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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伊葛大声叫了第四次是,心脏好像发疯了似地猛烈跳动。他彷佛还可以听见朵莉亚的气息,上天请帮助我!但他霍然又想到:这机会只有一次,同时他灵魂中最先的事物必须降至最后。这是代表他必须放下恐惧吗?

  他抬起头等待第五个问题。眼睛对上时,卡佛不由得心头一震,怀疑自己又看见以前盛气凌人的伊葛•梭尔,退后一步赶快打量清楚,发现伊葛仍旧颤抖得厉害,他狠狠地笑着继续问。

  「你在发抖是吗?」

  「是!」

  伊葛豁地起身,动作行云流水,并且察觉卡佛目光茫然失措。他知道朵莉亚走到自己背后了,跨出一步打算伸手扣住分队长那条细脖子。卡佛见状连忙用剑架在面前,伊葛手臂一挥弹开剑刃,却没想到剎那间恶心欲吐,一股可憎的恐慌揪住心脏,使他浑身瘫软无力。

  于是他的两腿一拐又摔在地上,伸手摸了摸脸颊,发现伤痕依旧、痂皮粗硬。诅咒尚存,灵魂依旧恐惧满溢。

  灯火急速晃颤,像是在拖架内尖啸。伊葛觉得膝盖如同埋进积雪遭到冰冻了动不得。附近有片屋顶滴答滴答地落下水珠,朵莉亚孱弱地在耳边说着什么。卡佛镇定下来,微闭着双眼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

  「就说你不过如此。该叫你好好表达对小姐的爱意了哦。」他忽然转身对部下吩咐道,「柏尼弗,那儿圈着一头可爱的小母羊,你看到没?想必『她』的主人也不介意我们借来一用。」

  还在期盼的伊葛嘴里不停重复着是、是、是,柏尼弗却已经走过去打开兽圈。朵莉亚也难以置信诅咒居然没有破解,一脸迷惘瞪着柏尼弗、卡佛和德克。地上那潭黑色泥浆反射出光线,看上去如岩石一样冷硬。

  伊葛心里的希望挣扎着跃动了最后一次,接着褪散消失,留下一个荒芜绝望的沉郁空洞。就连朵莉亚也难再抵抗,失去了坚持的意志。两人视线交会。

  「快走,」他低声说,「拜托妳快走。」

  可是朵莉亚站在原地没有动。或许她根本没听见。又或许她听见了但不明白。也或许,她同样气力全失,动不了那双腿。卡佛嚣张地笑着。

  被牵来的山羊骨瘦如柴、皮毛骯脏,早就习惯人类的各种虐待,尽管被怨声载道的柏尼弗给一把从身后拽到前面、丢在卡佛脚边,竟也不吭半声。卡佛好像自己是饲主一样,拿了绳子将那头可怜牲畜的颈子给拴起来,转头一副懊恼地看着还没摸透他心思的朵莉亚:「妳也听到了,他说喜欢妳呢!」

  伊葛看着山羊抖动着灰色尾巴,心里知道今天不会有转圜、不会有奇迹,恐惧征服了他的意志与理性,他失去自我,恐怕也会失去朵莉亚。流浪者终究没有留下活路。

  卡佛揪着山羊的口鼻往伊葛那儿:「这才是你配得上的对象、适合你的女伴。所以,快点过来亲『她』啊!」

  朵莉亚该回避,她怎么还不懂?这下什么都完了......为什么连她也得受自己的卑贱所折磨?

  柏尼弗与德克抽出武器,站在他的左右。

  「看看『她』多棒、多可爱!还不快点亲!」

  不知多久没洗过澡的畜生臭味刺激着伊葛的嗅觉。

  「妳刚才听到他说爱妳了,」卡佛的声音虽然小,却穿过那片恍惚进入伊葛脑海,「而妳也相信他?自己看看,他随时可以把妳换成路边随便一头山羊!」

  「什么『路边随便一头』?」柏尼弗面容夸张,「人家是头可爱的山羊,那一整圈里面最漂亮的啊。伊葛,你说对不对?」

  「你们真是不知羞耻。」伊葛几乎认不出朵莉亚的声音。

  「我们不知羞耻?」卡佛恼羞成怒了,而且可不像柏尼弗一样是装模作样,「应该是他不知羞耻吧?怎么会是我们!」

  「妳快走。」伊葛哀求,朵莉亚却站着不动。老天......她的腿是僵了动不了吗?冰冷的剑尖又抵在脖子上。

  「伊葛,快点过去亲!我替你们见证,以后你和这头可爱的山羊就结为夫妻了,中间过程省略吧,等会儿直接洞房!」

  德克和柏尼弗一听,暗忖卡佛脑袋转得还真快,赶紧将山羊掉了个头,用尾巴对着伊葛。

  「快点上啊!反正不过五分钟就完事了吧,之后就随便你了哦,想带小姐回去也没关系呀......只是小姐,妳还是不愿意一个人走回家吗?」

  天飘起了雨,雨滴将山羊一身毛打出了波浪似的纹路。伊葛的膝盖冻僵了,脑子里忽然浮现一幕想象:他是个小男孩,跪在春天的克斐河畔,附近岸上开了花,黄得不能更黄了。他伸出手,想要摘一朵下来......

  忽然刺痛起来,他眼睛一瞇。卡佛的剑闪到他耳朵边:「你还犹豫什么啊?这剑要削下你的耳朵、手指或其他地方可都太简单了。不对哦,难道你身上已经有东西不见了?听说学子都被阉掉啦,真的是这样吗,小姐?」

  伊葛连思考和感受的能力也被恐惧剥夺,卡佛这番话语只使他意识到朵莉亚还站在旁边,然后心里责怪着、又好像小孩子那样幼稚地受了伤地问:为什么她不走呢?

  黑色街灯,灯火依旧在风中颤动吶喊。在朵莉亚眼里,这夜已经如同一滩稠糊的焦油,连空气也黏腻在咽喉,想要换口气、说句话或者大声叫都办不到。事实上她可以开口求救,或者在附近人家的门板、窗遮上敲打,更不用说她还可以跑回学院找父亲过来。但震惊之下朵莉亚也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能无奈无语地在旁边看着这一切。

  母山羊慢慢晃荡起来,柏尼弗立刻一个箭步阻断牠的去路,还用膝盖将牠的头给夹起来。

  卡佛长剑一扫,又轻拍伊葛的下巴:「怎么啦,伊葛?快点解开腰带啊!」

  黑暗越来越浓厚,从四面八方涌向他,挤压着头颅与胸口,如瓶塞那般钻入耳朵和喉咙,一丁点的空气也没办法进去身体。那瞬间伊葛觉得自己就像被人活埋,分不出上下,沙土不停地倾倒、倾倒......

  随后整个世界却变得轻飘飘,仅存的一线意识明白自己快要死了。感谢上苍。他就这么死了最好,和缓地、一点苦痛也没有地死去吧。可恶的流浪者千算万算还是少算了一步,他没料到会发生这状况!伊葛或许无法战胜恐惧,但同时他也无法跨越某些道德界线,两难之下他只有死亡一途。感谢上天。

  他身子马上瘫翻下去,脸撞在泥巴上,想不到触感居然会如羽绒床一样又暖又软,真是轻松。街灯转过来了,黑色的天空转过来了。卡佛咆哮着,挥舞那把玩具似的剑。随他吧。伊葛已经不在这儿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总算解脱了。

  三名克斐隆卫队成员围在倒地的同乡身边。湿透的山羊赶快跳到一旁,忽然发出尖锐凄凉的叫声。

  「伊葛!喂,伊葛!别装了,喂!」

  朵莉亚飞奔上前,一个眼神逼得德克和柏尼弗先后退开。伊葛侧躺在地上,五官僵硬没什么表情,时而被阴影遮蔽,时而又给路灯的摇曳光线打亮。

  「你们没有借口,」朵莉亚的冷静令人惊愕,「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你们三个人渣害死了他!」

  「可是,小姐─」柏尼弗语气困惑。德克赶紧后退、卡佛也立刻将剑收回鞘内。「我们连手指都没有沾他一下啊,妳觉得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

  「你们必须付出代价。」朵莉亚口吻坚决,「我父亲会找到你们,让你们葬身在世界的边缘,与克斐隆相距数千里外的土地上。」

  德克退得越来越远。柏尼弗斜着眼睛先望向看似断了气的伊葛,再瞥了一下朵莉亚,然后也跟着走开。只有卡佛不同,好像连离开的勇气也没有。

  「你们没见过真正的魔法师,」朵莉亚说话的声音变得不像她了,听来诡异且带着金属感,「不过一旦他出现在你们面前,你们立刻就会认出来!」

  卡佛抬头望着她。黯淡灯光下,朵莉亚看得见那双眼睛中弥漫着人性共通的恐惧。那并非流浪者的诅咒,而是发自内在、隐藏在虚荣外表下的真实懦弱。

  朵莉亚忍不住朝他脚边呸了一口。过不到一分钟,这院子又空了,只剩下倒在地上的男人,与拧着自己双手、慌得呆了的女人。

  为死去、倒地的男子哭泣,她已经有过一回经验了,此刻不免觉得这悲惨的命运居然还要重复。她又被孤伶伶留下来,真的只剩下自己。细雨蒙蒙,飘洒在伊葛那张压抑得僵了的脸上,朵莉亚多么希望诅咒在方才的抗争之中破解,还他原本的面貌,但这诅咒的魔力似乎胜过宿主的意志,伊葛终究输了。

  她坐在冷冷的泥水上,手臂、舌头、脑袋都好像还在抽搐。她没有试着要伊葛起死回生、没有探他脉搏、没有揉他太阳穴。朵莉亚挤不出更多眼泪了。她只是无助地坐着,肩膀低垂,麻木的手掌轻轻接触地面。

  那三个人逼他下跪了,但没办法要伊葛沦为畜生。他们才是真正的懦弱,必须藉由欺凌眼中更弱小的人才感觉得到自己的高度。即便是流浪者,也没办法一次对世界上所有的无赖下诅咒吧。然而却是伊葛躺在地上,不管回答多少次「是」也无法驱散他忍受那么久的恐怖。

  最后,她还是哭了。

  一条流浪狗从暗处钻出来,在倒地的男人身边嗅了嗅,又望向朵莉亚的眼睛。她仰头向天大哭起来,雨水与泪水交缠不清。狗儿呼了口气,瘦能见骨的胸口起伏了一下,接着搔搔痒,又钻回暗处。

  距离埋葬母亲已经过了许多年。狄纳尔的坟上草也已经长了两次又枯了两次。雨彷佛下不完,第一先知墓上那棵树即便被人遗忘也会继续花朵绽放,而伊葛的诅咒也没有解除的日子。为什么?为什么她都能够原谅伊葛杀死狄纳尔,反而是流浪者不行?为什么那诅咒不能逆转?为什么这世界上除她之外的人可以审判伊葛?

  朵莉亚好像看见伊葛的睫毛微微动了下。说不定只是路灯打下的光影更迭。她身子往前倾,伊葛给她轻轻碰触后竟有反应,稍稍颤抖以后很挣扎地打开眼睛。

  「妳还在?」

  她眉头一皱,伊葛的语调变得好空洞、好陌生!他望着朵莉亚,朵莉亚忽然觉得面前这对眼睛该属于百岁的智者。

  「妳在哭吗?别哭,会好起来的。我已经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一点也不可怕。所以会好起来的,拜托别哭......」他想起身,但直到第三次才勉强坐起来。朵莉亚再难压抑情绪,扑倒在他怀里。

  「我真是个─」他闷闷不乐说,「真是个─妳怎么不走掉就好了呢?为什么要留下来陪我?我值得吗?」

  「你答应过我,」朵莉亚悄悄说,「你会解除诅咒的。」

  「嗯。」伊葛一边答应一边轻抚她的秀发,「会的,我会解除诅咒,我一定会。只不过,朵儿......我不一定能在这辈子做到啊。假如我没成功,妳杀了我,好不好?那样子死了我也不会觉得难过。要求这种事情很奇怪,我知道,但我还能找谁帮忙呢?算了,忘了我刚才说的吧。我会想到办法。会的。一定没问题,妳别哭了。」

  瘦狗儿在一旁的门口同情地望着两人蹒跚离去。

  几小时以后朵莉亚开始发烧。

  连床都是烫的,如同一片锡屋顶给太阳烤红了般。伊葛第一次进入她闺房,坐在床角紧紧握着她的手。院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一瓶冒着轻烟与刺鼻气味的药水搁在一旁的小桌子上。

  她躺着时,白色枕头被散开来的纷乱发丝给埋起来,憔悴的面孔已经出现病容,罗偃又一次觉得实在与那女人太神似了。

  他周游列国的那段时间,一度落脚在某个覆盖着白雪的小村落。一名妇人虽与罗偃素未谋面,只知道他是魔法师,还是好心收留,并告诉他隔壁住的是这村子的长老,他家女儿是个不世出的美女,却染了怪病恐怕要丧命。那是罗偃与未来妻子的初次会面。她卧病在床的姿态一模一样,黑色头发蜿蜒、蔓延爬满了白色枕巾,从脸上就看得出烧得厉害、病得严重,大去之期不远。

  罗偃治好了她便离开。但之后漩涡扰乱了本来沉睡的平静河流,他觉得幸福,幸福之后是害怕失去的恐惧,度过那段日子以后是更加的幸福,因为女儿出生了。然而女儿出生以后的五年却充满痛苦,罗偃的心由热转冷,还学会了放下尊严的宽容。他人生本该最灿烂的几年,却也是如此惨澹的几年。每回想起,罗偃都还是会身子微颤,心底深处有个念头:他愿意放弃一切,只要可以时光回溯、重新来过。

  或许红颜注定薄命吧。被罗偃救回来的一条命,却又在那夜的情绪催动下离家出走,那么做几乎是寻死,也真的让她成功了,留给罗偃的是无尽的罪恶感以及还年幼的朵莉亚。

  朵莉亚觉得头很重。她转过去,与父亲目光交会。院长一瞬间又将视线转移到伊葛身上,伊葛五官一紧,以为意思是要他放开朵莉亚的手,但他却还是牢牢握住。

  罗偃在心中惊叹,女儿与母亲实在太相像,恐怕也很难真心感到快乐。当初他愿意将女儿许配给狄纳尔,看中的就是至少未来的日子虽是深居简出但至少平顺,有人关心照顾、夫妻一起在学院这片历史悠久的围墙内工作与研究,而且还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那段未来被伊葛击碎,伊葛却坐在女儿的床边,给自己看得混身不自在,大概觉得自己该先离开,但又没办法放开手。然而朵莉亚的手搁在他掌中也安适自在,罗偃同样看在眼里。

  对院长而言,这世上没有比起女儿更宝贵的事物。

  两年前女儿与狄纳尔的婚约看似自然而然、命中注定,但当时大家处在宁静规律的生活中。现在,一片模糊的黑影笼罩了这座城市、这座学院,以及这对心手相连的男女头顶上。尽管罗偃身为魔法师,却也无法预卜出即将来袭的威胁究竟是什么,只是那感觉一天比一天更显著。问题在于若不知道明天会如何,又怎能在今日采取行动呢?

  伊葛断断续续叹着气。罗偃眼角余光看见他努力探着朵莉亚的脉搏,神情非常担忧,同时似乎气恼着自己一直没什么作为─既然是个法师,为什么不赶快施展法术救自己女儿呢?

  伊葛受到标记。他会将不幸带给轻易靠近的人。这是流浪者给他的裁决。问题是,流浪者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他的诅咒如果解除,会有什么结果?

  朵莉亚动了动,院长看看女儿的眼睛,察觉她眼睑轻微晃动,似乎试着点头示意。

  罗偃犹豫一阵以后还是点头回应了。他多迟疑一秒钟,视线扫过伊葛。伊葛依旧沉默不语。罗偃走出房间,将门关得很紧。

  房间剩下两人,安静了很久。一根木柴烧光了,从壁炉传来微弱的啪啪声。

  最后,朵莉亚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的衣服太小了吧。」

  他的衣服脏了,只好向盖坦借一件,但盖坦的衣服穿在身上,伊葛随便一个动作都好像会绷裂。他已经洗过头,但还没完全干,所以颜色比平日看见的感觉要深一些。壁炉光线从伊葛的正后方打过来,以朵莉亚发着烧的朦胧视线,觉得伊葛的肩膀好像变成了青铜。

  伊葛弯着身子在她面前问了好几次同样句子,朵莉亚好不容易专心以后才听懂。「妳还好吗?要不要我拿什么来?」

  经历了风波与风雨,回来以后朵莉亚哭了好长一段时间,眼泪溃堤弥漫如大海咸得化不开。伊葛心里受到的冲击更大,反而撑得住,回程他抱了朵莉亚一小段路,因为在距离学院一个路口的地方,她的腿没力气了,再也走不动。朵莉亚这辈子只被父亲抱过,而且那是孩提时代。她一句话也没说,整个人都软了,体重完全放在伊葛身上,但是伊葛却仍脚步灵巧,好像抱着的真是个哭泣的孩子或小动物、轻得如羽毛一般。

  而他抱着朵莉亚的时候,也感受到了她身上每条紧绷的神经、颤抖的肌肉,还有她的心跳、她的疲惫、她低落的情绪。伊葛将朵莉亚往自己身上挨得更靠近,他真希望能将她整个拥入怀中,用自己的温柔、体贴以及温暖给予她庇护和关怀。

  伊葛本来很担心与院长见面之后要怎样解释,但结果罗偃并没有开口,只是经过他同意后才将朵莉亚抱上床,房间外面原本已经有个哭哭啼啼的老妇人想要帮忙。院长仔细打量了一脸歉疚神情紧张的伊葛,但始终没有讲话。

  壁炉里炭火剩下余烬。朵莉亚孱弱地笑着,心想最恶劣的都过去了,虽然现在发着烧、很无力,但她并不觉得难过,反而希望永远在这片温热的云雾中享受自己的脆弱,以及弥漫的宁静与安稳。

  「朵儿,感觉还好吗?」

  看见伊葛这么关心、这么焦虑,她心里很高兴。至于父亲......父亲他总是洞烛机先,才会准备好还冒着烟的药水,已经搁在床边小桌上。

  「没有那么严重。」她柔声回答,轻轻掐了下伊葛的手,「不要担心,擦过药就会好很多。」

  伊葛起身一会儿,过去整理壁炉,炉火又旺了起来。朵莉亚眼中的伊葛被红铜色火舌缠绕,她努力撑起身子,拉着被子盖好自己:「帮我把药拿来好吗?」

  接过药水以后,朵莉亚擦在太阳穴轻轻按揉了半晌,但后来没力气继续了,只是也不想请老太太过来。伊葛察觉到以后,主动表示他帮忙吧,克服尴尬以后他将药水抹在朵莉亚的脸颊与颈部。这药的味道比起太阳晒干的苦艾还要浓苦。

  不过擦了药,朵莉亚体温立刻就下降了。然而她情绪并不因此好转,反而渐渐低潮,起先轻轻地啜泣,接着无法按捺、不断发抖,泪珠一颗一颗滚落。

  见状的伊葛摸不着头绪,一开始暗忖该去请院长过来,但却又放不开朵莉亚颤抖出汗的手掌,只好又倾着身子过去察看,嘴唇悄悄先后贴上她湿润的双眼。那味道在口中很酸涩。伊葛又替她顺了一下凌乱的黑发,然后贴了过去,那道伤痕磨蹭着朵莉亚的脸。

  「朵儿,看着我。别哭。」

  壁炉火焰平稳,还没完全冷却的药水继续冒着些微蒸气。伊葛口里喃喃说着些安抚的话,深情轻触她脖子,手指绕着美人痣,那星座似的图案在他无数恶梦中出现。后来他又取了药水,替朵莉亚擦在肩膀,并一次端着一边手臂到被子外头也抹上。这房间变得很暖、甚至该说是闷热。朵莉亚总算慢慢不发抖,啜泣也平息下来,不过汗水沾湿的薄衣下,胸口仍随着呼吸快速起伏。

  「上天保佑......」注意到她颤抖得比较轻微以后,伊葛忍不住悄悄说,「总算没事了,妳一定会好起来,对吧?」

  朵莉亚双眼是一片穿不透的黑,瞳孔放得很大,像是夜里的动物。她凝视伊葛,手指微微抽动地抓着被子。壁炉里火焰黯淡了,应该要再添柴,但伊葛的心没办法离开她身边,连一秒钟也不行。房间昏黄,光影跳动,墙壁染了暗沉的红,朵莉亚又轻声落泪,伸手将伊葛拉到身前。

  两人身子缠在一起。药水的气味虽苦,却意外地并不令人排斥。他轻轻拥着朵莉亚,怕自己如果太用力会使她发疼。朵莉亚索性闭上了眼睛,鼻子靠在伊葛的肩膀。炉火熄灭,夜色涌入。

  他的手不知怎么竟大胆地探入朵莉亚衣服底下,感受着她发烫且跃动的酥胸。

  朵莉亚则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片黑红色却闪亮的海底,有火舌在头顶上飞舞,她的心迷失其中,不愿思考任何事情,不再对抗愈发强烈的昏眩。伊葛的手像是某种小生物在身体上游走,而她感激着这亲密的接触。

  在恍惚迷乱中两人紧紧贴在一块儿。黑暗里伊葛忽然意识到:即便自己明明有过许多经验,以往却未曾如此却实地感受到自己需要与人依偎、拥抱,相互取暖。

  被子甩到了墙边、那袭薄衫也是多余。伊葛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外界的一切都无法伤害朵莉亚。

  但她却忽然从这份陶醉欣喜中回神。以前与狄纳尔的肌肤之亲仅止于几次含蓄接吻,意识到当下的状况,她慌张起来,身子在伊葛怀里僵硬了。

  察觉异状的伊葛,嘴唇立刻靠到她耳边:「怎么了呢?」

  朵莉亚实在不知如何解释,困窘不已,笨拙地伸手捧着伊葛的脸:「我─」

  伊葛等了一会儿,然后将朵莉亚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朵莉亚担心说错话会使他跟着慌乱、甚至受辱,脑袋组织不出什么样的言语才合适,只觉得又羞又怪。

  不过伊葛猜出了她的心事,于是牢牢地抱紧她。无论对朵莉亚、或者对其他女性,伊葛从来没有这样子拥抱过一个人。朵莉亚还是羞惧,但轻声啜泣时内心庆幸自己没有以文字解释的必要。

  「朵儿......」他很温柔地问,「妳怕吗?」

  的确,她在害怕。房间里满溢着夜的黑、炉火方熄后的暖意,还有朵莉亚灵魂深处的喜悦、那份天真的感激,感激有个男人不需透过语言也了解了自己。

  他轻轻将朵莉亚推向自己:「不要怕,妳觉得怎么样比较好,直接和我说就可以了。朵儿......妳为什么又哭了呢?」

  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有一只蜻蜓飞进房间,很大、很绿,黑色眼睛晶莹得像是眼泪。牠先在角落徘徊,膜翅摩擦着墙壁,后来往天花板飞去,撞上后却几乎栽回地板。「可也真笨,」母亲笑着说,「妳抓了到外面放走吧。」

  为什么会闪过这段回忆呢?

  小朵莉亚抓到了蜻蜓,轻轻捧在手里怕会压到牠,带到了院子里面才放手,视线追着牠上升,手掌彷佛还感觉得到蜻蜓的翅膀和小脚轻轻搔痒。

  她快速抽了一口气。今天也有同样的感觉,就在这一刻。伴随着许多的忧虑、却也有许多的希望和梦想......在她的面前等待着,她可以改变、变得不一样。她虽然怕,但难道不应该吗,这情绪与日升日落同样自然。

  又一次,伊葛无须透过言语也明白了。他的喜悦传达出来,掩盖过朵莉亚的慌张。在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开心地笑了起来,随即困惑地问自己:这时候应该笑吗?脑海浮现那只蜻蜓的翅膀,河水上粼粼波光,阳光下炫目的雪白。意识又在新的一波狂喜中恍惚消融,她的心却知道要停留在这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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