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群卫兵快步走出法庭,伊葛看了看,认出之前带头捉拿朵莉亚的军官。他们的重靴在雪水上奔走,伊葛忍不住又怀疑卫队是要前往学院。
要是院长还活着就好了。罗偃,你还活着的话就好了。他们有这么大胆吗?但现在朵莉亚可以倚靠的只剩下─
他将脸靠在湿滑冰冷的灯柱上,静静等着内心恐惧鞭笞闯进去救人的念头。要冲入法庭,还得从被吊死的人偶底下经过、得跨过那道门槛才成。其实朵莉亚已经跨进去了不是吗?
花了很长的时间,伊葛才说服内心:自己的计画并没有什么值得恐慌的地方,不过就是走进法庭、见过大法官以后立刻离开。就是去说服一个人而已,而且大法官又不是勒胥。加上朵莉亚也在里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见到了。
最后这念头总算使他下定决心。伊葛回想自己使用的护身仪式,一手五指交错、另一手紧抓着扣子,然后绕着迂回的路线接近那道铁门。
本来他连有没有办法鼓起勇气抓住门把都是个问题,但不知幸或不幸,门就在面前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个表情空洞的抄写员。伊葛别无选择,只能佯作镇定走入这未知之中。
陌生的空间是个低矮的半圆形穿堂,周围许多门,中间有几张空书桌,前面的走道上一名看来觉得枯燥乏味的卫兵镇守。伊葛走上前,卫兵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反倒有个外型瘦弱的院务员虽然心不在焉拿着生锈的削笔刀在桌面轻刻,却还是往他疑惑地点了一下头,只是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兴趣:「请把门关好。」
但是铁门根本不需要伊葛出手,也就自己滑得紧闭了,感觉好像牢笼似的。门栓上挂着铁链,拖拉出一阵哐啷声。
「有什么事?」院务员问道,他的表情看上去毫不在意,只是很想睡觉的模样,伊葛觉得稳当了些。对他而言这建筑物还是阴森可怕,幸好进来以后遇见的第一个人与在寻常店铺差别不大。他提起勇气,用了全身力气掐住扣子,从喉咙挤出声音:「罗偃院长的女儿昨天被人带过来,我─」他迟疑了,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不过对方却露出会意的神情。
「姓名?」
「谁的?」伊葛茫然反问。
「你的。」这办事员似是经验很多,知道过来请愿的人大半都这么傻。
「伊葛•梭尔。」他楞了一会儿才回答。
没想到办事员先前黯淡的眼睛却忽然闪过一道光:「梭尔?就是那位旁听生?」
这陌生人居然知道自己身分,伊葛觉得讶异、很不自在,但也只能点点头。办事员拿起小刀,在自己脸颊上轻轻划了一下。
「嗯......应该没错了。梭尔先生,你稍等一会儿,我会传你进去。」才讲完,办事员从座位溜出来,钻入旁边另一条甬道。
伊葛不觉得开心,反而又害怕起来,而且比先前更加强烈,膝盖都摇晃起来了。他朝门口稍微走了一步,却看见一脸睡意的卫兵眼神往自己瞥过来,手轻轻地搭上了枪柄。伊葛见状脚步一凝。从刚才办事员进入的那条路,出来了另外一名卫兵,他仔细打量了伊葛,活像厨子看着刚从市场买回来的肉块。
不过办事员却从另一道门探出了头,朝着伊葛弯曲手指:「请跟我来,梭尔先生。」
他就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一样跟着对方走向自己的命运。在走廊上,他遇见了那四个灰袍人,熟悉的刺鼻气味传进鼻子引起一阵反胃、甚至要呕吐的冲动。勒胥的士兵们都没有摘下兜帽,然而伊葛却始终感觉得到他们寒冷的视线嵌在背上。
大法官脸上皱纹满布,那双小眼睛深深陷入颊肉里。伊葛直视他眼睛才一瞬间,赶紧低下头望向大理石地板的纹路,他浸湿的鞋子开始往旁边滴出水来。大法官头也没抬就这么观察着他一阵,伊葛的皮肤好像能感觉到视线的重量。
「我们一直等着你露面,梭尔先生。」大法官似乎每一个字都得费上很大力气才能发出来,因此声音细微得难以听清楚,「我们等着你,毕竟遭到逮捕的人是罗偃院长的女儿,而且也是你的妻子对吧?」
伊葛听了脸一扭,然后大法官等了很久才得到答复:「呃,我们要结婚......是有这样子计画。」
他说得也很小声,不过一讲完就觉得自己真低贱、心中自怨自艾,似是觉得自己即便告知对方这样简单的事实,都已经构成对朵莉亚的背叛。
「意思一样,」大法官叹息道,「梭尔先生,本城的司法正义靠你维系了。你得以主要证人的身分出庭。」
伊葛抬起头:「证人?要我作证什么?」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办事员掀开壁帘,走到大法官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告诉他们命令取消了。」大法官讲起话是一阵沙沙作响,如蛇皮磨过干石块,「他人都已经在这儿了。」
伊葛浑身紧绷的神经都可以肯定大法官指的就是自己,想起方才卫队果然是前往学院,他舔舔干燥的嘴唇,一下子五感都空白了。
「你不用紧张,」大法官察觉他的反应,「你只是证人而已,但你的证词很重要。你和那个黑魔法师老头儿父女俩的关系很好,对不对?」
伊葛原本面色惨白,但忽然一荡、觉得应当涨红了。他居然以黑魔法师老头儿这样不堪的字词形容罗偃院长,实在放肆到极点。不过心里的气愤一下子就被恐惧掩盖,就像石头丢进泥沼中很快沉没消失。
大法官轻描淡写地继续说:「当证人很简单,只要依循一项原则,那就是实话实说。你应当很清楚瘟疫对我们的城市造成多惨重的伤害,而且你更明白这瘟疫并非自然现象。」
伊葛觉得自己的皮肤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撑开。
「这场瘟疫并不是天然灾害,」大法官不断发出嘶哑的嗓音,「若不是那个黑魔法师与女儿联手起来,从地底召唤出瘟疫,它应当还要被封在深渊中几百年以上。圣灵勒胥预告了末日到来,但在信徒持之以恒的祷告仪式下,终于击败了黑魔法师。这座城市得救了,然而伤亡依旧惨重。梭尔先生,太多人葬身这次疫病。想必你也同意,这桩罪行必须通过法律审判,死者的家属们如此请求,而司法也必须为人民伸张正义。」
他的声音那样孱弱,对伊葛而宜却是震耳欲聋,彷佛兽群即将接受屠宰的嚎叫。
「不是这样,」他低声说着。有一瞬间连他灵魂中那份恐惧都呆了。「不是这样子啊。是勒胥的信徒挖开瘟疫坑,是他们把瘟疫带回人间,院长牺牲自己的性命才阻止瘟疫继续蔓延。我亲眼看见─」
话讲到一半,恐惧挣脱了震惊,又开始箝制他的意识,流窜至他两片嘴唇并将它们紧紧关上,然后对着他的身体泼上一大片冷汗,最后无情地烧烤他的身体、要他颤抖不止。
「诋毁勒胥,」大法官说,「是项重罪。初犯者就要处以公开鞭刑。」
法庭上一阵沉默。有好几分钟时间里,伊葛脑海充斥着想象,鞭子的形状、聚集的人群、处刑官的嘴脸。这感觉就好像自己的背部已经被狠狠地抽打了一样。
大法官叹了一口气,伴随着恶心的声音,好像不知什么卡在咽喉的东西、可能是个脓包忽然裂开了:「不过我也明白你的处境,你身不由己,无法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所以我就装作刚刚什么也没听见吧。审判会在审问人犯结束以后尽快展开,我并没有羁押你的理由,但本案的提告人有些事情想问你。」
大法官的手往桌子上一个铃铛伸过去,但根本还没摇响,已经一名健壮卫兵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伊葛直到这时候才察觉他一直躲在那儿,揉了一下酸麻的大腿,起身穿过那片门帷。
墙壁潮湿,土鳖窜行。炬座光线射来,卫兵的影子像巨大的飞蛾飘动着。伊葛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内心痛苦地想起朵莉亚。
他们已经拷问过了,而且还要继续。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她......天哪,这些人真敢怎样折磨一个弱女子?
随即从甬道远方传来尖叫声,虽然隔着石墙十分模糊,却好像在空气中浓得化不散。伊葛克制不住发出呻吟,押送的卫兵讶异地回头看了看。
钥匙一旋,锁上的门开启,卫兵要伊葛进去,还轻轻推了他的背。里面黑暗狭小,与牢房看去根本无异,但卫兵立刻提了火把进来,照亮以后看得见房间角落有一张扶手椅,一个男子坐在上面,认出这人面孔以后伊葛更吃惊了,因为那是费基瑞。
卫兵将火把放置在架子上以后深深鞠躬退出去,脚步声渐渐微弱。
费基瑞动也不动,兜帽披在肩膀上。伊葛回想起来,觉得两人彷佛几十年没有见到面,中间发生太多可怕的事情了,而他也好像一下子老化,不像以前散发年轻风采。伊葛惊觉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岁数。
好几分钟过去,费基瑞终于重重叹息,站了起来,将这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让给伊葛:「你坐吧,伊葛,我看得出来,你连站稳都成问题。」
「我站着没关系。」伊葛迟钝地回应。
费基瑞用力摇摇头:「不行,伊葛,你根本站不住,自己心里明白才对。过不了多久,自尊心与懦弱会开始拉扯,但我能明白你心里胆小的那一面终究比较强势。你可以不厌其烦地一直感慨、一直苦恼、总试图想要矫正自己,或者你也可以坐下来听一个同情你的人有些什么话要说。我很同情你,伊葛,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所谓的提告人就是你。」还站在阴暗角落的伊葛如是说。他语气肯定,并不质疑,单纯陈述他已经确认的事实,「控诉朵莉亚的就是你,我早该料到才对。」
「没错,」费基瑞语气哀戚,「我是原告,而你是证人。」
伊葛靠着墙壁,感觉肌肉与这冰冷建筑接触时是什么感觉,然后膝盖一弯蹲坐下来,用背抵着墙。
「费基瑞,」他无力地问,「你看见黑荒疫带来的浩劫了吗?我不知道你们塔里面状况如何,但在城内......如果你也看见的话......」
费基瑞在不大的空间中走动着,伊葛看着他,察觉鞋子很精致,但连脚踝都被覆盖在长袍底下。
「伊葛,」他停下脚步,「有你认识的人死去吗?」
「我一个朋友死了。」伊葛语气凄苦,「还有我的导师也死了。」
「嗯,」费基瑞继续踱步,「我明白了。至于我这边,伊葛,死了六个亲人,包括我妈妈、我弟弟、两个妹妹和两个侄女。她们住在郊区,但一天就全部都死了。」
伊葛默不作声,听到对方语调的变换相当不自然,可以明白费基瑞并未说谎。「我不知道原来勒胥的信徒还会有家人。」他声音沙哑。
「照你这样的说法,」费基瑞苦笑,「追随勒胥的人都像梨子一样直接从树上蹦出来?」
后来的片刻,房间里只有火炬传出微弱啪呲声,以及那双鞋子摩擦着地面。
「抱歉。」一会儿以后伊葛才开口。
费基瑞脚步没停下来,但嘴角浅浅扬起:「瘟疫爆发以后,塔的所有出入口都封死了,你不在塔里面,不知道我们根本没地方可以放尸体。」
「但是你们─」伊葛越说越小声,「是你们自己要这么做的啊。」
费基瑞忽然笑得狰狞:「轮不到你来批评我们的计画。」
「这太疯狂了!」
「没错,大祭司是个狂人!」费基瑞发出凌厉笑声,「他是个疯子,不过修会本身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大祭司的日子也不长了,但修会还在、『奥秘』还在。」讲到这儿,他的语调陡然变得刻薄讽刺,「与『奥秘』连结的『力量』也还在。」一转眼,费基瑞又正色道,「伊葛,你是不会明白的,你追求的不是力量。」
「想要得到力量的人是你。」伊葛喘着气说。
费基瑞点点头:「没错。你知道下一任大祭司是谁吗?」
「可想而知。」伊葛淡淡回答。
两人安静了一段时间,地牢深处传来铁条晃动的声音,伊葛隐隐约约彷佛又听见惨叫,整个人冷到骨子里了,然而若是凝神细听却发现整栋法庭建筑一点声音也没有。说不定,那些可怕的声响都来自于伊葛狂躁的妄想。
「听我说,」伊葛绝望道,「想要力量也没什么不对,但你明明和我同样知道真相,知道瘟疫如何回到人间、被谁击退。每个人都欠罗偃院长一条命,无论你、我、大法官,以至于卫队、城主、所有老百姓都一样。是因为他,我们才能活下来,为什么你们还要为难他无辜的女儿呢?」
「罗偃比我想象中的要厉害。」费基瑞站定了,眼睛给火炬照得微微瞇起来,「他真的是个大法师。」
这样直白而毫无保留的一句话,使得伊葛身子往前一倾:「所以你也承认吧?」
费基瑞却耸耸肩:「只有大祭司那样神智错乱的人才会想要否认。」
伊葛沾满冷汗的掌心无奈地彼此搓揉:「至少告诉我,你们到底以什么罪名起诉朵莉亚?」
费基瑞看着伊葛写满哀求的脸孔,叹了口气,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同样背靠着墙壁。深埋在这建筑内部的某个地方,一扇铁门发出铿锵声。
「你该回家去了。」费基瑞面无表情,「你年迈的父亲和病重的母亲还住在那个叫作克斐隆的小乡下。」
「你们究竟用什么名义告发她?」伊葛重复了一遍,却几乎没有声音。
「她很美,是吧。她太美了,伊葛。所以会带给你厄运。就算是间接的,但如果不是因那女人自己的缘故,她的未婚夫怎么会死呢,那男人不就是被你─」
「你怎么会─」
「─被你给杀死了。她和其他女人不同,该说她有......某种天赋,姑且称之是天赋好了。非常特殊的女人。我能体会你现在的感受。」
「她是无辜的。」伊葛瞪着费基瑞的眼睛,但却只看见一片幽暗,「你们到底指控她什么?」
费基瑞别过脸:「以黑魔法引发瘟疫。」
墙壁没有塌,大地没有晃动,火炬顶端的树脂依旧燃烧。扶手椅空在角落,边缘以银线装饰,被火光一照不断闪烁。
「我不懂。」伊葛说得有气无力。其实他一听就懂了。
费基瑞再叹口气:「那就试着理解吧。世界上有些事情比起性命、比起世俗认知的正义来得更重要。所谓『牺牲』一定是无辜的人,不无辜的人怎么称之为牺牲呢?牺牲一个祭品,远比让大家包围祭坛来得好吧。」
「费基瑞,」伊葛低声说,「别这样做。」
但对方只是摇摇头,看样子还很沮丧:「我懂你的心情,但我别无选择,必须要有人为引发瘟疫付出代价。」
「那就让真正的罪魁祸首出面。」
「罪魁祸首就是朵莉亚。罗偃院长的女儿是个邪恶的女巫。」费基瑞语气平缓,「你想清楚,伊葛,我若有那打算,也可以将你视为共犯。现在你却只是个证人。你是不是还不明白,过去这几天,自己有多靠近万劫不复的深渊?」
伊葛咬紧牙关,忍受着那股令人晕眩的恐惧袭来。
费基瑞伸出手,搭着伊葛膝盖:「不过现在你只是证人啊,伊葛。你的证词格外有意义。因为你深爱被告,却为了还原真相,不得不割舍这份情感。」
「为了还原真相?」
费基瑞站了起来,长长的影子投上墙。他走回椅子那儿,肘枕在椅背上,灯火照耀下看上去像是个老人家。
「她会怎么样?」伊葛几乎无法控制嘴唇。
费基瑞脸一扬:「你知道她如何死又如何?审判过后,尽速赶回克斐隆吧。虽说你可能心情郁闷,但什么伤口都可以交给时间解决。」
「我才不会说出对朵莉亚不利的证词!」伊葛抢在恐惧感还没来得及扣住他下颚前便大吼。
费基瑞摇了摇头,之后像是想起什么事情般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对伊葛点头:「起来,和我走。」
一开始伊葛发麻的腿还不肯听话,第二次尝试才总算起身。费基瑞从长袍里掏出一串钥匙圈叮叮当当响着,昏暗的走道角落有一扇小小铁门,打开以后是条陡峭又弯曲的阶梯通往地底。
有个不挺高但肩膀相当宽厚的男人穿着松垮衣物站在旁边,拿着小片木板剔牙,看见费基瑞与伊葛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差点儿将那木条吞进肚子。他跳起来赶紧向穿着灰袍的费基瑞打招呼,并接过火炬亲自带路,态度很阿谀。伊葛回想自己应当见过这人,不过还没想起来,便看见那男子打开一道小门,门上有格栅窗口。
房内已经点燃两三枝火把照明,所以伊葛才进去就看见各式各样的刑具挂在墙壁上好像瞪着自己。这些东西一定是地狱的恶鬼才能发明出来。
他内心一踌躇就觉得力气全没了要倒下,可是费基瑞恰到好处地上前扣住伊葛手肘上方。那些工具都还闪亮如新,一点锈痕也没有,有些从钩子悬着、有些置于架上、还有些就堆在旁边而已,包括钳子钻子、膝盖夹与拇指夹、装上铁钉的木板以及九尾鞭,加上更多古怪可憎的东西,伊葛只瞥了一眼就赶紧转头。在众多刑具前面搁了一个火炉,里面已经堆满炭块,旁边有张三脚板凳,以及一张有高背的扶手椅,与楼上那个小牢房的椅子一模一样。伊葛视线飘忽之后还找到一个小平台,顶端装设了已经磨损严重的木滑轮以及铁链。
他这才想起来那个矮壮男人究竟在哪儿见过,原来是欢腾节那天,他押着两名犯人,随同大法官一起走上处刑台。当时这人若无其事地握着斧头在手中,好像一切都是例行公事。如今他也蛮不在乎地点燃了炉里的煤炭。
「伊葛,」费基瑞依旧扣着他的手臂,然后静静地问,「那个金色坠子在哪里?我说的是院长那条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