸骨的嘴，咬紧腐烂的牙关。离窗户更远的屋角里，一群比阳光投下的影子阴森上万倍的幽影在挫折与恐惧中恼羞成怒地盘旋着。它们知道从它们手中逃走的人是谁。
幽影们选出了一个信使，逼它放弃现世的形体，回冥界报信。一阵无声的尖啸之后，那个影子消失了。它们的主人离这里很远，要去向它汇报，取道冥界是最快捷的方法。一旦穿过重重冥关将消息送到主人手中，送信的仆人也会迎来最终的消亡。但是，它们的主人是不会在乎的。
跑到防波堤豁口前时，他们发现那道豁口至少有五六米宽。海水咄咄逼人地咆哮着，从他们脚下奔流而过。突然，一支箭射在他们身前的堤面上，直直跌入海中。他们这才意识到，这道防波堤处于弓箭手的严密监视之下。
塔齐斯顿一个箭步挡在萨布莉尔身前，举剑在二人面前的空中画了个大圈。萨布莉尔感到他身上散发出咒契魔法的力量。剑尖过处，明亮的线条结成一张闪闪发光的圆形护盾。
又有四支箭从岛上破空而来。其中一支撞上圆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另外三支箭全射空了，不是撞在石头上，就是落进了海里。
“飞箭护盾，”塔齐斯顿气喘吁吁地说，“很有效的法术，但维持不了多久。我们要撤退吗？”
“暂时不必。”萨布莉尔答道。她能感觉到，死亡的力量正在身后的村庄中集结。现在，她已经可以看见岛上的弓手。他们一共只有四人，两人一组，分藏在防波堤尽头处，躲在两块高大的礁石后。四个人都非常年轻。他们看上去局促不安，显然被塔齐斯顿刚才露的那一手给震慑住了。
“住手！”萨布莉尔大声喊道，“我们是朋友！”
对面没有任何回应，但四个弓手也没有再放箭。
“村子的负责人一般怎么称呼？”萨布莉尔飞快地低声向塔齐斯顿问道，她真后悔自己没有多了解些古国的风土人情。
“我们那时候……”塔齐斯顿一边全神贯注地用剑重新勾出护盾的轮廓，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我们那时候管他们叫长老。对，这种规模的村子，负责人就叫长老。”
“我们要见你们的长老！”萨布莉尔向对面喊道，她转身指了指正迅速逼近的雨云，补充道，“我们要在天黑前和长老谈谈！”
“等一会儿！”对面远远传来一声回答。一个弓手从礁石后向岛上的小木屋跑去。在现在的距离上，萨布莉尔认出那些房子原来是船坞之类的建筑。
几分钟后，弓手跑了回来。他身后，一位老者步履蹒跚地穿过岛礁，向这边走来。其他三个弓手看见那老者，纷纷向他低头示礼，同时把手中的箭放回箭袋中。塔齐斯顿见状也撤臂收剑。护盾在空中孤悬了一会儿，终于消散在空气中，只在他们面前留下一道彩虹似的残影。
老者一瘸一拐地沿着防波堤走来时，他们发现他果然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长老”。从他那张瘦小的、爬满皱纹的脸上垂下一部雪白的长须。海风过处，长长的白须像蛛网一样在风中飞舞。他向这边走来时，步态蹒跚，老态龙钟。但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到一丝惧色。也许作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生命的超然让他拥有了无上的勇气。
“你们是谁？”他站在豁口边大声问道，看上去仿佛一位从传说中走出的先知，深橘色的长袍在海风中猎猎飞舞，像一面旗帜，“你们想要什么？”
萨布莉尔刚要回答，塔齐斯顿抢先开口，对那边朗声说道：“在下塔齐斯顿，效忠于您面前这位阿布霍森。请问对陌生人报以箭矢是阁下的待客之道吗？”
老人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用深邃的目光反复打量着萨布莉尔。那睿智的目光仿佛能识破一切谎言，剥去一切伪装。萨布莉尔迎上他的视线，同时从嘴角边对塔齐斯顿挤出话来。
“我好像从没让你代我说话吧？对他友好点不是更好么？再说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
她突然停口。只见长老清清喉咙，向海水中啐了一口唾沫。萨布莉尔一时以为这就是长老的回话，但她见弓手和塔齐斯顿都没有反应，这才知道那个动作并没有其他含义。
“时日艰难，”长老终于开口道，“我们被迫离开温暖怡人的炉火，栖身腥臭的窝棚；离开安逸舒适的家园，忍受腐鱼的恶臭，对抗无情的海风。耐斯托的居民中，已经有很多人撒手人寰，但相对于其他人的命运，死亡已经成为一种解脱。现在很少有陌生人和旅者经过这里。即使偶尔有过客来此，我们也不能仅凭外表就轻信于人。”
“我就是阿布霍森，”萨布莉尔不甚情愿地承认道，“我誓与亡者为敌。”
“我记得，”老人缓缓说道，“我还年轻的时候，阿布霍森曾经来到这里，遣散香料商人唤来的怨灵——愿咒契诅咒那恶徒。阿布霍森，我记得你那身衣服，比深不见底的海水更蓝，缀着银匙纹章……对，还有你那把剑……”
他突然停口不语，仿佛在期待着什么。萨布莉尔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两人之间的沉默长得开始让人尴尬时，塔齐斯顿平静地提醒道：“他想看你的剑。”
“哦。”萨布莉尔应了一声，不禁脸红起来。
显然，她没有更多选择。为了不引起远处那几位弓手的误解，萨布莉尔尽量小心翼翼地抽出剑，高举过顶，将剑刃迎向日光。银色的咒印在剑刃上游走，映着阳光，清晰可辨。
“没错。”长老长叹一声，佝偻的双肩随之松弛下来，“就是这把剑。我记得那咒印。她就是阿布霍森。”
他转过身，步履蹒跚地一边喊话，一边向弓手们走去。苍老的呼声仿佛一首古老的渔歌：“来呀，你们四个！快点把桥搭起来迎接贵客！救星终于来了！”
萨布莉尔听到最后一句，转头扫了塔齐斯顿一眼，扬了扬眉毛。她没料到的是，塔齐斯顿大大方方地迎上她的视线。
“根据传统，你这样有身份的人该由随行侍者代为通报。”他平静地说，“对我来说，和你一起行动时最合适的身份就是你的侍从。否则其他人可能会误会我们的关系，以为我们是私奔的情侣。将你的家姓和我的名字相提并论对树立你在公众中的威信有害无益。你懂了吗？”
“啊。”萨布莉尔吞吞吐吐地说，脸上那片难堪的红晕渐渐蔓延到了脖子上。萨布莉尔觉得自己仿佛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普瑞昂蒂小姐的冷嘲热讽之下。她以前从没想过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们两人一起旅行的事。在安塞斯蒂尔，与陌生男子同行显然是不可取的。但这里是古国，她曾以为界墙内的一切都和墙外有着天壤之别。可是，现在看来，也许有些事情无论在哪里都是始终如一的。
“这是你的第二百零七课。”莫格的声音突然从她脚边传来，“表现真差劲。满分十分，你只得三分……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新鲜的鳕鱼？来条小小的活鱼该多妙，活蹦乱跳的小鱼儿——”
“安静！”萨布莉尔打断了他，“过一会儿你最好别说话，假装是只真猫。”
“很好，夫人。我是说，阿布霍森。”莫格一边走到塔齐斯顿脚边坐下，一边回敬道。
萨布莉尔正准备报之以颜色，突然看见塔齐斯顿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塔齐斯顿在笑？萨布莉尔惊讶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过，不一会儿，她的注意力就被那四名弓手吸引了过去。他们抱来一块长木板，将它放倒在豁口上。木板落在他们脚前时，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请快点过来，”其他人固定木板时，长老说道，“村里现在有很多堕落生物。天色也快要暗下来了。”
果不其然。他说话时，云影已经投在他们身上。咸湿的海风中搀杂进暴雨将至前的气息。不等长老多加催促，萨布莉尔就快步跑上木板。莫格马上跟着她奔了过去，塔齐斯顿走在最后。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积水和凸凹不平的地面加大了他们前进的难度。一小时，他们才走出不到一里地。而当他们把积水抛在身后，来到小村山脚时，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过现在至少还是白天，萨布莉尔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抬头扫了一眼天空。冬日的阳光矜持清冷，离“炎炎烈日”相去甚远，但即使这样的日光，也足以影响大部分低等亡者的行动。
即使如此，他们向村中攀去时还是保持着高度警惕，手按剑柄，随时准备迎敌。萨布莉尔腾出一只手，搭在铃带上。由山石间凿出的小路经由砖石加固，弯弯曲曲通向丘顶。耐斯托静静地卧在小路尽头。大约三十间木顶砖墙的精巧农舍构成了小村的全貌。有些小屋色彩鲜艳，有些朴素简约，还有些老房子，在历经风雨后呈现出暗淡的灰色。
异样的风声从空气中掠过。偶尔，海那边传来几声海鸥的凄鸣，在高远的天空中久久回荡。除此之外，周围一片死寂。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彼此靠近了些，几乎肩并肩地走过小村的中心街道。他们手里握着剑，紧张地扫视着一扇扇紧闭的门窗。一种让人不安的战栗感从他们后背升起，啮咬着他们的后颈，爬上缀有咒印的前额。萨布莉尔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知道附近有不少低等亡者。它们蛰伏在农舍和地窖里，躲避致命的阳光。
这条街尽头，整个小丘最高的地方，一片精心打点过的草坪中央立着一块咒契石。巨石有一半已经不翼而飞，碎石滚落得满地都是。一具被捆住四肢的尸体躺在咒契石下，咽喉处有一道深长的伤口——正是这个人的牺牲达成血祭，破坏了咒契石。
萨布莉尔在尸体边跪下，打量着崩坏的巨石。祭礼不久前刚刚完成，但通向冥界的门户已经豁然洞开。她清楚地感到，冰冷的冥水已经侵入咒契石边际的空间，正从周围的空气中贪婪地吮吸着生命气息，攫取着温暖。亡者们在生死交界处窥伺，迫不及待地等待夜幕降临，准备逐猎温暖的生命。
如她所料，死者是名咒契师，看上去是三四天前死的。出乎萨布莉尔预料的是，这名咒契师是个中年女性。她肩膀很宽，身体结实，刚开始萨布莉尔错把她当成了男子。只见她双目紧闭，喉头横着一道致命的伤口。短短的褐发上挂着盐末和凝血，纠结成一团。
“这是村子里的医师。”莫格一边说，一边用鼻子碰了碰她胸前的一块铭牌。萨布莉尔拨开绳索，低头看见黄铜铭牌上嵌着一个绿玉雕成的咒印符文。绿玉沾满干涸的血迹。铭牌的主人一死，咒印也成了死印。
“她是三四天前死的，”萨布莉尔说，“石头也是那时候崩坏的。”
塔齐斯顿看了她一眼，神情阴郁地点点头，把视线移回对面的村舍。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握着长剑，但萨布莉尔可以感到，塔齐斯顿整个身体绷得紧紧的，仿佛一只紧压在盒中的弹簧，全神贯注，一触即发。
“不论凶手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她的灵魂都没有被奴役，”萨布莉尔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为什么？”
莫格和塔齐斯顿都没有回答。有那么一瞬间，萨布莉尔萌生了前往冥界当面询问这女人的冲动，但近日来的经历让她理智了不少。她打消了贸然进入冥界的念头，割断女人身上的绳索，把她的遗体摆放端正，让她以侧身熟睡的姿势躺在咒契石前。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医师，”萨布莉尔低声说，“但我希望你能尽早穿过永死之门，永远安息。别了。”
她站起身，在尸体上方画出火葬咒印，同时柔声诵出印名。但是，她的手指突然间抽搐起来，印名随之消散在空气中。崩坏的咒契石那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包围着她，仿佛有人钳住她的手腕，塞住了她的嘴。萨布莉尔前额上沁出一层汗珠，尖锐的痛楚爬遍全身。她双手颤抖，舌头不听使唤，唇干舌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力量流进她的身体，也为咒印注入了活力。她双手不再颤抖，声音重新清亮起来。连祷词刚念完，一星火色就在女人尸体上方亮起。星星之火越燃越烈，变成一簇跃动的火苗，不久成为一团泛着白光的烈焰。火光罩住女人的身体，吞噬了一切。很快，火焰熄灭后的余烬也飘散在海风中。
伸出援手的是塔齐斯顿。他刚才张开五指，轻轻搭在萨布莉尔肩上，见她力量渐强，才收回手臂，退到一旁。萨布莉尔转过身去时，见他盯着周围的建筑，右手搭在剑柄上，仿佛刚才的一切跟他全无关系。
“谢谢你。”萨布莉尔说道。作为咒契师，塔齐斯顿的实力非常惊人，很可能和她不相上下。这使她大感惊奇——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惊奇。他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咒契师的身份，但她一直以为他只知道一些和战斗有关的咒印和法术，换言之，只懂一些低级魔法。
“我们该动身了。”莫格焦虑不安地在附近走来走去，小心地避开咒契石的碎片，“去找条船，赶在日落前出海。”
“港口在这边。”塔齐斯顿用剑指着一个方向，飞快地接口道。萨布莉尔觉得，无论是他还是莫格，都不想再在咒契石旁边逗留下去。话说回来，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虽然现在是白天，但咒契石旁的一切却仿佛在逐渐退色，变得愈发暗淡。草坪失去碧绿的色泽，呈现出一片灰黄。就连附近的影子看起来也浓重得异乎寻常。萨布莉尔想起了裂冠和那个叫做斯若克的怪物。
港口位于山丘正北边。人们可以沿着几条由山石中凿出的山道从山顶一路走到港口，货物则由山顶的升降机直接吊到海边。一座木制栈桥越过碧蓝澄澈的水面，通向一座比这个小丘稍小的孤岛。长长的防波堤一头连着海岸，一头连着那座嶙峋的小岛，保护港口不受风浪侵袭。
港口里一艘船也没有。栈桥的船桩上空空荡荡，港内岸边也没有船只的影子。他们连一只破舢板也没看见。萨布莉尔站在石阶上放眼眺望，一筹莫展。她呆呆地盯着挂满贝类生物的栈桥。海水在栈桥边打着旋涡，鱼群在水下忙忙碌碌，透过蓝色的水面看去，仿佛一大片移动的黑影。莫格坐在她脚边，一言不发，只顾嗅着空气。塔齐斯顿则在她身后更高的地方警戒着。
海浪一刻不停地撞击着山石和木桥。“现在怎么办？”萨布莉尔没精打采地问。她的手臂应合着起伏的波涛的节奏，一下下摇摆着。
莫格迎着风眯起眼睛。“岛上有人，”他说，“岛西南方的小石湾里停着不少船。”
萨布莉尔闻言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清。她打开塔齐斯顿身后的背包，拿出望远镜。塔齐斯顿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整个人和空荡荡的小村一样安静，任她在身后翻来翻去。他又在装傻了，萨布莉尔想，但这次她没有生气。虽然他并不活跃，并不张扬，但他的确帮了自己不少忙。
望远镜证实了莫格的说法。小岛边，两块礁石间的小湾里半掩着几条小船。岛上有人类活动的迹象：几件衣服晾在一块高大的礁石上，正随风飘扬；小岛西南边有六七间简陋的小木屋，其间偶尔有人影穿梭往来。
她把镜头对准防波堤，沿着石堤走向看去。果然，如她所料，防波堤中断开一个豁口，露出堤下汹涌的海面。在靠近小岛那侧的堤上立着几个孤零零的木桩。这两截石堤间原来一定有木桥相连，但现在桥被拆走了。
“村民们好像逃到岛上去了，”萨布莉尔一边说一边放下望远镜，“他们在防波堤中间留了个缺口，利用活水把小岛同陆地隔开。这是专为对付亡者设计的。这么急的海水，我觉得连殁地坎也不敢穿越……”
“那我们就快走吧。”塔齐斯顿焦躁不安地低声说。萨布莉尔转向他，抬头看了看他头顶的天空，知道了他紧张的原因。只见黑压压的雨云正从西南边向小村逼近。虽然现在四周一派平和，但萨布莉尔看见雨云时明白，这正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太阳很快就不能再给他们提供保护，夜晚将提前展开黑色的羽翼。
不用塔齐斯顿再多加催促，萨布莉尔飞快地冲下石梯，向防波堤跑去。塔齐斯顿随她向下奔去，每跑出几步就转头扫视一下身后。莫格也像他一样，不时转过小小的猫脸，留意着小村方向的动静。
他们身后，藏身在阴影中的亡者们扒开窗叶，用空洞的眼睛追随着三人的脚步。防波堤依旧笼罩在阳光中，可怕的流水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堤侧。见此情景，亡者们心有不甘地龇着仅余骸骨的嘴，咬紧腐烂的牙关。离窗户更远的屋角里，一群比阳光投下的影子阴森上万倍的幽影在挫折与恐惧中恼羞成怒地盘旋着。它们知道从它们手中逃走的人是谁。
幽影们选出了一个信使，逼它放弃现世的形体，回冥界报信。一阵无声的尖啸之后，那个影子消失了。它们的主人离这里很远，要去向它汇报，取道冥界是最快捷的方法。一旦穿过重重冥关将消息送到主人手中，送信的仆人也会迎来最终的消亡。但是，它们的主人是不会在乎的。
跑到防波堤豁口前时，他们发现那道豁口至少有五六米宽。海水咄咄逼人地咆哮着，从他们脚下奔流而过。突然，一支箭射在他们身前的堤面上，直直跌入海中。他们这才意识到，这道防波堤处于弓箭手的严密监视之下。
塔齐斯顿一个箭步挡在萨布莉尔身前，举剑在二人面前的空中画了个大圈。萨布莉尔感到他身上散发出咒契魔法的力量。剑尖过处，明亮的线条结成一张闪闪发光的圆形护盾。
又有四支箭从岛上破空而来。其中一支撞上圆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另外三支箭全射空了，不是撞在石头上，就是落进了海里。
“飞箭护盾，”塔齐斯顿气喘吁吁地说，“很有效的法术，但维持不了多久。我们要撤退吗？”
“暂时不必。”萨布莉尔答道。她能感觉到，死亡的力量正在身后的村庄中集结。现在，她已经可以看见岛上的弓手。他们一共只有四人，两人一组，分藏在防波堤尽头处，躲在两块高大的礁石后。四个人都非常年轻。他们看上去局促不安，显然被塔齐斯顿刚才露的那一手给震慑住了。
“住手！”萨布莉尔大声喊道，“我们是朋友！”
对面没有任何回应，但四个弓手也没有再放箭。
“村子的负责人一般怎么称呼？”萨布莉尔飞快地低声向塔齐斯顿问道，她真后悔自己没有多了解些古国的风土人情。
“我们那时候……”塔齐斯顿一边全神贯注地用剑重新勾出护盾的轮廓，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我们那时候管他们叫长老。对，这种规模的村子，负责人就叫长老。”
“我们要见你们的长老！”萨布莉尔向对面喊道，她转身指了指正迅速逼近的雨云，补充道，“我们要在天黑前和长老谈谈！”
“等一会儿！”对面远远传来一声回答。一个弓手从礁石后向岛上的小木屋跑去。在现在的距离上，萨布莉尔认出那些房子原来是船坞之类的建筑。
几分钟后，弓手跑了回来。他身后，一位老者步履蹒跚地穿过岛礁，向这边走来。其他三个弓手看见那老者，纷纷向他低头示礼，同时把手中的箭放回箭袋中。塔齐斯顿见状也撤臂收剑。护盾在空中孤悬了一会儿，终于消散在空气中，只在他们面前留下一道彩虹似的残影。
老者一瘸一拐地沿着防波堤走来时，他们发现他果然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长老”。从他那张瘦小的、爬满皱纹的脸上垂下一部雪白的长须。海风过处，长长的白须像蛛网一样在风中飞舞。他向这边走来时，步态蹒跚，老态龙钟。但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到一丝惧色。也许作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生命的超然让他拥有了无上的勇气。
“你们是谁？”他站在豁口边大声问道，看上去仿佛一位从传说中走出的先知，深橘色的长袍在海风中猎猎飞舞，像一面旗帜，“你们想要什么？”
萨布莉尔刚要回答，塔齐斯顿抢先开口，对那边朗声说道：“在下塔齐斯顿，效忠于您面前这位阿布霍森。请问对陌生人报以箭矢是阁下的待客之道吗？”
老人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用深邃的目光反复打量着萨布莉尔。那睿智的目光仿佛能识破一切谎言，剥去一切伪装。萨布莉尔迎上他的视线，同时从嘴角边对塔齐斯顿挤出话来。
“我好像从没让你代我说话吧？对他友好点不是更好么？再说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
她突然停口。只见长老清清喉咙，向海水中啐了一口唾沫。萨布莉尔一时以为这就是长老的回话，但她见弓手和塔齐斯顿都没有反应，这才知道那个动作并没有其他含义。
“时日艰难，”长老终于开口道，“我们被迫离开温暖怡人的炉火，栖身腥臭的窝棚；离开安逸舒适的家园，忍受腐鱼的恶臭，对抗无情的海风。耐斯托的居民中，已经有很多人撒手人寰，但相对于其他人的命运，死亡已经成为一种解脱。现在很少有陌生人和旅者经过这里。即使偶尔有过客来此，我们也不能仅凭外表就轻信于人。”
“我就是阿布霍森，”萨布莉尔不甚情愿地承认道，“我誓与亡者为敌。”
“我记得，”老人缓缓说道，“我还年轻的时候，阿布霍森曾经来到这里，遣散香料商人唤来的怨灵——愿咒契诅咒那恶徒。阿布霍森，我记得你那身衣服，比深不见底的海水更蓝，缀着银匙纹章……对，还有你那把剑……”
他突然停口不语，仿佛在期待着什么。萨布莉尔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两人之间的沉默长得开始让人尴尬时，塔齐斯顿平静地提醒道：“他想看你的剑。”
“哦。”萨布莉尔应了一声，不禁脸红起来。
显然，她没有更多选择。为了不引起远处那几位弓手的误解，萨布莉尔尽量小心翼翼地抽出剑，高举过顶，将剑刃迎向日光。银色的咒印在剑刃上游走，映着阳光，清晰可辨。
“没错。”长老长叹一声，佝偻的双肩随之松弛下来，“就是这把剑。我记得那咒印。她就是阿布霍森。”
他转过身，步履蹒跚地一边喊话，一边向弓手们走去。苍老的呼声仿佛一首古老的渔歌：“来呀，你们四个！快点把桥搭起来迎接贵客！救星终于来了！”
萨布莉尔听到最后一句，转头扫了塔齐斯顿一眼，扬了扬眉毛。她没料到的是，塔齐斯顿大大方方地迎上她的视线。
“根据传统，你这样有身份的人该由随行侍者代为通报。”他平静地说，“对我来说，和你一起行动时最合适的身份就是你的侍从。否则其他人可能会误会我们的关系，以为我们是私奔的情侣。将你的家姓和我的名字相提并论对树立你在公众中的威信有害无益。你懂了吗？”
“啊。”萨布莉尔吞吞吐吐地说，脸上那片难堪的红晕渐渐蔓延到了脖子上。萨布莉尔觉得自己仿佛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普瑞昂蒂小姐的冷嘲热讽之下。她以前从没想过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们两人一起旅行的事。在安塞斯蒂尔，与陌生男子同行显然是不可取的。但这里是古国，她曾以为界墙内的一切都和墙外有着天壤之别。可是，现在看来，也许有些事情无论在哪里都是始终如一的。
“这是你的第二百零七课。”莫格的声音突然从她脚边传来，“表现真差劲。满分十分，你只得三分……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新鲜的鳕鱼？来条小小的活鱼该多妙，活蹦乱跳的小鱼儿——”
“安静！”萨布莉尔打断了他，“过一会儿你最好别说话，假装是只真猫。”
“很好，夫人。我是说，阿布霍森。”莫格一边走到塔齐斯顿脚边坐下，一边回敬道。
萨布莉尔正准备报之以颜色，突然看见塔齐斯顿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塔齐斯顿在笑？萨布莉尔惊讶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过，不一会儿，她的注意力就被那四名弓手吸引了过去。他们抱来一块长木板，将它放倒在豁口上。木板落在他们脚前时，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请快点过来，”其他人固定木板时，长老说道，“村里现在有很多堕落生物。天色也快要暗下来了。”
果不其然。他说话时，云影已经投在他们身上。咸湿的海风中搀杂进暴雨将至前的气息。不等长老多加催促，萨布莉尔就快步跑上木板。莫格马上跟着她奔了过去，塔齐斯顿走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