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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今天晚上可以和我亲爱的法莉跳舞了!」
他在想象中拉着女伴、一脸陶醉地舞蹈起来,裤裆里小黄瓜甩来甩去,当然这就是他打算营造的效果。
「看样子没问题,」狐狸说,「只要我抱她报紧一点就好。希望别掉出来啊......我先走啦。」
将其他小黄瓜塞进口袋以后,盖坦披上缝着补丁的斗篷,出门前却回头讲了句话:「对了,罗偃院长有问起你哦。晚安啦。」
伊葛坐在原位,听着狐狸的响亮脚步声回荡过拱廊远去。一时间无论是盖坦与他可笑的小黄瓜、还是勒胥塔以及里头传出的怪嚎都从脑海淡出。
罗偃院长有问起你......平时院长看来对待自己与他人并无二致,简直好比他从未在日出时与伊葛相逢、带他进入学院,也没有过那段复杂深沉的对谈。彷佛伊葛真的只是个旁听生、只是住进新楼的学子。由于没人提及学费这件事,伊葛也没自己问过学院的老司库。在外头碰见院长时,这位恩人也只是礼貌点头。然而明明朵莉亚是他的女儿、死于伊葛之手的狄纳尔本该成为他的女婿。
进入学院之后,罗偃看似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为什么却又问起来了?只是因为伊葛没去听课?又或者起因于先前在走廊上那件事?
发生在四天之前。
伊葛到达讲堂门前的时间比平时晚,理事长嘹亮的声音已经从掩起的门后传出,虽然知道自己迟到很多,他却没什么懊恼或后悔,反倒有种疲惫之中喘息一口气的感受。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木头轮子在石地板上滚动的声音。
那声音很低沉,稍稍惊扰了他的情绪,接着走廊转角冒出一台推车,其实就是个简单的桌子加上双轮。桌面上堆着好多书好像快垮了似的,而伊葛竟好像给什么魔力迷惑,视线离不开金色的书脊。最上面还有一个特别小、以银扣加上无光泽的小锁头封起来。他瞪着这本书好久好久,猛然回神才抽搐后抬头。
站在面前的居然是朵莉亚。这距离连脸上一些细纹都看得见,不过她仍旧美丽动人,黑色衣服领口高得遮住了脖子,头发往上简单盘起、几乎可说是敷衍了事,仅一小撮滑下来落在象牙色的无瑕前额上。
那当下伊葛真希望地板石砖可以开个大洞将自己吞进去,不必再承受朵莉亚冷淡又抑郁的注视。两人初次相逢、也就是在克斐隆时,她态度或许有点疏离但大致平静。第二次会面却导致伊葛与学子的决斗,朵莉亚陷入绝望、哀伤、失落中。第三次相遇─伊葛回想起来还全身紧绷─他从朵莉亚的目光之中只能找到憎恶与作呕,但那冰冷淡漠之中居然不怀着一丝恶意。
上天慈悲!如今他已成为怯懦的化身,最害怕的莫过于必须再次与她面对面!
但朵莉亚并没有低头,伊葛也不知为何,明明很想转身却转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眼睛里那股绷紧的疏离渐渐变为冰冷的讶异,随后两条浅浅的直纹出现在她眉间。朵莉亚将车子往前推了一点,眼神透露出疑惑,但伊葛站得笔直像根柱子、动弹不得,直到她嘴角也轻轻抿起,那表情与院长可真像,彷佛对于伊葛无法正确理解现况感到些许无奈。然后他终于发现了,原来自己一直挡在路中间,于是赶紧往旁边一跳、整个人贴在墙壁上,整个冒汗、颤抖的身子连同后颈都贴在墙壁上。朵莉亚就这么走过去了,擦身时他又嗅到那股浓郁的青草香。
推车的骨碌声消失在走廊深处,但伊葛还是站在讲堂门口,靠着墙壁一直凝望。
朵莉亚进入父亲的书房里,轻轻关上房门。院长的书桌很大,上头一架高烛台的三根蜡烛的蜡油滴落在色调暗沉、有许多小凹洞的桌面上。他的鹅毛笔轻轻地动着,堆着的许多书籍里插着朵莉亚细心准备的各色流苏书签。
女儿悄悄地站在父亲背后看他写字。
这习惯当然谈不上端庄高雅,但朵莉亚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这么做。她喜欢趁父亲专注在工作上,偷偷溜到他背后,在那儿偷看羽毛笔的黑色笔尖如何跃动于白纸上。以前母亲责怪过,说她这样子真是不淑女,何况又打扰了父亲做正事,不过罗偃每次看见女儿躲在背后都只是笑一笑。朵莉亚就是这么在父亲背后学会读书识字。
此刻罗偃正致力于毕生心血,为他著述的魔法师历史最后一章加上注解。朵莉亚是看见书页最前端画上两个叉,所以判断得出这并非正文内容,然而父亲究竟写些什么,她也没办法一下子明了。刚开始她只是怀抱淡淡崇拜之情,看着父亲的笔行云流水掠过页面,但渐渐地黑色线条构成的字母产生了意义,朵莉亚也心领神会。
......或许只是种臆测。然而由现实观之,法师所持力量越小,就越试图以浮夸的效果弥补自身之不足。笔者曾见过一位女巫对全村课征怪异的税赋,要求村民连一只老鼠也不可放过,将牠们的心脏挖出,全数上贡。毫无疑问,那位老妇对此种荒谬无稽之要求定会指出种种繁复且不可思议的解释,但在笔者观点中鼠心价值仅一:为使村民恐惧胆寒,思及统治当地的女巫就颤抖不止。历史上充斥类似故事,且并非未受教育开化的乡鄙粗人才受此类低俗手法所愚弄。巴尔塔札‧鄂斯特所著《枝微末节》(附带一提,本书绝不仅仅是枝微末节)中亦有提及:若法师头顶不分日夜乌云缠绕,若其窗射出血红光线,若在其居所未见仆役却仅见未受照料而凶暴之饿龙,若其人瞳现异光手持巨杖,则吾辈可知此人无德无才、羞于己身之贫乏。依吾所见,法师之无能者未曾卸下覆咒蒙符之袍,可想见梦寐时亦不愿离身。吾辈之中最为出类拔萃令人望而生畏者,其名吾不愿妄称,随身不过粗布松衣......
写到这儿院长放下了羽毛笔。
「这一整段你都背下来了?」朵莉亚赞叹道,罗偃则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见到他了。」接着朵莉亚静静地这么说。
院长心里明白女儿说的可不是大法师巴尔塔札•鄂斯特。
一根蜡烛发出啪嚓声,朵莉亚起身从桌上取了一把小剪刀加以修剪,同时轻声问:「话说回来,鄂斯特先生提到喜欢穿破旧衣服的厉害法师是谁?」
院长又笑了起来:「是鄂斯特自己的师父,在大约一百年之前已经过世了。」
他沉默后以眼神探询女儿,朵莉亚外表不在意,但父亲眼中知道她脑袋像是被拴着的狗儿,不停地绕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转呀转转到最后她的思绪终于化为文字脱口而出:「伊葛•梭尔......」
才刚说出来,她又迟疑了。父亲耐心等着女儿继续。朵莉亚自推车取了一册厚重对开本,搁在桌面空出来的角落,接着在旁边来回。
「从那道伤痕和他的其他行为,我的印象是......真的很难想象他会改变这么大。你没看过他之前那模样......」朵莉亚又停下来,脚在小凉鞋里轻轻点着,「以前的梭尔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现在完全看不出来了,反而像行尸走肉令人觉得可悲。只不过,爸爸你为什么要─」讲到一半她用力耸耸肩,展现出自己的不解。
「我懂,」院长还是微笑着,但神情却带着凄凉,「妳当然一辈子无法原谅他。」
朵莉亚却摇了摇脑袋:「这不是重点,和我原谅不原谅没关系。狄纳尔也可能被折断的树干或山崖的落石打死啊?那我要去恨一块石头吗?」
院长低声吹了下口哨:「这么说来,在妳眼中伊葛•梭尔对自己的行为无须负责,就像外头的野兽一样?或者如妳方才举例的树干或石头?」
朵莉亚站起来,看得出她对于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想法有些气馁,还伸手扯了袖子冒出的线头:「我可不是这意思,但他不值得我费心力去恨。我既没有要宽恕他、也没有打算不宽恕他,他不重要,这么说应该比较容易懂?我观察过他,不只一两次了,结论是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朵莉亚咬着嘴唇。事实上她时常不由自主爬梯子到书库顶端的小圆窗边望向讲堂内部。伊葛总是坐在同样阴暗的角落、距离讲台很远的位置,他努力试着听懂讲课内容但徒劳无功,接着就自暴自弃、将心灵隔绝开来,这些迹象旁观者能够看得一清二楚。而她则常常噘起嘴,克制心里对伊葛•梭尔的愤怒,尽量当一个毫无情绪的研究者,也因此偶而甚至生出令自己也不安的同情。不过怒意有时还是破堤而出,就在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梭尔却会忽然抬头往窗户这儿瞥来,明明他不可能看见玻璃后的朵莉亚,却彷佛四目相交。
「假如妳也在水井边见到他,」院长柔声道,「假如妳看过那诅咒如何逼迫他......相信我,他承受的痛苦非常非常深。」
朵莉亚的手指缠上落在额头那撮秀发,用力地扯了一下。回忆的场景一幕一幕闪过眼前,然而她觉得若是遗忘会比较好。
那天伊葛笑了。朵莉亚太清楚地记得他那张笑脸、记得他微闭着睥睨的眼神,也太清晰地在脑海中重演他与狄纳尔冗长的死亡决斗。剑锋从未婚夫背上穿出,尖端染黑了,地上雨水打湿的沙子也沉入血泊中。往事太过鲜明。
院长耐着性子等女儿将所思所想整顿好。
「我明白。」朵莉亚终于开口说,「你对他有兴趣,是将他看作『魔法物品』,因为他被『流浪者』下了印记、身负诅咒。但对我来说,他就像是断了臂的刽子手。所以说他住进学院新楼宿舍、走在狄纳尔曾经生活过的走廊上,加上其他那些事情……」她瞇起眼睛、别过脸颊,好像闻到腐烂的气味,之后就不说话了,只是以手指将散出的头发戳回去,但手一抽出来发丝又落下。
「我知道妳会很不舒服,」父亲温和地说,「一直想起伤心往事。但是妳要相信我,这么做有其必要。相信我、信任我,先忍耐一下吧,拜托。」
朵莉亚轻轻扯着那撮恼人的头发,思考一会儿以后,忽然又从桌上拿起剪刀,同样郁闷地直接将它剪断。
以前她毫无保留、无论任何事情都信赖父亲。无论人类或者其他动物都相信父亲,连蛇也不例外。朵莉亚小时候曾经亲眼看见父亲从乡间男孩子们嬉闹的稻草堆里哄了一条小毒蛇出来,那条蛇看样子受到很大惊吓。当时的罗偃还不是院长,却依旧厉声斥责了看见毒蛇就激动得要打死牠的农夫,之后将小蛇收进口袋、带到森林。朵莉亚走在父亲旁边,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当时她理所当然地认为父亲所作所为都是最正确的,也不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危险。后来罗偃将蛇放在一丛草里,并且长篇大论地向牠解释了什么。小朵莉亚猜想,父亲应当是教育牠不要乱咬人吧。毒蛇听着罗偃讲话时一直不敢跑掉,直到他答应了才走。回家以后朵莉亚兴奋地将这件事情告诉母亲,母亲却颦眉噘嘴。妈妈和其他人不一样,并不完全对父亲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