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圆形剧场的迎新晚会
下一个境界是什么，“8”吗?
此时钟声响了三长声，我们赶紧前往中央广场的苹果树下集合。其他身穿白色长袍的实习生从我们身旁经过，各个年龄层都有，肯定是他们在地球最后一世时的模样。所有人都在打量彼此，对众多的人数感到惊讶，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贡献，竟能够来到这里。
一位身着橘黄色长袍的少女用手势指示所有人排成一列。
“时序到了。”埃德蒙·威尔斯低声对我说。
“我不晓得，我没戴表。”
老师笑着说：“你没听懂，我说她是一位‘时序’女神，希腊的半女神，大家都这么称呼她们。”
“一共有二十四位吗?”
“一共有三位，”他凑到我耳畔，“秩序女神欧诺弥亚、正义女神狄刻，以及和平女神厄瑞涅，她们是法律女神忒弥斯与众神之王宙斯所生。”
从这位时序女神刚才要我们排好队伍的德行，我想她一定就是秩序女神欧诺弥亚(Eunomia)……在希腊文中，“eu”这个前缀是“好”的意思，例如“euphonie”表示悦耳之声，“euphorie”指舒适感，而这位时序女神名字的字面意义就是“好名字”。
新生一一报到，欧诺弥亚在名单上圈点后，告诉大家该往哪里去。轮到我报上名字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难道她也在想莫非我就是“大家所指望的那位”?
但她只是告诉了我北方大道的方向，叫我前往圆形剧场。
剧场前一样人满为患，另一位名叫狄刻的时序女神也在确认新生名单。从她身后经过时，我瞥见名单上儒勒·凡尔纳的名字被删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埃德蒙·威尔斯。我的老师就这样出其不意地取代了被杀害的作家?
我报上名字“潘森”，领到一个奇怪的盒子。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发现里头有一个手掌大小的十字架，上方带有玻璃制的透明手柄，还有一条可以挂在脖子上的细链，下方则有三个分别刻有不同字母的滚轮。
“这是古埃及十字架‘安卡’，”埃德蒙·威尔斯表示，“是‘诸神的令牌’。”
诸神的令牌……我把它翻过来，发现上头刻有号码“142857”，跟我的别墅号码一样。
我紧跟着我的良师兼益友进入圆形露天剧场。环绕的阶梯座位、中央舞台，这里跟其他的古代圆形剧场没有两样。我们附近有几位同学神色不安地交谈着。
“我们就像身处小孩子的梦境当中。”我说。
埃德蒙提出了另一种看法。“或在一本书里，仿佛有人以这样的场景完成了一本著作，只要读者展读书页，书本就能获得生命，而读者也与我们同在。”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他不疾不徐地说下去：“某位作家参考了希腊神话，将它呈现在创作中，目的是要我们让神话重现。在我看来，‘一切的开始与结束，都是一部小说’。”
我有点儿明白埃德蒙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作家把你我当作故事中的人物来观察。但是他已经完成整个故事了吗，还是只想好了结局?或者他和我们这些出自他笔下的人物同时铺展情节?”
他看着我，正经中带点儿促狭。
一位身穿黄袍、头戴花果头冠的少女示意我们往一边站，好让后面的新生能够入场。
“第三位时序女神?”
“应该不是，她看起来比较像是其他的半女神：季节女神。”
我闻着她散发的香气，那是一种介于铃兰与百合之间的芬芳。如果她是季节女神的话，肯定是春神了。她那金黄色的大眼、亚麻色的秀发，以及纤细的玉手，令人意乱情迷。就在我冲动地想碰触她时，埃德蒙·威尔斯及时抓住了我。
我打量着散落在阶梯上的同学们，其中不乏知名人物，我一眼就认出了好几位：画家罗特列克、小说家福楼拜、发明热气球的蒙特哥菲尔兄弟之一艾蒂安·德·蒙特哥菲尔、陶瓷家贝纳·帕里希、印象派画家莫奈、飞行员克雷蒙·阿德尔、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另外也有一些知名女人：悲剧女演员莎拉·伯恩哈特(3)、雕塑家卡米耶·克洛岱尔、物理学家玛丽·居里、女演员西蒙·西涅莱(4)，以及间谍舞娘玛塔 ·哈莉(5)。
十分善于交际的埃德蒙·威尔斯向玛塔·哈莉走去。
“你好，我叫埃德蒙·威尔斯，这是我的朋友麦克·潘森，你不会就是玛塔·哈莉吧?”
这位年轻的棕发女子点点头，我们彼此对看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幕渐渐低垂，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座位旁。天空升起三个明月，排列成三角形，而浓雾依旧笼罩着奥林匹斯山。
我高声提出一个困扰我的问题：“山顶上究竟有什么?”
文森特·梵高首先开口回答道：“带有金褐色与蓝色反光的灰。”
玛塔·哈莉低声道：“一个谜。”
乔治·梅里爱(6)跟着说：“一个戏法。”
古斯塔夫·埃菲尔(7)表示：“打造宇宙的建筑师。”
西蒙·西涅莱接着说：“一位制片人。”
居里夫人说：“终极定律。”
莎拉·伯恩哈特支吾道：“我们现在是在奥林匹斯，难道会是……宙斯?”
此时后方传来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所有人回过头去，看见一位顶着枯槁长发、戴着圆眼镜、蓄着棕色胡须的矮小男人。
“那上头什么都没有，没有宙斯，没有建筑师，也没有戏法……什么都没有，只有积雪和云雾，跟其他的山没有两样。”
就在他自信满满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山顶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光，光开始闪烁，像是浓雾中的灯塔。
“你看见了吗?”梅里爱问。
“看见了，”胡须男接着说，“我看见了一道光，单纯的一道光。‘他们’在山顶上点亮了一盏投射灯，好让你们胡思乱想。你们这样凝视它，就跟被灯光吸引的蚊子没两样。这一切都是布景，都是精心安排好的。”
“看你这么斩钉截铁，你是哪位啊?”莎拉·伯恩哈特不悦地质疑。
对方九十度鞠躬。“皮埃尔·约瑟夫·蒲鲁东(8)，随时听候您差遣。”
“蒲鲁东?那位无政府主义理论家?”埃德蒙·威尔斯问道。
“正是在下。”
我曾听人谈起过这位捣乱分子，但从未见过他的长相，坦白说，他与卡尔·马克思十分神似。看来蓄长发、留胡须在当时蔚为风尚。他的前额高阔光滑，长发盘成一个髻。他接着补充道：“蒲鲁东，无神论者、无政府主义者、虚无主义者，而且引以为傲。”
“但是你也曾经投胎转世啊……”莎拉·伯恩哈特说。
“这话没错，但我过去从不相信轮回转世。”
“而且你也当过天使……”
“这话没错，但我过去从不相信有天使。”
“而你现在是一位实习生……”
“这话没错，我将会成为‘无神论者之神’。”蒲鲁东对自己的说法相当得意，“坦白说，你们真的相信有什么诸神学院?你们真的以为我们要通过造物主资格会考?”
有一位男子加入了我们的讨论，他显然努力想掩饰自己有内斜视的问题。
“那上头，”他以深信不疑的语气表示，“一定有一样充满力与美的东西。我们是实习生，是小神祇，但他，他是伟大的神。”
“你想到的是……”我问。
“我想到的是无论是在力量、威严还是觉知等各个方面都远在我们之上的东西。”这位名叫路西安·杜沛的新生法喜充满地说。他表示自己生前是一位眼科大夫，虽然有斜视的毛病，但仍不断帮助其他人重见光明，最后他终于明白信仰才是明察一切的方式。
“可不是嘛，你要相信这些鬼话是你的自由，”蒲鲁东说，“但是我，我不怕高呼‘没有神，也没有主宰’的口号。”
新生行列中传来一阵无法苟同的骚动，但这位无政府主义者仍继续说：“我和圣多马(9)一样，只相信眼见为凭，而我见到的就是在一座岛上聚集了一群人，大家开口闭口都是神，这也神，那也神，这已经犯了许多宗教的大忌，你们摆明了在亵渎神祇，还自称什么信徒!再说，什么是神?现场的各位谁有超能力?我只晓得自己失去了天使的力量，之前我可以飞升穿墙，但我现在只觉得又饿又渴，身上还罩着一件让我浑身发痒的长衫。”
他说得没错，这件粗布衫确实让我很不舒服，而且一提到“饿”这个字眼，我的胃就抽搐，高声抗议。蒲鲁东接着说：“我告诉各位，所有这些都像是电影的布景，还有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全都是整人的恶作剧。”
这时候传来一声短促低沉的敲击声。
一只半人马出现在眼前，手执两支鼓棒敲击背在身上的大鼓。
接着是第二只半人马加入齐奏，然后第三只出现了……一支总数超过二十只的半人马乐队，奋力敲打身上的大鼓。
它们首先沿着露天剧场绕行，接着环绕在场新生，逐渐把大家给包围了。大伙儿一动也不动，听着越发激越的鼓声，胸腔发出共鸣，心跳也应和着节奏。目前半人马的数量已经增加到一百只，它们持续挥动手中的鼓棒，鼓声的韵律回荡在我体内，撼动了我的太阳穴、我的胸口、我的四肢。此时，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体内久违的每一块骨骼和它们建构起来的整个骨架。
半人马似乎用鼓声展开了对话，某些成员的即兴独奏就像是某种召唤，立刻引发其他同伴用相同的节奏予以呼应。
突然，一阵嘶鸣声扰乱了原本的秩序。一位女子进到场中，以亚马逊女战士的姿态骑在一匹慢步前进的马上。她戴着头盔，身穿银色长袍，手中挥舞着长矛，肩头栖着一只猫头鹰。半人马鼓队立刻停止挥动手中高举的鼓棒。
在现场不寻常的肃静气氛中，女子走到剧场中央。她的身高大约有两米，和狄俄尼索斯一样，也许所有的神老师都是如此人高马大。
她字字分明地表示：“你们这一届的人数真的非常非常多，而且有人还没报到。现在场中的新生大概有一百人，今晚还会有其他人陆续抵达。你们这一班的人数总共是一百四十四位，是历来人数最多的一届。”
“十二乘以十二，”埃德蒙·威尔斯在我耳畔呢喃道，“就像亚当和夏娃的一百四十四位后代、世上最初的一百四十四位人类。”
女子用长矛敲击地面，要大家保持肃静。
“我们每一届挑选的学生，都来自相同的文化与国家，这是为了避免打着民族主义旗号的小团体出现。今年，我们选择的对象是往生的法国人。”
女子用锐利的眼神环顾现场，场中所有人一动也不动，就连蒲鲁东也乖乖噤声。
她身手利落地从坐骑上一跃而下，完全没有惊动马匹。
“在这里，”她继续说，“各位将成为‘人民的诸神’，就像是‘引领牲口的牧羊人’，你们在这里要学习如何做一个称职的牧羊人。”
女子在场中来回踱步，猫头鹰飞离她的肩头，在我们头上盘旋。
“课程一共分为两个学期，分别由十二位神老师负责授课，名单如下：
“一、赫菲斯托斯，锻冶之神;二、波塞冬，海神;三、阿瑞斯，战神;四、赫尔墨斯，行旅之神;五、德墨忒尔，农业女神;六、阿弗洛狄忒，爱之女神。第二学期的教师阵容如下：七、赫拉，家庭女神;八、赫斯提亚，灶神;九、阿波罗，艺术之神;十、阿尔忒弥斯，狩猎女神;十一、狄俄尼索斯，节庆之神——各位应该都见过了。
“最后则是由我本人亲自授课。十二、雅典娜，智慧女神。”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些名字当中有一个令我印象深刻——阿弗洛狄忒，爱之女神……一听见这个名字，我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她是我前世或者来世的一个亲人。
走了几步之后，戴着头盔的雅典娜又说：“除了刚才的十二位神老师之外，还有从旁协助的神助理。第一学期的神助理有西西弗斯、普罗米修斯与赫拉克勒斯，第二学期的神助理则是俄耳甫斯、俄狄浦斯和伊卡洛斯。另外还有负责预备课程的时间之神克洛诺斯。如果你们认为有必要的话，赫马佛洛狄忒斯会给予各位心理辅导，一直到课程结束为止。”
阶梯座位上又传来一阵骚动，但雅典娜话还没说完，她拿起长矛重击地面。
“我要强调，这里就跟其他的团体生活一样，必须严格遵守生活规范。一、晚间十点钟响十声之后，不准到奥林匹斯城外游荡;二、不准对岛上的居民暴力相向，无论对方是神、怪物还是实习生，我们这里是个祥和的神圣之地;三、不准旷课;四、发给你们的安卡十字架千万不可离身，必须随时随地将它戴在脖子上。它不只是你们的身份识别，上课时也用得着。”
场中又是一阵喧嚷，雅典娜也知道自己的这番话令新生们不解，于是解释道：“你们只要出了奥林匹斯城，就不再安全了。要知道这座岛屿危机四伏，远超过你们的想象。”
台下的骚动有增无减。
“而且，”她拉高嗓子补充道，“这里有个狠角色，绝对会让你们失去逛大街的冲动，那就是魔鬼他本人。”
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打了个寒战。
此时，场中的骚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手中的长矛再也控制不了局面，非得要半人马击鼓，大家才冷静下来。此刻每个人心中都对魔鬼有不同的想象。鼓声停歇后，雅典娜做出结语：“明天开始上课，第一堂课由克洛诺斯负责。我再跟各位强调一次，我希望课程在心境祥和、宁静的情况下进行，不容许有任何杂音。”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