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寻找鼻子的人
从托马斯胸腔深处发出一阵微小的哭声,他不知道这是可以听到的声音,还是只是他内心的感受,想象出来的。布兰达站在他旁边,沉默着——也许是惊呆了,她手电筒的光还照在这个极其丑陋的陌生人身上。那个人朝他们迈出了笨拙的一步,靠挥动那只健全的手来保持那只健全的脚能够平稳地往前挪。
“我想是罗丝拿走了我的鼻子。”他重复道,嗓子里的痰发出让人恶心的声音,“浑蛋!”
托马斯屏住呼吸,等着布兰达采取第一步行动。
“明白了吗?”这个男人说。咆哮似乎改为咧嘴笑。他看起来像一只动物,要突袭猎物,“浑蛋。我的鼻子,被罗丝拿走了,我想。”然后他大笑,这笑声使托马斯担心他以后可能再也不可能睡安稳了。
“是的,我明白了。”布兰达说,“那可真是个有趣的故事。”
托马斯感觉到她在移动,朝她看去。她偷偷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罐头,紧紧地攥在右手里。在托马斯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自己要不要阻止她时,布兰达已经把胳膊伸到背后,将罐头扔向了那个眩疯病人。托马斯看着那个罐头飞过去砸到了那个男人的脸上。
他发出一声尖叫,让托马斯整个人都惊呆了。
然后,其他人出现了。一开始两个人,接下来三个,又来了四个。有男有女。所有人都拖着自己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到了第一个眩疯病人后面,一切都似乎失控了。非常可怕,那些人完全被闪焰症侵蚀了,彻底疯了,从头到脚都受伤了。托马斯还注意到,他们都没有鼻子。
“并没有那么疼。”带头的病人说,“你有一个好看的鼻子,我很想再有一个鼻子。”他停止了咆哮,用足够长的时间来舔嘴唇,然后又开始咆哮了。他的舌头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布满伤痕的紫色物,似乎他无聊的时候就在咀嚼舌头。“我的朋友们也想要鼻子。”
恐惧感在托马斯体内油然而生,就像被胃拒绝的有毒气体。他现在比以前更了解了闪焰症对人们造成的伤害了。他以前是在宿舍的窗口见过,但现在他更近距离地面对了这一切。就是在他眼前,没有任何栅栏来隔离他们。眩疯病人们的脸是原始的、兽性的,带头的那个男人又跌跌撞撞往前迈了一步,紧接着又迈了一步。
是时候离开了。
布兰达什么都没有说,根本不需要说。她把胳膊往后伸,愤怒地把另一个罐头朝眩疯病人们扔过去,托马斯立刻跟着她一起转身逃跑。他们身后响起追逐者神经质的尖叫声,就像是灾难军队的冲锋号。
他们全速向前奔跑,很多次左转弯和右转弯,布兰达的手电筒的光束也忽左忽右地晃动着。托马斯知道他们有一个优势——眩疯病人们都是半残的,受伤病所困,他们肯定没有办法赶上来。但是转念一想,这里可能有更多的眩疯病人,可能就在前面等着他们……
布兰达停下来,向右转,抓住托马斯的胳膊拉着他一起跑。他磕磕绊绊跑了几步后就站稳了脚,使自己全速奔跑,眩疯病人们愤怒的喊叫声和嘘声逐渐消逝。
然后布兰达往左转,接下来又往右转。在第二次转完之后,她把手电筒关掉了,但仍没有减慢速度。
“你在干吗?”托马斯问。他确信自己时刻都会撞上一面墙,就伸出一只手放在前面。
他只得到一声嘘声,好奇自己到底有多信任布兰达。他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她身上,但是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尤其是现在这个关头。
几秒钟之后她又停了下来,彻底地停下来了。他们站在一片漆黑中,上气不接下气。眩疯病人离他们已经很远,但是声音还是足够大,一直在靠近。“好了。”她小声说,“大约就在……这里。”
“什么?”他问。
“只要跟着我进这个房间就行了,这里有一个最佳的藏身处——我在一次探索中发现的。他们绝不会发现的,跟我来。”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去了右边。
他感到他们在穿过一道窄窄的门,接着布兰达拉着他到了室内。
“这里有一张旧桌子,”她说,“你能摸到它吗?”
直到托马斯感受到硬硬的、光滑的木头,她才推开他的手。
“是的。”他回答。
“当心你的头,我们要从它下面爬过去,然后穿过墙上的一个小洞就可以通往那个藏身的小隔间。天晓得它是用来干吗的,但是那些眩疯病人绝对找不到它。即使他们有手电筒——当然我很怀疑他们会不会有——也不会找到的。”
托马斯不得不纳闷,他们是如何在没有手电筒的情况下到处走的?但他只能稍后考虑这个问题了,布兰达已经开始行动了,他可不想跟丢了。他跟着她匍匐在地上迅速朝墙爬过去。他紧紧跟在她后面,手指不时碰到她的脚。
然后他们爬过一个方形的小口子,进入一个长长的、窄窄的隔间。托马斯摸了摸周围,拍了拍隔间的表面,想感受一下自己在什么地方。天花板离地面只有大约两英尺,所以他拖着自己继续进入这个狭窄的空间。
托马斯笨拙地安置好自己时,布兰达已经紧靠着这藏身处较里面的墙仰面躺下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这样直躺着。地方很窄,但是能容下他。他和她朝着同一个方向,后背抵着她的上半身。他的脖子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这儿真舒服。”他小声说。
“别说话。”
托马斯往上挪了一点儿,这样他的头可以靠在墙上;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放松一些。他安顿下来,深深地而又缓缓地呼吸,仔细听着眩疯病人发出的声响。
一开始安静得不得了,以至他耳边都响起了一阵嗡嗡声。但是紧接着就开始传来眩疯病人发出的噪声。咳嗽声,偶尔的喊叫声,疯狂的笑声。他们越发接近了。顷刻间,托马斯感到一阵恐慌,因为他们就这么愚蠢地把自己困在这里了,但之后他又开始思考。眩疯病人们发现这个藏身之处的可能性极小,尤其是在黑暗中。他们继续走着,但可能会越走越远,也许甚至是忘记了他和布兰达这回事。那可比一场持久的追逐要好得多。如果最坏的情况出现,他和布兰达还可以通过隔间的那个小口子来保护他们自己,也许吧。
那群眩疯病人现在近了,托马斯不得不拼命屏住呼吸。一个不经意的喘息就能把他们暴露了。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他还是闭上了眼睛来集中注意力听。
拖脚走路的窸窣声、哼哼声和沉重的呼吸声。有人撞到墙上,发出一阵重重撞击混凝土的沉闷声。有人开始争论,狂乱地交流着些什么。他听到“这条路”“那条路”,更多的咳嗽声。其中一个人突然住嘴了,猛烈地吐起来,就像是要咳出他的一两个器官。一个女人疯狂地大笑起来,这声音让托马斯直发抖。布兰达找到他的手,紧紧握住。又一次,托马斯感到一种负罪感,就像是他背叛了特蕾莎。他不能自已,这个女孩太煽情了。这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当你……
一个眩疯病人进入了这个隔间外面的房间,然后另一个也进来了,托马斯听得到他们的呼吸声和脚踩地板发出的声音。又进来一个,其脚步是滑一步然后扑通一声,滑一步,扑通一声。托马斯想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眩疯病人,那个唯一对他们说话的男人——他的左胳膊和左腿都没用地晃动着。
“小男……孩。”那个男人叫着,这是一种嘲笑并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这个声音托马斯绝对不会忘记。“小姑……娘。出来吧,出来吧。发出点儿声音,发出声音啊,我要你的鼻子。”
“这里什么都没有,”一个女人说,“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桌子。”
木头摩擦地面发出的嘎吱声划破空气,然后戛然而止。
“或许他们把他们的鼻子藏在这下面了,”这男人回答道,“也许鼻子仍然还在他们美丽的小脸蛋上。”
托马斯听到一只手或者是脚就在他们藏身处的进口外的地上磨蹭时,听起来只有一两步之遥。他缩回去紧紧挨着布兰达。
“那里什么都没有。”女人又说了一遍。
托马斯听到她走开了,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都紧张得缩成了一团。他努力使自己放松,依然小心翼翼地控制呼吸。
越来越多的拖着脚走路的声音,然后是一阵低语声,似乎这三个人在房子的中间碰头在商量作战策略。托马斯心里嘀咕道,他们的脑子足够健全做这样的事吗?
他凝神去听,想要听到只言片语,但是仍然无法听清他们模糊的话语。
“不!”他们中的一个喊道。一个男人,但是托马斯无法辨认是不是那个男人。“不!不、不、不、不、不。”这话渐渐成了自说自话的口吃。
那个女人打断了他,反复地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闭嘴!”那个带头的说,肯定是那个带头的,“闭嘴、闭嘴、闭嘴!”
尽管汗水已经在他的皮肤上形成水珠,托马斯还是感到冷冰冰的。他不知道这样的交流是否有任何意义,或者这只是更加证实他们发疯了。
“我要走了。”女人说,哭泣着没说完话,听起来就像一个孩子要离开一场游戏。
“我要走,我也要走。”这话来自另一个男人。
“闭嘴、闭嘴、闭嘴!”那个带头的喊道,这次喊的声音更大,“一边去,一边去,一边去!”
词语的突然重复让托马斯毛骨悚然,似乎某种控制语言的欲望突然在他们脑中爆发。
布兰达紧紧抓着他的手,弄疼了他,她的呼吸吹凉了他脖子上的汗。
拖着脚走路的声音和衣服的摩擦声在室外了,他们要离开了吗?
或许声音急剧减弱是因为他们进入走廊、地道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与他们同来的那群眩疯病人似乎早就离开了。很快一切又回归了宁静,托马斯仅听到了他自己还有布兰达的呼吸声。
他们在黑暗中等待着,平躺在硬邦邦的地面上,面朝着小小的出入口,大汗淋漓地挤在一起。寂静持续着,外面隐隐约约的嘈杂声越来越远。托马斯继续听着,以绝对确信他们已经走了。尽管他非常想要离开那个小小的隔间,因为它非常不舒服,但是他们必须等待。
几分钟过去了,又几分钟过去了,除了宁静和黑暗什么也没有。
“我认为他们已经走了。”最后,布兰达小声说道。她轻轻地打开了手电筒。
“你们好,鼻子们!”房间里传来可怕的喊叫声。
紧接着一只血淋淋的手从洞口伸进来,抓住了托马斯的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