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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讲堂里面学子睡得乱七八糟,有些在长凳上、有些在桌子上,也有人不管地板冰冷就倒下去了。他一眼就可以确定狐狸不在这儿,而且不知为什么心也沉到谷底。

  回去房间也找不到盖坦,他的旧斗篷也不在钩子上。伊葛停在学院门口的阶梯好一阵子,望向迷蒙的夜。法庭那一头窗户射出昏黄灯光,处刑台模型上的人偶在雨里摇摆,更远处勒胥塔始终高耸,却寂静无声得像是墓穴,对于脚边这城市满溢的死亡无动于衷。

  直到早上狐狸都没有回来。夜里雾浓了,太阳出来还晒不散,反倒更加凝稠、像是果冻一样,连风都被一丝一丝地黏着。院长书房房门仍然紧闭,朵莉亚在书库中怅然若失走来走去、喃喃自语,习惯性地拿起一块光滑绒布擦拭书脊、书套或者书皮四角的镀金边条。

  伊葛没告诉她自己要出去,不希望害她担心。

  外头湿冷加上内心恐慌得叫他立刻发起抖,但伊葛一咬牙还是走到现在人烟罕至的广场上,摊商都不敢出来了,当然也没人会上街买东西,这沉默反而震耳欲聋。房屋投下的灰色阴影,以及上天垂怜赠与的这场大雾,如裹尸布覆盖着城市,掩蔽了亡者的面容。

  他很快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找到狐狸,一路上到处可以看见遗体。伊葛才刚别过脸,却又看见一只女人的手伸出来抽搐着,还紧紧抓着珠宝。再转头,石子地上散落着毛发,更远些有只卫兵的轻皮靴,被露珠包覆着闪闪发亮,彷佛为了参加游行而上过油。焦尸与腐尸臭味混杂,伊葛继续前进一段路,忽然停下脚步、蹙起眉头,一股熟悉的苦香味飘入这片死寂空气中。

  成功散布末日的勒胥修会又从塔内放出怪烟。伊葛走近,心情异常平淡。他看见塔的入口前面有个男子,故意套上一身灰色衣裤,握拳敲打着石版:「开门啊!开门!快开门!」

  一旁路边蹲坐着几名面无表情的人,其中有个面貌姣好的妇女,还戴着睡帽却歪了一边,她失魂落魄地轻轻拍着大腿上已经死去的孩子。

  「开开门!」灰衣男子继续吼叫,指节的皮肤经过几番捶打都破了,斗大血珠落在步道上。

  附近泥巴地给一把丢在那儿的鹤嘴锄压出了凹痕。

  「我们得继续祷告,」一个人低声说,「要祷告。噢,圣灵勒胥......」

  灰衣男人脾气一来继续敲打石门:「开门!可恶,你们这些人渣,想发人命财吗!开门,你们不能躲一辈子!给我开门!」

  伊葛转身离去。

  找不到狐狸了。盖坦就这么失踪,没入这沸腾着疾病的大锅。谁也阻止不了,疫情只会越来越恶劣,然后伊葛也会死。虽然还是有一股动物般的本能恐惧在肚子里打转,他的心灵却深刻明白在短短余生之中最重要的是朵莉亚。伊葛不希望她到生命尽头时还要活在悲哀恐惧里,也因为如此他不能放纵自己随便死去,一定要等到能确定朵莉亚能够好好活下去,他才可以阖上这双眼睛。

  他看见前面又有个男人倒在地上,本想绕开来,离得越远越好,但那人动了动,伊葛竟听见金属摩擦石头的微弱声音,因此注意到那垂死之人手中还握着剑。剑鞘看来昂贵,剑柄上有花押字,而他身上的肩带也装饰有些半宝石,不过这些东西都沾满了水珠。伊葛视线往他脸上移过去。

  卡佛并未开口讲话,只是胸口起伏剧烈,挣扎着要吸进这湿润的空气。他的嘴唇干得裂开,眼睑很肿,一只手包在薄手套内用力抓着地上的石砖,另一手牢牢握着剑,彷佛靠这兵器能够抵抗黑荒疫。他瞪着伊葛,不肯转开眼睛。

  稍稍远处传来马儿嘶啼,但在这浓雾中也模糊含混。

  卡佛断断续续地呼吸,嘴唇动了动,伊葛只听见如沙子洒落地面那样细小的声音。「伊葛......」

  伊葛没回话,毕竟无话可说。

  「伊葛......克斐隆......克斐隆现在情况怎么样?」卡佛发出的声音那样尖锐、充满哀求,伊葛不禁回想起以前那个羞涩寡言的童年玩伴。

  「这......这怪病......传染到克斐隆去了吗?」

  「当然还没,」伊葛口吻肯定,「太远了。等到传得过去,护城军会做隔离,也会继续巡逻......」

  卡佛呼吸沉重,似乎宽心许多,头朝后一仰、以手遮着眼睛,似笑非笑地喃喃道:「沙子......山洞......小路......冰水......大家都在笑......」

  伊葛漠然听着他胡言乱语。但卡佛的目光还停留在伊葛身上,快打不开的眼睑下异样的空虚深邃:「沙子......克斐河,你有印象吗?」

  他这么一提,伊葛脑中闪过大太阳底下的河岸边,白沙铺在黄土上,就像个蛋糕淋上糖霜。河里小岛上生着茂密草丛,几个男孩子将水泼满天......

  「你每次都......朝我眼睛扔沙子。你记得吗?」

  伊葛很努力地回想,却眼前只有被雾气打湿的路面。真的如他所说吗?很有可能。但卡佛不会说什么,只是乖乖地自己到旁边把红肿的眼睛洗干净。

  「我不是故意的。」伊葛只能这么说。

  「不,你当然是故意的。」卡佛驳斥。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这雾依旧不肯散,焦烟、腐臭、尸体的味道从各个方向飘过来。

  「克斐隆......」卡佛的声音难以听见。

  「克斐隆没事。」伊葛回答。

  他眼神带着疑惑,并以手肘支撑着稍稍爬起:「你确定吗?」

  伊葛心里又浮现出克斐河,宁静的河水迎接日升日落,映照出铜绿色的屋顶、城垛、风向标。

  虽然明知道是说谎,他还是嘴角上扬,淡淡地开口:「当然,我很确定。克斐隆没事。」

  卡佛重重叹息,又倒回地上,眼皮逐渐下垂:「感谢......上苍......」

  此后再也没人听得见他说话。

  一会儿以后,浓雾终于褪去,广场真正的模样显露在伊葛面前,那光景宛如战场,地上的肉块可以供上千只乌鸦啄食,但结果城里头连一只鸟也找不到。遗体不受任何打扰,彷佛所有食腐生物都明白那是禁忌。

  但也有例外。伊葛四下张望,看见有个小伙子在尸体间窜来窜去、不停弯腰,他大概十八岁,中等身高却非常瘦,肩上扛着一个布袋。乞丐都用类似的包包收钱币,伊葛可想而知这年轻人在做什么。他从每个亡者身上灵巧迅速地掏出钱包、鼻烟盒或者其他有价值的小东西,其中以戒指最麻烦,因为人死了尸体肿胀,很难摘得下来。小伙子察觉附近有人,转头瞥了伊葛一眼,一回头又继续拾荒,他还特地为这工作准备了一块肥皂来搓滑死者的手指。

  伊葛见状真想大叫,但恐惧还是胜过了愤怒和恶心。年轻人朝着肥皂吐口水,绕了个弯从伊葛旁边过去,却听见锐利的哨声,然后拔腿狂奔。

  看那少年逃跑,伊葛又被吓傻。那年轻人在广场边缘被两个魁梧男子架住,其中一个穿着卫兵的红白两色制服,另一人则套着邋遢的黑色上衣。小伙子大叫得像只兔子,还不停想找机会溜走,在他们胳膊底下扭来扭去,又将布包往他们一推希望制造空档。伊葛心里并不想看到接下来的事情,但还是站在原地,穿着卫兵衣服的男人拿布包往小伙子头上打了下去。之后几句话,伊葛也听见了,少年的吶喊回荡整个广场。

  「不,我没有!这些东西他们哪里还用得着!他们用不到了啊!死人怎么会─啊!」

  哀嚎一声之后他叫不出声音了。瘦巴巴的年轻人倒在街灯光线下,布包压着胸口。

  那天很晚的时候狐狸回来了。伊葛的直觉异常锋锐、像支长矛,抢在别人前面找到他。

  盖坦在学院大门口的石头门廊抱着木猴像,三角帽已经压得变形滑下前额。虽然怀疑他醉到路都走不稳,看见朋友没事之后伊葛心头大石总算放下,想将人领进去躺床上休息,别在外头吹风。然而狐狸听见了脚步声立刻身子一颤转过来,门旁挂灯的光线打亮那张脸,神情十分清醒,和考试那天一样,不过本来蜂蜜色的眼珠子却非常黯淡、几乎变成黑色。

  「伊葛?」

  伊葛想不出这朋友为什么会如此惊恐,继续向前,伸出自己的手:「进去吧。」

  没想到盖坦身子一缩,那目光吓得伊葛也愣住,两人认识这么久,还没看过他这种模样。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憎恶吗?或者是轻蔑?

  「狐狸?」他不安地探问。

  「别靠近我,」狐狸回答的语气凄凉,「别靠近我,伊葛,拜托你千万不要靠近我。你走吧,自己进去。」他摇摇晃晃,伊葛忽然看明白了,原来盖坦看似喝醉是因为两条腿都发软,整个人快要瘫在地上。

  于是伊葛也懂了狐狸那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害怕即将来临的死亡,也害怕一个不慎就会拉人陪葬,而且还是自己的好朋友。

  「盖坦!」伊葛压抑着情绪激荡,可是狐狸只是将木像抱得更紧。

  「别......你知道吗,法莉昨天死了。你还记得法莉吧?」

  「盖坦─」

  「你先回去吧,我想......散散步。说不定绕去独眼苍蝇看看,假如老板还活着,应该会给我杯酒喝,还让我赊账呢。」狐狸笑着用力伸手,很勉强地在猴子闪亮的木头臀部上拍了下。

  伊葛站在阶梯上,目送着朋友离去。狐狸的脚步蹒跚,好几次快要跌倒,与之前半夜才回寝室时同个模样。那顶有银色流苏的帽子落在木猴脚边,似是留给朋友的纪念。城市的天空乌云满布,勒胥塔仍旧在一片死寂中牢不可破,并继续流泄出阴霾埋葬这广场。

  漫长的一整天,从清晨到夜晚,两个人沉在朵莉亚心中那片红黑色的汪洋海底,如两条鱼翻滚扭动。

  回神时朵莉亚脑袋冒出羞愧的念头。她没想象过自己潜意识中居然埋藏着这么巨大、无法满足的渴望,就像精力无限的野兽,随时准备好要撕开所有的衣服,甚至连皮肤最好也扒除。她越想越慌,连正视躺在旁边的伊葛也有困难,不敢接触到他的肌肤、不敢触碰到他呼出的气息。然而心里那头浑身着火的野兽很快苏醒过来,踩过所有的尊严与顾忌,激情涌起以后朵莉亚又回应着伊葛同样永无止尽的贪婪。

  她不禁默默问着上天:应当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们一样吧?朵莉亚这么想是因为这样的生活对她而言好陌生,与以前想象的完全不同,彷佛有种力量控制着自己,逼她放弃了以往种种原则和偏见,也因此明白了自己母亲当初究竟受到什么晦暗所蒙骗……妈妈?为什么直觉反应是「晦暗」与「蒙骗」?这才是幸福啊,这才是愉悦!噢,伊葛!原本我可能人老珠黄落寞地死去,一辈子不知道这世界的真相!但,会不会我错了?假如这并非真相,而是偏执的妄想和幻觉又怎么办?

  朵莉亚吞了口口水。呻吟得多了,喉咙好干,两颊沾着泪水,她也不想费心擦去,只是完全放松,融化在伊葛的怀抱里,如同将身子缩进一个温暖安全的小洞穴。她闭起眼睛,精神慵懒,脑海闪过片段记忆,从这一幕幕中朵莉亚串连出能够肯定的事实。

  事实是:假如她嫁给狄纳尔,就只能体会到亲切的、如兄妹一般的爱。事实是:失去狄纳尔,却成就了自己。天啊,这想法太恶劣、太不可思议了。狄纳尔,请原谅我!朵莉亚静静地哭泣,却没有流下眼泪,还在睡梦中的伊葛紧紧地抱住她。恍惚之中,她看见狄纳尔就在面前,一如往常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他的神情平静、诚挚,不带有斥责、甚至也没有宽容,彷佛只是诉说着自己心愿已了,不会再回来,但无须哭泣,因为有另一个人如此爱妳......

  狄纳尔的形影逐渐消散,其他面孔取而代之。朵莉亚梦见了自己母亲在积雪下冻僵了,也梦见了父亲永远背负罪恶感的人生。但整件事情何罪之有呢,一个女人心里的情热激昂得覆盖了其他的身分,不就像小船受到巨浪拍打吗?倘若自己与母亲长相真的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那么是不是也会承袭她的那份炽烈情感?

  不过此时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人类距离灭亡仅一线之隔,狄纳尔先跨过那门槛罢了。然而她与伊葛已经在一起了,即便或许无法活着完成婚礼。但,父亲呢,父亲却还是孤单在自己书房内。若说朵莉亚真有什么忧惧遗憾,其实会是父亲。我是不是只追求自己的幸福,却舍弃了他?是我抛下他吗?是吗?

  朵莉亚又哭了起来。伊葛亲吻她泪光闪闪的眼睛,呢喃着安慰的话语。她一句也没听懂,但反而庆幸。文字在这时候没有意义。

  睡着以后她梦见一片绿色山坡,山坡上长满短而光滑的草。朵莉亚飘浮着,天空一半被她遮蔽了、另外一半是深郁的蓝。她还记得以前家里的窗户就漆成这样的蓝色。山麓在蓝光衬托下如翡翠般瑰丽,朵莉亚吸了口气,身体浮得更高。她很开心,因为在山顶上站着的人是她的妈妈。妈妈披着闪耀的白色头巾,笑容灿烂伸出手掌,掌里捧着许多鲜红莓。初冬的草莓,但这冬天还有多久?还要过半年时间才会再有草莓。还有半年,还有时间......

  朵莉亚醒过来。伊葛看似睡着了,却在梦境中发出呻吟,紧紧掐着她的肩膀。

  日出之前他们才双双入睡,睡得平稳深沉无梦,也因此没有听见那极其细微的刮擦声。院长锁起好几日的房门终于打开了,昏暗的房间里蜡烛火焰即将熄灭,窒闷许久烟雾弥漫的空气奔向外面的自由世界。桌上、地上、架上到处乱堆着打开的书,像被冲上海岸的水母。绑着锁炼的老鼠标本依旧笑得邪恶,内部插着蜡烛的玻璃珠表面覆满灰尘,可是那双钢翼依然昂扬地展开,底下桌面上闪耀的是始终无瑕的先知咒符。

  罗偃伫立门口、靠着门框良久,最后挺起腰杆,将房门关上。

  学院的走道如此熟悉,连头上的拱顶有几道裂缝他都一清二楚。行走时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这片空旷里,然后停在女儿房间前面,脸颊贴在门板上。

  至少现在她是幸福的。院长无须开门看见他们共枕、从头发到手臂到膝盖到脚都缠在一块儿,他知道女儿与伊葛连呼吸、梦境、命运都相连了,好像房间里面只存在着一个灵魂,一个喜悦宁静但疲惫的灵魂,一个不知道死亡为何物继续睡得香甜的灵魂。

  罗偃恍惚之中伸手抚着那扇门,古旧的木板有着淡淡的暖意,简直像是活物的皮肤。他继续站着一会儿,但终究不愿意打扰两人世界,于是又迈步向前。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踏过大门的阶梯多少次,几度停留在象征智慧的铁蛇与象征知识的木猴中间。昔日热闹非凡的广场如今尸陈四处,往高处一望就可以看见勒胥居高临下如同一个诅咒。塔继续散着烟,身后的学院像是动也不动地任人宰割。

  倘若黑荒疫不受控制,这片大地将会灭亡。罗偃十四岁那年,拉特•雷吉尔出现在他独自留守的那小屋。当时的拉特魔力正值颠峰,罗偃对他的事迹也知之甚详,不过心中总存着一个疑惑:你真的阻止了瘟疫蔓延吗?

  数十年前,黑荒疫将远在沿海地区的几个城邦彻底灭绝了,然而大量的尸体后来随着海浪飘往其他地区。罗偃模糊的记忆中有一幕场景是不知谁拿着火炬往一动不动的人脸上挥去,然后自己的眼睛便被摀起来,一个麻布袋从头上罩下。远方传来长嚎,但不是狼,而是个女人。瘟疫毁去罗偃的家、夺走他的双亲,也粉碎了他对过去的回忆。但瘟疫却放过了他,如烂了的绳子忽然间松开,可是他已经成为孤儿,随着其他许多相同遭遇的孩子一起面对浩劫后的世界,漂泊许久之后不知是上天慈悲的引导或者命运残酷,进入了奥朗的住所。

  事后他才知道疫情并非无端好转,是一位叫作拉特•雷吉尔的大法师解救了世人。

  罗偃抬头看着天空,那片灰蒙彷佛无法穿透。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拥有高强魔力啊。

  他回头看了学院一眼,再望向勒胥塔,习惯成自然地揉了一下鼻梁,感叹十四岁时觉得自己多么厉害,实际上却是多么无力。那时候他的世界很热,那山上很热,太阳总是猛烈,连石头都像是要烫得发光。奥朗年迈的面孔一直都显得模糊朦胧。

  雪很细碎,如磨过的谷粒,再度从天而降。

  这城市被恐惧给震得聋哑昏迷,还活着的人都躲在屋内足不出户,只有亡者才不再需要害怕。罗偃走在路上,并不特别回避。一间店铺遭到洗劫,大门给打坏了在铰炼上晃荡,店主对这片狼籍毫无反应,因为他早已死了,倒在入口处。遗体好像瞇着眼睛望向魔法师,但只有一只眼睛而已,因为另外一边眼窝堆满了蛆。再往前,他看见有个男孩用两条粗绳绑在篱笆门框上做成秋千。男孩紧紧抓着绳索,腿在半空摇摆,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念着什么,往后一荡就进了空屋的昏暗,再往前则掠过一个穿着黑衣凝望天空的女性尸体。旁边有个兔屋,兔子还活着,但似是饿坏了,眼睛一直盯着罗偃。对比起来,那孩子连瞥也没瞥一眼。

  越靠近城门,越多烧光了或烧毁一半的房舍。那黑色彷佛是在服丧,四方形的窗户如眼睛瞪着罗偃。在其中一扇,他看见蒙着灰烬的盆栽,枯萎的细枝无奈下垂。

  煤烟与腐臭扑天盖地涌来。罗偃再往前走,跨过许多尸体,绕过倾倒的货车、四散的商品与财物,也有许多牲畜倒地。行经一条水沟,才过了夜水面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底下一张发黄看不见唇的脸张大眼睛注视魔法师。

  他的脚步声经过时,暗处偶而有几双活人的眼睛,但很快就会消失。对这些人,罗偃不加理会;但死者从不遮起双眼,罗偃也总会以目光回礼,绝不逃避,彷佛内心毫无畏惧与厌呕。

  拉特•雷吉尔是大法师。奥朗是大法师。但他罗偃却只是一介学者。他太无力了,真的太无力了。

  罗偃走错了路,在熟悉的街道上迷失,两度绕回了同样地点。一间理发店的标志是锡做的胡须模型,上头挂着想趁火打劫却被私刑处死的遗体。被拔起的风向标还吱吱叫着,像是重病者的干咳。

  拉特曾经表示愿意传授他魔法。当年的男孩应该踏上那另外一条路。可惜现在他已经头发花白、年轻难再。

  一间屋子的半边门前前后后任风吹动,不停发出尖锐叫声。门前有个人蠕动,罗偃停下脚步,观察一阵子以后靠近。

  那男人仰躺在一潭冰冷泥水中,离死期不远了,本来年轻力壮,现在却槁木死灰、身体烂了大半。他扭着身子想要喝下一些冰水,吞了以后猛咳几声,微闭的眼睛望向罗偃,又继续舔水。那双燥裂的嘴唇渴求着水,因此他也只好不断忍受那如同要折断背脊的辛苦。

  也不知为什么,罗偃上前弯腰察看,却立刻往后一跳。今天出学院以来,他第一次有这种反应。

  黑荒疫的威力十足展现,还占据了一双眼睛、一张面孔、一具身体。将死之人被它无情的指尖揪着无法挣脱,它轻抚、它轻拍、它轻轻地搓揉,宛如被困在蜘蛛网上的苍蝇只能任那八只脚玩弄。

  院长赶紧退开,意识到无论街道庭院,甚至房子里面都已经被瘟疫攻陷。黑色的肿块在痉挛中隆起,每道缝隙后面好似有无数眼睛冒出脓,露出恨意与冷漠、同时却也贪婪、饥饿的目光注视着活物。无形之中彷佛有黑色手指摩挲死尸,端起五官已歪曲的面孔,探进微微张开的口里,肆无忌惮钻入男女老幼每个人体内。罗偃耳鸣起来,那声音像是衣服甚至皮肤碎裂,周围空气彷佛凝固在求死与杀戮两种矛盾又激烈的欲望中。

  院长喝醉了般蹒跚步向城门。门下死者成堆,黑荒疫的威力如风扫草倒。

  沉重的城门被冲撞得往内侧拐进来,铰炼似乎快断了。往门外望去,罗偃看见道路、原野,平坦但荒凉,冽风中许多碎布飞扬。

  他回头面向这都市。

  上苍慈悲!奥朗师父,请你保佑。拉特•雷吉尔,曾经击退瘟疫的大法师,我如你所嘱好好保管了咒符,也请你帮助我。流浪者,无论你身在何处、无论你究竟是什么身分,倘若你愿意,也请你分给我一份力量。你们都亲眼看过我的魔力多么渺小。

  罗偃闭上眼睛,抬头向上,张开双臂,凝望自己居住的城市,黑荒疫的新起点。

  ......为什么很热?嗯,中午了,太阳挂在天顶,石头白亮,乍看像是糖块。水井流泄出沁凉,在那阴暗潮湿的深渊看得见另一个男孩,是他的形影映现在水面。啊,喝下第一口水时,牙齿冻得好疼。锡皮水桶掉了下去,那清脆的声音使得口渴的感觉更强烈了─

  无论何者,我召唤所有力量前来。从生者,从死者;从张开的口,从空洞的眼;从他们的鼻孔、血管、肌肉、骨骼、毛发。我汲取所有的力量,如锄头翻起草根,如插入皮肉的箭镞被拔起。我号令万物将力量托付于我─

  ......水桶越沉越低,略带锈蚀的内里盛满了,该要提起来,但滑轮竟然卡住,以前从来没有这样难拉动过。男孩的手麻了,他咬紧牙关,桶子勉勉强强离开水面,边缘溢出斗大水珠,滴落激起清澈回声─

  听从我的号令与禁制,我将你逐出街道,我将你逐出流水,我将你逐出风、逐出火、逐出所有的孔洞与缝隙。以我凝聚的所有力量,我在此束缚你。

  ......桶子升高了,但男孩仍旧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是否足以将它拉上来。阳光灼热,但想喝下井水的渴望也膨胀着。水桶剧烈摇晃,水滴洒落的滴答声越来越遥远─

  苍白的眼、泛着蜡光的手抚过死者,黑暗凝聚成块、隐隐搅动。城外的山坡已被掘开。

  ......喝下它。我要喝下它。上天,请给我力量,别让我松手,别让水桶翻覆,可是我好累─

  我将你驱回源头,将你驱回地底,将你驱回深渊之中,将你禁锢在铁铲以及人心再难触及之处。我斥喝你,我封印你,我不容你在地表容身,断绝你宰制生者的权柄。我亲自囚禁你,亲自监视你。直到永远。

  ......石头好烫,草被吹得凌乱,我耳边蝉鸣不绝,但那水真甜美、还浓稠如蜜,流过我的喉咙、胸口,连我的腿也得到滋润,然后往下倾泄回归大地。太阳在天空的顶端。太阳......

  那天傍晚,城里还活着的人终于有了动静。起初他们仍躲在门窗后面窥看,无法肯定浩劫是不是真的过去,但渐渐地病人好了起来,照料的家人揉着疲惫憔悴的眼睛不禁潸然泪下。先前狗儿不知躲去哪里,一下子全部回来了,乌鸦也从天而降疯狂啄食。伊葛与朵莉亚冲出学院,找到了院长。

  罗偃倒在被挖开的丘陵顶端,那姿势彷佛是以自己的身体掩盖这大坑。伊葛看见他的脸以后,就抱着朵莉亚不肯给她也瞧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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