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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葛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自己进入勒胥塔的事情。几周过去了,仍未见修会方面对旁听生梭尔表现出进一步兴趣,他也反而轻松了些,暗忖也许可以无限延宕下去、不必作决定。
但他不只一次想象自己披上灰袍的模样。后来听见从塔里传出的哀戚长鸣,伊葛不免回想起厚重的黑色天鹅绒以及弥漫的苦香,还有兜帽影子下的面孔跳着缓慢的舞蹈和大祭司那张月亮一般的脸孔。能得到安稳、甚至往后能得到力量,对于伊葛而言是非常大的诱惑,然而想到信徒们身上那件连帽外袍,他却又有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莫名不安,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一直妨碍他下定决心、扰乱他的思绪,紧紧扣着他的灵魂不肯放手。伊葛一如往常归咎于他对自己已经没有信心,不过一段时日以后,他就学着不要多想关于勒胥修会的事情,上街也依旧避免与信众有所接触。
这季节城里受到酷暑热浪侵袭,正午时分印着车辙的小巷两旁墙壁都被烤干,阳光在渠道上反射得令人眼睛刺痛。城外有一条河,是许多人去散心郊游的地方,给晒出一身大汗以后,男性直接跳到水里去,有些蕨类就可以遮羞,女人们则都要聚在一块儿钻进芦苇丛间才行。但即便躲在芦苇后面,还是没办法躲过狐狸的古灵精怪,他用芦杆吸气、潜进水底,而且不放过任何机会,窜过女孩子身边随便找个地方就掐下去。
伊葛跟着一群人旁观他的恶作剧,有时候还得帮忙想些办法分散女生的注意力,乖孩子大概就注定如此。河岸边许多人泼水嬉闹,尖叫与笑声不断,有些潜得深的人在底下找到一面渔网,捞了些颇油腻的鱼起来说要煮汤喝。伊葛大半留在岸上,最多只敢走到水深及腰处,大家虽然注意到他似乎太胆小,但开了些小玩笑以后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又过了不久,考季来临,学生的压力到达高点。致知后想要穷理、穷理后想要志学,当然还有一些人希望升格到至命学士的地位。学子们忽然像是都发烧了一样,个个眼睛充血泛红、因为不分昼夜的苦读而冒出泪。伊葛看着他们轮番进入理事长的书房,有些人佯装信心十足、也有些人的惶恐写在脸上。他还发现原来很多人都有些求好运的方法,像是吐口水、祷告或者手指画些复杂的图案,甚至还有人的做法和伊葛发明的一样。
他始终没机会看见理事长书房朴素的房门后面到底长什么模样。听其他学子说起,进去以后会看见罗偃院长与一干上过讲台的教师坐在长桌后面盯着考生,每一位考官都很严,但又以罗偃院长最苛。能过关的人并没有想象中多,光是不走运被那大法师判出局的就有一半。
快轮到狐狸时他陷入恐慌,对自己大加挞伐,用语里头最平淡温和的已经说他是智障、白痴,或者「无脑鸡屎」之类。盖坦会盯着课本一会儿,然后又绝望地看着天花板,最后扑到床上去,对伊葛说他一定考不及格,但又不能一辈子当个穷理学士,他爸爸一定不肯再给学费,所以只好返乡去当个可怜的药店老板,但他家里弥漫着蓖麻油的味道,连苍蝇都活不下来。伊葛小心翼翼提起,也许可以去找院长求助,但狐狸马上狂挥着手臂、脚在地上乱跺,直说伊葛一定是疯子、居然乱开玩笑,接着哀怨地强调自己除了放弃学业以外别无他路。
考试当天盖坦完全变了个人,伊葛整天早上都没办法从他口中挖出一句回应。到了理事长的房门口,一大群年轻人装了满脑袋的知识,但却一个比一个紧绷,彼此之间低声交谈、常常骂着不知道谁。其中好多人脸上表情凝结不变,像是嘴里咬着蜡烛,两脚底下只有一条绳子,踩不着就要摔死了那样。每个人从书房出来以后都掩藏不住情绪,几家欢乐几家愁,至于伊葛因为只是旁听生所以不需要参加考试,他想到如果自己必须像狐狸这样给考官们博学又严峻的目光审查,还是打了个冷颤。
虽然盖坦考前那么慌,结果还是通过了,他开心得难以言喻,立刻表示想要邀请伊葛到附近村子他家里去玩一玩。伊葛非常感激但却觉得紧张,后来就婉拒了。
考试过后是两个月的假期,学子们热切地讨论夏天该做些什么好,大部分人无论出身贵贱自然都打算回去看看,一小部分、大半是最穷苦的人则要找间农庄打工,也问了伊葛要不要一道去。不过伊葛想起先前在老隐士那儿的经验,所以又婉拒了。
狐狸上路以后,伊葛就又剩下自己一人。
学院里面走廊上空空荡荡,新楼宿舍里头也同样没人,到了晚上偶而可以见到不同一扇窗亮起,那是个老仆役拿着火把和棍棒在各处巡逻。另外有一位老清洁妇则会在打扫完毕后买晚餐送给院长父女以及几位没离开的教职员和工人。原本伊葛在想是不是也该当清洁工赚点钱,却意外地收到了家里寄来的钱,于是他就不需要工作了。
而且这次除了钱之外,还有一张短笺。伊葛心跳得厉害,连肋骨都隐隐作痛。信上是父亲的笔迹,他还是没有多问,只简单告诉儿子:分队长的官阶已经被拔掉、制服被收回去、公开扯下了肩章。空出的职位由岁数差不多的卡佛•欧忒接替。不过父亲询问了伊葛究竟身在何处。
他反复读了几遍,又开始羞愧不已,随后涌起思乡之情。
家门上的族徽不知已经在脑海中浮现多少次,随之而来的是个见不得人的念头:在梦中,伊葛看见自己悄悄地回到克斐隆,偷爬上家门前的阶梯,如履薄冰只因为没有人会原谅他不告而别的行径。但,梦境到了后面,那些见证了他堕落的人一个一个追过来了,纷纷朝着这张带有疤痕的脸上吐口水。更何况,伊葛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办法与父亲讲话?又怎样才能够看着母亲的眼睛呢?不行,只要这诅咒一天没解开,自己就一天不能回去。
很快他的思绪又飘到别的地方: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与流浪者会面的时刻越来越近。伊葛常常想象那个瞬间,几乎可以称之为偏执,最后流浪者也入梦了,梦境中他成功解除诅咒,意气风发回到家乡,再也不必藏头露尾,可以抬头挺胸走在街上,每个人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更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向卡佛宣战。
一个人坐在潮湿阴暗的房间里,伊葛激动得颤抖起来。那场决斗将是最美妙最荣耀的经验,围观者不敢出声、卡佛也面色苍白想要夹着尾巴逃跑,伊葛能够当着大家的面耻笑他的懦弱,最后出剑击败那卑鄙小人,夺去他的性命。曾经是朋友,现在却是死敌,卡佛这败类该受到惩罚,因为......
想到这儿伊葛却身子一抖,美梦忽然破灭,像是唱着歌的蚱蜢忽然被人用手盖起来。
他想起自己已经杀死三个人。第一个死者叫作妥尔博,同样是护城军,特性直率近乎愚笨。伊葛想不起来自己与他究竟为什么事情起争执,说不定是女人、也说不定只是酒后闹事。他们的决斗过程虽短却很惊险,妥尔博学着发疯的斗猪朝伊葛冲过去,伊葛也灵巧又无情地还击,剑刺穿了妥尔博的肚子。那时候伊葛身上流的不是血、而是沸腾的热油,他知道自己赢了。
自己所杀的第二人,连名字他也记不得。对方并非护城军,只是来城里想要大醉一场的跋扈地主。他在酒馆里喝得像头猪,居然敢随便弹伊葛的耳朵、说伊葛是乳臭未干的浑小子,当然对方也确实比伊葛年长了二十岁没有错,死了以后留下妻子与三个女儿。这也是人下葬以后伊葛才听说。
上苍饶恕,当时他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要伊葛忍受无端羞辱还不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吗?虽说他的行为又给这世界增添了孤女寡母,不过是那地主自寻死路。妥尔博也一样。真要说是无辜,大概也只有狄纳尔。
那三个女儿,当年最大的才十二岁。然后妻子根本不在场,得知丈夫的死讯心碎之余大概也一头雾水。是谁通知了她呢?老天,要是记得那男人的名字就......可惜这段记忆太过遥远、也已经无所谓了,伊葛没办法从模糊的印象中挖出半个字。
外头走廊的远处角落竟传出蟋蟀的叫声。夜已深了,他发着抖赶快下床点起五根蜡烛。一次点这么多当然是浪费,但可以让房间亮得像白天。房门旁边墙壁上挂着一片铁板磨亮的穿衣镜,伊葛从上面看见自己的脸颊与伤痕。
剎那间感应痛苦与暴虐的能力启动了,一瞬间压在皮肤上的重量使伊葛的腿差点站不稳。
上天保佑!学院围墙外,整座城市彷佛是一道绽裂的深刻创口。而学院本身大半是个空洞,在新楼宿舍这边除了伊葛之外应该没有别人,但是伊葛却可以感觉到近处传来一阵阵已经化为习惯的抽刺,如同挥之不去的偏头痛。
若要找到这痛的发源,他必须穿过阴暗的走廊和阶梯,光是这么想伊葛就觉得膝盖无力。但他仍然以满是汗水的手掌抓着蜡烛─右手三根、左手两根─然后用肩膀撞开房门。
外面长廊上壁龛像是打着呵欠的一张张黑色大口,柱子在光影转换下也歪七扭八变了样,墙面上浮雕着古往今来的伟大学者们居高临下朝伊葛露出睥睨神情。为了振作士气,伊葛发出颤抖的声音唱起歌:「噢噢噢!亲爱的什么都别说!我灵魂如火,但门怎么在叫,原来没上油!」
滚烫蜡珠滴落在手上,伊葛却感觉不到,他只知道那份痛来自于前方,就在书库内。
书库大门底下缝隙透出光线,伊葛想着是否该敲门,但两手都抓着东西,只好用靴子前端轻轻地磨蹭门板。里头传出院长讶异的疑问:「谁?」
听到是院长,他想握住黄铜门把、但却又不愿意放开手里的蜡烛,差一点成功的时候书库大门先打开一条缝,罗偃就站在里面。可以肯定的是,那痛觉的来源不是他,是里面昏黄光线下与书堆站在一起的某人。
「是我,」伊葛出声。其实院长一定已经认出他,也不会看成别人。「我......」
他迟疑着不知道该窝什么好,院长缓缓退后,作势要伊葛进去。
朵莉亚一如往常坐在一张桌子的边缘,空着的推车靠在膝盖边像一条受到惊吓的狗。自从上次将狄纳尔的遗物交给院长,却给她拿着厚厚的书本往脸上敲,两人就没有再见面过。伊葛看不到对方的视线是否落在自己身上,可是能判断那股不适发自于朵莉亚,原本只是暗暗作痛,却似乎在见到伊葛之后越来越剧烈像是什么病痛要发作。
「梭尔,有什么事?」院长语调有些怪异。
伊葛忽然间意识到这对父女方才正谈论自己。至于怎么知道的他也说不上来。
「我是来请教,」他语气呆滞,「请教关于破除诅咒的事情、还有曾经被破除的诅咒。是不是......得救的机会是不是......和被诅咒的人犯下多大的罪有关系?」
朵莉亚缓缓转头看着父亲,没有从桌子起身、也没有开口讲话。
与女儿交换眼神以后,院长叹一口气:「你不明白的是什么部分?」
朵莉亚的左额越来越痛,伊葛感觉到以后忍不住想按着自己的额头。她口吻平淡地向着黑暗发出声音:「想必梭尔先生是要知道自己无辜受害,会不会比较站得住脚啊。」
伊葛精神又崩溃了,像是一条被人欺凌的小狗。他嘴唇几乎动不了,向着一片虚无叹道:「不是的,我......」
但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才好。朵莉亚还是坐得如一尊石像,完全没透露出头有多疼。
「我先走了,」伊葛只好轻声说,「这样子妳应该会觉得舒服点儿。我也只......抱歉。」
他转身要走,但背后却传来朵莉亚急促的喘息,忽然一阵抽痛涌现,连带地伊葛脚也踏不稳。
院长见状察觉有异,飞快扫视了女儿,然后目光冷静却狐疑地望向伊葛:「伊葛,你怎么了?」
伊葛用肩膀靠着门柱。
「我没事。你应该看得出来才对吧?痛的人是她。你怎么会没发现呢,她......」伊葛抽了口气,父女俩目不转睛瞪着他,不过那股抽痛渐渐消褪,伊葛感觉得到朵莉亚能放松了。
「我觉得,妳拿条冰毛巾敷一下额头,应该会舒服些。」他很小声地说,「我要走了。我知道我有罪,我知道我杀了人。我的遭遇是罪有应得。反正......」他颤抖起来,「反正流浪者未必会可怜我、未必愿意除去这道疤。果真如此......妳是不是会比较开心一点呢?」
尽管书库里面灯光黯淡,还是能清楚看见朵莉亚的眼睛瞪得有多大。
「梭尔,这话是什么意思?」院长立刻追问。
朵莉亚终于做了伊葛想了很久的动作。她用手掌压住太阳穴。
「我该离开这学院了,」伊葛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在这儿也没用,她一看见我心情就会更不好。我想我能明白。」
他跨出书库大门,沿走廊前行,这时候才察觉自己还紧紧抓着蜡烛,蜡油滴得衣服鞋子到处都是,手掌也被火给熏得发烫。
「梭尔!」院长在他背后叫唤。
伊葛并不打算回头,却没料到院长直接扣着肩膀将他转过来,盯着那张憔悴的面孔。罗偃的眼神非常凝重锐利,伊葛给他看得很不自在。
「唉,让他去吧。」朵莉亚轻轻挤出这句话。她也走到门口,心里似乎轻松很多,或许是因为头痛好转的原故。
但院长却是拉着伊葛的手肘,带进书库里面要他坐在一张吱吱嘎嘎的椅子上,这才回头朝女儿一瞥:「妳怎么不吃药?」
「我觉得忍得住。」她含糊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