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星期天:赫菲斯托斯授课
我一觉醒来,位于“一颗宇宙孤星上的奥林匹斯”的现实战胜了“地球上的巴黎”这个现实。
实习生的身份令我感到失望,其实身为一介凡夫还比较单纯。而且当我们一无所知的时候,想象力反而能无远弗届,一旦无所不知,那是何等的任重道远。
昨晚我梦见了什么?哦!想起来了,我梦见自己和家人去度假。我们开车出发,然后被困在壅塞的车龙里好几个小时才从奥尔良门离开巴黎。历时好几个钟头的车程令孩子们不耐地吵闹不休。抵达蔚蓝海岸时,天气十分炎热,我们发现租来的公寓水龙头漏水,窗户也不能完全关紧。我们躺在沙滩上,四周拥挤的人潮散发出防晒乳的气味,而我纳凉的海水一片混浊。我太太罗丝不明就里地摆起脸色。我们走进一间餐馆,等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获得服务生的垂青,为我们送上冷冷的淡菜配薯条,害我们的一个孩子吃坏了肚子。接着,我那位莫名其妙摆臭脸的太太,丢下我一个人在餐馆里。我一边喝着苦涩的咖啡,一边阅读报道恐怖攻击的报纸。
我用手肘从床上支起身子。所以说这些都是梦,而我现在看到的一切才是“标准的现实”。我打开窗户,吸了口气,带着薰衣草芬芳的空气充盈我的肺腑。所以说,这一切将继续下去……
今天是星期天,拉丁文写作“dies dominicus”,代表“主之日”。奥林匹斯浸淫在晨光中,此时克洛诺斯的钟声响起,告诉大家现在是八点钟,该是前往课堂的时候了。其实今天才算是我们正式的第一堂课,时间之神的那堂课只是预备性质。
我半带睡意地走进浴室,用冷水洗去残存的梦境画面。
我穿上内衣、长袍和凉鞋,同时享受着花园里柏树散发出的香气。
大家前往食堂快速享用生鸡蛋早餐。玛丽莲·梦露与西蒙·西涅莱显然已经忘记过去曾因为彼此同时爱上歌手蒙当而视对方为情敌的那段恩怨,现在两人正自顾自地交谈着。
“然后我就对他说:‘我们女人啊,就只有两种武器——睫毛膏和眼泪,但没办法同时使用两者。’”玛丽莲说。
一旁的启蒙时代的两位哲学家伏尔泰与卢梭则似乎并未忘却旧日的论战。
“大自然永远是有理的。”
“不对,人才是有理的。”
“但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不对,人超越自然。”
画家马蒂斯、梵高和罗特列克按照惯例同坐一桌,醉心长空遨游的蒙特哥菲尔、阿德尔、圣-埃克苏佩里与纳达尔也聚在一起。奥斯曼男爵与建筑师埃菲尔正在讨论都市化。奥斯曼坦白自己并不喜欢埃菲尔铁塔,表示它破坏了某些景观的线条。不过埃菲尔对奥斯曼统一门面风格,同时建造林荫大道的构想相当钦佩。
“哦!你也晓得,”奥斯曼说,“这不是我主动提出的构想。巴黎公社成立后,我接到上面的指示,说要建造够宽敞的大道,方便在人民暴动时出动大炮。”
埃菲尔尴尬地吞下一颗鸡蛋。
我打量着这些人,了解自己不再将他们视为伙伴,而是竞争对手。起初的一百四十四人,到最后会剩下多少呢?
八点三十分。
长长的队伍正朝着东门移动,准备前往香榭丽舍大道。门前有两位双臂交叉、眉目坚毅的守护神。他们在秋之女神的吩咐下,动手开启那道令人叹为观止的门锁,叮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与吱呀声不绝于耳。
门外深长的香榭大道旁,遍植开满小白花的樱桃树。树木旁有一群小仙子正忙着修葺如茵的绿草地与五彩缤纷的花圃。它们手里拿着袖珍水壶,一边浇花,一边用剪刀修剪枯萎的花朵。在香榭丽舍大道两旁的最外侧建有高墙,将大道与岛屿其他地区隔绝开来。高墙上有狮鹰负责看守,以防不法者侵入或潜逃。
大家在一栋高二十米的水晶石英建筑前停下脚步,它就是赫菲斯托斯的神殿。神殿发出青绿色反光,从敞开的半透明玻璃门外,可以看见里头凿有一方居住的空间。
走进去后,我们发现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珍贵的矿物标本,每一种都被放在小托台上,一旁还仔细标注了科学名称:玛瑙、铝土矿、锌、黄铁矿、黄晶、琥珀、硅石……大厅后方是十来个鼓风箱,让一座如同火山的锻铁炉持续熊熊燃烧。大厅中间摆放有讲台、书桌和用来安置“地球”的巨大托台。
大家入内之后,看见有位老人俯身靠着工作桌,眼睛上夹着一只钟表匠放大眼镜,身上罩了一件青绿色皮质工作围裙,保护里头的同色系长袍。老人抬起头,费力地直起身子。
“好,好,大家请就座。”他指着长凳向我们说。
这时出现两个黄金打造的女机械人,协助老人坐上轮椅,然后将他推向我们。老人注视着大家,他多皱纹的脸庞上长满丘疹,鼻孔和耳朵外露有簇生的毛发,壮硕的臂膀与大腿同粗。当他举起手摘下眼镜时,现场立刻鸦雀无声。
他身后的两个女机械人拥有可以媲美希腊雕塑的标致脸孔,举手投足都没有发出齿轮和金属的细微摩擦声,简直就像是活生生的女人。不过有件事扰乱了我的思绪——她们的面貌是阿弗洛狄忒的模样。
赫菲斯托斯登上讲台。哈兀为了向我表明误会冰释、重拾旧日情谊的时候到了,决定坐在我旁边。
肩扛直径三米的球体的阿特拉斯步履蹒跚地出现在门口。他一边将球放在托台上,一边咕哝说:“真是受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这就辞职!”
“你在嘀咕什么,阿特拉斯?”赫菲斯托斯语气冷漠地问。
两个老人彼此僵持不下,最后是阿特拉斯先低头。
“没事,没事。”他低声表示。锐气受挫的巨人只好驼着背离开。
赫菲斯托斯勉为其难地从轮椅上起身,抓起拐杖,以左手拄着拐杖,用右手在黑板上写下“第一课:创世记”。两个女机械人推上轮椅,好让赫菲斯托斯坐下。
“既然你们已经上过预备课程,而且克洛诺斯也教了你们怎么把安卡使用在‘坏’的一面……”
说出这个字眼时,他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接着他走向托台,揭开幕布,呈现在玻璃球体内的十七号地球像是一颗凭空飘浮的白色珍珠。
“今天我要教大家如何将安卡使用在‘好’的一面。一个世界灭绝后,就是另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玻璃球体中那颗死寂的星球宛如一颗紧盯着我的眼珠子。我无法忘记曾有人类生存其上,他们或许曾经干下蠢事,但是只因为如此,就得完全被毁灭吗?
“大家靠过来,同时将安卡的火力调到最大。”
赫菲斯托斯念念有词,像是在对灭亡的行星说话:“你从火里消失,便从火里新生。大家同心协力将冰层给融化。同学们,准备好了的话,就……发射!”
来自四面八方的雷电击中星球,只见它扭曲、颤抖,仿佛一个痛苦挣扎的生命体,不断抖动、抽搐,急切地想从疼痛中醒来。
融冰释放出白色蒸汽,星球从白色转变为灰色。接着,我们看见云层下的地表变成黄色、橘色,然后是红色。
“大家继续!”锻冶之神命令道。
地表开始出现裂隙,像是一块烤过头的蛋糕。突然出现的火山群宛如正在张嘴呼救,接着吐出橘红色的熔岩。大家持续开火,火山口四周的焦土从棕色转变为黑色,几乎成为焦黑。赫菲斯托斯命令大家住手,然后在黑板上画了个圆。
“星球被一层表皮包覆,也就是地壳,而由灼热的地心吐出的岩浆就是它流动的血液。我们必须达到内部及外层的平衡状态。”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动态平衡”。
“敏感、脆弱的地壳是实现内外平衡的管道,所以它必须有点儿厚,又不能太厚,否则行星受到压迫,内部压力上升,会导致火山爆发的次数频仍。请大家谨记‘牢固但富有弹性的表层’这个原则。”
赫菲斯托斯示意我们继续下去。
十七号地球在同学们的集中火力之下,持续被烤炙着。球体肿胀、冒烟,板块漂移、滑动,其间可以看见如同伤口带血的红色熔岩。
“现在你们可以在沸腾的火山岩浆中创造出物质的最初面貌:矿物。”
神老师吩咐大家使用安卡的放大功能,直到能够观察到原子的程度为止。
安卡放大镜现在成了显微镜。在翻搅的高温地表上,可以看到原子核以及散落四处的电子,就像是月球远离行星,而行星远离太阳的状态。
赫菲斯托斯继续说:“在行星如锅炉蒸腾的初期,所有的元素都是分离的。现在我要各位将负价电子、中性中子与正价质子这三种基本元素和谐调配在一起。请注意,并不是将它们拼凑在一块儿就好了,重点是要摆对位置。每个电子都必须被放在正确的轨道上,否则它就会游离开来。如果我们手边有强大的超级显微镜,就会发现周遭无所不在的物质其实主要是由虚无所组成,是这些粒子的震颤形成了物质。现在就请各位进行第一道练习:制造出氢。氢的构造很简单,只需要一个原子核搭配一个电子。”
氢元素是我们无中生有的第一件作品,所有人都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接下来是氦,两个电子加上一个质子。”
大家都成功完成了练习,于是赫菲斯托斯要我们自由发挥创意。
“先创造出原子,接着将它和其他相似的原子结合,像是砌砖头一样,你们就能制造出分子,然后是物质。过程中必须兼顾三个层次:原子、分子、物质。现在就请你们发挥各自的本事,创造出可以媲美巍峨的教堂的原子结构,最后我会选出前三名。”
我从炽热的星球上撷取电子、原子核及原子,尝试了各种不同的排列组合之后,才抓到了要领,创造出一块半透明的石头。我开始试着这里拿掉一个原子、那里添上一个原子核,然后在某些轨道上再增添几个原子,接着又在别处拿掉一些。经过几个小时的精雕细琢,一块靛青色的水晶诞生了,我对自己的这块“潘森石”相当满意。
时间一到,赫菲斯托斯就要所有人停止操作,同时吩咐大家观摩其他同学的成品。哈兀的“哈兀石”是一块类似祖母绿的半透明绿色石头,埃德蒙的“埃德蒙石”是带有粉红色珍珠光泽的白色石头,玛丽莲所创造的“梦露石”是与黄铁矿相似的金黄石头,佛莱迪的“梅耶石”则是带有蓝色光泽的银色岩石。
在两个女机械人的协助下,锻冶之神从我们的身后经过,分别检视每个人的作品。他一边点头,一边询问我们的姓名,同时在名单上圈点,然后回到书桌前。赫菲斯托斯宣布这次最精美的成品是莎拉·伯恩哈特的“莎拉石”,他手中高举那块覆盖有金色亮片、散发着黄紫色光泽的星形宝石,作品的外观活像一只海胆。我在想她如何排列原子才能形成这样的外形,光是能塑造出棱镜或水晶的外观,就已经非常不可思议了,更何况是一颗星星……
“大家掌声恭喜她!”老师说,“今天她是班上的第一名。”
我对宝石方面的知识一窍不通,但我看得出来,莎拉·伯恩哈特成功赋予了她的星形宝石灿如星斗的绚丽光芒。
“我一向对珠宝爱不释手。”她说。
一名女机械人立刻为第一名戴上黄金桂冠。此时赫菲斯托斯打断现场热闹的气氛,表示按照规定,必须淘汰表现最差劲的学生。
“克里斯汀·普里奈,你不及格。”
倒霉的他好不容易才建构出类似铀的原子,又在原子核的外围轨道上添加了一百多个电子,结果创造出一个极不稳定的分子。它过多的电子数目,加上失衡的状态,简直可以作为原子弹的燃料。
“你的表现说明了你是一个拙劣的实习生,你被淘汰了。”
克里斯汀·普里奈抗议道:“如果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就能够安定原子的架构,而且……我真的不懂,我就快要……(他转过头来看着大家)你们其他人……不要丢下我不管,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我的遭遇有一天也会发生在你们身上。”
一只半人马已经来到教室里将他抱住,现场没人出面制止。
克里斯汀·普里奈被送出教室,他抗争的呐喊声渐渐远去。奇怪的是,他的消失并未让我觉得不安。
哈兀低声说:“最新人数:140-1=139。”
赫菲斯托斯来到十七号地球前,用他的安卡放大镜仔细检视表面。接着他戴上单眼放大镜,发出雷电进行细部整修,然后表示:“现在这颗星球上有足够的矿物种类让它维持在稳定的状态。”
接下来,他从托台下方的抽屉里掏出克洛诺斯的时钟,上头显示着“2222”。赫菲斯托斯按下归零钮,数字显示为“0000”。
“现在呈现在你们眼前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锻冶之神宣布,然后在黑板上写下“十八号地球”。
他再次用安卡为行星表面加温,好让地表更加稳固,同时在不同地点添加盐层。
当初目睹十七号地球在海水泛滥与严寒气候中逐渐死亡,我于心不忍,如今十八号地球的诞生则让我重新见到希望的曙光。眼前的星球就像一块刚出炉的巧克力蛋糕,一块造型浑圆、外皮酥脆的棕色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