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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长又安静下来,伊葛手掌抚过带着伤痕的脸颊,连自己也讶异竟说出这样的话了:「这诅咒的确是邪恶的。」

  「那么,杀人呢?」

  「杀人也是邪恶。」他无精打采地回答。

  「那么杀死一个杀了人的人又如何?」

  玻璃球里蜡油不断往下滴。

  「先继续讲下去吧,」院长叹口气,「还有些事情可以告诉你。半世纪之前,这世界仅仅毫微之差便要崩溃,但多数生灵不知此事。有某种东西想从世界的外侧侵入,古卷提到时称之为『第三元力』,这股力量一直想闯进来,夺取我们生存的现世。但为了要穿越『造化之门』,第三元力需要『守门者』。先前提过那位失去魔力的魔法师,他被认识的人欺凌、也受到自身虚荣所蒙蔽,决心成为守门者,本来他应当获得无与伦比的力量、又或者就直接将门开启,但,最后门栓并没有拔开。在最后一刻,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放弃了。之后究竟发生什么事,我们无从得知,可以肯定的只有拒绝第三元力的男人又回到生者的世界。他暴露在元力之中,但却并不如大家所预测灰飞湮灭,反而得到了某种东西......据说后来他就游走于这个亲手救回来的世界,被世人称之为『流浪者』。你听起来觉得是真的吗?」

  伊葛没搭话。

  「我也不知道。」院长浅浅一笑,「说不定其实两者并非同一人,流浪者的力量则更稀奇古怪......以前我很渴望能够与他见上一面,后来嘛......我不太想见到他了。见到他究竟会如何呢......他与旁人存在很深的隔阂,通常会避不接触,所以我听说过的目击纪录也很少。」

  「我是『线』。」伊葛说。

  院长瞪着他:「什么意思?」

  「我是一条线,你顺着这条线,就可以找到流浪者。你对我有兴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院长皱起眉头:「没错......你一直没猜错,我对你的态度有一部分来自于这种现实目的。你确实与流浪者有所连结,梭尔。同时你也是凶手,杀死了我最疼爱的学生、我女儿的未婚夫。然后,你受到了强大可怕的诅咒。你已经踏上『体验』之路。你是这么多不同身分的总和。」院长又转身望向窗外。

  玻璃球里的蜡烛烧尽熄灭,书房变得昏暗。

  「我该对他说什么才好?」伊葛问。

  院长耸耸肩:「你想说什么都好。你改变了很多,可以自己作决定了。不过不要求他的怜悯,没用的,所以就别低声下气。但同时也别考虑对他大吼大叫,那样局面只会更僵。最重要的一点,伊葛,你必须思考清楚:假如你找到他,也就等于又给了他使用魔力的机会。说不定看你这么坚持,结果他『赏』你别的,届时你会觉得现在身上这诅咒只是个笑话罢了。」

  院长微微回头,好似要看伊葛的反应。他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当然很害怕。但反正也已经见过他一次了。说不定,我会知道该说什么才对。说不定可以......」

  伊葛听着理事长讲课,一张字条像蝴蝶飞舞在座位间、跳跃于不同的学子掌心,穿过讲堂朝他移动。他根本没注意周围,有人发着气声叫他时,吓得他差点儿连人带椅摔倒。

  「喂!伊葛!」

  字条装在一根小管子里面,管身刻了字,所以可以肯定是要给伊葛没错。他从中取出草纸,中间简短地写了一句话:

  他在城里了。

  耳边理事长讲课声音钻进耳朵像是玻璃碎裂那般尖锐,接着慢慢褪得沉闷模糊,与伫留在圆窗玻璃上的苍蝇嗡嗡声融为一体。

  距离欢腾节还有三天。餐馆内女仆们忙得脸都红了,端着篮子进进出出。周围村庄的屠夫赶着进城,直接在街上卖起还血淋淋的新鲜肉块,挂着猪头、牛头、整只的兔子与鹌鹑等等。当伊葛视线不小心落在没了眼睛与生命、插在竿子上等着客人买走的牲畜头颅,他内心就要一阵波涛汹涌。

  人潮推挤着他过街,他狂躁地死视每张看得见的面孔,好几次五官一紧、冒出冷汗后拼命向前冲,但结果都是认错人。累到后来他只得停下脚步,喘口气休息,不然心跳会快得受不了。

  到了有钱人的居住区,气氛比较宁静一些。家家户户的女佣都一边笑着一边聊天,纷纷在窗户挂上花环、系上缎带或旗帜,窗台则放置笼子听鸟儿唱歌,或者将门外的路面洗刷到发亮。伊葛远远看见那些灰帽灰袍的身影,立刻钻进巷子、贴着墙壁。

  中午时原本的好天气转坏,开始下起秋雨。他全身湿透,又饿又累,也想通了自己的策略有误:一个人在街上无头苍蝇似地乱晃不会收到成效,他该做的是好好想清楚,昨天进城的人,此刻最有可能在什么地方。

  于是伊葛前往旅馆查访。有些老板一头雾水看着他,其他地方则直接赶他出去。他虽然心里畏惧,但最后取出了些钱币,开始向旅店的仆役与住客打听,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高个子中年男性,目光清澈明亮,但却没有睫毛。

  这样子探询不久,他的钱包就空了。在其中两三间旅社,女侍或清洁工还带他进去里面住房,表示的确有符合他描述的瘦高年迈男子过夜。每回敲门前,伊葛都觉得头昏脑胀快要昏倒,然而房客开门请他进去以后,他却立刻就道歉说找错人了并匆匆转身离去。

  伊葛疲惫得连抬起腿都嫌太费力,加上在街上总担忧会撞见费基瑞或其他勒胥信众,只好又回到大广场上。没想到这儿许多人拿着斧头锯子、磨刀霍霍,法庭入口那个被处刑的假人前面正要架起真正的断头台。

  他看见以后身子一软,想起朵莉亚说过欢腾节同时也是处刑日。一群木匠身边围绕着街上那些顽童,小孩子对这档事无比好奇,争先恐后地要过去帮忙,其中一个真的被委以拿槌子的重任,骄傲得意的情绪从那脸上满了出来。

  伊葛咬着牙,不断安慰自己:等到行刑那一刻,他也已经从诅咒解放了,一定能够提起勇气坚强面对。但天色渐渐暗下来,本来小了些的雨势又猖狂起来,伊葛觉得全身力气都没了,只能勉强撑到回去学院。

  翌日才破晓他就冲出学院,一到外头街上就看见一个身材高挑、上了年纪的男子穿着旧外套,而且腰间有把剑。那人在路边摊子讨价还价买了一个肩带扣,转身缓缓往前走。伊葛一方面担心又认错,但同时也怕拖延太久错过机会,还是朝着他跑过去。

  尽管时间这么早,路上却已经满满的人。伊葛被推来撞去、也被骂了好几回,但他不肯让前面那男人的宽边帽自视野消失,发疯似地狂奔上前。

  正好高个子也转进旁边小巷,人少了些。即将追上那一刻,伊葛用力挤出声音:「先生!」对方没有回头。还喘着气的伊葛靠近之后有股冲动想要揪住他的皮外套袖子,但还是没这么大胆,只能呼着气哀求道:「先生─」

  那人这才讶异地撇过头,并且退后一小步,然后看见身边年轻人身强力壮却面色苍白憔悴。

  同时伊葛也不禁退后一步,他发现这行人只有远观时与流浪者很神似,实际上长相很普通,之所以佩挂兵器恐怕也只是想要复古怀旧。

  「抱歉,」他只好一边退后一边低声说,「我认错人了。」

  对方只是耸耸肩。

  气馁沮丧的伊葛继续在人群中晃荡,看了看小巷子与贫民窟,遇上几个老太婆围过来,好像把他当成什么可口食物一样,还一直扣着他哀求讨钱。

  他又去了几间旅馆,从走廊悄悄偷看房间,确定流浪者不在这些地方,也压抑着坐下来用餐的冲动,因为身上已经没钱了只好匆匆离去。后来在一间「钢鸦酒馆」,竟看见一群勒胥信徒正在饮酒谈话。

  伊葛恍惚间彷佛看见三顶兜帽下面的视线都朝自己射过来,但又不敢肯定,神智清楚时已经走到街上了,内心默默提醒自己往后要更加小心。

  第二天的搜寻也一无所获,他挫折绝望,就去找了院长,请教是否有可能找出流浪者的所在位置。

  院长叹口气。

  「梭尔,假如目标是别人,我可以直接安排你们见面。然而面对流浪者,我也束手无策。他不愿意给人找到的话,我就没办法得知他在哪里。只不过,我可以确定他还在城里头,而且一定会待到庆典结束才离开。问题就是他也不会久留,所以梭尔你动作要快,可惜我真的帮不上忙。」

  欢腾节前一天,整座城市像个蜂窝般喧嚣热闹。伊葛像个生病老人家那样拖着双腿沿街探查,留意每个过路人的面孔。才傍晚已经开始有醉汉贴在酒馆外墙边姿势瘫软,披着破布的乞丐们悄悄围上,如同见到尸体的豺狼,准备将这些酒客口袋中的最后一分钱也全部榨出来。

  天色还没暗。伊葛也靠着一堵墙壁,双眼无神注视着一个小鬼专心在死老鼠的尾巴缠上彩带。看样子老鼠也可以透过深蓝色的缎带来成为节庆的装饰品。

  有个人从旁边行经,几乎擦过伊葛的肩膀。他停下脚步,稍稍回头。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害怕的伊葛也在这时抬起头。

  想不到流浪者竟然就在前方路上。伊葛连他脸上最细微的特征也看清楚了:像是将脸颊切割开来的垂直纹路,大而清澈、冰冷中带着疑问的眼睛,两片薄膜似的眼睑没有睫毛,嘴唇细窄、嘴角下弯。他只站在那儿一瞬间,马上又掉头继续往前。

  伊葛张大嘴吸进一口气。他好想大叫,却叫不出声音,虽然立刻拔腿想追,却彷佛陷入梦境一样,腿是软的,不听他的话。流浪者看似不疾不徐地行走,但却莫名地快。伊葛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却骤然被人紧紧揪着领子不放。

  他想赶快挣脱。眼看流浪者距离越来越远,然而抓着伊葛的手不肯松。接着,他听见笑声刺进耳朵。

  这时他才转身,看见三个人将自己给围起来,但伊葛却没有第一时间认出究竟是谁箝制自己。

  「你好啊,伊葛!」对方得意地笑着,「以为自己还能跑哪儿去!」

  听声音伊葛才意识到竟是卡佛。他穿着崭新的制服,上头的绳结与扣子闪闪发亮,尤其分队长的流苏装饰占了他胸前大半面积。身旁两人也是护城军,一个是柏尼弗,另一名则不认识,是个留着小胡子的新人。

  伊葛往流浪者那一头望过去,正好瞥见他转弯。

  「放开,」他低呼,「我得─」

  「你得怎样?很忙是吗?」卡佛一副同情的口吻。

  「放开我!」伊葛用力扭了一下又愣住,因为卡佛冷笑着扬起包在手套内的拳头抵在伊葛脸上。

  「有什么好跑,我们在这乱七八糟的城里找你找很久了,可没打算这么简单就放过你。」

  他们三人脸上表情都很怪,好像看见小马戏团里面的猴子。柏尼弗慢条斯理地说:「看看你......居然真的像个学子了!连剑也不带!」

  「噢,伊葛,你的剑呢?」卡佛矫情地问。

  柏尼弗抽剑出鞘,伊葛见状感到晕眩,内心又被恐惧压制,所有神经都麻痹了。柏尼弗咧嘴而笑,手指抚摸着剑刃边缘,卡佛突然出手扣住伊葛的肩膀:「别怕呀,可怜的朋友,你都已经被剥除军阶与贵族身分了,而且还是当着全团人的面前哦。所以不会用剑对付你啦,但话说回来赏你几个巴掌或者揍你一顿无所谓,这不违反规定。虽说也不是很叫人开心,但大体上算是种教育,你说对不对呢?」

  「你们到底想干嘛?」伊葛口干舌燥,几乎发不出声音。

  卡佛嘴角上扬:「我可是希望你能过得很好啊,毕竟也曾经是朋友,一起经历那么多事情。」他抿嘴一笑,那笑容比起无情刀剑更叫伊葛畏惧。

  但卡佛从容地继续说下去:「我们想回家去了。现在是这儿的『欢腾节』,但你可没有高兴的立场......你是逃兵,伊葛•梭尔。你逃离岗位,不忠不义,令护城军蒙羞,我们受命追捕你带回军团,之后你下场如何我也不知道。」

  他放开伊葛的领子,但另外两人上前紧紧箍起伊葛手肘。事实上没这必要,恐惧比铁链更沉重,束缚着伊葛使他哪儿也去不了。

  流浪者的身影早就消散在茫茫人海不知所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与他再相遇的机会越来越渺茫,如同糖粉洒在水中,溶解得无形无影。

  「卡佛,你听我说,」伊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我们作个协议吧?你直接告诉我之后到哪儿碰头,我用名誉担保一定会去。现在我真的一定要─」

  如此卑贱的语气,连他自己也觉得恶心了。

  卡佛听了脸上笑容绽放,灿烂得有如男人求婚时捧出的花束:「哦?真的一定要去啊......也许我们该放你走,嗯?」

  蓄着小胡子的新人张大嘴巴,看了柏尼弗眨眼两下才会意过来,卡佛当然是故意逗弄伊葛。

  「我得去找人。」伊葛孱弱地再说了一遍。

  「你求我啊,」卡佛正经地说,「好好地求我,跪下来,知道该怎么做吧?」

  伊葛盯着卡佛的靴子,看得出才擦过不久很光亮,却同时还带着踩过泥水的痕迹,右边的靴底甚至沾黏几根腐烂稻草。

  「还在想什么?」卡佛问道,「约会可是不能拖的哦。是个美人吗,伊葛?还是普通荡妇而已呢?」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伊葛非常努力才吐出这句话。

  今天傍晚路上很热闹,许多人开始庆祝,笑着闹着、手舞足蹈、互相亲吻。卡佛将脸贴到伊葛面前,昔日同袍眼眶泛泪使他见猎心喜,立刻摇起了头。

  「你真的太窝囊了,伊葛,胆子小成这样......」他马上又甜笑着补充,「两位不必拉着他了,这家伙根本哪儿也跑不了。」

  柏尼弗与那新人闻言后不怎安心地放开手,卡佛笑得更加猖狂。

  「别哭噢,你乖乖跪下来,我就放你去约会。懂吗?」

  四人脚边路旁搁着半块旧马蹄铁。或许这是最后的堕落了,伊葛这么想。状况也不可能更糟了,对吧?

  「他不会下跪啦,」年轻新人道,「地上那么脏,他还想要裤子吧。」

  「他会哦,」柏尼弗大笑着说,「以前他就弄脏裤子过啊,又不是第一次。」

  但却是最后一次了,伊葛在心中告诉自己。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流浪者应当还没有走得太远......只要再抛开一次尊严......

  「嗯?」卡佛不耐烦了,「你还在等什么?」

  旁边酒馆的大门忽然打开,好比香槟酒瓶拔下木塞那般,酒客汹涌冲出其势难挡。不知谁酩酊中居然抓着伊葛的耳朵想朝他脸上乱亲,而他眼角余光也注意到一个女孩闯进卡佛和柏尼弗中间挽着他们。这群醉汉醉女原地转圈跳起舞,伊葛反被往外一推。恍惚中伊葛又看见那个新人脸上表情一变,但两腿已经开始狂奔,穿梭在人群之间如同飞起来似地灵巧快速不可思议。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流浪者!也许他还在附近......

  回到学院新楼的时间已经很晚了。狐狸看见伊葛的表情充满绝望也被吓着。他终究没找到流浪者,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一天的机会。明天就是欢腾节。

  法庭前面断头台到了最后一刻终于完工,木匠进行些最后的调整修饰,目前外面围着一圈黑布遮掩,布幔上面挂了很多花束与花环,毕竟是节日所以不能免俗。等揭开布幔,这木台就会上好漆,闪闪发亮像个大鼓。

  一大早伊葛就在街上游荡,可是不断地注视每张经过的面孔,久而久之他的意识变得模糊,起初还没察觉自己随着节庆的人潮正往什么地方走去,回过神以后心里可不想踏进广场,便找了一条小路转进去,但迎面而来是洪水般的人浪,大家一脸兴奋、身上冒着汗水、酒和皮革的气味,纷纷要挤到法庭前面目睹断头台启用。

  幸好伊葛并没有在湍急水流中游泳的经验,不然此情此景必定会联想到在水中无力逆流而上、只能被推向大瀑布的恐慌害怕。拥挤人群推着他,就像滚滚洪流推着断树。直到窜入广场,民众争先恐后要找个好位置瞧瞧中央的庞然大物时才往两边散开,他们擦过伊葛身边时还投以羡艳眼神:高个儿就不必踮着脚尖也看得见了!

  但他只能无奈地张望,然后看见人头、人头、还是人头,广场上名符其实就是万头钻动,感觉像是被赶进禽圈的一群鸡。每个人都面向断头台,对话内容也都期待着即将进行的处刑仪式。伊葛听见他们说:今天会被送过来的罪犯只有两个,都是拦路抢劫的盗匪,罪行一样重,不过依据习俗一人会死、而另一人却会获得特赦,他们的下场交给上天决定,一切都是命,抽签也是当着所有人面前完成......啊,快看,人犯被押解过来了!

  鼓声隆隆,以大法官为首的队伍浩浩荡荡朝着断头台走来。大法官年纪还称不上老,但外表已经显瘦且有病容,不难看出遭受病痛缠身,眼皮也在倦怠下满布皱纹,几乎掩起那对本就无光的眼珠。所幸他的仪容、举止仍然端庄,散发出贵族尊严。

  他身边跟着两人,一名书记、一名刽子手,但乍见却以为是双胞胎,差异仅在于书记穿着朴素白袍,刽子手背上却是夏季夕阳一般浓红亮眼的披风,以及书记手上是密封过的卷轴,刽子手未扬起的拳里握着斧头。他持斧的姿态显得纯朴谦卑、几乎是个乡下人,无异于每天清晨上山砍柴的樵夫。

  卫兵戒护之下,罪犯被赶上断头台,的确只有两个。伊葛朝台上一望,开始觉得双脚无力。已经侵袭自己两次的异样感应果然又在最不妙的时刻从体内涌现。

  死刑犯凭借最后一丝力气苦苦支撑,他们灵魂深处都与绝望对峙,祈祷着自己能获得赦免、死旁边那个人也罢。至于围观民众则好似一大团不同感情揉杂成的团块,有人等着看好戏,也有人心中充满悲悯,不过最普遍的情绪是好奇,如同小孩渴望着知道一只昆虫体内究竟长什么模样。

  伊葛推挤着想要钻出去,但充其量不过是被困在蜂蜜里的苍蝇做困兽之斗。宣判的声音已经回荡在广场上。

  「以本城之名......其罪行......胡作非为......劫人钱财......伤人......杀人......其报应与惩罚......斩首示众以昭天理......」

  看着两个山贼,伊葛心想他们不就与当初自己坐马车遇上的那帮人一样吗,烧杀掳掠、无恶不为。但尽管他这样告诉自己,身心承受的压力却愈发恶劣。

  虽不情愿,但他依旧不由得又往断头台那儿瞥了眼。大法官手中有两个大小完全一样的木珠子,白色象征生命、黑色则意味两名囚犯之一将遭受的身首异处之刑。书记官取出一个样式平凡的麻布小囊,两颗珠子先后置入,他仔细地摇晃好一会儿,生与死在布包中冲突擦撞,激荡出沉闷的木头声响。人犯心里的期盼冲上了顶点,但同时对于死亡的畏惧也到了极限。广场上鸦雀无声,大家都受到心中的好奇折腾。随着大法官的手势,两个犯人一齐将手伸进袋子里。

  紧接着是一场无声的战争。两人脸上都冒出了汗,指掌在布包内那狭小的黑暗中又抓又打,都想要抢夺对方已经捞到的珠子。那份巨大的焦虑和绝望传进伊葛身体里,他忍不住发出呻吟,旁边几个人忍不住斜眼瞪了下。

  好不容易两名囚犯终于选择好自己的命运,呼吸沉重、凝望着彼此。

  「亮出来!」大法官下令,广场上众人的期待也达颠峰。

  他们还是多愣了一秒钟,接着同时将手抽出来,然后却瞪着对方手上的珠子。

  群众爆出欢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抽到白球的人膝盖蓦然一软,朝天空伸出手,嘴巴张得又大又圆却发不出声音。相反地,拿到黑球的人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彷佛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视线在已经空无一物的布包和自己手里那团死亡来来回回,最后握紧了拳头。

  大法官又做了手势。获得赦免、开心近乎晕眩的那人被卫兵领下断头台,另一人的双手则被拧至背后捆紧。黑珠子摔落地面,伊葛脑中响起轰然巨响:不!

  现实中,可怜人根本没出声,然而他的灵魂却为这错误、为这不公不义、为这天大的误会惨叫嚎哭: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这样?谁不死偏偏就自己得死?这怎么可能,这是真的吗?

  从台上传来的沉默尖叫逼得伊葛忍不住弯腰抱腹。身边群众发出两股强大的情绪,如同管风琴在耳边嘶吼,一边是为获得特赦的幸运儿普天同庆,而另一方则是毫不留情地想赶快看见倒楣鬼惨死刃下。

  抽到黑球的人犯被押至一块大石头上,他全身都散发出恳切哀求的气息,以及无尽的恐惧和绝望。伊葛双手摀住耳朵,牢牢闭上眼睛,但那凄厉的不!即便不透过视觉听觉也可以刺入他的脑袋。斧头高高扬起,伊葛可以感觉到身边数百人的皮肤同时泛起鸡皮疙瘩。紧接着尖锐的哭叫,无声的求饶在澎湃的震撼中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却是漩涡一般混乱的情绪:有人觉得目睹了难得一见的奇景而大感满足,也有人亢奋得头晕作呕、却沉醉在那庞大的张力中......

  伊葛大叫起来。

  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和痛苦,尖叫着猛扯自己喉咙。周围的人赶紧退开,而他已经看不见听不到任何人事物,只是又叫又啼地闯出凝结成一大块肉冻的人墙,狂奔直至自己的意识愿意放他一马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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