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对镜期:两岁
我抹着肥皂冲洗一番,涤去黏滞的汗水。身上的肌肉依旧滚烫,太阳穴突突跳动,心脏输送着血液。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相当充实。昨天:一起命案、老友重逢、迎新晚会、第二起命案、夜间探险、另一群好友重新聚首;今天:初尝做实习生的滋味、发现一个袖珍的大千世界、摧毁这个世界、邂逅全宇宙最美的女人、建造木筏、横渡蓝河、与人鱼大战!
现在我终于回到家了。
在浴缸里泡澡。
阿弗洛狄忒……
只要见到她,其他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恐惧、好奇,还有面见伟大天神的雄心。
阿弗洛狄忒……
“比上帝更美好,比魔鬼更糟糕……”
我还闻得到她的香水味,肌肤上还留有她肤触的回忆,耳畔还残存她芬芳的气息。
“比上帝更美好……”有什么会比上帝还要美好?超级上帝、诸神之王,还是上帝的母亲?
我应该写下所有的假设,拟一份答案的初稿。我走出浴缸,擦干身体,拿起我的无字天书,写下我记得的一切。
没有思索很久,我就去做另一件事了——打开电视机。当我还是一号地球上的凡人时,唯有这样东西能中断我风起云涌的思绪。
关心一下我那三位投胎的新生儿成长到什么阶段了。
第一台:亚洲女婴(前世为法国人贾克·南侯德)已经长成了一个两岁大的可爱幼儿,这表示奥林匹斯的一天是人间的两年。她名叫恩美,在日本生活,但不住在东京,而是住在一个盖着高楼的现代化小镇里。她正和父母一起吃饭,手脚笨拙的她摔碎了一个玻璃杯,惹恼了爸爸,小屁股挨揍,于是哭了起来。接着母亲将她抱起,放在浴缸里惩罚她。她还小,无法自行爬出浴缸。她不断尝试,但总是滑落到浴缸底部。
就在这时,恩美发现浴缸边的瓷砖上摆着一面镜子。她一把抓住镜子,凝视镜中的自己,哭得更大声了。她的父亲再也忍受不了了,来到浴室前将电灯关掉,恩美仍不断抽噎。餐桌上,母亲责备丈夫对小孩过分严厉,后者反驳“就是要给她一个教训”。两人开始争执,父亲负气回房,用力将房门甩上。
第二台:小男孩(前世为英勇的苏联大兵伊戈)的名字叫作戴廷。他也正在吃饭,而且胃口很好。他表示吃腻了米饭和酱汁鱼,但他的母亲仍往他的盘里送,表示吃饭才能长大。我很高兴看见他并未像前几世的轮回一样,遭到生母虐待,现在的母亲细心喂养他,在他吃饭的同时,还会起身给予他满满的吻。他的父亲则对这一幕无动于衷,径自读着报纸。我看见窗外是一片碧海蓝天,宛如奥林匹斯的景色。饭后,他的母亲送上冰激凌和糖果。
吃饱的戴廷离开餐桌,拿起一把玩具手枪,将带有吸盘的塑料短箭射得到处都是(他的脑中还残存着伊戈大兵的记忆吗?)。突然,他瞄准了一面镜子,然后慢慢靠近,将镜中的自己当成目标,作势威胁,然后扣下扳机。
第三台:非洲男童夸西夸西(前世为美艳的美国名模维纳斯)刚吃完饭,在家具里搜出一面镜子。凝视镜中的自己让他觉得十分有趣,他又是吐舌,又是做鬼脸,还发出扑哧一笑。这时他姐姐抱来了一只模样像是大老鼠的猫鼬,将它放在弟弟怀里,两人开始抚摸它。接着,姐姐将弟弟拉到户外,与其他八名兄弟在附近的灌木丛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看到自己从前的客户,我感动莫名。维纳斯肯定是觉得自己上辈子的名模生涯太过肤浅,渴望重回大自然的怀抱,所以选择了非洲和丛林。贾克仍旧醉心于东方世界,改变性别的动机自然是想进一步探索内在属于“阴”的一面。至于伊戈,他选择了与自己的前世完全相反的母亲,从前的受虐儿如今成了宠儿。
每个人都试图以脱胎换骨的新面貌消除前世的业障。我想起有些精神分析师相信,只要溯及学步的幼儿时期,就能够解开心灵中的各种情结。但愿这些专家知道,其实要回溯到更久以前、好几辈子之前……
“不要认为灵魂居住在身体里,其实刚好相反,灵魂是肉体的居所。”埃德蒙·威尔斯曾如此教诲我,“如高山般巨大的灵魂被搁在如悬岩般渺小的躯体里。灵魂长驻不朽,而躯体则如露如电。”
我凝视镜中的自己。前世离开人间时,我几岁?我即将迈入不惑之年,有妻小,是个成家立业的大人。我端详镜中的眉目,发觉相貌有了些改变,不似以往那般紧绷,神情温和许多。从前关于金钱、夫妻、纳税、家庭责任、工作职责的烦恼,还有关于汽车、公寓、假期、财产的问题,全都一笔勾销,因而抚平了我脸上的几道皱纹。在这里,我一无所有,卸下了这些重担,整个人轻松许多。
比起从前在一号地球面临的问题,我和阿弗洛狄忒的邂逅、那道谜题、实习生的功课,以及前往山顶探险的一切,就像是在扮家家酒。
该是上床就寝的时候了,我提醒自己睡前要给安卡充电。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他们竟然连一个能够自行充电的安卡都设计不出来。
我钻进被窝,用枕头紧裹着头,接着合上眼帘,就像歇业的商家将铁卷门拉下,但是双眼又不自觉地睁开。
等等,明天授课的老师是……哦!想起来了。
是赫菲斯托斯——锻冶之神。
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说发生的这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我梦见自己是冥游者。
梦见自己成了天使。
梦见自己成了天神实习生。
等一觉醒来,我发现我凡人的生活一如往昔:首先是那条熟悉的大毛巾,接着亲吻自己的家人,然后前往医院,继续从事忙碌的医生工作。
我还记得《百科》里那段令人不安的描述:“如果说地球(一号地球)是宇宙中唯一有生命居住的行星……”第一次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模糊地)相信有外星生物存在。
其实就算是最顽固、最坚持无神论的地球人,生活中仍不免有自己凭恃的信仰。道理很简单,因为拥有信仰的生活比较顺心。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信仰,才会有天使、诸神与外星人,尽管他们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现实就是当众人都不再相信的时候,仍旧持续存在的东西。”
明天苏醒时,迎面而来的,也许就是我仍身为凡人的现实。
到时候,我会谅解这些奇遇不过是梦一场。
我会回想起在天使帝国和奥林匹斯的遭遇,然后告诉自己:可惜这不是真的。
我会体悟到这世上没有轮回转世,没有天使,也没有神,这些不过是纾解生活压力的产物。我们其实是凭空诞生的,举头三尺并没有神祇,没有其他东西在乎人类。在我们身处的现实之上和之下,其实什么也没有。我们死后,还是什么也没有,不过是成为虫蛆滋生的腐肉而已。
没错!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有可能只是黄粱一梦,一旦入睡,我就可能重返“身为凡人”的现实。我闭上眼睛,迫切想知道明早一觉醒来会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