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炼油厂区
德州自由港
一级油工迈可‧费雪—迈可，聪颖之人，跨越两个世界之桥梁迈可—从深层无梦的睡眠中醒来，感觉到（毋庸置疑地）有人正在他身上。
他张开眼睛。萝儿跨坐在他身上，身体前倾，额头闪着一层因性爱而迸发的汗光。见鬼了，他想，他们不是才刚完事？不是才刚做了一整夜吗？狂烈炽热、欲死欲仙，在这张大小和棺木相仿的床位上，试过所有人类肢体所能容许的体位姿势？
「早安！」她咧嘴笑说，「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没等你就开始了。」
噢，请便吧，迈可想。反正这也不是迎接一天最惨的方式。从萝儿泛红的脸颊看来，他知道她很来劲，但是想想，他也不遑多让。她已经开始摇晃屁股，身体的重量随着摇摆的动作一波一波朝他袭来，宛如拍岸的浪涛。浪来，浪去。
「不要这么快嘛，先生。」
「看在老天的份上，小声点！」上方传来咆叫。
「闭嘴，头肌。」萝儿回呛，「我忙得很呢！」
「你们真让我受不了。太恶心了！」
在迈可听来，他们的对话似乎是发生在遥远的星球。所有的床位都挨在一起，只隔着薄薄的布帘保护些许隐私，所以你得学会不闻不问。可是他的感觉不只如此。尽管感官徜徉在纯粹的肉欲里，但是在性爱令人飘飘欲仙的节奏里，却让他隐隐有些无法完全契合的感觉。彷佛他的心落后了他的身体三步，只能隔着一段距离远远观看。隔在身与心之间的，是种种担忧、悲伤，以及不带情感的影象所交织而成的景物，宛如锅炉里空气膨胀形成的泡泡，浮现在他眼前。有个损坏的垫圈必须更换。从储油槽运送新原油来的日程。还有殖民地的回忆，这是他在其他时候不曾想起的回忆。在他上方的萝儿动作不断，而迈可的心却背叛似地在这些思绪里漂流，努力想扭转注意力，与她协调一致。这似乎是他起码能做的。
最后，他作到了。萝儿不断加温的热情赢了。等他们拉开布帘时，头肌已经走了。门上的时钟显示为○六三○。
「该死！」
迈可双脚急忙落地，套上工作服。萝儿在他背后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胸膛。
「留下来。我绝对让你值回票价。」
「我今天值第一班。要是我再迟到，卡洛维克一定把我宰了当早餐吃。」他双脚套进靴子里，转头亲她，有点咸味，还有性，以及她自己的味道。迈可不会说存在他俩之间的是爱，不尽然是。性爱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但是经过这些个月，他们的关系也已进化，一点一滴的，变得不只是一种习惯了。
「你又在想了，对不对？」
「谁，我？」
「别骗我。」她的语气不见严厉，纯粹只是纠正他。「你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操得你什么烦恼都没有。」她叹口气，放开手。「没关系的。去吧。」
他从铺位上起身，抓起挂在杆子上的外套和手套。「晚点再见？」
她已经躺回床上了。「如果你想的话。」
迈可走出营舍的时候，太阳刚刚升上海湾，让海面宛如铺了一层薄铁片般闪闪发光。已经十月的第一个星期了，但热度依旧，海面的空气一如既往，因为盐和蒸腾的丁烷所飘散的硫磺臭气而带有酸味。他肚子咕噜咕噜叫—现在顾不得吃了—加快脚步跨过厂区，经过食堂、健身室，以及国安卫队营舍，到组合屋去，值早班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在这里集合了。首席工程师卡洛维克正照着值班表分派工作。他用冰冷的眼神狠狠瞪了迈可一眼。
「我们打扰你的美容觉了吗，费雪？真是对不起啊。」
「是啊，」迈克拉上工作服的拉链，「对不起。」
「对不起还不够。你今天要去引爆炸弹。头肌当你的副手。想办法别炸掉你们那组人吧。」
被称之为「炸弹」的一号蒸馏塔是厂区里最老的一座蒸馏塔，锈蚀得厉害的塔身是用一片片焊接的铁片、一捆捆缠绕的铁线，以及祷告拼凑而成的。大家都说，这座蒸馏塔如果不关闭，迟早会把工作小组炸到火星去。
「谢了，老板，您真好心。」
「不足挂齿。」卡洛维克的目光扫过众人，「好了，各位。离运油上路还有七天。我要那些油罐车全装得满满的，听到没？费雪，你等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工作人员往各自分派的炼油塔出发。迈可跟着卡洛维克走进屋里。天哪，是怎么了？他只不过晚了几分钟而已，要挨骂就太不值得了。
「哎，丹恩，今天早上很抱歉—」
卡洛维克不让他说完。「别提了，我要和你谈的不是这件事。」他拉拉裤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坐下。卡洛维克真的是个庞然大物，不胖，但是从每一个方面来看都很庞大，是个体形高大、吨位颇重的人。他头后上方的墙面钉满一大堆纸张文件—值班表、工作流程、运送日程。「反正我不管怎样都会派你到炸弹上去的。我手下最有能力处理麻烦工作的就是你和头肌，我把你们两个派到那个臭婆娘上面，算是对你们的赞美。要是我作得了主，那东西老早就被扫进垃圾堆去了。」
迈可对此毫不怀疑，但是他也听得出来这偶一为之的赞美别有所图。
「所以呢？」
「所以这个。」
卡洛维克把一张纸滑过办公桌。迈可迅速描了一眼下端的签名：德州共和国总统薇多莉亚‧桑契兹，接着很快地看了上面短短的三段文字。噢，不会吧，他想。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你为什么认为我知道？」
「你是上一批卸油任务的领班。说不定你在那里听到什么风声了。储油区附近的传闻啦，或是看见军队增援了。」
「没什么特别的。」迈可耸耸肩。「你和史塔克谈过了吗？说不定他知道。」
史塔克是炼油厂的国安卫队队长。他是个大嗓门，而且很爱喝酒，但是油工和国安卫队都很尊敬他，最主要的理由就是他在牌桌上所向无敌。他玩牌的狡猾谨慎，害迈可输了一大笔钱，虽然输的这些钱也不算什么—反正在炼油厂的围墙之内，有钱也没地方可花。
「还没。不过这肯定会让他不好过。」卡洛维克仔细打量迈可。「你们两个不是朋友吗？加州的那桩事。」
「我认识他，没错。」
「那么你或许可以替我们的关系润滑一下，当个，嗯，我不知道，国家卫队和军方之间的联络人。」
迈可花了几秒钟体会自己内心的感觉。他很乐意见到旧日的朋友，但是，他内心也很不安，有一种被公开示众的感觉。油工与世隔绝的生活，在很多方面来说，都让他不至于耽溺在失去姐姐的哀恸之中，把他心中因失去她而产生的缺口填补了起来。一部分的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但是另一部分的他并不在乎。
「应该没问题。」
「算我欠你一份情。你自己看看怎么做比较好吧。」卡洛维克头一偏，指着门，「走吧，快去把油煮滚吧。我是认真的，在那上面可要注意一点，别炸掉你的屁股。」
迈可到蒸馏塔找他的工班，那十二个粗壮的工人一脸不知所措的围站在那里，载有原油的油罐车一动也不动。头肌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好，算我服了你们。你们这些家伙干嘛不把油灌进去啊？」
头肌从塔底的加热器下面钻出来，双手和赤裸的臂膀都裹了一层黑黑黏黏的东西。「我们得先冲干净才行。底层至少积了两公尺的残渣。」
「他妈的，这得耗掉一整个早上。上一班的工头是谁？」
「这东西已经好几个月没启动了。你得去问卡洛维克才知道。」
「有多少原油要清掉？」
「反正有好几百桶。」
八千加仑部分提炼过的石油，天晓得在这里摆了多久。他们需要一辆大型的废油油罐车，然后再来一辆注水车和高压冲水管，冲洗蒸馏塔。这至少需要十二小时，然后再十六小时灌油，点燃加热器，得等上二十四个钟头管子里才会流出第一滴成品。卡洛维克的动脉瘤一定会爆炸。
「好吧，我们最好动手吧。我会向上面报告。你们把水管准备好。」迈可摇摇头，「我会找出是谁干的，狠狠踢死他！」
把油漏掉就花了一整个早上的时间，迈可清掉剩下的那些没用的油，用卡车载到废物池去烧掉。抽掉残油是最简单的部分，冲洗油槽才是人人敬而远之的活儿。从塔顶注水，可以冲掉大部分的残渣—提炼过程剩下的那些黏糊糊的有毒残渣—但不是全部。得要派三个人全副武装进到里面，刷洗槽底，把沥青排水管冲洗干净。进到塔里的唯一通道是一条约一公尺宽的孔道，必须双肘双膝着地爬进去。他们管这叫「爬屁眼」，就迈可看来，这个形容词不能说不贴切。三个人里头一定有迈可。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他习惯如此，好提振士气。至于其他两个人，惯例是抽签决定。
第一个抽到的是埃德‧波普，队上年纪最大的一员。埃德以前是训练迈可，带迈可入门的师傅。三十年的炼油生涯让他付出惨痛代价，这人的身体简直就是一本历次灾情的登记簿。三根手指被钢丝切割器甩脱的刀刃齐根切断；炸死九个人的一场丙烷爆炸，炸得他一侧的脑袋和脖子只见粉红皮肉，寸毛不生。他那一边的耳朵聋了，膝盖也不管用，光是看他爬行，迈可就忍不住难过。迈可想过要让他跳过，但是他也知道埃德自尊心太强，绝对不会接受，所以只好眼睁睁看着这位老人家到棚屋穿上装备。第二个抽到的是头肌。「重抽，我需要你留在这里控制帮浦。」迈可说。头肌摇摇头。这一天让他们都失去耐性了。「说什么鬼话。我们快点动手吧。」他们套上防护衣，背起氧气，拿起全部的装备：附有长杆的沉重刷子，一桶桶溶剂，连接到压缩器的高压喷水枪。迈可拉下面罩，盖住脸，贴好手套的封口，检查自己的氧气。虽然塔上有通风口，但是里面的空气还是可能要了你的命—塔里弥漫的石油蒸汽与硫化物可以把人的肺撕裂成碎片。迈可在面罩里感觉到有压力跃动，打开头灯，屈膝爬进已打开的孔道。「走吧，兄弟！」迈可爬进去，发现自己置身在深达三吋，犹如死水一滩的油污里。埃德和头肌跟在他后面爬进来。「什么鬼东西啊。」迈可在油污泥里，打开沥青排水管。他们三个开始把残渣扫进排水管。塔里的温度少说也有三十八度；他们汗如雨下，呼出的热气在他们的头罩里凝结成雾。一旦清完大部分的残渣，他们就倒出溶剂，接上水枪，开始冲洗墙面和地板。
因为身穿防护衣，再加上压缩机的轰隆声，要交谈根本不可能。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作完，赶快出去。才开始动手不到几分钟，迈可就感觉到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转头看见头肌指着埃德。埃德面对墙壁站着，活像一尊雕像，喷枪垂在身体旁边。就在迈可转头的那一剎那，喷枪从手里滑掉了，但埃德似乎没注意。
「他有点不对劲。」头肌在机器的噪音里扯开嗓门说。
迈可走上前，把埃德扳过来。但他只看见一双茫然的眼睛。
「埃德，你没事吧？」
那人的脸陡然一惊，回过神来。「噢，嘿，迈可。」他说，语气显然太过愉快，「嘿嘿，嘿嘿，呜呜。」
「他在讲什么？」头肌大声问。
迈可伸出一根手指划过脖子，要头肌关掉压缩机。他和埃德面对面。
「说吧，兄弟。」
埃德唇间迸出女孩似的咯咯笑声。他喘着气，抬起手想扯掉面罩。「阿须巴拉斯。米夫斯。米夫斯！」
迈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就在埃德要扯掉面罩的时候，迈可抓住他的手臂。这人不是小孩，但也不强壮。在迈可的抓力下，他奋力挣扎，想挣脱开来，一张脸因惊慌而泛青。不是惊慌，迈可发现，是缺氧。他身体严重抽搐，膝盖一软倒下，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迈可怀里。
「头肌，帮我把他弄出去！」
头肌抓住埃德的脚。他全身瘫软。他们两人合力把他抬到孔道口。
「谁来接着他！」迈可喊道。
洞口有好几只手伸进来拉他。迈可和头肌把他的身体往外推。迈可钻出洞口，新鲜空气一迎面扑来，就扯掉面罩和手套。埃德仰躺在地面，有人已经脱掉他的面罩和背包了。迈可曲膝跪在他身边。一动也不动，看来不妙，他没呼吸。迈可把右手掌贴在埃德胸口中央，迭上左手，双手手指交缠，用力压。没有动静。他压了又压，默数三十秒，就像他当初学的那样，然后伸手到埃德脖子底下，让他的气管保持畅通，捏住鼻子，把嘴压在那人青紫的嘴唇上。一口气，两口气，三口气。迈可的心像冰一样澄亮，整个人只想着一个目标。就在觉得一切似乎都不再有用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横隔膜猛然动了一下—埃德的胸口胀起来，大大吸了一口气。他别开脸，喘气，咳嗽。
迈可整个人往后倒，仰躺在泥土上，脉搏因肾上腺素而急遽跳动。有人递给他一壶水。是头肌。
「你还好吗，伙伴？」
他觉得这个问题一点道理都没有。他喝了大大一口，把水在嘴里咕噜咕噜漱了漱，然后吐掉。
终于有人把埃德扶起来。迈可和头肌陪他走进棚屋，让他坐在长椅上。
「你觉得怎么样？」迈可问。
埃德脸颊稍微有点血色了，但皮肤看起来还是湿湿黏黏的。他痛苦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发誓，我检查过氧气的。」
迈可已经察看过了，氧气桶是空的。「也许时候到了，埃德。」
「天哪，迈可，你要开除我？」
「不，那要由你自己决定。我只是说，你今天可以休息了。」埃德没有回答，迈可站起来。「想一想吧。不论你打算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你想乘车回宿舍吗？」
埃德绝望地瞪着前方。迈可从他脸上看得出来真相—这里是他的一切。
「我想我要在这里坐一会儿，恢复元气。」
迈可走出棚屋，看见其他人全围在门口。「你们围在这里干嘛？」
「这一班的时间结束了，老大。」
迈可看一眼手表，的确是。
「对我们来说可没有。表演结束了，各位。请挪动你们的懒屁股，回去工作！」
过了半夜，萝儿对他说：「很走运啊，那个埃德。」
他俩窝在迈可的铺位上。尽管萝儿使出浑身解数，但是他的心思还是不时盘绕在今天发生的事情上。
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看见埃德在棚屋里的脸色，活像准备上绞刑架的人。
「你什么意思，走运？」
「有你在那里啊，我的意思是。你救了他。」
「那算不了什么。」
「怎么不算。那人很可能会死掉耶。你怎么知道要那样做？」
往事回萦在他心头，一阵痛楚袭来。
「我姐姐教我的。」迈可说，「她是护士。」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德州自由港
一级油工迈可‧费雪—迈可，聪颖之人，跨越两个世界之桥梁迈可—从深层无梦的睡眠中醒来，感觉到（毋庸置疑地）有人正在他身上。
他张开眼睛。萝儿跨坐在他身上，身体前倾，额头闪着一层因性爱而迸发的汗光。见鬼了，他想，他们不是才刚完事？不是才刚做了一整夜吗？狂烈炽热、欲死欲仙，在这张大小和棺木相仿的床位上，试过所有人类肢体所能容许的体位姿势？
「早安！」她咧嘴笑说，「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没等你就开始了。」
噢，请便吧，迈可想。反正这也不是迎接一天最惨的方式。从萝儿泛红的脸颊看来，他知道她很来劲，但是想想，他也不遑多让。她已经开始摇晃屁股，身体的重量随着摇摆的动作一波一波朝他袭来，宛如拍岸的浪涛。浪来，浪去。
「不要这么快嘛，先生。」
「看在老天的份上，小声点！」上方传来咆叫。
「闭嘴，头肌。」萝儿回呛，「我忙得很呢！」
「你们真让我受不了。太恶心了！」
在迈可听来，他们的对话似乎是发生在遥远的星球。所有的床位都挨在一起，只隔着薄薄的布帘保护些许隐私，所以你得学会不闻不问。可是他的感觉不只如此。尽管感官徜徉在纯粹的肉欲里，但是在性爱令人飘飘欲仙的节奏里，却让他隐隐有些无法完全契合的感觉。彷佛他的心落后了他的身体三步，只能隔着一段距离远远观看。隔在身与心之间的，是种种担忧、悲伤，以及不带情感的影象所交织而成的景物，宛如锅炉里空气膨胀形成的泡泡，浮现在他眼前。有个损坏的垫圈必须更换。从储油槽运送新原油来的日程。还有殖民地的回忆，这是他在其他时候不曾想起的回忆。在他上方的萝儿动作不断，而迈可的心却背叛似地在这些思绪里漂流，努力想扭转注意力，与她协调一致。这似乎是他起码能做的。
最后，他作到了。萝儿不断加温的热情赢了。等他们拉开布帘时，头肌已经走了。门上的时钟显示为○六三○。
「该死！」
迈可双脚急忙落地，套上工作服。萝儿在他背后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胸膛。
「留下来。我绝对让你值回票价。」
「我今天值第一班。要是我再迟到，卡洛维克一定把我宰了当早餐吃。」他双脚套进靴子里，转头亲她，有点咸味，还有性，以及她自己的味道。迈可不会说存在他俩之间的是爱，不尽然是。性爱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但是经过这些个月，他们的关系也已进化，一点一滴的，变得不只是一种习惯了。
「你又在想了，对不对？」
「谁，我？」
「别骗我。」她的语气不见严厉，纯粹只是纠正他。「你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操得你什么烦恼都没有。」她叹口气，放开手。「没关系的。去吧。」
他从铺位上起身，抓起挂在杆子上的外套和手套。「晚点再见？」
她已经躺回床上了。「如果你想的话。」
迈可走出营舍的时候，太阳刚刚升上海湾，让海面宛如铺了一层薄铁片般闪闪发光。已经十月的第一个星期了，但热度依旧，海面的空气一如既往，因为盐和蒸腾的丁烷所飘散的硫磺臭气而带有酸味。他肚子咕噜咕噜叫—现在顾不得吃了—加快脚步跨过厂区，经过食堂、健身室，以及国安卫队营舍，到组合屋去，值早班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在这里集合了。首席工程师卡洛维克正照着值班表分派工作。他用冰冷的眼神狠狠瞪了迈可一眼。
「我们打扰你的美容觉了吗，费雪？真是对不起啊。」
「是啊，」迈克拉上工作服的拉链，「对不起。」
「对不起还不够。你今天要去引爆炸弹。头肌当你的副手。想办法别炸掉你们那组人吧。」
被称之为「炸弹」的一号蒸馏塔是厂区里最老的一座蒸馏塔，锈蚀得厉害的塔身是用一片片焊接的铁片、一捆捆缠绕的铁线，以及祷告拼凑而成的。大家都说，这座蒸馏塔如果不关闭，迟早会把工作小组炸到火星去。
「谢了，老板，您真好心。」
「不足挂齿。」卡洛维克的目光扫过众人，「好了，各位。离运油上路还有七天。我要那些油罐车全装得满满的，听到没？费雪，你等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工作人员往各自分派的炼油塔出发。迈可跟着卡洛维克走进屋里。天哪，是怎么了？他只不过晚了几分钟而已，要挨骂就太不值得了。
「哎，丹恩，今天早上很抱歉—」
卡洛维克不让他说完。「别提了，我要和你谈的不是这件事。」他拉拉裤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坐下。卡洛维克真的是个庞然大物，不胖，但是从每一个方面来看都很庞大，是个体形高大、吨位颇重的人。他头后上方的墙面钉满一大堆纸张文件—值班表、工作流程、运送日程。「反正我不管怎样都会派你到炸弹上去的。我手下最有能力处理麻烦工作的就是你和头肌，我把你们两个派到那个臭婆娘上面，算是对你们的赞美。要是我作得了主，那东西老早就被扫进垃圾堆去了。」
迈可对此毫不怀疑，但是他也听得出来这偶一为之的赞美别有所图。
「所以呢？」
「所以这个。」
卡洛维克把一张纸滑过办公桌。迈可迅速描了一眼下端的签名：德州共和国总统薇多莉亚‧桑契兹，接着很快地看了上面短短的三段文字。噢，不会吧，他想。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你为什么认为我知道？」
「你是上一批卸油任务的领班。说不定你在那里听到什么风声了。储油区附近的传闻啦，或是看见军队增援了。」
「没什么特别的。」迈可耸耸肩。「你和史塔克谈过了吗？说不定他知道。」
史塔克是炼油厂的国安卫队队长。他是个大嗓门，而且很爱喝酒，但是油工和国安卫队都很尊敬他，最主要的理由就是他在牌桌上所向无敌。他玩牌的狡猾谨慎，害迈可输了一大笔钱，虽然输的这些钱也不算什么—反正在炼油厂的围墙之内，有钱也没地方可花。
「还没。不过这肯定会让他不好过。」卡洛维克仔细打量迈可。「你们两个不是朋友吗？加州的那桩事。」
「我认识他，没错。」
「那么你或许可以替我们的关系润滑一下，当个，嗯，我不知道，国家卫队和军方之间的联络人。」
迈可花了几秒钟体会自己内心的感觉。他很乐意见到旧日的朋友，但是，他内心也很不安，有一种被公开示众的感觉。油工与世隔绝的生活，在很多方面来说，都让他不至于耽溺在失去姐姐的哀恸之中，把他心中因失去她而产生的缺口填补了起来。一部分的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但是另一部分的他并不在乎。
「应该没问题。」
「算我欠你一份情。你自己看看怎么做比较好吧。」卡洛维克头一偏，指着门，「走吧，快去把油煮滚吧。我是认真的，在那上面可要注意一点，别炸掉你的屁股。」
迈可到蒸馏塔找他的工班，那十二个粗壮的工人一脸不知所措的围站在那里，载有原油的油罐车一动也不动。头肌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好，算我服了你们。你们这些家伙干嘛不把油灌进去啊？」
头肌从塔底的加热器下面钻出来，双手和赤裸的臂膀都裹了一层黑黑黏黏的东西。「我们得先冲干净才行。底层至少积了两公尺的残渣。」
「他妈的，这得耗掉一整个早上。上一班的工头是谁？」
「这东西已经好几个月没启动了。你得去问卡洛维克才知道。」
「有多少原油要清掉？」
「反正有好几百桶。」
八千加仑部分提炼过的石油，天晓得在这里摆了多久。他们需要一辆大型的废油油罐车，然后再来一辆注水车和高压冲水管，冲洗蒸馏塔。这至少需要十二小时，然后再十六小时灌油，点燃加热器，得等上二十四个钟头管子里才会流出第一滴成品。卡洛维克的动脉瘤一定会爆炸。
「好吧，我们最好动手吧。我会向上面报告。你们把水管准备好。」迈可摇摇头，「我会找出是谁干的，狠狠踢死他！」
把油漏掉就花了一整个早上的时间，迈可清掉剩下的那些没用的油，用卡车载到废物池去烧掉。抽掉残油是最简单的部分，冲洗油槽才是人人敬而远之的活儿。从塔顶注水，可以冲掉大部分的残渣—提炼过程剩下的那些黏糊糊的有毒残渣—但不是全部。得要派三个人全副武装进到里面，刷洗槽底，把沥青排水管冲洗干净。进到塔里的唯一通道是一条约一公尺宽的孔道，必须双肘双膝着地爬进去。他们管这叫「爬屁眼」，就迈可看来，这个形容词不能说不贴切。三个人里头一定有迈可。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他习惯如此，好提振士气。至于其他两个人，惯例是抽签决定。
第一个抽到的是埃德‧波普，队上年纪最大的一员。埃德以前是训练迈可，带迈可入门的师傅。三十年的炼油生涯让他付出惨痛代价，这人的身体简直就是一本历次灾情的登记簿。三根手指被钢丝切割器甩脱的刀刃齐根切断；炸死九个人的一场丙烷爆炸，炸得他一侧的脑袋和脖子只见粉红皮肉，寸毛不生。他那一边的耳朵聋了，膝盖也不管用，光是看他爬行，迈可就忍不住难过。迈可想过要让他跳过，但是他也知道埃德自尊心太强，绝对不会接受，所以只好眼睁睁看着这位老人家到棚屋穿上装备。第二个抽到的是头肌。「重抽，我需要你留在这里控制帮浦。」迈可说。头肌摇摇头。这一天让他们都失去耐性了。「说什么鬼话。我们快点动手吧。」他们套上防护衣，背起氧气，拿起全部的装备：附有长杆的沉重刷子，一桶桶溶剂，连接到压缩器的高压喷水枪。迈可拉下面罩，盖住脸，贴好手套的封口，检查自己的氧气。虽然塔上有通风口，但是里面的空气还是可能要了你的命—塔里弥漫的石油蒸汽与硫化物可以把人的肺撕裂成碎片。迈可在面罩里感觉到有压力跃动，打开头灯，屈膝爬进已打开的孔道。「走吧，兄弟！」迈可爬进去，发现自己置身在深达三吋，犹如死水一滩的油污里。埃德和头肌跟在他后面爬进来。「什么鬼东西啊。」迈可在油污泥里，打开沥青排水管。他们三个开始把残渣扫进排水管。塔里的温度少说也有三十八度；他们汗如雨下，呼出的热气在他们的头罩里凝结成雾。一旦清完大部分的残渣，他们就倒出溶剂，接上水枪，开始冲洗墙面和地板。
因为身穿防护衣，再加上压缩机的轰隆声，要交谈根本不可能。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作完，赶快出去。才开始动手不到几分钟，迈可就感觉到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转头看见头肌指着埃德。埃德面对墙壁站着，活像一尊雕像，喷枪垂在身体旁边。就在迈可转头的那一剎那，喷枪从手里滑掉了，但埃德似乎没注意。
「他有点不对劲。」头肌在机器的噪音里扯开嗓门说。
迈可走上前，把埃德扳过来。但他只看见一双茫然的眼睛。
「埃德，你没事吧？」
那人的脸陡然一惊，回过神来。「噢，嘿，迈可。」他说，语气显然太过愉快，「嘿嘿，嘿嘿，呜呜。」
「他在讲什么？」头肌大声问。
迈可伸出一根手指划过脖子，要头肌关掉压缩机。他和埃德面对面。
「说吧，兄弟。」
埃德唇间迸出女孩似的咯咯笑声。他喘着气，抬起手想扯掉面罩。「阿须巴拉斯。米夫斯。米夫斯！」
迈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就在埃德要扯掉面罩的时候，迈可抓住他的手臂。这人不是小孩，但也不强壮。在迈可的抓力下，他奋力挣扎，想挣脱开来，一张脸因惊慌而泛青。不是惊慌，迈可发现，是缺氧。他身体严重抽搐，膝盖一软倒下，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迈可怀里。
「头肌，帮我把他弄出去！」
头肌抓住埃德的脚。他全身瘫软。他们两人合力把他抬到孔道口。
「谁来接着他！」迈可喊道。
洞口有好几只手伸进来拉他。迈可和头肌把他的身体往外推。迈可钻出洞口，新鲜空气一迎面扑来，就扯掉面罩和手套。埃德仰躺在地面，有人已经脱掉他的面罩和背包了。迈可曲膝跪在他身边。一动也不动，看来不妙，他没呼吸。迈可把右手掌贴在埃德胸口中央，迭上左手，双手手指交缠，用力压。没有动静。他压了又压，默数三十秒，就像他当初学的那样，然后伸手到埃德脖子底下，让他的气管保持畅通，捏住鼻子，把嘴压在那人青紫的嘴唇上。一口气，两口气，三口气。迈可的心像冰一样澄亮，整个人只想着一个目标。就在觉得一切似乎都不再有用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横隔膜猛然动了一下—埃德的胸口胀起来，大大吸了一口气。他别开脸，喘气，咳嗽。
迈可整个人往后倒，仰躺在泥土上，脉搏因肾上腺素而急遽跳动。有人递给他一壶水。是头肌。
「你还好吗，伙伴？」
他觉得这个问题一点道理都没有。他喝了大大一口，把水在嘴里咕噜咕噜漱了漱，然后吐掉。
终于有人把埃德扶起来。迈可和头肌陪他走进棚屋，让他坐在长椅上。
「你觉得怎么样？」迈可问。
埃德脸颊稍微有点血色了，但皮肤看起来还是湿湿黏黏的。他痛苦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发誓，我检查过氧气的。」
迈可已经察看过了，氧气桶是空的。「也许时候到了，埃德。」
「天哪，迈可，你要开除我？」
「不，那要由你自己决定。我只是说，你今天可以休息了。」埃德没有回答，迈可站起来。「想一想吧。不论你打算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你想乘车回宿舍吗？」
埃德绝望地瞪着前方。迈可从他脸上看得出来真相—这里是他的一切。
「我想我要在这里坐一会儿，恢复元气。」
迈可走出棚屋，看见其他人全围在门口。「你们围在这里干嘛？」
「这一班的时间结束了，老大。」
迈可看一眼手表，的确是。
「对我们来说可没有。表演结束了，各位。请挪动你们的懒屁股，回去工作！」
过了半夜，萝儿对他说：「很走运啊，那个埃德。」
他俩窝在迈可的铺位上。尽管萝儿使出浑身解数，但是他的心思还是不时盘绕在今天发生的事情上。
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看见埃德在棚屋里的脸色，活像准备上绞刑架的人。
「你什么意思，走运？」
「有你在那里啊，我的意思是。你救了他。」
「那算不了什么。」
「怎么不算。那人很可能会死掉耶。你怎么知道要那样做？」
往事回萦在他心头，一阵痛楚袭来。
「我姐姐教我的。」迈可说，「她是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