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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市镇内,伊葛很不希望碰上认识的人,但大概也是同个原因,所以他才在第一个路口就撞见神色极其慌张的卡佛。

  「那个老头儿回到旅馆了,看他完好无缺得和满月一样,我以为......你的脸怎么了?」

  「给猫抓伤。」伊葛连嘴都懒得多动。

  「啊......」卡佛语气犹豫要说不说地,「刚才想说去桥边看一看。」

  「要帮我收尸是吗?」伊葛忍着没发飙,脸上伤痕已经止血,但不断发烫,好像烧红的铁棒压在上面。

  「呃......」卡佛又含糊地压低了声音赶快接着说,「那老头子一回去就打算出城,已经给马装了鞍。」

  「我管他干嘛?少个疯子在这儿也好。」伊葛没好气道。

  「昨天就和你说了呀,」卡佛沉重摇摇头,「他真的精神不正常吧?看他眼睛就知道了,那眼神完全不是正常人,你应该有注意到吧?」

  看来卡佛嘴上说那人是疯子、精神不正常,但倒很想继续讨论下去,想必他还进一步希望得知决斗经过,下一句话必定是要拉伊葛去酒馆。可惜伊葛的脑袋此刻可是充满苦涩失望,完全不想满足朋友的好奇心,匆匆告辞之后独自回家去。

  铁边木门上的梭尔族徽用意正是振奋友军、震慑敌军。那头猛兽没有确切的名字,舌头分叉、下颚如钢、利爪紧握着双剑。

  伊葛连走路都觉得费劲,拖着脚跟上阶梯到了内门前面,一个仆役等候着要接过少爷的斗篷与备剑,但他今天出门就没带着这两样东西,所以只是向着深深鞠躬的仆人点头示意就走了进去。

  他的房间与整栋宅邸其他地方一样以绣了各色斗猪的挂毯为装饰,里面还有个小书柜,凌乱摆着些言情小说与几本打猎技巧课本,其实一本都没有打开来看过。两扇窄窗中间吊着一幅肖像画,画中人物是他的母亲,但外表年轻美丽,大腿上捧着一个留着金色卷发的可爱孩子。十五年前受父亲委托描绘这幅画的画师显然一心阿谀奉承,将他母亲过度美化、增添许多本人没有的姿色,还顺便使小孩也成了世间真善美的化身,眼睛蓝得离谱、微胖的脸颊与下巴旁边小酒窝都过分可爱,好像一不小心这孩子便要飘上天堂去。

  伊葛走到床头柜前面看着立在那儿的镜子,自己的瞳孔不再那样蓝、现在比较接近阴天的颜色,他又动了动嘴唇,那个酒窝彷佛从未存在过。倒是那道疤弯弯曲曲如蛇趴在脸上,还透着血红色并且不断刺痛。

  他叫唤下人,年迈的女管家过来了,多年来家里大小事情都交给她打理,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她见状低呼一声,立刻咬着嘴唇赶紧取了一罐药膏来给伊葛敷上,一会儿以后终于不那么疼。另一个仆从协助他更衣脱靴,一放松疲劳发散开来,伊葛马上瘫在长椅上。

  到了晚餐时间,伊葛还是没下楼,对母亲说自己已经在外面酒馆吃过东西。说实话他现在倒真想过去了,有点儿后悔早上没留着与卡佛喝两杯,心念一动他站起来,真的打算出去走走,却不知为什么愣了愣再坐下来。

  过没多久他的脑袋彷佛转了起来。画像里面的金发男孩一脸喜乐、唇红齿白、从未拿过杀人兵器,好像对着伊葛若有深意地微笑着。

  时近黄昏,未尽的白昼与未进的黑夜在此时交错,窗外天光渐次黯淡,阴影弥漫至角落,整个房间经历一种蜕变。模糊的光线打在壁毯上斗猪的口鼻,伊葛看着竟觉得晕眩,心里生出淡淡不安。

  这种别扭、不适却挥之不去的感觉连他自己都警觉起来,恍若内心预期着什么没有形象、没有名字却无所不在、使他无处可逃的东西。斗猪朝他挺起獠牙、坐在妈妈腿上的漂亮宝宝笑得更开心了。床上的帷幔飘了一下,那张长椅子明明温暖,伊葛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站起来,希望能够摆脱这份令人不快且无从确认的焦虑。本想叫个人来陪,但转念又拉不下这张脸。坐下以后烦躁地找不出这莫名恐慌的根源、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这样威胁自己,受不了了跳起来走进寝室外的客厅,恰好有个仆人带着点燃的蜡烛进来,他见了才稍稍松口气。桌子上有一架开枝展叶的大烛台,将整个客厅照得相当明亮。外头暮色转为夜色时,伊葛立刻放下了日夜交替时潜入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情绪。

  晚上他睡得很沉,没有作梦。

  * * *

  距离克斐隆很遥远的异地,房间里面弥漫着刺鼻的线香烟雾,两个人正在交谈,他们将手放在打磨光亮的木头桌面上,其中一双看来苍老、手指修长但微微颤抖,另外一双则年轻、白细、稳壮,手腕有刺青。

  「大人,那个法师拒绝了。」

  「太令我失望了,弟兄,你居然没能说动他。」

  「这法师心高气傲,不将财富放在眼中,或许他本身就很有钱了吧。但权位、甚至我们的『奥秘』也无法打动他。他根本就不信任我们。」

  「弟兄,你没有达成我交付的使命。」

  「我们尽力了......想得到的办法都用过......但的确如陛下所言,没有成功。」年轻人回答时听得出语气快要哽咽,「我们一定会找出办法,就算没有那法师也能做到。」

  老人沉默一会儿,茂密白发散落下来遮掩着脸形,锐利聪慧的眼睛从白眉下透射出精光。

  「那就交给你了,弟兄。」他总算开口,细瘦手指缠着头发,「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这世界太过衰老,人类也变得过分放肆,而弟兄们却威严不再。」

  「脆弱的和平终将被取代。」年轻人自豪地说。

  「脆弱的和平终将被取代......」老人附和道,「费基瑞,动作加快,『末日』已经在现世的门槛。」

  离开后,手腕带着刺青的年轻男子沿着石砌露台前进,站在那儿好一会儿,吸进这城市带着煤烟的空气。接着他拉上灰色兜帽,对大门守卫点头以后钻过昏暗甬道、出来是喧闹大街。两名提着篮子的妇女刚从市集回来,见了他神情僵硬地鞠躬,快步躲向对面。

  男子继续向前走,灰风帽遮掩了面容,但他瞪着谁的背后,对方就会一阵战栗然后赶紧转身,鞠躬之后逃入人群中。然而相比之下,这些市井之辈行礼的态度已经不如以往那样恭敬,甚至也有少数人完全不为所动,只是板起面孔与他对望,其中年轻一代还明目张胆以眼神挑衅。他叹口气,暗忖乱世用重典虽然残酷却是必要之恶,然后继续往前。

  他走到一条小溪边,拱桥下的溪水闪烁着阳光,这儿已是城郊,人烟罕至。一旁有个穷人家站着不动好似雕像,干巴巴的手伸出来就像枯枝,期待着无缘的施舍。戴帽的男人放慢脚步,身形几乎隐没在阴暗中。

  忽然一个行人从这小路对面过来。看来寻常百姓,怎么走到这么偏僻的角落呢,也许是迷路了、然后有人报错方向了吧。他从头到脚看上去就是郊区来的年轻行商,卖了不少货,满脸喜悦地望着路旁那乞丐。

  「这枚铜币给你吧,沾沾我的好运气......」

  「多谢你。」老人缓缓回答。

  可是老乞丐的手却猛然扣住年轻行商的手腕,力道大得出人意表,同时一个涨红脸的魁梧同党从旁边小巷弄跑出来,接过乞丐几秒钟前就已经自人家腰间偷来的钱包。商人想要呼救,壮汉却一把将绳索套在他脖子上。

  事情结束得很快,不幸的商人再也「用不到」钱包、烟草袋以及那条长领巾,遗体被塞进一个布袋里。附近街道上店家很多,类似的袋子随处可见,谁也不会察觉异状。壮汉与乞丐完事后喘着大气,一道阴影窜出来。

  两人抬头时都为之错愕。

  灰袍男子帽沿下嘴角扬起冷笑,挥出腕上有刺青的手,手中的钱币哐啷响。

  「铜板、疯汉,贪归贪,别太过头了。」他的声音虽然斯文,却叫两个杀人恶徒也发起抖,「我有事用得着你们。」

  * * *

  过了一周,所幸全城人也慢慢遗忘与伊葛•梭尔有关的那桩悲惨事件。学子的坟上长出了草,克斐河畔设立了新一季斗猪场地,蒂里亚的丈夫、也就是护城军的总队长宣布了即将前往乡间举行演习,他们安了个好听的名目叫作战场操演,出城之前都会有盛大的游行庆祝。

  每年举行武装演练的目的在于提醒城里居民:护城军并不只会大吵大闹、饮酒作乐以及决斗打架等等,他们毕竟还是一支军队。伊葛可喜欢参加这演习了,因为自然而然有许多场合给他展现自己有多厉害,所以每年都期盼着这时候。

  然而今年,他却提不起兴致。

  伤口已经结痂了,也不再发疼,家中一个男仆已经掌握诀窍,能够巧妙地避开疤痕替伊葛刮胡。在克斐隆城,脸颊与下巴若有毛发于贵族出身相当不妥,因此他也从未考虑以胡须遮掩伤痕。久而久之身边众人已经习惯这副新面孔,连伊葛自己都常常忘记自己有了这道疤。只不过,一天一天过去,心里那份奇异的焦躁感停驻在灵魂里不肯散去,最后变成一连串的惶恐。

  白昼时他还能够忍受,只要天色变黑,那莫名的惊慌感就从各个阴暗角落悄悄窜出、如影随形。在少爷吩咐下,仆人每天拿许多蜡烛过来,然而尽管伊葛房间已经亮得和宴会厅一样,他眼中那些斗猪彷佛双眼充血、随时要从壁毯冲出。

  一天晚上他找到个方法对抗这份怪异恐慌:伊葛要仆人在日落之前就先替他铺好床,然后赶快躺下。虽然没办法立刻入睡,他却坚决不肯睁开眼睛,慢慢地还是陷入梦境中。

  上天保佑。其实去站夜哨可能还好过一些。

  天色未明,梦境袭来。其实那夜他已经作过很多梦,很普通平淡也还算开心的梦,出现了女人、马匹、熟朋友、几只蟑螂,中间醒来几次也就忘记内容。但这一回,深夜惊醒后他睡衣被冷汗浸湿、浑身颤抖如落水狗。

  年轻气盛的他曾经耻笑过长老们的回忆、但黑荒疫却自他意识最深处爬了出来,梦里他看见诡异的生物披着颜色乌黑、说不出究竟什么形状的布料,脸也缠着沾满煤渣的污浊碎布看不清。它踏上自家门前的阶梯与平台,手中抓着像是农夫草耙的东西,但齿尖长得怪异、形状像是巨大的鸟爪,随着这怪物的抽搐而颤动。房子里面找不到人,怪物爬进客厅,里面大键琴(注)琴盖被掀起,一旁蜡烛已经烧得剩下残株,他母亲双手搁在琴键上,手指已经干黄失去生气。全身覆满煤灰的怪物举起了耙子,母亲像一尊木像往旁边倒下,被它像农夫刮去前一年落叶般猛烈地削切。

  注:钢琴的前身。

  醒来的伊葛无法继续忍受那恐怖氛围。别想了、别想了,快忘记!他点了一根蜡烛、还烫到自己,然后再点燃一根,烛光映照肖像画,女子腿上的金发孩童浮现。伊葛愣了愣,望着年轻时的母亲面孔,好像自己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娃娃。外头远处蟋蟀唱着歌,窗外夜色深沉,伊葛抓着烛台挨在胸前、朝画像走近,却看见女子五官扭曲、面色蓝紫、嘴角泛起冷笑......

  于是伊葛二度惨叫,这回总算真正清醒,窗外夜色仍旧浓密黏稠得化不开。

  发抖的手点亮蜡烛,他赤脚在地板上拖动,在房间各个角落逡巡时双手环扣着肩膀不敢放开。会不会自己还在梦境中呢?会不会他这辈子都要活在一个又一个荒诞恐怖的恶梦永无逃离之日?明天会怎样?梦里会有什么惊愕?

  日出了,他却瑟缩在长椅上像个球,面容憔悴、不停打寒颤。

  几天后轮到伊葛夜巡,他高兴得很,总算不用面对每晚的恶梦,宁可带着武器骑马巡逻也不想要烧一整夜的蜡烛!

  巡逻队的五个人分别是作为队长、带头的伊葛,以及卡佛、拉冈,再加上两名十六岁左右的新进队员。

  克斐隆人都很习惯晚上有护城军巡逻队出没,虽然商家都觉得马蹄声从窗外传来扰人清梦,但又不得不承认少了他们也会睡不安稳。夜巡队工作不算辛苦,趁着月黑风高下手的小偷不算多,少数干这行的也懂得要低调谨慎,因为护城军可是很认真执行勤务。

  与总队长道别以后,夜巡队出发了。伊葛与卡佛在前、拉冈带着欧尔与柏尼弗两名新人殿后。首先他们在议会厅周围绕一圈,接着就转往城门。道路两旁窗户里灯火一盏一盏熄灭、各个方向都传出上门栓的哐啷声,到了城门附近才看见酒馆依旧鼎沸。夜巡队停在大橡木门前面,盘算着要不要进去拜访一下老板娘、顺便与艾妲、菲妲道声好,最后还是决定勤务优先,正要离开的时候一个喝醉的客人从里面走出来。

  夜这么黑又喝得这么醉,酒客的背景、姓名都不重要了,反正也看不出来他究竟是贵族或者老百姓。卡佛兴奋地吆喝之后冲到人家面前、让马抬起前脚高高在半空甩动,但他技巧不错,虽然吓得人家半死却完全没有沾到边,只是马儿呼出的热气扑到醉汉脸上去了。几个卫兵看了都大笑,那男人惊恐怪叫之后跌坐在步道上,卡佛玩够了回到队列中,眼睛停在伊葛身上,因为这招可是向伊葛学来的。

  一行人继续往前,夜幕覆盖市街地,沉睡的房舍轮廓漆黑,只有卫兵们手中火炬以及天上几点微弱星光稍稍照映。他们静静策马,马蹄达达作响,伊葛望向地面光影变换开始躁动不安,视线却离不开马腿下的石头。

  不知何时地面竟变得如初融的河道,石块涌动着互相敲打、随时要将锐利的尖端朝着上面,等待不幸落马的被害者。伊葛浑身一冷,以往未曾出现过的念头窜入心中,他甚至还为过去的无知大感诧异:原来城内步道上的碎石对人类充满敌意,也是可怕的杀人凶器,若从高处落下、即便所谓的高处只不过是马背,也是非死即重伤啊。

  巡逻队继续移动,伊葛的坐骑没什么问题,背上的主人却已经看不见周围任何事物,冒汗的双手紧紧抓着缰绳不敢放开。他曾经自认为是个天生的骑术高手,此刻却怕自己坠马而亡。

  伊葛的耳边反复回荡脖子折断的清脆声响。路上的石子好似万头钻动着等待这位勇敢队长的头颅摔在尖锐边缘,像颗熟瓜那样喷出脑浆。这一夜风很凉、几乎算是冷,他却汗流浃背,才经过两个路口就好像已经死了千百回。后来马儿也显得躁动不安,彷佛主人动荡的心思也传达了过去。

  队伍忽然一停,马儿受惊吓前脚腾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竟然足以使骑术过人的伊葛也从马鞍掉落。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怎么回事,摔下马的感觉早就已经遗忘。上一次坠马的时候才十岁,事情发生的瞬间也只是短暂的惊惶,接着眼前一黑、几颗星星闪过去,随即痛了起来,小伊葛却讶异地发现自己伤势不重。

  此刻他侧躺在地上,眼前所见只有马蹄、还有火炬脱手飞出以后掉进了左边一滩积水里。远方传来惊呼声,伊葛这才反应过来究竟出了什么事,庆幸自己还可以选择装作不省人事。

  是什么缘故造成护城军的伊葛•梭尔队长居然从不比走路快多少的马匹上摔落?一定是死神行经吧,而他躺在那儿也真的羞愧得想要自尽。

  「伊葛!喂,拉冈,过来帮忙!他看起来好像断气了一样,这怎么回事啊?」

  他感觉有人托着肩膀将自己翻面,现在脸朝上了,但还是不愿意透露生命迹象。

  「拿水壶过来,柏尼弗,快一点儿!」

  水洒在脸上,伊葛又等待一会儿,发出呻吟、睁开眼睛。

  就着火炬的光线,他看见卡佛、拉冈、欧尔、柏尼弗四个人围在身边,都一脸讶异,尤其两个新人特别恐慌。

  「还活着......」欧尔像是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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