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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畏的后果 The Fruits of Boldness

北方人站在山上,白色天空下一排稀疏剪影。时间尚早,太阳像厚重云层上一块明亮污渍,冰冷脏污的残雪积在峡谷两边无数小凹坑里,谷底依然铺着薄雾。

威斯特皱眉看着那排黑影,觉得事有蹊跷。就侦察和掠袭而言人太多,若来挑衅人又太少了。他们占据制高点,冷冷地看着兰迪萨冗长的队伍笨拙地涌进下方峡谷。

王子的参谋和侍卫把指挥部安置在北方人对面一座青草小丘上。探子凌晨找到这里时,这里的确干燥、平整,虽比敌人的位置矮不少,仍足以将整个山谷尽收眼底。可紧接着成千上万双滑溜溜的靴子、沉重的马蹄和滚滚车轮将潮湿的土地碾成黏稠的黑泥浆,威斯特和其他军官的靴子上结满泥巴,制服溅满泥点,连兰迪萨王子的纯白制服上也有星星点点的污渍。

联合王国军列阵于二三百跨前地势较低的地方。四营王军步兵作为中流砥柱,身着鲜红制服,手持利器,排成整齐方阵,从这里看去仿如用巨尺作过规量。他们前方稀稀拉拉站了几排穿皮夹克、戴铁盔的弩手和弓箭手;他们后面是暂未上马的重骑兵,全副武装的骑兵看来出奇笨拙;他们两侧是胡乱摊开的各贵族征兵营,装备参差不齐,军官大叫着挥手,想把队伍中的缺口合上,让歪斜的队列站整齐,就像冲羊群吠叫的牧羊犬。

一万官兵仿佛都在讲话。威斯特知道大家看到那一小队北方人了,肯定既紧张又恐惧,既兴奋又好奇,而且满怀愤怒,和他第一次见到敌人时一样。

但从他的望远镜看去,这队北方人着实不怎么可怕。他们蓬头垢面,身披破烂兽皮,武器相当原始——就像王子那帮没见识的参谋说的。他们完全不像三树描述的军队,而这让威斯特十分担忧。山那头的状况不得而知,这些人不会平白出现,要么是有意干扰,要么是为诱敌。

可惜没人这么想。

“他们嘲笑我们!”萨蒙德举着望远镜大叫,“教他们尝尝联合王国长枪的厉害!应该立刻发起骑兵冲锋,荡平那帮乌合之众,拿下高地!”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山上的北方人不堪一击,而拿下它意味着拿下整场战争的辉煌胜利。

威斯特只能咬紧牙关摇头,这动作他今天重复了无数次。“高地不利冲锋,”他解释,“况且可能有埋伏。我们都知道,贝斯奥德的大部队在后面。”

“不过是些探子。”兰迪萨嘀咕。

“有可能是故意示弱,殿下,此外那个山头没什么价值。时间在我们这边,伯尔元帅很快会赶来增援,贝斯奥德则没有任何后援。我们没必要冒险开战。”

萨蒙德嗤之以鼻。“这是战争,敌人近在眼前,在联合王国领土上耀武扬威!你总是对我军士气吹毛求疵,上校!”他猛地向前一指,“有什么比原地不动、对敌人坐视不管更打击士气呢?”

“徒招败绩?”威斯特吼道。

不巧,北方人偏在此时朝谷底射出一箭,短弓射出的黑色小羽箭划下天空,即便借助地利,依然毫无威胁地落在战线前一百多跨外的空地上。这毫无意义,却足以刺激兰迪萨王子。

他从折叠椅上一跃而起,“该死!”他咒骂道,“他们嘲笑我们!传令!”他来回踱步,挥舞拳头,“骑兵上马,准备出击!”

“殿下,我希望您考虑——”

“该死,威斯特!”王储一把将帽子甩到泥地上,“你处处跟我作对!你的朋友格洛塔上校临阵也这么畏首畏尾吗?”

威斯特一愣。“正因不够谨慎,格洛塔上校才被古尔库人俘虏,还害死所有部下。”他缓缓弯腰,捡起帽子,恭敬地递给王子,暗忖自己的军旅生涯是否就此画上句号。

兰迪萨王子咬咬牙,鼻子沉重地呼气,从威斯特手中夺过帽子。“我决心已定!这是指挥官应负的责任,是我的责任!”他转身面朝山谷,“吹冲锋号!”

极度的疲惫突然涌向威斯特四肢百骸。当嘹亮的号声刺破清爽空气,骑兵爬上战马,从步兵方阵间穿过,攀上缓缓的斜坡,端起长枪时,他差点站不住。骑兵们从谷底开始小跑,身影在雾海中隐现,马蹄轰鸣声回荡于山谷。零星箭矢落在他们当中,无效地擦过重甲。斜坡阻遏了势头,骑兵队形被金雀花丛和破碎地貌拖得渐渐散乱,但雄壮战马、全副武装的景象似乎还是让上面的北方人心生忌惮,他们开始动摇、溃散,有些人甚至弃械逃跑。

“就是这样!”萨蒙德叫喊,“赶走他们,冲啊!赶走他们!”

“穷追猛打!”兰迪萨王太子大笑着再次扯下帽子,在空中挥舞。山谷里的征兵发出参差不齐的欢呼,盖过了远处的马蹄声。

“赶走他们,”威斯特紧握双拳,喃喃自语,“拜托了。”

骑兵翻过山脊,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宁静陡然笼罩山谷。漫长、诡异、出乎意料的宁静。几只乌鸦在头顶盘旋,彼此尖叫,威斯特愿用任何代价换取它们俯瞰战场的能力。紧张气氛难以忍受,时间一分一秒流过,他不安地走来走去。没消息。

“他们在那边忙着,呃?”

派克就站在威斯特旁边,身后跟着他女儿。威斯特一惊,随即转开视线。他还是难以长久注视那张烧伤的脸,尤其那张脸如此突兀地出现。“你俩怎么在这儿?”

罪犯耸肩。“战前有很多铁匠活,战后则更多,但真打起来倒没铁匠什么事。”他咧嘴一笑,烧伤的脸像皮革一样折叠,“我想来见识下联合王国军作战的英姿,而且哪里会比王太子的指挥部更安全呢?”

“别在意,”凯茜小声说,脸上带着些许笑意,“我们保证不挡您的路。”

威斯特皱眉。她是指他经常挡她的路,可他没心情开玩笑。还是没有骑兵的丝毫踪影。

“他们到底哪儿去了?”萨蒙德突然吼道。

王太子放下咬了半天的手指:“别急,萨蒙德大人,别急。”

“雾为何不散?”威斯特喃喃自语。破云而出的阳光越来越强,雾却越来越浓,沿山谷直爬到弓箭手脚下。“该死的雾跟我们作对。”

“那儿!”一名参谋兴奋地尖叫,激动地指着对面山顶。

威斯特连忙举起望远镜,屏息迅速扫视绿色山丘。他看到寒光闪闪的矛尖缓慢而整齐地升上山顶,不由一阵欣慰,甚至为自己推测错误感到高兴。

“是他们!”萨蒙德大笑着吼道,“他们回来了!我说什么来着?他们……”矛尖下是头盔,然后是披甲的肩膀。威斯特的欣慰一扫而空,恐惧涌上喉头。一队整齐的盔甲士兵,手持圆盾,盾上画着人脸、动物、树木及其他上百种图案,没有两面盾完全相似。在他们两旁,更多人涌现出来,全披着盔甲。

贝斯奥德的亲锐。

他们在山顶停下,部分人出列到前头,跪在草地上。

兰迪萨放下望远镜。“那些是……?”

“弩手。”威斯特低声道。

第一轮攒射立时开始,飞矢如一团灰云,又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小鸟,似乎并不可怕。片刻宁静后却传来凄厉声响,飞矢落入王军队列,砸在沉重的盾牌和盔甲上。叫声此起彼伏,战线出现几道缺口。

指挥部的情绪急转直下,从自信满满变成哑口无言的震惊和沮丧。“他们哪儿来的弩?”有人愤愤不平。威斯特就着望远镜观察山上弩手,只见对方缓缓拉弦,从箭囊中抽出飞矢,准确安放好。射程经过准确测量,他们不仅有弩,而且极为熟练。威斯特立刻冲向兰迪萨王子,后者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脑袋歪向一旁的伤员被抬出王军队列。

“殿下,必须前进来缩短距离,好让我军弓箭手还击,或者撤到后面高地上!”兰迪萨只瞪着他,好像没听到话,别提领会意思。第二轮攒射的目标是一个毫无盔甲和盾牌保护的征兵营,散乱的队列顿时现出无数缺口,那些缺口又被升腾的雾气填满。这个营在痛苦地呻吟、蠕动,伤员们持续发出动物般的微弱哭号。“殿下,进还是退?”

“我……我们……”兰迪萨望向萨蒙德伯爵,但年轻贵族已说不出话,可能比王子吓得更惨。兰迪萨下唇颤抖,“该怎么……我……威斯特上校,你怎么看?”

威斯特差点想提醒王子:这是指挥官应负的责任,是你的责任,但他忍住了。不赶紧采取措施,这支杂牌军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做错事也比不作为强,于是他转向最近的号手。“吹撤退号!”他吼道。

战号吹出响亮刺耳的撤退号,很难相信它片刻前还厚颜无耻地吹嘘着进攻。军队以营为单位缓缓后退。新一轮攒射落进征兵队伍,接着又一轮。阵型开始溃散,人们争相逃离恐怖的飞矢,互相倾轧中队列搅作一团,空中弥漫着尖叫和呼喊。雾太浓,威斯特几乎无法辨认下一轮射在哪里,联合王国军成了一片在灰色云层上晃动的长矛和虚幻头盔。即便在这高出战场的地方,雾气也爬到他脚踝上。

另一边山上,亲锐们开始行动。他们高举武器,重重地敲向彩绘盾牌,齐声大吼——并非威斯特想象中的低沉吼叫,而是一片令人汗毛倒竖的诡异嚎啕,哀号般飘过山谷,刺破金属交击,传入众人耳中。这吼声原始而野性,充满愤怒。这吼声属于野兽,绝不属于人类。

兰迪萨王子及其参谋团面面相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眼看着亲锐一排接一排走下山,逼近谷底浓雾中盲目撤退的联合王国军。威斯特挤过僵住的军官们,来到号手身旁。

“吹结阵号!”

年轻号手死盯着前进的北方人,良久才转头看威斯特,他的号垂在身侧,手指紧张得抖个不休。

“吹结阵号!”有人在后面大吼,“结阵号!”是派克,吼声足以媲美任何教官。号手猛地把战号放到嘴边,尽全力吹。四下迷雾中随即响起应和的喊叫,但号声和喊声都被雾气蒙住了。

“停下,集合!”

“结阵,小子们!”

“准备迎击!”

“站稳队形!”

浓雾中传出一片“丁零当啷”的金属碰撞,盔甲士兵们开始行动,挺起长矛,拔出长剑,命令在各人和各单位间传递。但在这之上,北方人诡异的呐喊越来越大,他们发起冲锋,凭高地优势冲向谷底。威斯特只觉得血都凉了,即便和敌人隔着一百跨距离和几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能想象出亲锐发出战吼、高举利刃从浓雾中现身时,前线士兵心头的恐惧。

并没有什么声音标明短兵相接的时刻。铁器哗啦声逐渐增大,吼声和喊声中逐渐掺杂了高亢的尖叫、深沉的怒吼及痛苦或愤怒的嚎叫。声音被雾气蒙住,音量却逐渐增大。

指挥部里没人说话。每个人——包括威斯特——都凝望着浓雾,绷紧每根神经,竭力想弄清面前山谷中发生了什么。

“那里!”有人叫喊。一个模糊人影穿透阴暗,所有目光顿时聚拢过去。那是一名气喘吁吁、浑身泥水、头晕目眩的年轻传令官。“见鬼,指挥部呢?”他大喊着踉跄爬上坡。

“这里。”

那人朝威斯特夸张地敬礼。“殿下——”

“我才是兰迪萨。”真正的王子打断他。那人困惑地转身又敬个礼。“你,快说说消息!”

“好的,长官,殿下。巴赞少校派我来报,他的营陷入苦战,急需……”他仍喘不过气,“急需增援。”

兰迪萨瞪着年轻人,好像对方说的是外语,然后他看向威斯特,“谁是巴赞少校?”

“斯塔萨征兵团一营营长,殿下,该部位于我军左翼。”

“左翼,我明白……呃……”

衣着华丽的参谋们围着气喘吁吁的传令官站了半圈。“要少校挺住!”有人吼叫。

“没错!”兰迪萨说,“要少校挺住,然后,呃,击退敌人。没错,就是这样!”他终于找回角色,“不成功便成仁!告诉巴赞少校,援军就在路上。毫无疑问……就在路上!”王子昂首阔步走了几步。

年轻传令官转身看向雾中。“我的部队在哪儿?”他喃喃道。

越来越多的人影浮现,踉踉跄跄、气喘吁吁地跑过泥地。威斯特明白,松垮的队列后方有许多征兵溃逃,这样看来,前线坚持不住多久。

“胆小鬼!猪猡!”萨蒙德咒骂败退的人群,“回去战斗!”他还不如向浓雾下令,所有人都疲于奔命——逃兵、副官、传令官——有的在求援,有的在找地方逃。伤员也跟着逃跑,要么一瘸一拐强拖身子,要么用折断的长矛当拐杖或搭在同伴身上。派克上前扶住一个脸色苍白的家伙,此人肩上插了支飞矢。另一个伤员被担架抬过,一路喃喃自语,左臂手肘以下都被斩断,伤口用脏兮兮的布包紧,但还是不停渗血。

兰迪萨脸色惨白。“我头好疼。我得坐下。我的指挥椅呢?”

威斯特紧咬嘴唇,完全不知所措。伯尔把他派到兰迪萨身边是因他经验丰富,但他现在和王子一样一头雾水。知己知彼才能打胜仗,可他连自己的军队都看不到,别说敌人。他僵立原地,自觉像个瞎子在跟人搏斗。

“见鬼,到底发生了什么!”喧嚣中,王子尖锐的声音格外刺耳,“这见鬼的雾哪儿来的?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威斯特上校!威斯特上校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威斯特真希望自己知道答案。人们在泥泞的指挥部旁跌跌撞撞,如无头苍蝇般左冲右突。形形色色的面孔从浓雾中显现,又消失在浓雾中,带着恐惧、迷惑和决心。传令官传达着各种错误的消息和错误的命令,士兵们浑身是血或没了武器。冷空气里充斥着毫无意义的喊话,话音满是焦虑、担忧、恐慌和痛苦。

“……我们的团遭遇敌袭,正在撤退,或者已经败退,我认为……”

“膝盖!妈的,我的膝盖!”

“……太子殿下呢?我有急报,来自……”

“请派,呃……随便谁!谁还能用……谁还能用?”

“……王军陷入苦战!请求撤退……”

“骑兵怎么了?骑兵呢?”

“……他们不是人,是魔鬼!上尉死了,所……”

“我们在撤退!”

“……右翼战事激烈,急需支援!急需支援……”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组织反击!我军全线反攻……”

“安静!”威斯特听见灰雾中传来声音。马具碰撞声。雾气浓重到只能看清三十跨距离,但急促的马蹄确实越来越近。他握紧剑柄。

“骑兵!骑兵回来了!”萨蒙德伯爵急切地向前冲去。

“等等!”威斯特徒劳地嘶吼。他努力看向雾中,看到一大群骑兵的轮廓迅速接近。那些人铠甲、马鞍和头盔都是王军样式,但骑马动作有异——慵懒、散漫。威斯特抽出长剑。“保护王子。”他低声说,向兰迪萨靠近一步。

“你!”萨蒙德对前排的骑兵喊,“收拾好你的人,准备——”骑兵的长剑砍进他脑袋,发出一声空响,飞溅的血沫被白雾衬成漆黑。骑兵们陡然发起冲锋,用最高音量发出恐怖、怪异、非人的战吼。萨蒙德瘫软的尸身被领头的马撞飞,又教旁边的马踩在蹄下。北方人——毋庸置疑是北方人——完全现身,当先的人留着厚胡子,长发在不大合适的联合王国头盔下飘舞,黄板牙龇在外面,人和马的眼睛都燃烧着怒火。他重剑下劈,劈在一名扔掉长矛逃跑的王子侍卫肩胛骨间。

“保护王太子!”威斯特大叫。一片混乱。雷鸣般的马蹄从四面八方涌来,骑兵们吼叫着,挥舞长剑和战斧劈砍斩杀。人们四散奔逃,时而打滑跌倒,站起来的被砍翻,倒下的遭踩踏。战马呼啸的风声,飞溅的泥巴,众人的尖叫与恐慌情绪搅拌着沉重的空气。

威斯特飞身躲过马蹄,一头扎进泥地,徒劳地用长剑砍向经过的马匹。他翻身在雾气中大口喘息,浑不知面朝何方,声音都一样,场面都一样。“保护王太子!”他又徒劳地嘶喊一声,喊声当即被盘旋不息的嘈杂淹没。

“向左!”有人尖叫,“结阵!”但这里没有阵型,也左右难分。威斯特翻过一具躯体,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腿,他用长剑胡乱砍去。

“啊。”顷刻间他又趴倒在地,头疼得厉害。这是哪儿?练剑场吗?路瑟又把他打倒了?那孩子对他来说太强了。他松开剑,认命地瘫在泥里。远处有一只手滑过草地,努力伸出手指抓挠。他听到自己痛苦而响亮的呼吸,应和着越来越强烈的头痛。一切都模糊不清,变幻莫测,颠三倒四,看不真切。太晚了。他够不到剑,头阵阵悸动,泥涌进嘴巴。他慢慢翻过身,沉重地喘气,用手肘撑起来。有人来了,粗糙的轮廓看来是个北方人。哦,当然,这可是战场。威斯特看着那人缓步走来,手中有条黑线。武器。剑、斧、狼牙棒还是长矛?有关系吗?那人不急不缓又迈出一步,靴子踩上威斯特的夹克,将他瘫软的身体踩进泥里。

两人一言未发。没有临终遗言。没有悲壮口号。没有愤怒,没有怜悯,没有胜利的喜悦和失败的懊悔。北方人举起武器。

他身体一晃,向前踉跄一步,然后眨巴着眼睛左右摇摆,迟缓而笨拙地半转过身。他的头又一晃。

“什么……”他唇间挤出几个字,摸摸后脑,“我的……”接着他扭身向旁栽倒,一只腿飞起来,随即也跌进旁边泥地。有人站在他后面,走过来俯下身。一张女人的脸。为何看起来有些熟悉?

“你还活着?”

威斯特的心脏仿佛突然回到正确位置。他猛吸一口气,呛得咳嗽,他翻身握住剑柄。北方人,北方人穿插到了阵线后面!他挣扎起身,擦掉流进眼里的血。中计了!他的头嗡嗡直响,天旋地转。贝斯奥德的骑兵,伪装,王子的指挥部,完蛋了!他瞪大眼茫然四顾,靴子踩在齐踝深的泥里,想从迷雾中寻找敌人却一无所获。只有他和凯茜。马蹄声渐渐远去,骑兵们走了,至少目前都走了。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武器,剑刃在手柄上几寸的地方折断。没用了。他扔掉断剑,抠开北方人僵死的手指,捡起北方人的剑。头还在痛。这把沉重的武器刃口很厚,豁口很多,但能用。

他盯着侧躺的尸体。这人差点杀了他,现如今后脑成了红色稀泥。凯茜握着铁匠锤,锤头血肉模糊,粘着几缕头发。

“你杀了他。”她刚救了他的命,他们都明白,因此这句话没什么意义。

“我们现在干吗?”

上前线。这是威斯特儿时读的故事中,那些英勇的年轻军官会做的事。向战斗声传来的方向挺进,将逃兵集合起来,领他们赶赴危局,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然后及时回家享受晚宴、赢得勋章。

看着骑兵造成的大破坏和一地尸体,威斯特差点为这念头放声大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过了豪情壮志的年纪。很久很久以前就过了。

山谷中这些人的命运早已注定。当兰迪萨过河时,当伯尔元帅定策时,当内阁决定把王太子送到北方来赢得荣誉时,当联合王国的大贵族派乞丐而非士兵上前线为国王而战时。上百种偶然,来自几天、几周甚至数月前,在今天总爆发,在这片毫无价值的泥地里爆发。这些偶然,无论伯尔、兰迪萨还是威斯特,都无法预测,也无法阻止。

他根本无力回天,没人可以。失败无可挽回。

“保护王太子。”他低声说。

“什么?”

威斯特在地上翻找,踩过凌乱的垃圾,用脏兮兮的双手翻尸体。一个被砍掉半边脸的传令官盯着他,血红的脑浆挂在外面。威斯特捂嘴吐了出来,手脚并用爬向下一具尸体。那是王子的参谋,脸庞还带着些微惊讶,制服上沉甸甸的金穗被粗暴砍开,一路划到肚皮。

“见鬼,你在干吗?”派克暴躁的声音响起。“没时间搞这个!”罪犯不知从哪儿搞来把斧子。沉重的北方斧子,斧刃带血。不该让罪犯弄到这种武器,但威斯特顾不得这个了。

“必须找到兰迪萨王子!”

“让他滚蛋!”凯茜吼道,“我们快走!”

威斯特甩开她的手,跌跌撞撞走向一堆破箱子,擦掉又糊住眼睛的鲜血。是这儿。这附近。兰迪萨王子就站在——

“别,求您,别!”有人急促尖锐地说。联合王国王储仰面躺在泥坑中,被一名侍卫扭曲的尸体半掩住。他闭紧双眼,双臂交叉挡住脸,白制服沾满血点、结满泥块。“我有赎金!”他呜咽道,“赎金!超乎您想象的赎金。”他稍稍睁开一只眼,从指缝间向外瞄,接着一把抓住威斯特的手。“威斯特上校!是你吗?你还活着!”

没时间嘲笑他了。“殿下,我们赶紧走!”

“走?”兰迪萨迟疑道,他的脸被泪水染得黑一道白一道,“但……你不会是说……我们赢了?”

威斯特差点把舌头咬掉。摊上这档子事真是活见鬼,但他必须救出王太子。这个高傲自大、一无是处的白痴不值得救,可威斯特别无选择,这不是为兰迪萨,而是责任,身为臣民拯救未来国君,身为军人拯救全军统帅,身为一个人不抛弃其他人。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您是王储,敌人不会放过您。”威斯特伸手抓住王子胳膊。

兰迪萨在腰带上摸索。“我的剑——”

“没时间了!”威斯特拖起王太子,做好了扛人的准备。他跌跌撞撞冲进迷雾,两名罪犯紧跟在后。

“确定是这条路?”派克低吼。

“确定。”其实他根本不确定。雾更浓了,脑中的嗡鸣和再度流进眼睛的血让他集中不了精神。似乎到处都传来战斗声:武器碰撞摩擦,呻吟、哀号和怒吼,这些都在雾中回荡,时而飘在远处,时而近在咫尺。各种朦胧的形状显现、移动、漂移,看不真切又充满威胁,在视线边缘翻转扭动。雾中好像凝结出一个骑兵,威斯特喘着粗气,举起长剑。雾随即散开,那只是辆装满桶子的货车,骡子站在车前一动不动,车夫瘫在旁边,一根断矛插入后背。

“这边。”威斯特嘶喊,快步跑向货车,同时放低身形。货车是好东西,货车意味着辎重,意味着补给,意味着食物和医生,意味着他们正跑向山谷外,至少在远离前线——如果还存在前线的话。威斯特思索片刻。货车又不是好东西。货车意味着战利品,北方人会像见了蜂蜜的苍蝇一样扑向战利品。他手指迷雾深处,离开空货车、破桶和倾倒的箱子。其他人跟着他,除了靴子吱嘎和粗重的呼吸,再没其他声响。

他们艰难前行,穿过开阔地和脏兮兮的湿草丛,慢慢向上爬。其他人一个个超过他,他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前进。一直走才有生机,但每一步都更沉重。头上伤口流的血越来越多,粘住头发,顺着他脸颊滑下。头痛愈演愈烈,丝毫不见好转。他浑身无力,恶心虚弱,只觉天旋地转。他握紧重剑,好似这能帮他稳住身形。他弯腰努力不让自己摔倒。

“你没事吧?”凯茜问。

“继续前进!”他竭力叫嚷。他听到马蹄声,或许只是幻觉。恐惧驱使他前行,他心中也只剩下恐惧。他看到其他人在前方艰难行走,兰迪萨王子当先,然后是派克,接着是回头看他的凯茜。透过渐渐稀薄的雾,他看到一堆树,于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鬼影幢幢的树上,喉头沉重地喘息,挣扎着冲上斜坡。

他听到凯茜的声音:“不。”他转身,恐惧顿时涌上喉头——骑兵的轮廓出现在身后不远处。

“向树林跑!”他嘶喊,但她没动。他抓住她胳膊推她向前,结果自己一头栽进泥里。他翻身挣扎着起来,跌跌撞撞向远离她和树林的方向跑,向远离安全的方向跑,奔向斜坡侧面。北方人越来越近,他清楚看到了对方,对方也看到了威斯特,于是端起长矛驱马冲刺。

威斯特继续跑向斜坡侧面,腿在燃烧,肺在燃烧,他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引开骑兵。兰迪萨进了树林,派克冲进灌木丛,凯茜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也跟去了。威斯特跑不动了,他停下蹲在山坡上,累得站不起来,别说战斗。他眼看北方人奔来,穿破云层的阳光在矛尖闪烁,脑海一片空白,只是等死。

骑兵突然停下,在身侧摸索。他身侧有羽毛。灰羽毛,随风摇动。骑兵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又突然停下,死盯着威斯特。这回一支箭插进他脖子。他扔下长矛,向后缓缓倒下马。他的马小跑上斜坡,然后放缓脚步停下。

威斯特蜷身在湿地上趴了一会儿,完全不明白怎么死里逃生的。他举步维艰地向树林挪,关节如木偶般僵硬,最后膝盖一软,整个人跌进灌木丛。有力的手指翻着他头皮上的伤,几句北方话传来。“啊。”威斯特大叫一声,努力把眼睁开一道缝。

“别叫了,”狗子从上盯着他,“只是擦伤。你误打误撞朝我冲来,算你幸运,我经常失手。”

“幸运。”威斯特嘀咕。他在潮湿的灌木间翻身,就着树干看向山谷。迷雾终于开始散去,一大堆破损货车、丢弃的行李和残破尸体渐渐展现眼前。一场惨败的后果——或者说是大胜,对贝斯奥德而言。几百跨外有人绝望地跑向另一片树林,看服装应是个厨子。腋夹长矛的骑兵紧追不舍,一击未中又拨马折回继续刺,最终将猎物击倒。看着骑兵纵马追逐、刺杀无助的逃亡者,威斯特本该恐惧,但心里却只有混着内疚的庆幸。庆幸那不是自己。

山谷斜坡上徘徊着另一些身影——更多的骑兵,上演着更多惨剧。威斯特不想看了,他转身钻进温暖安全的灌木丛。

狗子暗自轻笑。“我带这么群人回去,绝对会吓三树一大跳。”他挨个指指这筋疲力尽、浑身泥泞的奇怪团体。“半死的威斯特上校,握着血锤子的小女孩,脸跟锅底似的男人,还有这个,我没看错的话,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死者在上,命运真爱捉弄人。”他缓缓摇头,冲躺在地上、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的威斯特咧嘴一笑。

“吓……三树……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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