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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狄怡‧瓦希斯说想带孩子来的。
虽然不是只有她想这么做。她丈夫柯帝斯很快就发现，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盘算的。狄怡的表妹莎莉，还有梅丝‧弗朗西斯，夏亚‧威塞斯，瑟丝‧考利，爱莉‧铎德，甚至怀孕的护士玛蒂‧莱特—整天叽叽喳喳，紧张兮兮的玛蒂‧莱特—都对自己的丈夫说同样的话。这简直是伏击，这些女人左右夹击，软硬兼施，一派坚持到底，绝不容丈夫拒绝的老婆风范：晒几个钟头太阳嘛，她们都这么说，趁着躺在床上、洗着碗盘或准备送小孩出门上学的时候。有什么关系嘛？我们这次带小孩一起去！
而且他们以前又不是没带女儿去过墙外，狄怡提醒他。这时女儿已上床睡觉，他俩在厨房共享静谧时刻。上一次啊，她说—多久以前了？—他们去绿野庆祝妮蒂亚的生日。那时希丽还是个小娃娃，而妮蒂亚走到哪里都拖着那条脏兮兮的毯子。在泄洪道底下的那段祥静时光，还有那些蝴蝶。他记得吗？那些蝴蝶宛如漂浮在一条空中之河，鲜丽的翅膀往下一拍，然后再次扬起，还有一只吓了大家一跳，竟停在妮蒂亚的鼻子上。狄怡说：像那样的事情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吗？那甜蜜自由的感觉，一双小女儿笑了又笑，远离警报响起的时刻，未来还很遥远，蓝色的天空宛如天堂，高挂他们头顶，他们一家四口一起在墙外。那里是绿区，那倒是，她也没否认，可是他们站在那里就看得见周围的防线，岗楼、哨兵，以及架着弯弯曲曲尖锐铁丝网的围墙。而这些事情又是由谁决定的？谁决定某个区域在哪里结束，而另一个区域又从哪里开始起算？到北部农业区郊游又有什么不同，说真的，就会比较危险吗？库洛会去，还有提夫第也会去（她还来不及制止自己，这个名字就从嘴巴里跳了出来，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要是有情况发生，那里也有护箱，可是能有什么情况呢？在夏季的大白天里？陷阱已经好几个月没捕到任何东西了，那附近连呆呆鬼都没有了，大家都这么说。在阳光下玩几个钟头，远离城市的灰黯与阴郁。在田野里来个夏日野餐。她只有这个小小的要求。
他可以答应吗，就这件小事？为了女儿？为什么不直接说出口呢。他愿不愿意为她，为深爱他的妻子做这件事？
于是就这样，两天后，在闷热的七月早晨，温度已飙升到三十度几度，并继续逼近三十八度的这个早晨，三十二岁的北部农业区领班柯帝斯‧瓦希斯，把父亲那把装着三发子弹（另三发子弹被他父亲用掉了）的点三八旧手枪插在腰际，坐在满载好几家人的交通车上：不只是夫妇，还有小孩。妮蒂亚和希丽，以及她们的表哥卡尔森；卡尔森已经十二岁，但是很瘦小，一双腿还在座位上晃啊晃的，离地三吋。威塞斯家的双胞胎巴博和唐肯；弗朗西斯家的两姐妹蕾娜和珠儿坐在后面，才可以不理会那些男生；年龄还小的珍妮‧阿普格坐在哥哥冈纳的腿上；莱特家的两兄妹迪恩和爱美莉亚年纪大得可以表现出一脸无聊，困窘的模样；梅丽‧铎德和她的小弟弟赛奇，以及还装在婴儿篮里的刘易斯‧考利；黎思‧库摩，达许‧马丁内兹和辛迪苏‧鲍汀。总共十七个人，塞满一车，孩子们散发的热气和喧闹，让瓦希斯觉得像是一群嗡嗡叫的蜜蜂。妻子陪丈夫一起去耕作是很平常的事，特别是在收获时期，每个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可是眼前的情况却是前所未见。就连巴士开出大门，老旧的柴油引擎轰隆隆噗嗤嗤，疲乏的底盘在他们脚底下摇摇晃晃，都让瓦希斯有不同于以往的感觉。沉闷炎热的工作突然变成一场盛会；就在这一天，一项充满希望的新传统诞生了。他们以前怎么从没想到过，带孩子出来会让日子变得特别起来？
经过水库、加油站和围墙防线，哨兵挥手让他们通过，车子一直往前开，往前开，开进山谷，开进七月清晨金灿的阳光里。女人家们带着大篮子和补给品，坐在后面聊天说笑；有个妈妈—除了爱莉‧铎德还会有谁—想让孩子们一起合唱德州国歌（这是唯一一首大家都会唱的歌：得克萨斯，我们的得克萨斯！天佑吾国！得克萨斯！我们的得克萨斯！如此美妙！如此伟大！）但没有成功，于是孩子们分成一群群在互相较劲：年龄较大的女生窃窃私语，咯咯笑，故意无视男生的存在，男生则刻意假装不在乎；年龄比较小的在椅子上蹦蹦跳，沿着走道冲来冲去互相进攻。坐在前面的男人还是像平常一样，不敢掉以轻心，沉默不语，只偶尔交换担忧的眼神，或挑起一边眉毛：我们给自己惹来了什么麻烦啊？他们是在农野耕作的男人，双手因劳动而变厚，头发剪得短短的，指甲底下一圈半月形的泥巴，没蓄胡子。瓦希斯从口袋里掏出定时器来查看时间：七点零五分。距警报响起十一个钟头，距最后一班交通车还有十二个钟头，距天黑则是十三个钟头。注意时钟，了解最近的护箱位置。若有疑，快跑！这些字句铭刻在他的意识里，宛如童谣，也宛如修女的祷词，永远抹不去。瓦希斯扭过身子，迎上狄怡的目光。她把希丽抱在腿上，小女孩的鼻子贴在窗上，看着外面飞掠而过的世界。狄怡对他露出疲惫的微笑，无声地说：谢谢你。希丽开始跳啊跳的，愉快地晃着膝盖。这小女孩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窗外，快乐地吱吱叫。谢谢你。
这时，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到了。透过交通车的挡风玻璃，北部农业区的田野跃现眼前，一畦畦庄稼拼凑而成的广袤农地在他们下方延伸开来，宛如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百衲被：玉米和小麦，棉花和豆子，稻米、大豆和燕麦。一万五千英亩的农地，被千陌纵横的泥土路连接起来，田地边缘是白杨木与橡木组成的防风林；岗楼，有着蓄水池与管线网的汲水屋，以及每隔一定距离就出现的护箱，标示护箱位置的高大橘色旗帜，在无风的空气中显得垂头丧气。瓦希斯很清楚护箱的位置，但他也知道，在玉米高长的时期，没有旗帜是很难立刻找到的。
他站起来，走到前面，狄怡的哥哥纳山—大家都叫他库洛—站在驾驶后面。瓦希斯是领班，但是身为资深国安卫队队员的库洛才是真正负责指挥的人。
「看来我们会有愉快的一天。」瓦希斯说。
库洛耸耸肩，但什么都没说。和农野的所有工作人员一样，他有什么就穿什么：缝了补丁的牛仔裤，领口与手肘都磨得快破的卡其衫，外面罩着亮橘色的塑料背心，背后印有「德州交通部」字样。他胸前端着一把来复枪，配备有红外线夜视镜的长枪管点三○／○六步枪，大腿的枪带上还有一把改装过的点四五手枪。来复枪是标准装备，但是点四五很特殊，是以前的军方或警方用枪，有上过油的黑色漆面和擦得发亮的木柄。他甚至帮这把枪取了名字，叫「丫头」。你一定得有门路才能弄到这样的武器，而瓦希斯不需要花太多脑筋就想得出来那门道是谁。提夫第干买卖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瓦希斯仅有三发子弹的点三八手枪，相较之下简直是寒酸，但是他根本负担不起像库洛那样的东西。
「你大可以推说是狄怡的点子。」库洛说。
「所以你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他的大舅子哼笑了一声。库洛的这个表情和妹妹像得惊人，但并不是因为两人长得像，而是某种只有瓦希斯才能察觉得到的细微神态。事实上，大部分的人都说他俩长得还真不像。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你和我一样心知肚明。只要狄怡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你就收起你的胆量，放弃了。」
巴士砰一声，震得人骨头都痛了。瓦希斯想办法保持平衡站直身体。在他背后，孩子们兴奋尖叫。
「嘿，达儿，」库洛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啊？」
开车的老太太啧啧地哼了一声，教达儿要怎么开车，等同于宣战。开交通车的都是老太太，通常都是寡妇；这不是什么明文的规定，不过实际情况就是如此。脸上永远蹙着眉头的达儿是个很难应付的传奇人物，简直是有史以来最蛮横不讲理的女人。她用脖上挂着的码表来计时，就算只晚了一分钟，她也会毫不留情地开走最后一班交通车，放你一个人站在巴士卷起的尘土里。曾经有农野工人，而且不只一个，因为这样而被迫待在护箱里过夜，吓得魂飞魄散，熬过一分钟又一分钟，直到天亮。
「一整车的小孩，我的天哪。这么吵，我简直没办法思考。」达儿瞄了一眼挂在挡风玻璃上方那个有凹痕的镜子，「行行好吧，你们后面安静点！唐肯‧威塞斯，马上给我从椅子上下来！别以为我看不见你，珠儿‧弗朗西斯！没错，」她用冷冰冰的眼神警告，「我说的就是妳，小姑娘。妳别再扮鬼脸了！」
所有人突然安静下来，就连太太们也噤声了。可是等达儿把目光转回马路上，瓦希斯就发现她生气是装出来的，她要是不假装绷着脸，肯定会笑出来。
库洛把大大的手掌搭在瓦希斯肩上。「放轻松点，瓦仔。让大家都好好享受这一天吧。」
「我说我担心了吗？」
库洛一脸认真。「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希望提夫第来。我懂，好吗？可是他是我最好的手下。不管你怎么说，那家伙真的可以打中三百码外的倒吊鬼。」
瓦希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想着提夫第的事。可是库洛既然提到这个话题，他不由得怀疑自己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
「所以你觉得我们需要他。」
库洛耸耸肩。「像这样的夏季白日，我们应该不会碰上问题的。我只是格外小心而已。她们也是我的女儿，你知道的。」他咧嘴一笑，打破沉重的气氛。「只要狄怡别习惯成自然就好了。为了让她办成这个小小的派对，我可欠了五十个人情哪，告诉她是我讲的。」
巴士开进集合场。最后一批清野员从玉米田里现身，身穿衬有厚垫的衣服，厚厚的手套，头盔还有笼子罩住脸，各式各样的武器挂在身上：猎枪、来复枪、手枪，甚至还有人带着大刀。库洛叫孩子们待在车上，要等宣布一切安全之后才准离开巴士。大人们开始忙着拿出装备时，提夫第从车顶的平台下来，和库洛在巴士后面，一起与负责清野工作的国安卫队队员，一个叫迪隆的家伙交谈。迪隆队上的其他队员，八男四女，已经走到汲水房旁边的水渠去汲水了。
库洛走回瓦希斯和其他人等待的地方。太阳已经灼热耀眼，清晨的湿气消散了。
「一乾二净—连防风林也是。」他对着瓦希斯眨眨眼。「狄怡得要多谢谢我啰。」
库洛话还没说完，孩子们就从座位上跳起来，冲下巴士，让出位子给准备回城里的清野员。看着孩子们在田野上散开来，身体和脸蛋都洋溢兴奋的光彩，瓦希斯霎时呆住了，心头涌起一波波的回忆。对很多人—特别是年龄最小的那几个孩子来说，这天的远足是他们第一次来到高墙之外的旅行。他打从开始就知道。但是亲眼目睹这一刻，却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吸进肺里的空气感觉有所不同吗？他想，还有晒在脸上的阳光，踏在脚下的泥土？多年前，他第一次走下交通车时，对这一切也都有不同的感受吗？当然是有所不同啦，来到墙外，等于探索一个疆界无限的世界—一个你知道存在，却不相信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世界。他想起当时心中的感觉，身体彷佛失去重力一般的喜悦，但也觉得害怕，犹如身在梦境，梦见自己拥有飞翔的天赋，但飞啊飞的，却无法落地。
在岗楼旁边，福特和崔斯插好杆子，竖起遮阳篷；女人家们忙着摆桌椅和食物。戴着大草帽遮住脸的爱莉‧铎德，已经想要把几个孩子组织起来玩游戏了。这一切和狄怡当初盘算带孩子出来玩的时候设想的一样。
「很棒，对不对？」
瓦希斯的表弟阿堤站在他旁边，胸前抱着一个篮子。身高超过六呎，一张忧伤窄脸的他，总让瓦希斯联想到长相格外悲伤的狗。在他们背后，达儿按了三下喇叭，油烟一扬，车子就开走了。
「我提过我第一次出来的情形吗？」
「我想没有。」
「相信我，」阿提摇摇头，让瓦希斯知道他不想多说，「那还真精彩。」
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之后，库洛在遮阳篷下面召集所有的小孩，重申他们早就已经知道的规则。首先，库洛说，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同伴。同伴可以是任何人，兄弟姐妹或朋友都可以，但是你一定要有伴，而且一定要随时和同伴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事。岗楼底下的空地很安全，在那个范围里，你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但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都不准进到玉米田里。还有，南端的那排树也在许可范围之外。
现在，你们看见那些旗子了吗？库洛指着田野问。橘色的，竖在那里的旗子？有谁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六、七只手举起来。库洛的目光扫了一圈，落在达许‧马丁内兹身上。七岁的他瘦巴巴的，一头茂密的黑发，在库洛的目光之下，突然吓呆了。他坐在梅丽‧铎德和黎思‧库摩之间，那两个女孩手掩着口，忍住不笑。护箱？小男生鼓起勇气回答。没错，库洛点点头回答。那就是护箱的位置。现在告诉我，他接着对所有的人说，要是警报响了，你们该怎么做？
快跑！有人说，接着此起彼落，快跑！
「跑去哪里？」库洛问。
这回大伙儿齐声回答。「跑到护箱去！」
他露出微笑。「很好。我们开始玩吧！」
孩子们一哄而散，只剩下那几个十几岁的孩子，故意在遮阳篷多逗留一会儿，和年龄比较小的孩子保持距离。但瓦希斯知道，就算是这些大孩子，也会奔向阳光的。女人家们开始玩牌，拿出毛线来打，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各忙各的，躲在遮阳篷的荫影里看着孩子，拚命朝脸搧风消热。瓦希斯召集男人，分发盐片；尽管不时喝水，但是在大太阳底下工作的人还是有脱水的危险。他们在帮浦底下装好一罐罐的水。对他们，并不需要再解释工作内容。剪除玉米雄蕊的工作很费力，但却也是他们做过许多次的简单任务。每隔三排玉米，就有一排种来培育另一品种的玉米。这一排的玉米必须摘除雄蕊，以免自体授粉结果。到了收获季节，这一排玉米会长出新的混种品种，更具有生命力，可以用来作为来年播植的种子。多年前，瓦希斯的父亲第一次对他解说这个过程时，他觉得很兴奋，甚至觉得这工作隐隐带有几分色情意味。毕竟，他们的工作是繁殖过程的一部分，虽然繁殖的只是玉米。可是这工作的肢体劳顿—在炙热烈阳下劳动多时，如雨般纷纷飘下的花粉沾得满脸满手，昆虫在脑袋旁边嗡嗡转，想方设法找机会钻进耳朵、鼻子和嘴巴—很快就让他打消了这些奇思异想。在农地干活的第一个星期，就有个人因为中暑而倒地不起。瓦希斯记不得那人是谁，也想不起来他后来怎么样了。大伙儿就只是把他抬上下一班交通车，就回去干活了。那人很可能已经死了。
戴上厚重的手套，宽边的草帽，长袖衬衫扣在手腕上，这批男人整装待发时已满身大汗了。瓦希斯凝望岗楼，提夫第已经在那上面就位，拿着望远镜观察林木线。库洛说得没错，提夫第是该站在那上面的人。无论提夫第‧拉蒙特的其他传闻是否属实，他当射手的本领绝对无可辩驳。然而，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听到有人提起这人的名字，瓦希斯心中依旧再次燃起怒火。老实说，时间的流逝，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流逝的每一年，都让波兹未能拥有的人生再添一年。为什么提夫第就该长大成人，而波兹却不行？在思虑比较缜密的时候，瓦希斯会知道自己的情感反应很不理性。在那个攸关生死的夜晚，提夫第或许是煽风点火起头的人，但是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说不，那么波兹就不会死了。然而，不管狄怡怎么说，不管库洛或提夫第自己怎么说—他此时此刻正端着来复枪扫视林线，默默保护着瓦希斯的孩子—还是无法说服瓦希斯相信，提夫第不该是唯一要受谴责的人。到头来，他被迫把这个情感反应当成是自己人格的失败，强自压抑在心里。
他把工人分成三组，每一组负责四排玉米。接着，他们走到遮阳篷下道再见。田野上有人在玩足垒球，岗楼旁边有人在玩马蹄铁套柱游戏。狄怡和莎莉、露西‧马丁内兹一起在篷荫下休息，玩着牌。她们的牌戏总是没完没了，有时得玩上好几天才结束。
「我们准备好要上工了。」
她放下手里的牌，扬脸看他。「过来。」
他摘掉帽子，弯腰接受她的吻。
「天啊，你已经臭哄哄的了。」她皱起鼻子大笑。「这恐怕是你今天的最后一个吻了。」然后说：「我应该要叫你小心点吗？」
永远都是同一个答案。「如果妳想的话。」
「好吧，那么，小心点。」
妮蒂亚和希丽到遮阳篷里来，头发和连身裤上都沾着草屑，很像是在泥地里打过滚的小狗。
「抱抱爸爸，女儿们。」
瓦希斯蹲下来，把她们揽进怀里。「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好吗？我会回来吃午饭。」
「我们两个是同伴。」希丽说。
他帮她们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拂掉草屑。有时候，光是看着她们，他心中就会涌上一股浓烈的爱，惹得他湿了眼眶。「妳们当然是同伴啦。只要记得库洛舅舅教妳们的，待在妈妈看得见妳们的地方。」
「卡尔森说田里有怪物，」希丽说：「喝血的怪物。」
瓦希斯飞快瞥了狄怡一眼。她耸耸肩。这不是有人第一次提到这个话题。
「噢，他乱说。」他对她说：「他是想吓妳，和妳开玩笑的。」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到田里去？」
「因为规则就是这样的啊。」
「你保证？」
他尽力挤出最大的微笑。瓦希斯和狄怡都同意模糊带过这个问题，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然而，夫妻俩也都知道，他们不能永远瞒着女儿们。
「我保证。」
他再次拥抱她们，先一一拥抱，再同时拥她们两个入怀，然后就走向农地边缘，和其他队员会合。高达六呎的绿墙，一排排的玉米，构成一条条的长廊，一直延伸到防风林。太阳已经越过不可见的界线，朝向中午推进。没有人开口讲话。瓦希斯最后一次看表。注意时钟，了解最近的护箱位置，若有疑，快跑！
「好吧，各位，」他拉上手套说，「我们把工作搞定吧。」
随着这句话，他们一起踏进田里。
就某个意义来说，他们之所以成为今天这样的人，都是因为那一夜的关系—他们童年的最后一夜。库洛、瓦希斯、波兹、狄怡，他们四个总是混在一起。他们每天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城市的高墙之内，接受管理学校的修女与管理其他一切的国安卫队队员的监视。他们窝在尘土里，交换八卦，转述传闻和故事。放学回家途中，脸脏兮兮，手脏兮兮的这四个人，躲在住宅区后面的巷子里。世界是什么模样？世界在哪里？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见识世界？他们的父亲去了哪里？有时候连母亲也去。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时身上带着工作、责任与莫名担忧的气味？去了外面，没错，可是外面和城里有什么不一样？外面感觉像什么样子？尝起来、听起来是什么模样？为什么不时有某些人，某位母亲或父亲，会一去不再回来，彷佛墙外有不可见的领域，有将他们吞没殆尽的力量似的？呆呆鬼、德古鬼、吸血鬼、跳跳鬼：他们都听过这些名字，但是无法完全理解这些名词的意义。德古鬼是其中最卑劣的，也有人叫他们跳跳鬼或吸血鬼（只有老人家才这么叫）；另外还有呆呆鬼，和德古鬼差不多，但并不一样。很危险，没错，可是并没那么严重，比较像是碰上蝎子或蛇的那种不快的感觉。有人说呆呆鬼是活得太久的德古鬼，也有人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因为呆呆鬼根本不是人变的。
这就又扯出另一个问题。如果病鬼原本是像他们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但最棒的故事是伟大的尼尔斯‧卡菲上校。卡菲上校，远征军的创始人，勇敢无惧横跨世界，奋战而亡。卡菲的身世，就像与他有关的一切，都蒙着谜样的色彩。他是个来历不明的人，由修女抚养长大；他是个孤儿，在三十八年的复活节入侵事件中，目睹双亲丧命；他是个浪人，某天突然出现在大门口，一名身穿兽皮的少年战士，长矛上串着病鬼的头颅。他只手杀了一百只病鬼，一千只，一万只，数目不断增长。他从未踏进城里一步；他隐身在众人之间，穿着普通人的衣服，像个农工，隐藏自己的身分；他根本就不存在。据说他的手下都要立誓—立下血誓—不是对上帝，而是对彼此立誓。他们剃掉头发当成是誓言的象征，赴死的誓言。他们远征高墙之外，不只是在德州内，还到俄克拉荷马市，堪萨斯州的威奇塔，新墨西哥的罗斯威尔。在床铺上方的墙壁里，波兹藏了一份旧美国的地图，一个个褪色的色块连接在一起，像拼图似的；每听说一个新的地方，他就插上一根妈妈的大头针，然后在针与针之间串起线，标示卡菲的远征路线。在学校里，他问哥哥在油道工作的佩格修女是否听说过什么，知道些什么？远征军发现了其他的幸存者，整座小镇、甚至整个城市满满的都是人，是真的吗？修女没有答案，但是他们提到他的名字时，修女的眼睛有一道光彩闪现，他们看见希望的光芒。卡菲就是这样的人物—无论他从哪里来，也无论他做了什么，卡菲就是希望存在的原因。
后来，在很多年之后，在波兹离去多时，他们母亲也过世之后，瓦希斯不禁怀疑，他和弟弟为什么从来不跟爸妈谈起这些事？这难道不是最理所当然的作法吗？然而搜索记忆，他却想不起曾经在任何场合提到过。正如他也想不起妈妈或爸爸曾经提起波兹的地图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呢？而且那张地图后来下落如何呢？怎么在瓦希斯的记忆里，前一天还在，隔天却不见了呢？彷佛卡菲和远征军的故事都是秘密世界的一部分—属于男生的世界，一旦消失，就永远消失了。有好几个星期的时间，这个问题搞得他心神不宁，所以有一天在早餐时，他终于鼓起勇气问爸爸，爸爸哈哈大笑。你开玩笑吗？萨德‧瓦希斯当时并不算老，但是看起来却像上了年纪，头发和一半的牙齿都掉了，皮肤永远泛着一层酸酸的汗光，搁在餐桌上的那双手骨瘦如柴。你当真？你，你不是个坏孩子，可是波兹—那孩子老是唠叨个没完没了。卡菲，卡菲，卡菲，整天念个不停。你不记得吗？他的眼睛突然蒙上一层哀痛。那张蠢地图。老实告诉你吧，我不忍心把它撕掉，可是我很讶异你竟然动手了。这辈子没看你哭得那么凄惨过。我想你是搞懂了，这一切根本是狗屁，卡菲和其他人。都只是泡影。
可是，不会是泡影的，过去不会，未来也不会是泡影。他们这么爱波兹，这一切怎可能是泡影呢？
是提夫第，当然。满口谎言的提夫第、爱编故事的提夫第、渴望被需要的提夫第，什么蠢话都说得出口—是谁说他亲眼见过卡菲的？提夫第。他们全都哈哈大笑，你真是屁话连篇啊，提夫第。你根本没见过卡菲或任何人。然而，在嘲弄声中，这念头却开始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打从开始，这男孩便有这样的天分，他可以让你相信某一件事，虽然你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就这样悄悄的加入他们的圈子，没有人说得上来这是怎么发生的。前一天还没有提夫第，隔天就有了。这天和其他日子并没什么不同：教堂，学校，三点钟迟迟不来；然后钟声响起，突然解放，三百具躯体如潮水涌过走廊、楼梯，踏进午后的空气里；从学校走回他们的房舍，同学分道扬镳时抬脸道别，直到最后只剩他们四个。
其实也不尽然。他们钻进巷子里，里面塞满了旧的购物推车、塌陷的床垫和破损的椅子—大家习惯把垃圾往房舍后面堆，才不管区长是怎么说的。他们发现有人跟踪他们。一个男生，瘦得像竹竿，脸憔悴不堪，顶着一头活像从高处到他头顶的金红色头发。虽然是湿寒逼人的一月，这男生没穿外套，只套着毛衣和牛仔裤，脚上一双塑料夹脚拖鞋。他远远尾随他们，双手插在口袋里，距离近得足以勾起他们的好奇心，却不至于感觉被威胁。这是试探的距离，彷佛在说：我是个有意思的人，或许你们想给我个机会。
「你猜他要干嘛？」库洛问。
他们走到巷子底。之前他们在这里用废木柴搭了间小棚屋，还铺上弹簧都露出来的发霉床垫当地板。那个男生在三十呎外就停下脚步，一双脚在泥土里蹭啊蹭的，那个神态，不知怎么的，让他身体的各个部分像是随意兜在一起，彷佛整个人是由四个不同的男生拼凑而成的。
「你在跟踪我们？」库洛问。
那男生没回答。他低头，转开视线，像只不愿和人眼神接触的狗。从这个角度，他们能看见他左脸有块色斑。
「你耳朵聋啦？我在问你问题。」
「我没跟踪你们。」
库洛转头看其他人。比其他人大一岁的他，是非正式的头头。「你们认识这个家伙吗？」
没人认识。库洛又回头看那个男生。「你。你叫什么？」
「提夫第。」
「提夫第？提夫第是什么名字啊？」
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拖鞋鞋尖。「就只是个名字。」
「你妈妈帮你取的？」库洛问。
「我没妈妈。」
「她是死了，还是抛弃你了？」
那男生的手在口袋里不知摸索着什么。「都是吧，我想。既然你这么问的话。」他瞄了他们一眼。
「你们是个团队吧？」
「你为什么这样说？」
那男生耸起瘦伶伶的肩膀。「我老是看到你们在一起。」
库洛看了其他人一眼。又转头看那男生，莫可奈何地叹口气。
「嘿，别像个傻瓜杵在那里吧。过来，让我们看看你。」
那男生走近他们。瓦希斯觉得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那卑躬屈膝的神态。虽然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像他这样落单。他们看见他脸上的那个色斑，其实是一片很大的紫色瘀青。
「嘿，我认识这个家伙，」狄怡说，「你住在扶助，对不对？我看见你和你爸一起搬进去。」
山岗国家扶助住宅是集合公寓，挤满了一大堆家庭。大家都把那里称为扶助。
「真的吗？」库洛说：「你刚搬进去？」
那男生点点头。「从H镇搬来的。」
「你和他住？」库洛问：「你爸？」
「我还有个姑姑，萝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照顾我。」
「你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我看见你一直在玩。」
男孩抽出手来，拿给他们看：一把折迭刀，鼓鼓的，有很多不同的装置。库洛接过来，其他三个也把脸凑近看。除了普通的刀片之外，还有锯子、螺丝起子、剪刀、开瓶器，甚至还有一个放大镜，但镜片已因为年代久远而模糊起雾。
「你从哪里弄来的？」库洛问。
「我爸给我的。」
库洛皱起眉头。「他是做买卖的？」
男孩摇摇头。「不是的。他是水工。在水坝工作。」他朝折迭刀点了点头。「你想要就留下吧。」
「我要你的小刀干嘛？」
「嘿，他不想要，那我要。」波兹说，「给我吧。」
「闭嘴，波兹。」库洛缓缓地打量那个男生。「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跌倒撞到了。」
他的语气并没有自我捍卫的意味。然而，他们全都感觉到这个谎言很没有说服力。
「比较像是撞到拳头吧。你爸干的，还是其他人？」
男孩什么都没说。瓦希斯看见他的下巴微微抽动。
「库洛，放过他吧。」狄怡说。
可是库洛还是紧盯着那男孩不放。「我在问你问题。」
「他有时候会揍我，喝了酒以后。萝丝说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我妈的关系。」
「因为她离开你们？」
「因为她生我的时候死了。」
那男孩的话在空中流连不去。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他们都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库洛把小刀还给他。「拿去吧，收好。我不想要你爸的刀子。」
男孩把小刀摆回口袋。
「我叫库洛。狄怡是我妹妹。这两个是波兹和瓦仔。」
「我知道你们是谁。」他不太确定地看看他们。「所以我也是你们团队的成员了？」
「要我跟你说多少遍？」库洛说：「我们不是团队！」
就这样，拍板定案：提夫第是他们的一员了。后来，他们都认识了布雷‧拉蒙特。这个凶猛，甚至可以说是可怕的男人，一双眼睛永远因为大家称为「来一口」的非法私酿威士忌而闪闪发亮。每天晚上，他那喝了酒而变得浓稠的嗓音喊着提夫第，从窗口传出来，宛如一声声的警报。提夫第，该死的东西！你最好趁我去找你之前先滚进来！不只一次，男孩带着新的瘀伤来到巷子里，有一回手还吊着绷带。他那郁怒的爸爸把他丢过房间，弄得他肩膀脱臼。他们应该叫国安卫队来吗？或告诉他们爸妈？萝丝姑姑呢，她帮得上忙吗？可是提夫第总是摇头。他对自己的伤似乎一点都不生气，那种紧抿嘴唇听天由命的态度，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敬佩。那似乎是一种力量。别告诉其他人，那男孩说。他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事情是改变不了的。
还有其他的故事。提夫第的曾祖父，或者他自己是这么说的，是签署德州宣言的人，也督导油道的清理工作；他祖父是三十八年复活节入侵事件的英雄，在第一波进击之中就被咬了致命的一伤，奋勇率队从泄洪道发动攻击，然后在自己的手下面前，以自己的刀终结自己的生命，壮烈牺牲；他的表哥，提夫第不肯说他叫什么名字（『每个人都只叫他表哥』）是个被通缉的帮派份子，直到现在都还是H镇最大咖的头头；他的妈妈是个大美人，还不到十六岁，就有九个人向她求过婚，其中一个还是后来成为总统幕僚的大人物。英雄、显贵、罪犯，各式各样重要人物上演的多彩多姿盛大场面，既活跃于他们所知的世界，也存在于隐藏地下的世界，那个黑帮的世界。提夫第认识那些有人脉的人。一扇扇门为提夫第‧拉蒙特而敞开。尽管提夫第有个H镇出身的酗酒水工父亲，尽管他只是另一个脸上有瘀青、身上衣服从来不洗、骨瘦如柴的小孩，尽管他由老处女姑妈带大，和他们其他人一样住在扶助住宅，但是提夫第的故事太棒，太有趣，让他们不由得不相信。
可是见到卡菲—这就太超过了。这种说法简直违背事实。卡菲是个不可知的人物，卡菲就像病鬼一样，是魅影般迷离的东西。然而，提夫第的故事还是有几分事实的色彩。他曾经和父亲到H镇，到那个无法无天、街头巷尾都是简陋棚屋的地方去见他表哥，那个混帮派的表哥。在一间机工房后面的房间里—摆了一部蒸馏机，好大一部机器，活像是一条身上满是电线和管子的活龙，是个不住冒着蒸汽的大锅子—一群眼神凶狠，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牙齿，皮带里插着手枪的男人，一迭迭钞票在他们之间转手，一瓶瓶「来一口」酿了出来。他们常到那里去。提夫第以前对他们描述过很多次，然而，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这一次，那个房间里有个男的。他和其他人很不一样，不是做黑市买卖的—提夫第一眼就看出来了。高大，散发着军人的挺拔气质。他站起来走到一旁，脸孔看不大清楚，身穿束着腰带的深色大衣。提夫第看见他理了平头。无论这个人是谁，都显然是个有紧急要务的人。提夫第的父亲通常都在那里逗留很久，喝酒或和其他人交换H镇最近的大小情报，但是那天晚上却没有。身躯胖大，坐在桌子后面活像一颗蛋端坐在巢里似的表哥，默默接过他爸爸的钞票。他们好像才刚进门，就急匆匆地离开了。直到远离机房，他爸爸才说：你知道你在那里见到的那个人是谁吗，小子？呃？你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他是谁。那个人就是尼尔斯‧卡菲本人。
「我再多透露一些吧。」他们五个人挤在巷子里的那间棚屋。提夫第用那把终究还是留在他身边的小刀刮着泥土。「我老爸说他在水坝底下有个营区。就在那片空地上，一副待在墙外也没什么大不了似的样子。他们吸引德古鬼上门来，然后用陷阱宰杀他们。」
「我知道！」波兹大叫。这小男孩的脸闪闪发光，兴奋得不得了。他膝盖转向瓦希斯。「我就告诉你吧！」
「别开玩笑了！」库洛骂道。在他们之中，他扮演的是质疑的角色，把怀疑当成是自己的责任。
「我跟你们说，那是他啊。你可以感觉得出来。每个人都感觉得出来。」
「卡菲和一群搞买卖的混在一起干嘛？你倒是说说看。」
「我怎么会知道？说不定他是去替手下买酒。」提夫第又有了一个新的念头。他倾身向前，压低声音。「再不然就是去买枪。」
库洛嘲弄地笑起来。「听听看这孩子在说什么。」
「你爱笑就笑好了，可我真的看过那些武器。我说的是如假包换的军方武器，是以前留下来的东西。16，自动手枪，甚至榴弹发射器。」
「哇！」波兹说。
「表哥去哪里弄这些东西来？」瓦希斯问。
提夫第挪动一下膝盖，四下张望，彷佛要确保没人听见他们说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你们。」他接着说，「那里有个军火库，在圣安东附近，是以前的陆军基地。表哥从那里弄来手枪。」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库洛说，「你根本没见到卡菲或其他人。」
「你是说你不相信他真的存在？」
这个想法简直是荒诞不经。「我才没这么说咧。我是说你没见过他。」
「你怎么说，瓦仔？」
瓦希斯觉得左右为难。提夫第说的有一半都是狗屁不通—也许不只一半。但另一方面，他又有很强烈的冲动想要相信。
「我不知道，」他勉强说，「我猜......我不知道。」
「这个嘛，我相信他。」狄怡大方地说。
提夫第睁大眼睛。「听见没？」
库洛嗤之以鼻。「她是个女生。女生什么都会相信。」
「喂！」
「嗯，这是事实。」
提夫第和年龄较大的这个男孩四目交接。「要是我说你也可以亲眼见到卡菲呢？」
「我怎么见得到？」
「很简单。我们可以穿过泄洪道啊。我去过那里好多次。每年的这个时节，他们要到天亮才会泄洪。那些通风管可以通到水坝底层—从那里可以看得见营区。」
这是个挑战。绝对不能说不。
「那里才没有什么该死的营区，提夫第。」
他们花了三天才鼓足勇气，而且库洛还不准妹妹跟来。他们的计划是在爸妈睡着之后偷偷溜出来，在棚屋碰面。提夫第已经规划出到水坝的路线，让他们可以避开国安卫队巡逻的处所。
提夫第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其他人早就在等他了。他出现在巷底，飞快地朝他们走来，外套蒙在头上，两手插在口袋里。钻进棚屋之后，他拿出一个塑料瓶。
「液体勇气。」他旋开瓶盖，交给瓦希斯。
是「来一口」。瓦希斯和波兹的父母亲都是虔诚的人，每个星期天都到教堂去见修女，绝对不允许这种东西进他们的家门。瓦希斯拿起瓶子凑近鼻子。澄净的液体，散发刺鼻的化学臭味，很像碱皂。
「给我。」库洛下达指示。他抓过瓶子，喝了一口，然后交还给瓦希斯。
「难道你以前没喝过啊？」提夫第问瓦希斯。
瓦希斯想办法装出一副被得罪的样子。「我当然喝过。很多次。」
「你什么时候喝过？」波兹挖苦他。
「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咧。」瓦希斯恨不得能捏住鼻子。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很快吞下，免得被那味道呛着。但是鼻腔窜上一股刺辣，滚热的火流淌下喉咙。天啊，真是可怕！他咳得气喘连连，眼里涌上泪水，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
下一个是波兹。让瓦希斯很难堪的是，他这个弟弟竟然连眉都不皱一下，就灌下一大口。这瓶酒又轮了三圈。到第四圈的时候，就连瓦希斯也能喝了，可以灌下一大口而不咳嗽。他很纳闷自己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站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有感觉的：他脚下的地板前后晃动，得伸出一手来保持平衡。
「走吧。」提夫第说。
来到水坝时，他们都像疯子那样咯咯笑个不停。过去的这几分钟造成了一些改变；他们好像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走到，但又好像没花任何时间。瓦希斯有零碎的印象，知道他们躲在卡车底下避开国安卫队的巡逻，但是不记得确切的情况，也不记得他们是怎么逃过一劫没被抓的。他知道自己醉了，可是他完全没办法思考这个问题。他们在阴影里暂停了一下，因为有人—就是波兹，瓦希斯发现弟弟是醉得最厉害的一个—在草堆里吐了。而狄怡，她在这里干嘛？她一路跟踪他们吗？库洛骂她，叫她回家，可是狄怡就是狄怡：一旦下定决心，要改变她的心意比从狗嘴里夺走肉骨头还难。事实是，瓦希斯爱狄怡。他向来都爱。这份爱突然变得难以克制，彷佛一颗情感的汽球在他胸膛不断膨胀，他正要鼓起勇气告白的时候，刚才不知跑到哪里去的提夫第走过来，要他们跟他走。
他带他们到一幢水泥建筑，里头有一架铁梯通往地下。楼梯底端是一个维修通道，墙面水淋淋地渗着湿气。他们已经在水坝里，在泄洪口的上方某处。装在铁笼里的灯泡在墙壁上映出拉长的影子。急速上升的肾上腺素让瓦希斯的意识开始重新聚焦。他们来到墙上的一个舱门口，有生锈的铁转轮锁住舱门。库洛和提夫第各据一端，使尽力气推，但是那铁转轮还是一动也不动。
「我们需要有个东西来当杠杆。」提夫第说。
他消失在隧道里，再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根管子。他把管子穿进铁转轮的轮辐里，用力一橇。咿呀一声，铁转轮开始转动，门打开了。
里面是一条垂直的通道，有一道梯子通往下面。提夫第拿出一个帽灯，抽掉门上的那根撬管，丢进洞里。提夫第先钻进去，接着是瓦仔、狄怡和波兹，库洛押后。
他们进到一条宽阔的管道里，是六条泄洪孔之中的一条。透过泄洪口，蓄水库里的水每天泄洪一次，经由泄洪道流到农田里。在他们背后，有一百万加仑的水蓄积在水坝里。空气冰冷，闻起来有石头的味道。一条细细的水流淌过整个地板，流到出口，一小圈月光照映的苍白夜空。他们悄悄往洞口前进。瓦希斯的心脏在胸口狂跳。夜的世界，墙外的世界，超乎想象。离出口还有十呎，提夫第蹲下来，其他人都跟著作。沉重的铁条挡住了出口。
「我先出去。」提夫第低声说。
他匍匐爬向隧道尾端。其他人都完全静止不动。在瓦希斯醉酒的脑袋里，卡菲的营地成为次要的目的，这天晚上纯粹是勇气的试炼，至于目标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铁条坚固得足以抵挡病鬼，但并不危险，瓦希斯半带期待地等着一只长爪的手伸进来抓住他们的朋友，把他撕成碎片。在来一口迟迟不退的昏沉里，他突然想到狄怡应该会很害怕，他应该想办法让她安心，可是他想不出来该说什么，这个念头在心里慢慢凋亡。
在隧道口，提夫第转成跪姿，抓着铁条，往外看。
「你看见什么了？」库洛问。
一阵沉寂。接着，他们的这位朋友说了三个字。「见......鬼了！」
这语气让瓦希斯觉得不对劲。不是有什么发现，而是悚然一惊。
「怎么了？」库洛轻声问，声音压得更低了。「卡菲在那边吗？」
「我要看！」波兹大叫。
「别吵！」库洛吼他。「提夫第，该死，到底怎么了？」
瓦希斯的膝盖感觉到了。轰隆隆的声音，宛如雷电，接着是铁齿轮咬合的尖锐怒吼。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提夫第跳起来。「快走！」
是水。瓦希斯听见的是水从蓄水库里流出的声音。先是从一个泄洪孔出来，接着是另一个，再一个，依序而下。这就是提夫第看见的景象。
他们会被大水冲成碎片。
瓦希斯站起来，拉着波兹的手臂，拖他走。但是波兹挣脱开来。
「我要见他！」
「那里什么都没有！」
波兹都快哭出来了。「有，明明就有！」
波兹冲向洞口。提夫第和其他人已经跑向梯子了。轰隆声更近了。紧临的那个泄洪孔已经冲出水来了，接下来就轮到他们这里了。再过几秒钟，水墙就会冲倒他们。在隧道口，瓦希斯拦腰抓起弟弟，但是弟弟死命抓住铁条。
「我看见他了！那是卡菲！」
瓦希斯使尽全身的力气拚命拉，两人一起跌到地上。其他人喊着：快来！快来！瓦希斯抓起弟弟的手，开始跑。库洛站在梯子底端朝他们挥手。瓦希斯觉得耳朵涌现压力，一阵冰冷的风迎面扑来。随着库洛的身影消失在梯子上，瓦希斯也开始往上爬，弟弟跟在他背后。
然后，水来了。
水扑向他，宛如拳头挥来，一千个拳头。在他下面的波兹惊恐大叫。瓦希斯想办法抓紧梯子，其他的，他就无能为力了。只要放开一只手，他马上就会被冲走。水涌进他的嘴，他的鼻。他想叫唤弟弟的名字，但是发不出声音。就这样完了，他想。一个错误，然后一切都完了。就这么简单。这样的死法为什么没更常出现呢？但是，其实是有的，他明白，在抓着梯子的手开始撑不住的时候，他明白了。大家向来都是像这样死去的。
是库洛把他拉起来的。库洛，他一辈子的朋友库洛；在他娶狄怡时站在他身边的库洛、在每个人都带着儿女到田野玩的这天替他看顾女儿的库洛；会与他在多年之后、千里之外一同为生命做最后奋斗的库洛。在瓦希斯的手松开之际，库洛探身到水下搂住他的腰，把他拉起来，等瓦希斯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在往上爬了，沿着维修通道往上爬，脱险而返。
但是波兹没有。那男孩的尸体到隔天早上才被找到，被夹在铁条上。或许他见到了卡菲，也或许没有。提夫第始终没给他们答案。随着时间过去，瓦希斯开始觉得这并不重要。就算波兹看到了，也不能让他感到安慰。
到了正中午，摘蕊工作队已经处理完十六英亩的玉米田了。太阳灼烈，天空连一片云都没有，就连孩子们在一个早上的游戏笑闹之后，都躲到遮阳篷底下了。在汲水帮浦旁，瓦希斯摘掉帽子，装了一杯水喝掉，然后又装了一杯，泼到脸上。他脱掉被汗水浸湿的衬衫，拿来抹抹身子。老天爷啊，真是热！
女人家和孩子们已经吃饱了。工队群聚在遮阳篷下吃午饭。面包与奶油、水煮蛋、腌肉，一块块奶酪，一壶壶水与柠檬汁。库洛从岗楼下来，拿了满满一盘子的食物，提夫第则不见人影。好吧，那又怎样？提夫第爱干嘛就干嘛吧。他们专心吃，一句话都没说。不到一会儿，他们所有的人就都会在遮阳篷下打盹。
「一个钟头，」过了一会儿，瓦希斯从餐桌旁站起来说，「别太享受了。」
他爬上梯子到岗楼上面，看见库洛拿着双筒望远镜观看整片田野。他的来复枪靠在栏杆上。
「有什么有趣的吗？」
有那么一会儿，库洛没回答。他把望远镜交给瓦希斯，「六点钟方向，过了林线那边。告诉我，那是什么。」
瓦希斯仔细看。什么都没有，只有树木，以及更远处干涸的褐色山丘。「你觉得你看见什么了？」
「我不知道。亮亮的东西。」
「像金属？」
「嗯。」
一会儿之后，瓦希斯拿开望远镜，「不见了。也许只是太阳光反射在镜片上。」
「八成是。」库洛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水。「下面情况如何？」
「他们马上就都会睡着。好几个小孩都倒了。我想大家都没想到今天会这么热。」
「德州的七月啊，老弟。」
「冈纳想知道他能不能帮忙。那孩子满腔热血，冲昏脑袋了。」
库洛拿起来复枪。「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有多疯狂。」
库洛笑起来。「我们都一样。迫不及待想赶快踏进这个世界。」
「也许你不是迫不及待。」
库洛沉默不语，凝望着栏杆外面。瓦希斯察觉到有某件事情困扰着他这位朋友。
「听我说，」库洛说，「我作了决定，我希望亲口告诉你。你知道大家都在传说远征军要回来了。」
瓦希斯也听过这个传言。这不是新鲜事，这样的传言不时流传。自从卡菲和他的手下消失之后—多少年前啦？—这个消息就没有真正止息过。
「大家常常这么说。」
「这一次不只是说说而已。军方已经在国安卫队征求志愿者了，希望能筹组两百人的队伍。」
瓦希斯打量眼前的这位朋友。他在说什么？「库洛，你不可能是认真的。那根本是小孩的玩意儿。」
库洛耸耸肩。「在当时，或许是吧。我知道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在波兹出事之后。可是你看看我的人生，瓦仔。我没结婚，没有自己的家庭。我还在等什么？」
这些话的意义突然昭然若揭。「天哪，你已经签了，对不对？」
库洛点点头。「我昨天已经向国安卫队递出辞呈了。可是要等我宣誓之后才正式生效。」
瓦希斯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听着，先别告诉狄怡。」库洛又说：「我想要这么做！」
「她会很难过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先告诉你。」
勤务道路上传来货车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那车开进集合场，停在遮阳篷底下。提夫第从车里爬出来。他走到货车后面，拉开尾门。
「咦，他弄来了什么？」
是西瓜。所有的人都围过来。提夫第开始切西瓜，把一片片滴着汁的厚厚西瓜分给孩子们。西瓜耶！太美妙了，在这样的大热天！
「老天爷啊，」瓦希斯看着这个场景，咕哝说，「他从哪里搞来这些的？」
「提夫第的东西都是哪里搞来的？可是你不得不佩服这家伙。他死的时候绝对不会没有朋友。」
「我又没说什么。」
库洛看着他。「你不必喜欢他，瓦仔。我没有资格说这些。可是他很努力尝试，你至少要承认这一点。」
楼梯的门打开来。狄怡端了两个盘子上来，每个盘子上都有一片粉红的西瓜。
「提夫第带—」
「谢谢，我们看见了。」
她脸上的表情瓦希斯太熟悉了。别计较了，拜托，今天一天就好。这只不过是西瓜啊。
库洛从她手上接过两个盘子。「谢谢，狄怡。来得真是时候。替我谢谢提夫第。」
她瞥了一眼瓦希斯，然后又看着哥哥。「我会告诉他的。」
瓦希斯知道他看起来像个怀恨的笨蛋，也知道如果他不说几句话，改变话题，他这一整天心里都会揣着这种不快的感觉。
「孩子们还好吧？」
狄怡耸耸肩。「希丽已经没电了。小妮和艾丽还有其他人去玩了。她们去摘野花。」她顿了一下，用手背擦擦额头。「你们真的要回田里？真不知道你们怎么受得了。也许可以等到太阳低一点再去。」
「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妳不必担心我。」
她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吧，反正我是这么觉得啦。你还需要我替你拿点什么上来吗，库洛？」
「不必了，谢谢。」
「那我就走啰。」
狄怡离开之后，库洛递出一个盘子。可是瓦希斯摇摇头。
「我不用，谢谢。」
大个子耸耸肩。他已经大口咬下他的那片西瓜，汁液宛如河流淌落他的下巴。吃到只剩西瓜皮之后，他指着搁在墙垛上的另一个盘子。「介意吗？」
瓦希斯用耸肩代替回答。库洛吃完第二片，用衣袖抹抹脸，把西瓜皮丢到一旁。
「你应该早点告诉狄怡的。」瓦希斯说。
三点钟，白昼正逐渐消逝。早晨还有微风隐隐吹拂，但现在，空气又是静止的了。在遮阳篷下，狄怡不太认真地和瑟丝‧考利玩牌，小刘易斯躺在她们脚边的篮子里。这个圆滚滚、好脾气的小宝宝，胖嘟嘟的手指，胖嘟嘟的脚趾，还有柔软紧抿的嘴唇。虽然天气这么热，但是他一整天几乎都没哭闹，这会儿正沉睡着。
狄怡还记得那些日子，婴儿的日子。他们独特的感觉，那声音、那味道，还有那种强烈的肉体附属感，彷佛和宝宝是一体的。很多女人都会埋怨—我连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真希望她能快点学会走路！—可是狄怡从无怨言。才三十岁的她很愿意再多一个，甚至两个。有个儿子一定会很棒，她想。可是规定很清楚。两个恰恰好，这是规定。首长办公室正在讨论要把领地扩充到高墙外面，到时候规定或许就可以放宽。可是那时很可能已经太晚了，他们只会有太多食物，太多油料，太多地方可以逛。
而瓦仔—嗯，她还能怎么样呢？波兹的死在他心中筑起一道无法跨越的篱障，经过这些年，真相被扭曲，被放大，到最后变成他人生的唯一伤痛。提夫第就是提夫第，永远都是。前一天他还因为在浴室打群架，把某人的头砸进窗户里而啷当入狱，隔一天就又变出提夫第魔术，在焦灼炽热的夏日午后弄来一车黑市西瓜。他很可能会老死监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然而你又无法否认，提夫第始终是他们的一员，对狄怡来说更是如此。狄怡常常看着大女儿，自己也搞不清楚事实为何。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那样。从某个角度来看，妮蒂亚绝对像瓦仔，但是这小女孩笑起来的样子或瞇着眼睛看东西的神态，却又像提夫第‧拉蒙特。
仅仅一个晚上，甚至连一个晚上都不到。从头到尾，他们的韵事应该只维持了九十分钟，从开始到结束。仅仅九十分钟，怎么可能为人生带来如此大的差别？狄怡和提夫第事后都同意，这是个可怕的错误—或许无可避免，是两人多年来无法抗拒的一股力量，但是不该再重蹈覆辙。他俩都爱瓦仔，不是吗？他们两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甚至还握手为盟，答应封口不提，回复到原本的老朋友身分。但这当然不是个玩笑。当时不是，九个月之后不是，到现在依然不是个玩笑。
我绝对不会让妳受伤害，提夫第告诉她，不只是在那个晚上，而是在好多个夜晚，说过好多次。不只是妳，还有那两个女孩和瓦仔。无论如何，这都是我最庄严的承诺，是我对上帝立下的誓言。我会是妳脚下的土地。妳永远会知道我在这里。狄怡是知道，她始终都知道。要是她肯坦然承认的话，今天的这个主意，到田野上来个夏日野餐的主意，全是因为提夫第答应陪他们来才会成形的。
狄怡爱他吗？要是她爱，那又是哪一种爱？她对提夫第的感情和对瓦仔的感情不同。瓦仔很稳定，很可靠，是有责任、肯忍耐的人，而且也是女儿的好爸爸。提夫第虽说是个活生生存在的人，但很虚无飘渺，构成他这个人的，半是具体事实，却也有一半是虚妄谣传。而且毋庸置疑，她和瓦仔属于彼此，这从来就不是个问题。在黑暗中单独共处的私密时刻，他念着她的名字，充满热切的渴望，渴望到近乎痛苦的地步。瓦仔就是这么爱她。他让她觉得......觉得怎样？觉得更真实。彷佛她，狄怡‧瓦希斯—人妻人母，席丝与杰德迪亚斯‧库洛雪克的女儿，世界仅存的光明与安全的最后绿洲，得克萨斯柯厄维尔市民狄怡‧瓦希斯—真实存在。
那么，她为什么又发现自己再次想着提夫第‧拉蒙特呢？
可是这牌，还有这热到爆炸的七月午后，他们带孩子到农野上来玩的这天，狄怡的心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完全不知道瑟丝在干嘛。她还没回过神来，瑟丝就露出扬扬得意的笑容，成功地吃掉她的皇后。然后再两手，三手，结束了。瑟丝快活地把数字记在本子上。
「再来一局？」
若是在正常的情况下，狄怡应该会答应，好打发时间。但是在暑热之中，牌局开始变得像劳动了。
「看爱莉要不要玩吧。」
走回遮阳篷来喝水的爱莉挥手拒绝，水杓凑在嘴边，「想都别想。」
「不要这样嘛，玩个几把就好。」瑟丝说，「我快中暑了。」
狄怡站起来。「我最好去看看女孩们在干嘛。」
她走出遮阳篷。远远的，玉米杆顶端微微晃动，是男人们在工作。她歪着头看岗楼顶端，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鬼魅似的月亮，白昼里的一轮幽幽惨白正朝太阳接近。噢，这好奇怪，她之前没注意到。库洛和提夫第在岗位上。库洛拿着望远镜，提夫第端着来复枪扫视农田。他瞥见她，微微挥手，让她心一慌，彷佛被他看穿自己正想着他似的。她充满罪恶感地对他挥挥手。
十几个孩子在玩足垒球，达许‧马丁内兹在垒包上，担任投手的是冈纳。今天下午，冈纳已经成为非正式的褓姆。
「嗨，冈纳。」
这男孩—不，他已经是大人，都十六岁了—看着她。「嗨，狄怡，要不要玩？」
「太热了，谢谢。你看到那几个女生哪里去了？」
冈纳看看四周。「刚刚还在这里的。要我去找找看吗？」
狄怡的忧心加重了几分。她们跑到哪里去了？她觉得自己应该爬到岗楼上，要库洛用望远镜追查她们的踪影。可是爬上那段楼梯，她光想就觉得费力。简单一点的作法就是，她自己去找。
「不用了，谢谢。要是她们回来了，告诉她们说我要她们到遮阳篷底下休息一会儿。」
「冈纳，快投球！」达许大叫。
「等一下。」冈纳看着狄怡。「我相信她们就在附近。她们明明两秒钟之前还在这里的。」
「没关系。我自己去找她们。」
在野花丛里，她想，她们八成是到那里去了。她不只担心，更多的是恼火。她们不该没告诉任何人就乱跑的。这八成是小妮的主意。那小女生脑袋老是转个不停。
他们还有五分钟。
站在观测平台上，提夫第看着狄怡走开。
「库洛，望远镜给我。」
库洛把望远镜交给他。野花丛在岗楼的北侧，邻接玉米田。她显然是要到那里去。她或许只是想离开个几分钟，提夫第想，远离孩子和其他的妻子们。
他把望远镜交还给库洛，拿着来复枪又扫视农野一圈，然后用夜视镜指着林线。
「那个亮亮的东西又回来了。」
「在哪里？」
「正前方，往右十度。」
提夫第眼睛压在夜视镜上，用力看。远远有个长方形的东西，在树丛里反光发亮。
「那到底是什么？」库洛说，「是车子吗？」
「可能，另外那边有一条勤务道路。」
「可是现在那里不可能有东西。」库洛放下望远镜，沉吟一晌。「注意听。」
提夫第让心思澄静下来。蟋蟀吱吱叫，微风轻拂耳际，水流过灌溉系统哗啦啦。然后，他听见了。
「是车？」
「我听起来也像，」库洛说，「留在这里。」
他爬下楼梯。提夫第眼睛贴在来复枪的夜视镜上。那个影像变得清楚了—很大一辆半连结车，货舱的部分覆盖某种电镀的金属。
他掏出对讲机。「库洛，是辆卡车。在树林外面。看起来不像国安卫队的。」
线路叽叽喳喳。「知道了。蹲下。」
他看见库洛从岗楼底下冒出来，快步走向遮阳篷，挥手叫冈纳把孩子们全带过来。提夫第透过夜视镜望向田地，忙着工作的农工，一排排的玉米，标示护箱所在位置的旗帜在无风的午后垂头丧气。一切正常。
但是不尽然。有点不对劲。他的视线怎么了？他抬起脸。一道阴影划过农野。
然后他听见警报声。
他回头望向太阳，顿时明白了。他已经好多年不曾觉得害怕了，自从在水坝的那天晚上之后就没有过了。但是这时，提夫第觉得害怕。
一分钟。
瓦希斯最初察觉到光线产生变化，是因为视野的细节逐渐消失了。可是他戴着黑色眼镜，抵挡如雨落下的花粉和午后光线，所以他起初并没有把这个变化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一直到听见喊叫声，他才摘掉眼镜。
一个大大的圆形，周围有圈闪亮的光影，逐渐遮盖太阳。
日蚀。
警报声响起，他冲过田埂。其他人也都在跑，在惊叫。日蚀！日蚀！护箱，快进护箱！他从玉米田里冲出来，跑向库洛和狄怡。
「女孩们呢？」
狄怡急疯了。「我找不到她们！」
黑暗如墨水般晕散开来。要不了多久，整片农野都会笼罩在黑暗里。
「库洛，快把大家带进护箱。狄怡，和他一起去。」
「不行！她们人呢？」
「我会找到她们的。」他从腰间抽出手枪。「库洛，带她离开这里！」
瓦希斯跑回农地里。
提夫第的心脏因为肾上腺素而狂跳，从岗楼快步冲到农野。什么动静都没有，但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还有那辆卡车，那是什么？卡车仍然停在防风林的那一头。他想用对讲机和库洛联络，却联络不上。在混乱之中，库洛很可能根本听不见对讲机的声音。
他把枪托紧紧压在肩上。他们会从哪里来？树林？紧邻的野地？迪隆的队伍已经检查过所有的地方了。但这并不表示这里没有病鬼，只是他还看不见他们而已。
这时，他从眼角瞥见玉米梗微微晃动，很轻微的拂动，在农野尽头的一面旗帜附近。他拉近夜视镜，眼睛紧紧贴在上面。那个护箱的舱盖大开。
那是他们没有检查到的地方。他们从来就没有检查护箱。
所有的人都在奔跑，抓着自己的孩子，冲过农野，跑向旗子。提夫第没命似地从岗楼底下冲出来。
「不！」
库洛腋下夹着两个孩子：普瑞许‧马丁内兹和黎思‧库摩。狄怡跑在他身边，后面跟着瑟丝和爱莉—瑟丝怀里抱着小刘易斯，爱莉带着梅丽和赛奇。
「去护箱！」库洛大叫：「快到护箱去！」
「他们在护箱里！」
田野上响起一声枪响。狄怡看见提夫第跪下来，迅速开了三枪。她一转头，正好看见第一只病鬼从玉米田里冲出来。
那只病鬼跳到爱莉‧铎德身上。
狄怡觉得想吐。她突然无法动弹。那只病鬼应付完爱莉之后，下巴咬进瑟丝的脖子里。瑟丝不住抽搐，尖叫，像只肚腹朝天的昆虫，腿臂拚命挥动。这影像宛如迸现的光线一样充塞狄怡眼前，她只能惊恐而无助地观望。
库洛跨步向前，枪管戳向病鬼的脑袋侧面，开火。
赛奇人呢？那孩子突然不见人影了。梅丽站在尘土中惊叫。狄怡搂起她，开始跑。
到处都是病鬼。在盲目的惊惶中，大家朝遮阳篷冲去。这根本是不具意义的举动，因为遮阳篷无法提供任何安全庇护。病鬼群涌而至，把遮阳篷撕得粉碎。「岗楼！」提夫第高声喊：「到岗楼去！」可是来不及了，没有人听进他的话。狄怡心里念着女儿，向她们道别。一切变得如此惊恐，到头来，对孩子们所抱持的期望，全都烟消云散了，这世界在转瞬间只剩下一个残酷而绝望的心愿：希望死亡能尽快带走她们。她暗自祷告，希望她们没受苦，没碰上更惨的状况—被掳走。天底下最惨的就是被掳走。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她背后逼近。狄怡踉跄倒地，小梅丽从她怀里摔了出来。卧倒在尘土里，她抬起眼看见哥哥在二十呎外，用枪指着她。杀了我吧，狄怡想。不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不想要。童年时代的祷词从唇间流出，她闭上眼睛，飞快对着尘土念念有词。
一声枪响。在她背后，有个东西倒下，发出动物似的呻吟声。在她还来不及理出头绪之前，库洛就把她拉起来。他的嘴巴莫名所以地蠕动，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他的来复枪不见了，身上只剩一把手枪。丫头。为什么会有人给手枪取名叫丫头？他到底为什么会替枪取名字呢？她的脑袋一定出问题了，她醒悟到，置身此地，在大家危急存亡之际，她担心的竟然是库洛的枪。她心里涌起其他的思绪，奇怪的、可怕的思绪。像爱莉‧铎德那样被撕成两半，是什么感觉？她那两个在野地上的女儿，现在是怎么了？好可怕啊，狄怡想，比自己的孩子多活一秒钟有多么恐怖啊？天底下所有的恐怖情事里，这是最恐怖的一种。库洛拖着她往门口去。他做的是他以为她想要做的事，但是她并不想啊，一点都不想—事实上，她恨不得能早点死—突如其来的一股力气，让狄怡挣脱库洛，跑向田野，叫唤着女儿的名字。
瓦希斯听见女儿的声音，在玉米田里笑语连连。他知道，她们还太小，不懂得害怕。她们偷偷溜去作被告诫不准作的事，对她们来说，这只是一种游戏，光线变化的有趣游戏。瓦希斯沿着田埂往下跑，大喊她们的名字，他惊惶得气喘嘘嘘，拚命想锁定她们声音的位置。声音忽而在他后面，忽而在他前面，接着又在他左右。她们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甚至在他脑袋里回响。
「小妮！希丽！妳们在哪里？」
这时有个女人现身。她站在田埂中央，身披黑色斗篷，宛如童话里的人物，某个住在森林里的人物；她头上罩着斗篷帽，眼睛戴上深色墨镜，遮住她上半部的脸。她的出现完全出乎瓦希斯意料，所以有那么一晌，他以为这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身影。
「她们是你的女儿？」
她是谁，这个在玉米田里的女人？「她们在哪里？」他上气不接下气，「妳知道她们在哪里吗？」
她懒洋洋地摘掉墨镜，露出光滑动人、年轻美丽的脸庞，那双眼睛在眼窝中闪亮如钻石。他突然一阵恶心。
「你累了。」她说。
突然之间，他真的累了。柯帝斯‧瓦希斯这辈子从没这么累过。他的头像块铁钻，有几千磅重。他得卯足每一分意志力才站得住。
「我有个女儿，很漂亮的女儿。」
在他背后，他听见最后零星几声慌乱的枪响。田野和天空都沉浸在很不真实的黑暗之中。他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但是连哭都不是自己能办到的。他膝盖一软，跪下，很快就会倒在地上。
「拜托。」他哽咽说。
「跟我来吧，漂亮的孩子们。跟我一起到黑暗里去吧。」
有人把他拖起来，是提夫第。他的脸贴得很近。瓦希斯简直无法聚焦。这人拉着他的手臂。
「瓦仔，快点！」
他的舌头在嘴里沉甸甸的。「那女人......」可是没有了，她刚才所在的地方空无一人。「你看见她了吗？」
「没有时间了！我们得赶快到岗楼去！」
瓦希斯不要。他用最后一丝力量拚命挣扎。
「我得找到她们！」
是提夫第来复枪的枪托让一切停止下来。毫不犹豫地一敲，精准敲在他脑袋上。瓦希斯眼冒金星，然后这世界变得上下颠倒，因为提夫第拦腰抱起他，扛在肩上开始跑。肥厚的叶片在两旁飞掠，打在他脸上。瓦希斯喊着：「小妮！希丽！回来！」但是他无力抵抗。他的家人死了，他知道；要是她们还活着，提夫第绝对不会来找他。更多枪声，垂死的吶喊四处响起。那些护箱，有个声音说，他们躲在护箱里。今天有谁可以活下来？瓦希斯知道，哀伤到无以复加的他知道，他会再一次成为那个幸运的人。
他们冲出玉米田，来到空地。遮阳篷已成废墟，防水布被扯掉，所有东西都支离破碎。尸体散落各处，但是他没看见孩子们。小孩都不见了。跟我来吧，漂亮的孩子们。跟我到黑暗里去吧。岗楼的门在他背后用力甩上，他摔落地上；谢天谢地，他终于不醒人事了。他最后的一个念头是— 为什么非是提夫第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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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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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是只有她想这么做。她丈夫柯帝斯很快就发现，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盘算的。狄怡的表妹莎莉，还有梅丝‧弗朗西斯，夏亚‧威塞斯，瑟丝‧考利，爱莉‧铎德，甚至怀孕的护士玛蒂‧莱特—整天叽叽喳喳，紧张兮兮的玛蒂‧莱特—都对自己的丈夫说同样的话。这简直是伏击，这些女人左右夹击，软硬兼施，一派坚持到底，绝不容丈夫拒绝的老婆风范：晒几个钟头太阳嘛，她们都这么说，趁着躺在床上、洗着碗盘或准备送小孩出门上学的时候。有什么关系嘛？我们这次带小孩一起去！
而且他们以前又不是没带女儿去过墙外，狄怡提醒他。这时女儿已上床睡觉，他俩在厨房共享静谧时刻。上一次啊，她说—多久以前了？—他们去绿野庆祝妮蒂亚的生日。那时希丽还是个小娃娃，而妮蒂亚走到哪里都拖着那条脏兮兮的毯子。在泄洪道底下的那段祥静时光，还有那些蝴蝶。他记得吗？那些蝴蝶宛如漂浮在一条空中之河，鲜丽的翅膀往下一拍，然后再次扬起，还有一只吓了大家一跳，竟停在妮蒂亚的鼻子上。狄怡说：像那样的事情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吗？那甜蜜自由的感觉，一双小女儿笑了又笑，远离警报响起的时刻，未来还很遥远，蓝色的天空宛如天堂，高挂他们头顶，他们一家四口一起在墙外。那里是绿区，那倒是，她也没否认，可是他们站在那里就看得见周围的防线，岗楼、哨兵，以及架着弯弯曲曲尖锐铁丝网的围墙。而这些事情又是由谁决定的？谁决定某个区域在哪里结束，而另一个区域又从哪里开始起算？到北部农业区郊游又有什么不同，说真的，就会比较危险吗？库洛会去，还有提夫第也会去（她还来不及制止自己，这个名字就从嘴巴里跳了出来，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要是有情况发生，那里也有护箱，可是能有什么情况呢？在夏季的大白天里？陷阱已经好几个月没捕到任何东西了，那附近连呆呆鬼都没有了，大家都这么说。在阳光下玩几个钟头，远离城市的灰黯与阴郁。在田野里来个夏日野餐。她只有这个小小的要求。
他可以答应吗，就这件小事？为了女儿？为什么不直接说出口呢。他愿不愿意为她，为深爱他的妻子做这件事？
于是就这样，两天后，在闷热的七月早晨，温度已飙升到三十度几度，并继续逼近三十八度的这个早晨，三十二岁的北部农业区领班柯帝斯‧瓦希斯，把父亲那把装着三发子弹（另三发子弹被他父亲用掉了）的点三八旧手枪插在腰际，坐在满载好几家人的交通车上：不只是夫妇，还有小孩。妮蒂亚和希丽，以及她们的表哥卡尔森；卡尔森已经十二岁，但是很瘦小，一双腿还在座位上晃啊晃的，离地三吋。威塞斯家的双胞胎巴博和唐肯；弗朗西斯家的两姐妹蕾娜和珠儿坐在后面，才可以不理会那些男生；年龄还小的珍妮‧阿普格坐在哥哥冈纳的腿上；莱特家的两兄妹迪恩和爱美莉亚年纪大得可以表现出一脸无聊，困窘的模样；梅丽‧铎德和她的小弟弟赛奇，以及还装在婴儿篮里的刘易斯‧考利；黎思‧库摩，达许‧马丁内兹和辛迪苏‧鲍汀。总共十七个人，塞满一车，孩子们散发的热气和喧闹，让瓦希斯觉得像是一群嗡嗡叫的蜜蜂。妻子陪丈夫一起去耕作是很平常的事，特别是在收获时期，每个人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可是眼前的情况却是前所未见。就连巴士开出大门，老旧的柴油引擎轰隆隆噗嗤嗤，疲乏的底盘在他们脚底下摇摇晃晃，都让瓦希斯有不同于以往的感觉。沉闷炎热的工作突然变成一场盛会；就在这一天，一项充满希望的新传统诞生了。他们以前怎么从没想到过，带孩子出来会让日子变得特别起来？
经过水库、加油站和围墙防线，哨兵挥手让他们通过，车子一直往前开，往前开，开进山谷，开进七月清晨金灿的阳光里。女人家们带着大篮子和补给品，坐在后面聊天说笑；有个妈妈—除了爱莉‧铎德还会有谁—想让孩子们一起合唱德州国歌（这是唯一一首大家都会唱的歌：得克萨斯，我们的得克萨斯！天佑吾国！得克萨斯！我们的得克萨斯！如此美妙！如此伟大！）但没有成功，于是孩子们分成一群群在互相较劲：年龄较大的女生窃窃私语，咯咯笑，故意无视男生的存在，男生则刻意假装不在乎；年龄比较小的在椅子上蹦蹦跳，沿着走道冲来冲去互相进攻。坐在前面的男人还是像平常一样，不敢掉以轻心，沉默不语，只偶尔交换担忧的眼神，或挑起一边眉毛：我们给自己惹来了什么麻烦啊？他们是在农野耕作的男人，双手因劳动而变厚，头发剪得短短的，指甲底下一圈半月形的泥巴，没蓄胡子。瓦希斯从口袋里掏出定时器来查看时间：七点零五分。距警报响起十一个钟头，距最后一班交通车还有十二个钟头，距天黑则是十三个钟头。注意时钟，了解最近的护箱位置。若有疑，快跑！这些字句铭刻在他的意识里，宛如童谣，也宛如修女的祷词，永远抹不去。瓦希斯扭过身子，迎上狄怡的目光。她把希丽抱在腿上，小女孩的鼻子贴在窗上，看着外面飞掠而过的世界。狄怡对他露出疲惫的微笑，无声地说：谢谢你。希丽开始跳啊跳的，愉快地晃着膝盖。这小女孩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窗外，快乐地吱吱叫。谢谢你。
这时，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到了。透过交通车的挡风玻璃，北部农业区的田野跃现眼前，一畦畦庄稼拼凑而成的广袤农地在他们下方延伸开来，宛如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百衲被：玉米和小麦，棉花和豆子，稻米、大豆和燕麦。一万五千英亩的农地，被千陌纵横的泥土路连接起来，田地边缘是白杨木与橡木组成的防风林；岗楼，有着蓄水池与管线网的汲水屋，以及每隔一定距离就出现的护箱，标示护箱位置的高大橘色旗帜，在无风的空气中显得垂头丧气。瓦希斯很清楚护箱的位置，但他也知道，在玉米高长的时期，没有旗帜是很难立刻找到的。
他站起来，走到前面，狄怡的哥哥纳山—大家都叫他库洛—站在驾驶后面。瓦希斯是领班，但是身为资深国安卫队队员的库洛才是真正负责指挥的人。
「看来我们会有愉快的一天。」瓦希斯说。
库洛耸耸肩，但什么都没说。和农野的所有工作人员一样，他有什么就穿什么：缝了补丁的牛仔裤，领口与手肘都磨得快破的卡其衫，外面罩着亮橘色的塑料背心，背后印有「德州交通部」字样。他胸前端着一把来复枪，配备有红外线夜视镜的长枪管点三○／○六步枪，大腿的枪带上还有一把改装过的点四五手枪。来复枪是标准装备，但是点四五很特殊，是以前的军方或警方用枪，有上过油的黑色漆面和擦得发亮的木柄。他甚至帮这把枪取了名字，叫「丫头」。你一定得有门路才能弄到这样的武器，而瓦希斯不需要花太多脑筋就想得出来那门道是谁。提夫第干买卖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瓦希斯仅有三发子弹的点三八手枪，相较之下简直是寒酸，但是他根本负担不起像库洛那样的东西。
「你大可以推说是狄怡的点子。」库洛说。
「所以你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他的大舅子哼笑了一声。库洛的这个表情和妹妹像得惊人，但并不是因为两人长得像，而是某种只有瓦希斯才能察觉得到的细微神态。事实上，大部分的人都说他俩长得还真不像。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你和我一样心知肚明。只要狄怡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你就收起你的胆量，放弃了。」
巴士砰一声，震得人骨头都痛了。瓦希斯想办法保持平衡站直身体。在他背后，孩子们兴奋尖叫。
「嘿，达儿，」库洛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啊？」
开车的老太太啧啧地哼了一声，教达儿要怎么开车，等同于宣战。开交通车的都是老太太，通常都是寡妇；这不是什么明文的规定，不过实际情况就是如此。脸上永远蹙着眉头的达儿是个很难应付的传奇人物，简直是有史以来最蛮横不讲理的女人。她用脖上挂着的码表来计时，就算只晚了一分钟，她也会毫不留情地开走最后一班交通车，放你一个人站在巴士卷起的尘土里。曾经有农野工人，而且不只一个，因为这样而被迫待在护箱里过夜，吓得魂飞魄散，熬过一分钟又一分钟，直到天亮。
「一整车的小孩，我的天哪。这么吵，我简直没办法思考。」达儿瞄了一眼挂在挡风玻璃上方那个有凹痕的镜子，「行行好吧，你们后面安静点！唐肯‧威塞斯，马上给我从椅子上下来！别以为我看不见你，珠儿‧弗朗西斯！没错，」她用冷冰冰的眼神警告，「我说的就是妳，小姑娘。妳别再扮鬼脸了！」
所有人突然安静下来，就连太太们也噤声了。可是等达儿把目光转回马路上，瓦希斯就发现她生气是装出来的，她要是不假装绷着脸，肯定会笑出来。
库洛把大大的手掌搭在瓦希斯肩上。「放轻松点，瓦仔。让大家都好好享受这一天吧。」
「我说我担心了吗？」
库洛一脸认真。「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希望提夫第来。我懂，好吗？可是他是我最好的手下。不管你怎么说，那家伙真的可以打中三百码外的倒吊鬼。」
瓦希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想着提夫第的事。可是库洛既然提到这个话题，他不由得怀疑自己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
「所以你觉得我们需要他。」
库洛耸耸肩。「像这样的夏季白日，我们应该不会碰上问题的。我只是格外小心而已。她们也是我的女儿，你知道的。」他咧嘴一笑，打破沉重的气氛。「只要狄怡别习惯成自然就好了。为了让她办成这个小小的派对，我可欠了五十个人情哪，告诉她是我讲的。」
巴士开进集合场。最后一批清野员从玉米田里现身，身穿衬有厚垫的衣服，厚厚的手套，头盔还有笼子罩住脸，各式各样的武器挂在身上：猎枪、来复枪、手枪，甚至还有人带着大刀。库洛叫孩子们待在车上，要等宣布一切安全之后才准离开巴士。大人们开始忙着拿出装备时，提夫第从车顶的平台下来，和库洛在巴士后面，一起与负责清野工作的国安卫队队员，一个叫迪隆的家伙交谈。迪隆队上的其他队员，八男四女，已经走到汲水房旁边的水渠去汲水了。
库洛走回瓦希斯和其他人等待的地方。太阳已经灼热耀眼，清晨的湿气消散了。
「一乾二净—连防风林也是。」他对着瓦希斯眨眨眼。「狄怡得要多谢谢我啰。」
库洛话还没说完，孩子们就从座位上跳起来，冲下巴士，让出位子给准备回城里的清野员。看着孩子们在田野上散开来，身体和脸蛋都洋溢兴奋的光彩，瓦希斯霎时呆住了，心头涌起一波波的回忆。对很多人—特别是年龄最小的那几个孩子来说，这天的远足是他们第一次来到高墙之外的旅行。他打从开始就知道。但是亲眼目睹这一刻，却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吸进肺里的空气感觉有所不同吗？他想，还有晒在脸上的阳光，踏在脚下的泥土？多年前，他第一次走下交通车时，对这一切也都有不同的感受吗？当然是有所不同啦，来到墙外，等于探索一个疆界无限的世界—一个你知道存在，却不相信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世界。他想起当时心中的感觉，身体彷佛失去重力一般的喜悦，但也觉得害怕，犹如身在梦境，梦见自己拥有飞翔的天赋，但飞啊飞的，却无法落地。
在岗楼旁边，福特和崔斯插好杆子，竖起遮阳篷；女人家们忙着摆桌椅和食物。戴着大草帽遮住脸的爱莉‧铎德，已经想要把几个孩子组织起来玩游戏了。这一切和狄怡当初盘算带孩子出来玩的时候设想的一样。
「很棒，对不对？」
瓦希斯的表弟阿堤站在他旁边，胸前抱着一个篮子。身高超过六呎，一张忧伤窄脸的他，总让瓦希斯联想到长相格外悲伤的狗。在他们背后，达儿按了三下喇叭，油烟一扬，车子就开走了。
「我提过我第一次出来的情形吗？」
「我想没有。」
「相信我，」阿提摇摇头，让瓦希斯知道他不想多说，「那还真精彩。」
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之后，库洛在遮阳篷下面召集所有的小孩，重申他们早就已经知道的规则。首先，库洛说，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同伴。同伴可以是任何人，兄弟姐妹或朋友都可以，但是你一定要有伴，而且一定要随时和同伴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事。岗楼底下的空地很安全，在那个范围里，你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但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都不准进到玉米田里。还有，南端的那排树也在许可范围之外。
现在，你们看见那些旗子了吗？库洛指着田野问。橘色的，竖在那里的旗子？有谁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六、七只手举起来。库洛的目光扫了一圈，落在达许‧马丁内兹身上。七岁的他瘦巴巴的，一头茂密的黑发，在库洛的目光之下，突然吓呆了。他坐在梅丽‧铎德和黎思‧库摩之间，那两个女孩手掩着口，忍住不笑。护箱？小男生鼓起勇气回答。没错，库洛点点头回答。那就是护箱的位置。现在告诉我，他接着对所有的人说，要是警报响了，你们该怎么做？
快跑！有人说，接着此起彼落，快跑！
「跑去哪里？」库洛问。
这回大伙儿齐声回答。「跑到护箱去！」
他露出微笑。「很好。我们开始玩吧！」
孩子们一哄而散，只剩下那几个十几岁的孩子，故意在遮阳篷多逗留一会儿，和年龄比较小的孩子保持距离。但瓦希斯知道，就算是这些大孩子，也会奔向阳光的。女人家们开始玩牌，拿出毛线来打，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各忙各的，躲在遮阳篷的荫影里看着孩子，拚命朝脸搧风消热。瓦希斯召集男人，分发盐片；尽管不时喝水，但是在大太阳底下工作的人还是有脱水的危险。他们在帮浦底下装好一罐罐的水。对他们，并不需要再解释工作内容。剪除玉米雄蕊的工作很费力，但却也是他们做过许多次的简单任务。每隔三排玉米，就有一排种来培育另一品种的玉米。这一排的玉米必须摘除雄蕊，以免自体授粉结果。到了收获季节，这一排玉米会长出新的混种品种，更具有生命力，可以用来作为来年播植的种子。多年前，瓦希斯的父亲第一次对他解说这个过程时，他觉得很兴奋，甚至觉得这工作隐隐带有几分色情意味。毕竟，他们的工作是繁殖过程的一部分，虽然繁殖的只是玉米。可是这工作的肢体劳顿—在炙热烈阳下劳动多时，如雨般纷纷飘下的花粉沾得满脸满手，昆虫在脑袋旁边嗡嗡转，想方设法找机会钻进耳朵、鼻子和嘴巴—很快就让他打消了这些奇思异想。在农地干活的第一个星期，就有个人因为中暑而倒地不起。瓦希斯记不得那人是谁，也想不起来他后来怎么样了。大伙儿就只是把他抬上下一班交通车，就回去干活了。那人很可能已经死了。
戴上厚重的手套，宽边的草帽，长袖衬衫扣在手腕上，这批男人整装待发时已满身大汗了。瓦希斯凝望岗楼，提夫第已经在那上面就位，拿着望远镜观察林木线。库洛说得没错，提夫第是该站在那上面的人。无论提夫第‧拉蒙特的其他传闻是否属实，他当射手的本领绝对无可辩驳。然而，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听到有人提起这人的名字，瓦希斯心中依旧再次燃起怒火。老实说，时间的流逝，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流逝的每一年，都让波兹未能拥有的人生再添一年。为什么提夫第就该长大成人，而波兹却不行？在思虑比较缜密的时候，瓦希斯会知道自己的情感反应很不理性。在那个攸关生死的夜晚，提夫第或许是煽风点火起头的人，但是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说不，那么波兹就不会死了。然而，不管狄怡怎么说，不管库洛或提夫第自己怎么说—他此时此刻正端着来复枪扫视林线，默默保护着瓦希斯的孩子—还是无法说服瓦希斯相信，提夫第不该是唯一要受谴责的人。到头来，他被迫把这个情感反应当成是自己人格的失败，强自压抑在心里。
他把工人分成三组，每一组负责四排玉米。接着，他们走到遮阳篷下道再见。田野上有人在玩足垒球，岗楼旁边有人在玩马蹄铁套柱游戏。狄怡和莎莉、露西‧马丁内兹一起在篷荫下休息，玩着牌。她们的牌戏总是没完没了，有时得玩上好几天才结束。
「我们准备好要上工了。」
她放下手里的牌，扬脸看他。「过来。」
他摘掉帽子，弯腰接受她的吻。
「天啊，你已经臭哄哄的了。」她皱起鼻子大笑。「这恐怕是你今天的最后一个吻了。」然后说：「我应该要叫你小心点吗？」
永远都是同一个答案。「如果妳想的话。」
「好吧，那么，小心点。」
妮蒂亚和希丽到遮阳篷里来，头发和连身裤上都沾着草屑，很像是在泥地里打过滚的小狗。
「抱抱爸爸，女儿们。」
瓦希斯蹲下来，把她们揽进怀里。「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好吗？我会回来吃午饭。」
「我们两个是同伴。」希丽说。
他帮她们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拂掉草屑。有时候，光是看着她们，他心中就会涌上一股浓烈的爱，惹得他湿了眼眶。「妳们当然是同伴啦。只要记得库洛舅舅教妳们的，待在妈妈看得见妳们的地方。」
「卡尔森说田里有怪物，」希丽说：「喝血的怪物。」
瓦希斯飞快瞥了狄怡一眼。她耸耸肩。这不是有人第一次提到这个话题。
「噢，他乱说。」他对她说：「他是想吓妳，和妳开玩笑的。」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到田里去？」
「因为规则就是这样的啊。」
「你保证？」
他尽力挤出最大的微笑。瓦希斯和狄怡都同意模糊带过这个问题，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然而，夫妻俩也都知道，他们不能永远瞒着女儿们。
「我保证。」
他再次拥抱她们，先一一拥抱，再同时拥她们两个入怀，然后就走向农地边缘，和其他队员会合。高达六呎的绿墙，一排排的玉米，构成一条条的长廊，一直延伸到防风林。太阳已经越过不可见的界线，朝向中午推进。没有人开口讲话。瓦希斯最后一次看表。注意时钟，了解最近的护箱位置，若有疑，快跑！
「好吧，各位，」他拉上手套说，「我们把工作搞定吧。」
随着这句话，他们一起踏进田里。
就某个意义来说，他们之所以成为今天这样的人，都是因为那一夜的关系—他们童年的最后一夜。库洛、瓦希斯、波兹、狄怡，他们四个总是混在一起。他们每天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城市的高墙之内，接受管理学校的修女与管理其他一切的国安卫队队员的监视。他们窝在尘土里，交换八卦，转述传闻和故事。放学回家途中，脸脏兮兮，手脏兮兮的这四个人，躲在住宅区后面的巷子里。世界是什么模样？世界在哪里？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见识世界？他们的父亲去了哪里？有时候连母亲也去。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时身上带着工作、责任与莫名担忧的气味？去了外面，没错，可是外面和城里有什么不一样？外面感觉像什么样子？尝起来、听起来是什么模样？为什么不时有某些人，某位母亲或父亲，会一去不再回来，彷佛墙外有不可见的领域，有将他们吞没殆尽的力量似的？呆呆鬼、德古鬼、吸血鬼、跳跳鬼：他们都听过这些名字，但是无法完全理解这些名词的意义。德古鬼是其中最卑劣的，也有人叫他们跳跳鬼或吸血鬼（只有老人家才这么叫）；另外还有呆呆鬼，和德古鬼差不多，但并不一样。很危险，没错，可是并没那么严重，比较像是碰上蝎子或蛇的那种不快的感觉。有人说呆呆鬼是活得太久的德古鬼，也有人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因为呆呆鬼根本不是人变的。
这就又扯出另一个问题。如果病鬼原本是像他们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但最棒的故事是伟大的尼尔斯‧卡菲上校。卡菲上校，远征军的创始人，勇敢无惧横跨世界，奋战而亡。卡菲的身世，就像与他有关的一切，都蒙着谜样的色彩。他是个来历不明的人，由修女抚养长大；他是个孤儿，在三十八年的复活节入侵事件中，目睹双亲丧命；他是个浪人，某天突然出现在大门口，一名身穿兽皮的少年战士，长矛上串着病鬼的头颅。他只手杀了一百只病鬼，一千只，一万只，数目不断增长。他从未踏进城里一步；他隐身在众人之间，穿着普通人的衣服，像个农工，隐藏自己的身分；他根本就不存在。据说他的手下都要立誓—立下血誓—不是对上帝，而是对彼此立誓。他们剃掉头发当成是誓言的象征，赴死的誓言。他们远征高墙之外，不只是在德州内，还到俄克拉荷马市，堪萨斯州的威奇塔，新墨西哥的罗斯威尔。在床铺上方的墙壁里，波兹藏了一份旧美国的地图，一个个褪色的色块连接在一起，像拼图似的；每听说一个新的地方，他就插上一根妈妈的大头针，然后在针与针之间串起线，标示卡菲的远征路线。在学校里，他问哥哥在油道工作的佩格修女是否听说过什么，知道些什么？远征军发现了其他的幸存者，整座小镇、甚至整个城市满满的都是人，是真的吗？修女没有答案，但是他们提到他的名字时，修女的眼睛有一道光彩闪现，他们看见希望的光芒。卡菲就是这样的人物—无论他从哪里来，也无论他做了什么，卡菲就是希望存在的原因。
后来，在很多年之后，在波兹离去多时，他们母亲也过世之后，瓦希斯不禁怀疑，他和弟弟为什么从来不跟爸妈谈起这些事？这难道不是最理所当然的作法吗？然而搜索记忆，他却想不起曾经在任何场合提到过。正如他也想不起妈妈或爸爸曾经提起波兹的地图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呢？而且那张地图后来下落如何呢？怎么在瓦希斯的记忆里，前一天还在，隔天却不见了呢？彷佛卡菲和远征军的故事都是秘密世界的一部分—属于男生的世界，一旦消失，就永远消失了。有好几个星期的时间，这个问题搞得他心神不宁，所以有一天在早餐时，他终于鼓起勇气问爸爸，爸爸哈哈大笑。你开玩笑吗？萨德‧瓦希斯当时并不算老，但是看起来却像上了年纪，头发和一半的牙齿都掉了，皮肤永远泛着一层酸酸的汗光，搁在餐桌上的那双手骨瘦如柴。你当真？你，你不是个坏孩子，可是波兹—那孩子老是唠叨个没完没了。卡菲，卡菲，卡菲，整天念个不停。你不记得吗？他的眼睛突然蒙上一层哀痛。那张蠢地图。老实告诉你吧，我不忍心把它撕掉，可是我很讶异你竟然动手了。这辈子没看你哭得那么凄惨过。我想你是搞懂了，这一切根本是狗屁，卡菲和其他人。都只是泡影。
可是，不会是泡影的，过去不会，未来也不会是泡影。他们这么爱波兹，这一切怎可能是泡影呢？
是提夫第，当然。满口谎言的提夫第、爱编故事的提夫第、渴望被需要的提夫第，什么蠢话都说得出口—是谁说他亲眼见过卡菲的？提夫第。他们全都哈哈大笑，你真是屁话连篇啊，提夫第。你根本没见过卡菲或任何人。然而，在嘲弄声中，这念头却开始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打从开始，这男孩便有这样的天分，他可以让你相信某一件事，虽然你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就这样悄悄的加入他们的圈子，没有人说得上来这是怎么发生的。前一天还没有提夫第，隔天就有了。这天和其他日子并没什么不同：教堂，学校，三点钟迟迟不来；然后钟声响起，突然解放，三百具躯体如潮水涌过走廊、楼梯，踏进午后的空气里；从学校走回他们的房舍，同学分道扬镳时抬脸道别，直到最后只剩他们四个。
其实也不尽然。他们钻进巷子里，里面塞满了旧的购物推车、塌陷的床垫和破损的椅子—大家习惯把垃圾往房舍后面堆，才不管区长是怎么说的。他们发现有人跟踪他们。一个男生，瘦得像竹竿，脸憔悴不堪，顶着一头活像从高处到他头顶的金红色头发。虽然是湿寒逼人的一月，这男生没穿外套，只套着毛衣和牛仔裤，脚上一双塑料夹脚拖鞋。他远远尾随他们，双手插在口袋里，距离近得足以勾起他们的好奇心，却不至于感觉被威胁。这是试探的距离，彷佛在说：我是个有意思的人，或许你们想给我个机会。
「你猜他要干嘛？」库洛问。
他们走到巷子底。之前他们在这里用废木柴搭了间小棚屋，还铺上弹簧都露出来的发霉床垫当地板。那个男生在三十呎外就停下脚步，一双脚在泥土里蹭啊蹭的，那个神态，不知怎么的，让他身体的各个部分像是随意兜在一起，彷佛整个人是由四个不同的男生拼凑而成的。
「你在跟踪我们？」库洛问。
那男生没回答。他低头，转开视线，像只不愿和人眼神接触的狗。从这个角度，他们能看见他左脸有块色斑。
「你耳朵聋啦？我在问你问题。」
「我没跟踪你们。」
库洛转头看其他人。比其他人大一岁的他，是非正式的头头。「你们认识这个家伙吗？」
没人认识。库洛又回头看那个男生。「你。你叫什么？」
「提夫第。」
「提夫第？提夫第是什么名字啊？」
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拖鞋鞋尖。「就只是个名字。」
「你妈妈帮你取的？」库洛问。
「我没妈妈。」
「她是死了，还是抛弃你了？」
那男生的手在口袋里不知摸索着什么。「都是吧，我想。既然你这么问的话。」他瞄了他们一眼。
「你们是个团队吧？」
「你为什么这样说？」
那男生耸起瘦伶伶的肩膀。「我老是看到你们在一起。」
库洛看了其他人一眼。又转头看那男生，莫可奈何地叹口气。
「嘿，别像个傻瓜杵在那里吧。过来，让我们看看你。」
那男生走近他们。瓦希斯觉得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那卑躬屈膝的神态。虽然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像他这样落单。他们看见他脸上的那个色斑，其实是一片很大的紫色瘀青。
「嘿，我认识这个家伙，」狄怡说，「你住在扶助，对不对？我看见你和你爸一起搬进去。」
山岗国家扶助住宅是集合公寓，挤满了一大堆家庭。大家都把那里称为扶助。
「真的吗？」库洛说：「你刚搬进去？」
那男生点点头。「从H镇搬来的。」
「你和他住？」库洛问：「你爸？」
「我还有个姑姑，萝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照顾我。」
「你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我看见你一直在玩。」
男孩抽出手来，拿给他们看：一把折迭刀，鼓鼓的，有很多不同的装置。库洛接过来，其他三个也把脸凑近看。除了普通的刀片之外，还有锯子、螺丝起子、剪刀、开瓶器，甚至还有一个放大镜，但镜片已因为年代久远而模糊起雾。
「你从哪里弄来的？」库洛问。
「我爸给我的。」
库洛皱起眉头。「他是做买卖的？」
男孩摇摇头。「不是的。他是水工。在水坝工作。」他朝折迭刀点了点头。「你想要就留下吧。」
「我要你的小刀干嘛？」
「嘿，他不想要，那我要。」波兹说，「给我吧。」
「闭嘴，波兹。」库洛缓缓地打量那个男生。「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跌倒撞到了。」
他的语气并没有自我捍卫的意味。然而，他们全都感觉到这个谎言很没有说服力。
「比较像是撞到拳头吧。你爸干的，还是其他人？」
男孩什么都没说。瓦希斯看见他的下巴微微抽动。
「库洛，放过他吧。」狄怡说。
可是库洛还是紧盯着那男孩不放。「我在问你问题。」
「他有时候会揍我，喝了酒以后。萝丝说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我妈的关系。」
「因为她离开你们？」
「因为她生我的时候死了。」
那男孩的话在空中流连不去。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他们都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库洛把小刀还给他。「拿去吧，收好。我不想要你爸的刀子。」
男孩把小刀摆回口袋。
「我叫库洛。狄怡是我妹妹。这两个是波兹和瓦仔。」
「我知道你们是谁。」他不太确定地看看他们。「所以我也是你们团队的成员了？」
「要我跟你说多少遍？」库洛说：「我们不是团队！」
就这样，拍板定案：提夫第是他们的一员了。后来，他们都认识了布雷‧拉蒙特。这个凶猛，甚至可以说是可怕的男人，一双眼睛永远因为大家称为「来一口」的非法私酿威士忌而闪闪发亮。每天晚上，他那喝了酒而变得浓稠的嗓音喊着提夫第，从窗口传出来，宛如一声声的警报。提夫第，该死的东西！你最好趁我去找你之前先滚进来！不只一次，男孩带着新的瘀伤来到巷子里，有一回手还吊着绷带。他那郁怒的爸爸把他丢过房间，弄得他肩膀脱臼。他们应该叫国安卫队来吗？或告诉他们爸妈？萝丝姑姑呢，她帮得上忙吗？可是提夫第总是摇头。他对自己的伤似乎一点都不生气，那种紧抿嘴唇听天由命的态度，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敬佩。那似乎是一种力量。别告诉其他人，那男孩说。他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事情是改变不了的。
还有其他的故事。提夫第的曾祖父，或者他自己是这么说的，是签署德州宣言的人，也督导油道的清理工作；他祖父是三十八年复活节入侵事件的英雄，在第一波进击之中就被咬了致命的一伤，奋勇率队从泄洪道发动攻击，然后在自己的手下面前，以自己的刀终结自己的生命，壮烈牺牲；他的表哥，提夫第不肯说他叫什么名字（『每个人都只叫他表哥』）是个被通缉的帮派份子，直到现在都还是H镇最大咖的头头；他的妈妈是个大美人，还不到十六岁，就有九个人向她求过婚，其中一个还是后来成为总统幕僚的大人物。英雄、显贵、罪犯，各式各样重要人物上演的多彩多姿盛大场面，既活跃于他们所知的世界，也存在于隐藏地下的世界，那个黑帮的世界。提夫第认识那些有人脉的人。一扇扇门为提夫第‧拉蒙特而敞开。尽管提夫第有个H镇出身的酗酒水工父亲，尽管他只是另一个脸上有瘀青、身上衣服从来不洗、骨瘦如柴的小孩，尽管他由老处女姑妈带大，和他们其他人一样住在扶助住宅，但是提夫第的故事太棒，太有趣，让他们不由得不相信。
可是见到卡菲—这就太超过了。这种说法简直违背事实。卡菲是个不可知的人物，卡菲就像病鬼一样，是魅影般迷离的东西。然而，提夫第的故事还是有几分事实的色彩。他曾经和父亲到H镇，到那个无法无天、街头巷尾都是简陋棚屋的地方去见他表哥，那个混帮派的表哥。在一间机工房后面的房间里—摆了一部蒸馏机，好大一部机器，活像是一条身上满是电线和管子的活龙，是个不住冒着蒸汽的大锅子—一群眼神凶狠，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牙齿，皮带里插着手枪的男人，一迭迭钞票在他们之间转手，一瓶瓶「来一口」酿了出来。他们常到那里去。提夫第以前对他们描述过很多次，然而，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这一次，那个房间里有个男的。他和其他人很不一样，不是做黑市买卖的—提夫第一眼就看出来了。高大，散发着军人的挺拔气质。他站起来走到一旁，脸孔看不大清楚，身穿束着腰带的深色大衣。提夫第看见他理了平头。无论这个人是谁，都显然是个有紧急要务的人。提夫第的父亲通常都在那里逗留很久，喝酒或和其他人交换H镇最近的大小情报，但是那天晚上却没有。身躯胖大，坐在桌子后面活像一颗蛋端坐在巢里似的表哥，默默接过他爸爸的钞票。他们好像才刚进门，就急匆匆地离开了。直到远离机房，他爸爸才说：你知道你在那里见到的那个人是谁吗，小子？呃？你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他是谁。那个人就是尼尔斯‧卡菲本人。
「我再多透露一些吧。」他们五个人挤在巷子里的那间棚屋。提夫第用那把终究还是留在他身边的小刀刮着泥土。「我老爸说他在水坝底下有个营区。就在那片空地上，一副待在墙外也没什么大不了似的样子。他们吸引德古鬼上门来，然后用陷阱宰杀他们。」
「我知道！」波兹大叫。这小男孩的脸闪闪发光，兴奋得不得了。他膝盖转向瓦希斯。「我就告诉你吧！」
「别开玩笑了！」库洛骂道。在他们之中，他扮演的是质疑的角色，把怀疑当成是自己的责任。
「我跟你们说，那是他啊。你可以感觉得出来。每个人都感觉得出来。」
「卡菲和一群搞买卖的混在一起干嘛？你倒是说说看。」
「我怎么会知道？说不定他是去替手下买酒。」提夫第又有了一个新的念头。他倾身向前，压低声音。「再不然就是去买枪。」
库洛嘲弄地笑起来。「听听看这孩子在说什么。」
「你爱笑就笑好了，可我真的看过那些武器。我说的是如假包换的军方武器，是以前留下来的东西。16，自动手枪，甚至榴弹发射器。」
「哇！」波兹说。
「表哥去哪里弄这些东西来？」瓦希斯问。
提夫第挪动一下膝盖，四下张望，彷佛要确保没人听见他们说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你们。」他接着说，「那里有个军火库，在圣安东附近，是以前的陆军基地。表哥从那里弄来手枪。」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库洛说，「你根本没见到卡菲或其他人。」
「你是说你不相信他真的存在？」
这个想法简直是荒诞不经。「我才没这么说咧。我是说你没见过他。」
「你怎么说，瓦仔？」
瓦希斯觉得左右为难。提夫第说的有一半都是狗屁不通—也许不只一半。但另一方面，他又有很强烈的冲动想要相信。
「我不知道，」他勉强说，「我猜......我不知道。」
「这个嘛，我相信他。」狄怡大方地说。
提夫第睁大眼睛。「听见没？」
库洛嗤之以鼻。「她是个女生。女生什么都会相信。」
「喂！」
「嗯，这是事实。」
提夫第和年龄较大的这个男孩四目交接。「要是我说你也可以亲眼见到卡菲呢？」
「我怎么见得到？」
「很简单。我们可以穿过泄洪道啊。我去过那里好多次。每年的这个时节，他们要到天亮才会泄洪。那些通风管可以通到水坝底层—从那里可以看得见营区。」
这是个挑战。绝对不能说不。
「那里才没有什么该死的营区，提夫第。」
他们花了三天才鼓足勇气，而且库洛还不准妹妹跟来。他们的计划是在爸妈睡着之后偷偷溜出来，在棚屋碰面。提夫第已经规划出到水坝的路线，让他们可以避开国安卫队巡逻的处所。
提夫第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其他人早就在等他了。他出现在巷底，飞快地朝他们走来，外套蒙在头上，两手插在口袋里。钻进棚屋之后，他拿出一个塑料瓶。
「液体勇气。」他旋开瓶盖，交给瓦希斯。
是「来一口」。瓦希斯和波兹的父母亲都是虔诚的人，每个星期天都到教堂去见修女，绝对不允许这种东西进他们的家门。瓦希斯拿起瓶子凑近鼻子。澄净的液体，散发刺鼻的化学臭味，很像碱皂。
「给我。」库洛下达指示。他抓过瓶子，喝了一口，然后交还给瓦希斯。
「难道你以前没喝过啊？」提夫第问瓦希斯。
瓦希斯想办法装出一副被得罪的样子。「我当然喝过。很多次。」
「你什么时候喝过？」波兹挖苦他。
「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咧。」瓦希斯恨不得能捏住鼻子。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很快吞下，免得被那味道呛着。但是鼻腔窜上一股刺辣，滚热的火流淌下喉咙。天啊，真是可怕！他咳得气喘连连，眼里涌上泪水，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
下一个是波兹。让瓦希斯很难堪的是，他这个弟弟竟然连眉都不皱一下，就灌下一大口。这瓶酒又轮了三圈。到第四圈的时候，就连瓦希斯也能喝了，可以灌下一大口而不咳嗽。他很纳闷自己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站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有感觉的：他脚下的地板前后晃动，得伸出一手来保持平衡。
「走吧。」提夫第说。
来到水坝时，他们都像疯子那样咯咯笑个不停。过去的这几分钟造成了一些改变；他们好像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走到，但又好像没花任何时间。瓦希斯有零碎的印象，知道他们躲在卡车底下避开国安卫队的巡逻，但是不记得确切的情况，也不记得他们是怎么逃过一劫没被抓的。他知道自己醉了，可是他完全没办法思考这个问题。他们在阴影里暂停了一下，因为有人—就是波兹，瓦希斯发现弟弟是醉得最厉害的一个—在草堆里吐了。而狄怡，她在这里干嘛？她一路跟踪他们吗？库洛骂她，叫她回家，可是狄怡就是狄怡：一旦下定决心，要改变她的心意比从狗嘴里夺走肉骨头还难。事实是，瓦希斯爱狄怡。他向来都爱。这份爱突然变得难以克制，彷佛一颗情感的汽球在他胸膛不断膨胀，他正要鼓起勇气告白的时候，刚才不知跑到哪里去的提夫第走过来，要他们跟他走。
他带他们到一幢水泥建筑，里头有一架铁梯通往地下。楼梯底端是一个维修通道，墙面水淋淋地渗着湿气。他们已经在水坝里，在泄洪口的上方某处。装在铁笼里的灯泡在墙壁上映出拉长的影子。急速上升的肾上腺素让瓦希斯的意识开始重新聚焦。他们来到墙上的一个舱门口，有生锈的铁转轮锁住舱门。库洛和提夫第各据一端，使尽力气推，但是那铁转轮还是一动也不动。
「我们需要有个东西来当杠杆。」提夫第说。
他消失在隧道里，再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根管子。他把管子穿进铁转轮的轮辐里，用力一橇。咿呀一声，铁转轮开始转动，门打开了。
里面是一条垂直的通道，有一道梯子通往下面。提夫第拿出一个帽灯，抽掉门上的那根撬管，丢进洞里。提夫第先钻进去，接着是瓦仔、狄怡和波兹，库洛押后。
他们进到一条宽阔的管道里，是六条泄洪孔之中的一条。透过泄洪口，蓄水库里的水每天泄洪一次，经由泄洪道流到农田里。在他们背后，有一百万加仑的水蓄积在水坝里。空气冰冷，闻起来有石头的味道。一条细细的水流淌过整个地板，流到出口，一小圈月光照映的苍白夜空。他们悄悄往洞口前进。瓦希斯的心脏在胸口狂跳。夜的世界，墙外的世界，超乎想象。离出口还有十呎，提夫第蹲下来，其他人都跟著作。沉重的铁条挡住了出口。
「我先出去。」提夫第低声说。
他匍匐爬向隧道尾端。其他人都完全静止不动。在瓦希斯醉酒的脑袋里，卡菲的营地成为次要的目的，这天晚上纯粹是勇气的试炼，至于目标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铁条坚固得足以抵挡病鬼，但并不危险，瓦希斯半带期待地等着一只长爪的手伸进来抓住他们的朋友，把他撕成碎片。在来一口迟迟不退的昏沉里，他突然想到狄怡应该会很害怕，他应该想办法让她安心，可是他想不出来该说什么，这个念头在心里慢慢凋亡。
在隧道口，提夫第转成跪姿，抓着铁条，往外看。
「你看见什么了？」库洛问。
一阵沉寂。接着，他们的这位朋友说了三个字。「见......鬼了！」
这语气让瓦希斯觉得不对劲。不是有什么发现，而是悚然一惊。
「怎么了？」库洛轻声问，声音压得更低了。「卡菲在那边吗？」
「我要看！」波兹大叫。
「别吵！」库洛吼他。「提夫第，该死，到底怎么了？」
瓦希斯的膝盖感觉到了。轰隆隆的声音，宛如雷电，接着是铁齿轮咬合的尖锐怒吼。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提夫第跳起来。「快走！」
是水。瓦希斯听见的是水从蓄水库里流出的声音。先是从一个泄洪孔出来，接着是另一个，再一个，依序而下。这就是提夫第看见的景象。
他们会被大水冲成碎片。
瓦希斯站起来，拉着波兹的手臂，拖他走。但是波兹挣脱开来。
「我要见他！」
「那里什么都没有！」
波兹都快哭出来了。「有，明明就有！」
波兹冲向洞口。提夫第和其他人已经跑向梯子了。轰隆声更近了。紧临的那个泄洪孔已经冲出水来了，接下来就轮到他们这里了。再过几秒钟，水墙就会冲倒他们。在隧道口，瓦希斯拦腰抓起弟弟，但是弟弟死命抓住铁条。
「我看见他了！那是卡菲！」
瓦希斯使尽全身的力气拚命拉，两人一起跌到地上。其他人喊着：快来！快来！瓦希斯抓起弟弟的手，开始跑。库洛站在梯子底端朝他们挥手。瓦希斯觉得耳朵涌现压力，一阵冰冷的风迎面扑来。随着库洛的身影消失在梯子上，瓦希斯也开始往上爬，弟弟跟在他背后。
然后，水来了。
水扑向他，宛如拳头挥来，一千个拳头。在他下面的波兹惊恐大叫。瓦希斯想办法抓紧梯子，其他的，他就无能为力了。只要放开一只手，他马上就会被冲走。水涌进他的嘴，他的鼻。他想叫唤弟弟的名字，但是发不出声音。就这样完了，他想。一个错误，然后一切都完了。就这么简单。这样的死法为什么没更常出现呢？但是，其实是有的，他明白，在抓着梯子的手开始撑不住的时候，他明白了。大家向来都是像这样死去的。
是库洛把他拉起来的。库洛，他一辈子的朋友库洛；在他娶狄怡时站在他身边的库洛、在每个人都带着儿女到田野玩的这天替他看顾女儿的库洛；会与他在多年之后、千里之外一同为生命做最后奋斗的库洛。在瓦希斯的手松开之际，库洛探身到水下搂住他的腰，把他拉起来，等瓦希斯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在往上爬了，沿着维修通道往上爬，脱险而返。
但是波兹没有。那男孩的尸体到隔天早上才被找到，被夹在铁条上。或许他见到了卡菲，也或许没有。提夫第始终没给他们答案。随着时间过去，瓦希斯开始觉得这并不重要。就算波兹看到了，也不能让他感到安慰。
到了正中午，摘蕊工作队已经处理完十六英亩的玉米田了。太阳灼烈，天空连一片云都没有，就连孩子们在一个早上的游戏笑闹之后，都躲到遮阳篷底下了。在汲水帮浦旁，瓦希斯摘掉帽子，装了一杯水喝掉，然后又装了一杯，泼到脸上。他脱掉被汗水浸湿的衬衫，拿来抹抹身子。老天爷啊，真是热！
女人家和孩子们已经吃饱了。工队群聚在遮阳篷下吃午饭。面包与奶油、水煮蛋、腌肉，一块块奶酪，一壶壶水与柠檬汁。库洛从岗楼下来，拿了满满一盘子的食物，提夫第则不见人影。好吧，那又怎样？提夫第爱干嘛就干嘛吧。他们专心吃，一句话都没说。不到一会儿，他们所有的人就都会在遮阳篷下打盹。
「一个钟头，」过了一会儿，瓦希斯从餐桌旁站起来说，「别太享受了。」
他爬上梯子到岗楼上面，看见库洛拿着双筒望远镜观看整片田野。他的来复枪靠在栏杆上。
「有什么有趣的吗？」
有那么一会儿，库洛没回答。他把望远镜交给瓦希斯，「六点钟方向，过了林线那边。告诉我，那是什么。」
瓦希斯仔细看。什么都没有，只有树木，以及更远处干涸的褐色山丘。「你觉得你看见什么了？」
「我不知道。亮亮的东西。」
「像金属？」
「嗯。」
一会儿之后，瓦希斯拿开望远镜，「不见了。也许只是太阳光反射在镜片上。」
「八成是。」库洛喝了一口水壶里的水。「下面情况如何？」
「他们马上就都会睡着。好几个小孩都倒了。我想大家都没想到今天会这么热。」
「德州的七月啊，老弟。」
「冈纳想知道他能不能帮忙。那孩子满腔热血，冲昏脑袋了。」
库洛拿起来复枪。「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你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有多疯狂。」
库洛笑起来。「我们都一样。迫不及待想赶快踏进这个世界。」
「也许你不是迫不及待。」
库洛沉默不语，凝望着栏杆外面。瓦希斯察觉到有某件事情困扰着他这位朋友。
「听我说，」库洛说，「我作了决定，我希望亲口告诉你。你知道大家都在传说远征军要回来了。」
瓦希斯也听过这个传言。这不是新鲜事，这样的传言不时流传。自从卡菲和他的手下消失之后—多少年前啦？—这个消息就没有真正止息过。
「大家常常这么说。」
「这一次不只是说说而已。军方已经在国安卫队征求志愿者了，希望能筹组两百人的队伍。」
瓦希斯打量眼前的这位朋友。他在说什么？「库洛，你不可能是认真的。那根本是小孩的玩意儿。」
库洛耸耸肩。「在当时，或许是吧。我知道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在波兹出事之后。可是你看看我的人生，瓦仔。我没结婚，没有自己的家庭。我还在等什么？」
这些话的意义突然昭然若揭。「天哪，你已经签了，对不对？」
库洛点点头。「我昨天已经向国安卫队递出辞呈了。可是要等我宣誓之后才正式生效。」
瓦希斯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听着，先别告诉狄怡。」库洛又说：「我想要这么做！」
「她会很难过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先告诉你。」
勤务道路上传来货车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那车开进集合场，停在遮阳篷底下。提夫第从车里爬出来。他走到货车后面，拉开尾门。
「咦，他弄来了什么？」
是西瓜。所有的人都围过来。提夫第开始切西瓜，把一片片滴着汁的厚厚西瓜分给孩子们。西瓜耶！太美妙了，在这样的大热天！
「老天爷啊，」瓦希斯看着这个场景，咕哝说，「他从哪里搞来这些的？」
「提夫第的东西都是哪里搞来的？可是你不得不佩服这家伙。他死的时候绝对不会没有朋友。」
「我又没说什么。」
库洛看着他。「你不必喜欢他，瓦仔。我没有资格说这些。可是他很努力尝试，你至少要承认这一点。」
楼梯的门打开来。狄怡端了两个盘子上来，每个盘子上都有一片粉红的西瓜。
「提夫第带—」
「谢谢，我们看见了。」
她脸上的表情瓦希斯太熟悉了。别计较了，拜托，今天一天就好。这只不过是西瓜啊。
库洛从她手上接过两个盘子。「谢谢，狄怡。来得真是时候。替我谢谢提夫第。」
她瞥了一眼瓦希斯，然后又看着哥哥。「我会告诉他的。」
瓦希斯知道他看起来像个怀恨的笨蛋，也知道如果他不说几句话，改变话题，他这一整天心里都会揣着这种不快的感觉。
「孩子们还好吧？」
狄怡耸耸肩。「希丽已经没电了。小妮和艾丽还有其他人去玩了。她们去摘野花。」她顿了一下，用手背擦擦额头。「你们真的要回田里？真不知道你们怎么受得了。也许可以等到太阳低一点再去。」
「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妳不必担心我。」
她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吧，反正我是这么觉得啦。你还需要我替你拿点什么上来吗，库洛？」
「不必了，谢谢。」
「那我就走啰。」
狄怡离开之后，库洛递出一个盘子。可是瓦希斯摇摇头。
「我不用，谢谢。」
大个子耸耸肩。他已经大口咬下他的那片西瓜，汁液宛如河流淌落他的下巴。吃到只剩西瓜皮之后，他指着搁在墙垛上的另一个盘子。「介意吗？」
瓦希斯用耸肩代替回答。库洛吃完第二片，用衣袖抹抹脸，把西瓜皮丢到一旁。
「你应该早点告诉狄怡的。」瓦希斯说。
三点钟，白昼正逐渐消逝。早晨还有微风隐隐吹拂，但现在，空气又是静止的了。在遮阳篷下，狄怡不太认真地和瑟丝‧考利玩牌，小刘易斯躺在她们脚边的篮子里。这个圆滚滚、好脾气的小宝宝，胖嘟嘟的手指，胖嘟嘟的脚趾，还有柔软紧抿的嘴唇。虽然天气这么热，但是他一整天几乎都没哭闹，这会儿正沉睡着。
狄怡还记得那些日子，婴儿的日子。他们独特的感觉，那声音、那味道，还有那种强烈的肉体附属感，彷佛和宝宝是一体的。很多女人都会埋怨—我连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真希望她能快点学会走路！—可是狄怡从无怨言。才三十岁的她很愿意再多一个，甚至两个。有个儿子一定会很棒，她想。可是规定很清楚。两个恰恰好，这是规定。首长办公室正在讨论要把领地扩充到高墙外面，到时候规定或许就可以放宽。可是那时很可能已经太晚了，他们只会有太多食物，太多油料，太多地方可以逛。
而瓦仔—嗯，她还能怎么样呢？波兹的死在他心中筑起一道无法跨越的篱障，经过这些年，真相被扭曲，被放大，到最后变成他人生的唯一伤痛。提夫第就是提夫第，永远都是。前一天他还因为在浴室打群架，把某人的头砸进窗户里而啷当入狱，隔一天就又变出提夫第魔术，在焦灼炽热的夏日午后弄来一车黑市西瓜。他很可能会老死监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然而你又无法否认，提夫第始终是他们的一员，对狄怡来说更是如此。狄怡常常看着大女儿，自己也搞不清楚事实为何。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那样。从某个角度来看，妮蒂亚绝对像瓦仔，但是这小女孩笑起来的样子或瞇着眼睛看东西的神态，却又像提夫第‧拉蒙特。
仅仅一个晚上，甚至连一个晚上都不到。从头到尾，他们的韵事应该只维持了九十分钟，从开始到结束。仅仅九十分钟，怎么可能为人生带来如此大的差别？狄怡和提夫第事后都同意，这是个可怕的错误—或许无可避免，是两人多年来无法抗拒的一股力量，但是不该再重蹈覆辙。他俩都爱瓦仔，不是吗？他们两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甚至还握手为盟，答应封口不提，回复到原本的老朋友身分。但这当然不是个玩笑。当时不是，九个月之后不是，到现在依然不是个玩笑。
我绝对不会让妳受伤害，提夫第告诉她，不只是在那个晚上，而是在好多个夜晚，说过好多次。不只是妳，还有那两个女孩和瓦仔。无论如何，这都是我最庄严的承诺，是我对上帝立下的誓言。我会是妳脚下的土地。妳永远会知道我在这里。狄怡是知道，她始终都知道。要是她肯坦然承认的话，今天的这个主意，到田野上来个夏日野餐的主意，全是因为提夫第答应陪他们来才会成形的。
狄怡爱他吗？要是她爱，那又是哪一种爱？她对提夫第的感情和对瓦仔的感情不同。瓦仔很稳定，很可靠，是有责任、肯忍耐的人，而且也是女儿的好爸爸。提夫第虽说是个活生生存在的人，但很虚无飘渺，构成他这个人的，半是具体事实，却也有一半是虚妄谣传。而且毋庸置疑，她和瓦仔属于彼此，这从来就不是个问题。在黑暗中单独共处的私密时刻，他念着她的名字，充满热切的渴望，渴望到近乎痛苦的地步。瓦仔就是这么爱她。他让她觉得......觉得怎样？觉得更真实。彷佛她，狄怡‧瓦希斯—人妻人母，席丝与杰德迪亚斯‧库洛雪克的女儿，世界仅存的光明与安全的最后绿洲，得克萨斯柯厄维尔市民狄怡‧瓦希斯—真实存在。
那么，她为什么又发现自己再次想着提夫第‧拉蒙特呢？
可是这牌，还有这热到爆炸的七月午后，他们带孩子到农野上来玩的这天，狄怡的心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完全不知道瑟丝在干嘛。她还没回过神来，瑟丝就露出扬扬得意的笑容，成功地吃掉她的皇后。然后再两手，三手，结束了。瑟丝快活地把数字记在本子上。
「再来一局？」
若是在正常的情况下，狄怡应该会答应，好打发时间。但是在暑热之中，牌局开始变得像劳动了。
「看爱莉要不要玩吧。」
走回遮阳篷来喝水的爱莉挥手拒绝，水杓凑在嘴边，「想都别想。」
「不要这样嘛，玩个几把就好。」瑟丝说，「我快中暑了。」
狄怡站起来。「我最好去看看女孩们在干嘛。」
她走出遮阳篷。远远的，玉米杆顶端微微晃动，是男人们在工作。她歪着头看岗楼顶端，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鬼魅似的月亮，白昼里的一轮幽幽惨白正朝太阳接近。噢，这好奇怪，她之前没注意到。库洛和提夫第在岗位上。库洛拿着望远镜，提夫第端着来复枪扫视农田。他瞥见她，微微挥手，让她心一慌，彷佛被他看穿自己正想着他似的。她充满罪恶感地对他挥挥手。
十几个孩子在玩足垒球，达许‧马丁内兹在垒包上，担任投手的是冈纳。今天下午，冈纳已经成为非正式的褓姆。
「嗨，冈纳。」
这男孩—不，他已经是大人，都十六岁了—看着她。「嗨，狄怡，要不要玩？」
「太热了，谢谢。你看到那几个女生哪里去了？」
冈纳看看四周。「刚刚还在这里的。要我去找找看吗？」
狄怡的忧心加重了几分。她们跑到哪里去了？她觉得自己应该爬到岗楼上，要库洛用望远镜追查她们的踪影。可是爬上那段楼梯，她光想就觉得费力。简单一点的作法就是，她自己去找。
「不用了，谢谢。要是她们回来了，告诉她们说我要她们到遮阳篷底下休息一会儿。」
「冈纳，快投球！」达许大叫。
「等一下。」冈纳看着狄怡。「我相信她们就在附近。她们明明两秒钟之前还在这里的。」
「没关系。我自己去找她们。」
在野花丛里，她想，她们八成是到那里去了。她不只担心，更多的是恼火。她们不该没告诉任何人就乱跑的。这八成是小妮的主意。那小女生脑袋老是转个不停。
他们还有五分钟。
站在观测平台上，提夫第看着狄怡走开。
「库洛，望远镜给我。」
库洛把望远镜交给他。野花丛在岗楼的北侧，邻接玉米田。她显然是要到那里去。她或许只是想离开个几分钟，提夫第想，远离孩子和其他的妻子们。
他把望远镜交还给库洛，拿着来复枪又扫视农野一圈，然后用夜视镜指着林线。
「那个亮亮的东西又回来了。」
「在哪里？」
「正前方，往右十度。」
提夫第眼睛压在夜视镜上，用力看。远远有个长方形的东西，在树丛里反光发亮。
「那到底是什么？」库洛说，「是车子吗？」
「可能，另外那边有一条勤务道路。」
「可是现在那里不可能有东西。」库洛放下望远镜，沉吟一晌。「注意听。」
提夫第让心思澄静下来。蟋蟀吱吱叫，微风轻拂耳际，水流过灌溉系统哗啦啦。然后，他听见了。
「是车？」
「我听起来也像，」库洛说，「留在这里。」
他爬下楼梯。提夫第眼睛贴在来复枪的夜视镜上。那个影像变得清楚了—很大一辆半连结车，货舱的部分覆盖某种电镀的金属。
他掏出对讲机。「库洛，是辆卡车。在树林外面。看起来不像国安卫队的。」
线路叽叽喳喳。「知道了。蹲下。」
他看见库洛从岗楼底下冒出来，快步走向遮阳篷，挥手叫冈纳把孩子们全带过来。提夫第透过夜视镜望向田地，忙着工作的农工，一排排的玉米，标示护箱所在位置的旗帜在无风的午后垂头丧气。一切正常。
但是不尽然。有点不对劲。他的视线怎么了？他抬起脸。一道阴影划过农野。
然后他听见警报声。
他回头望向太阳，顿时明白了。他已经好多年不曾觉得害怕了，自从在水坝的那天晚上之后就没有过了。但是这时，提夫第觉得害怕。
一分钟。
瓦希斯最初察觉到光线产生变化，是因为视野的细节逐渐消失了。可是他戴着黑色眼镜，抵挡如雨落下的花粉和午后光线，所以他起初并没有把这个变化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一直到听见喊叫声，他才摘掉眼镜。
一个大大的圆形，周围有圈闪亮的光影，逐渐遮盖太阳。
日蚀。
警报声响起，他冲过田埂。其他人也都在跑，在惊叫。日蚀！日蚀！护箱，快进护箱！他从玉米田里冲出来，跑向库洛和狄怡。
「女孩们呢？」
狄怡急疯了。「我找不到她们！」
黑暗如墨水般晕散开来。要不了多久，整片农野都会笼罩在黑暗里。
「库洛，快把大家带进护箱。狄怡，和他一起去。」
「不行！她们人呢？」
「我会找到她们的。」他从腰间抽出手枪。「库洛，带她离开这里！」
瓦希斯跑回农地里。
提夫第的心脏因为肾上腺素而狂跳，从岗楼快步冲到农野。什么动静都没有，但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还有那辆卡车，那是什么？卡车仍然停在防风林的那一头。他想用对讲机和库洛联络，却联络不上。在混乱之中，库洛很可能根本听不见对讲机的声音。
他把枪托紧紧压在肩上。他们会从哪里来？树林？紧邻的野地？迪隆的队伍已经检查过所有的地方了。但这并不表示这里没有病鬼，只是他还看不见他们而已。
这时，他从眼角瞥见玉米梗微微晃动，很轻微的拂动，在农野尽头的一面旗帜附近。他拉近夜视镜，眼睛紧紧贴在上面。那个护箱的舱盖大开。
那是他们没有检查到的地方。他们从来就没有检查护箱。
所有的人都在奔跑，抓着自己的孩子，冲过农野，跑向旗子。提夫第没命似地从岗楼底下冲出来。
「不！」
库洛腋下夹着两个孩子：普瑞许‧马丁内兹和黎思‧库摩。狄怡跑在他身边，后面跟着瑟丝和爱莉—瑟丝怀里抱着小刘易斯，爱莉带着梅丽和赛奇。
「去护箱！」库洛大叫：「快到护箱去！」
「他们在护箱里！」
田野上响起一声枪响。狄怡看见提夫第跪下来，迅速开了三枪。她一转头，正好看见第一只病鬼从玉米田里冲出来。
那只病鬼跳到爱莉‧铎德身上。
狄怡觉得想吐。她突然无法动弹。那只病鬼应付完爱莉之后，下巴咬进瑟丝的脖子里。瑟丝不住抽搐，尖叫，像只肚腹朝天的昆虫，腿臂拚命挥动。这影像宛如迸现的光线一样充塞狄怡眼前，她只能惊恐而无助地观望。
库洛跨步向前，枪管戳向病鬼的脑袋侧面，开火。
赛奇人呢？那孩子突然不见人影了。梅丽站在尘土中惊叫。狄怡搂起她，开始跑。
到处都是病鬼。在盲目的惊惶中，大家朝遮阳篷冲去。这根本是不具意义的举动，因为遮阳篷无法提供任何安全庇护。病鬼群涌而至，把遮阳篷撕得粉碎。「岗楼！」提夫第高声喊：「到岗楼去！」可是来不及了，没有人听进他的话。狄怡心里念着女儿，向她们道别。一切变得如此惊恐，到头来，对孩子们所抱持的期望，全都烟消云散了，这世界在转瞬间只剩下一个残酷而绝望的心愿：希望死亡能尽快带走她们。她暗自祷告，希望她们没受苦，没碰上更惨的状况—被掳走。天底下最惨的就是被掳走。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她背后逼近。狄怡踉跄倒地，小梅丽从她怀里摔了出来。卧倒在尘土里，她抬起眼看见哥哥在二十呎外，用枪指着她。杀了我吧，狄怡想。不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不想要。童年时代的祷词从唇间流出，她闭上眼睛，飞快对着尘土念念有词。
一声枪响。在她背后，有个东西倒下，发出动物似的呻吟声。在她还来不及理出头绪之前，库洛就把她拉起来。他的嘴巴莫名所以地蠕动，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他的来复枪不见了，身上只剩一把手枪。丫头。为什么会有人给手枪取名叫丫头？他到底为什么会替枪取名字呢？她的脑袋一定出问题了，她醒悟到，置身此地，在大家危急存亡之际，她担心的竟然是库洛的枪。她心里涌起其他的思绪，奇怪的、可怕的思绪。像爱莉‧铎德那样被撕成两半，是什么感觉？她那两个在野地上的女儿，现在是怎么了？好可怕啊，狄怡想，比自己的孩子多活一秒钟有多么恐怖啊？天底下所有的恐怖情事里，这是最恐怖的一种。库洛拖着她往门口去。他做的是他以为她想要做的事，但是她并不想啊，一点都不想—事实上，她恨不得能早点死—突如其来的一股力气，让狄怡挣脱库洛，跑向田野，叫唤着女儿的名字。
瓦希斯听见女儿的声音，在玉米田里笑语连连。他知道，她们还太小，不懂得害怕。她们偷偷溜去作被告诫不准作的事，对她们来说，这只是一种游戏，光线变化的有趣游戏。瓦希斯沿着田埂往下跑，大喊她们的名字，他惊惶得气喘嘘嘘，拚命想锁定她们声音的位置。声音忽而在他后面，忽而在他前面，接着又在他左右。她们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甚至在他脑袋里回响。
「小妮！希丽！妳们在哪里？」
这时有个女人现身。她站在田埂中央，身披黑色斗篷，宛如童话里的人物，某个住在森林里的人物；她头上罩着斗篷帽，眼睛戴上深色墨镜，遮住她上半部的脸。她的出现完全出乎瓦希斯意料，所以有那么一晌，他以为这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身影。
「她们是你的女儿？」
她是谁，这个在玉米田里的女人？「她们在哪里？」他上气不接下气，「妳知道她们在哪里吗？」
她懒洋洋地摘掉墨镜，露出光滑动人、年轻美丽的脸庞，那双眼睛在眼窝中闪亮如钻石。他突然一阵恶心。
「你累了。」她说。
突然之间，他真的累了。柯帝斯‧瓦希斯这辈子从没这么累过。他的头像块铁钻，有几千磅重。他得卯足每一分意志力才站得住。
「我有个女儿，很漂亮的女儿。」
在他背后，他听见最后零星几声慌乱的枪响。田野和天空都沉浸在很不真实的黑暗之中。他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但是连哭都不是自己能办到的。他膝盖一软，跪下，很快就会倒在地上。
「拜托。」他哽咽说。
「跟我来吧，漂亮的孩子们。跟我一起到黑暗里去吧。」
有人把他拖起来，是提夫第。他的脸贴得很近。瓦希斯简直无法聚焦。这人拉着他的手臂。
「瓦仔，快点！」
他的舌头在嘴里沉甸甸的。「那女人......」可是没有了，她刚才所在的地方空无一人。「你看见她了吗？」
「没有时间了！我们得赶快到岗楼去！」
瓦希斯不要。他用最后一丝力量拚命挣扎。
「我得找到她们！」
是提夫第来复枪的枪托让一切停止下来。毫不犹豫地一敲，精准敲在他脑袋上。瓦希斯眼冒金星，然后这世界变得上下颠倒，因为提夫第拦腰抱起他，扛在肩上开始跑。肥厚的叶片在两旁飞掠，打在他脸上。瓦希斯喊着：「小妮！希丽！回来！」但是他无力抵抗。他的家人死了，他知道；要是她们还活着，提夫第绝对不会来找他。更多枪声，垂死的吶喊四处响起。那些护箱，有个声音说，他们躲在护箱里。今天有谁可以活下来？瓦希斯知道，哀伤到无以复加的他知道，他会再一次成为那个幸运的人。
他们冲出玉米田，来到空地。遮阳篷已成废墟，防水布被扯掉，所有东西都支离破碎。尸体散落各处，但是他没看见孩子们。小孩都不见了。跟我来吧，漂亮的孩子们。跟我到黑暗里去吧。岗楼的门在他背后用力甩上，他摔落地上；谢天谢地，他终于不醒人事了。他最后的一个念头是— 为什么非是提夫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