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植物期
星期一,月之日,由波塞冬讲课。位于香榭丽舍大道上的波塞冬神殿,外观像极了一座堆砌在海滩上的沙堡,等待下一波潮汐前来吞噬。一进到里头,就仿佛来到了渔港仓库,到处堆放着小船、渔网、贝壳及双耳尖底瓮。沿墙摆设的水族箱中,展示有色彩鲜艳的水草、海葵与珊瑚。
老师是个身材魁梧的巨人,蓄着修剪成方形的白胡须。他身后拖着形影不离的三叉戟,发出铿锵的金属声。他的外貌一点儿也不和蔼可亲,摆出一副被惹恼的神气打量着我们,然后开口叱喝:“阿特拉斯!”
阿特拉斯丝毫不敢怠慢,将十八号地球摆在教室中央的托台上,完全没有一句习惯性的牢骚,就静静离去了。
波塞冬走上前去,眼珠贴着安卡上的放大镜,模样活像是在犯罪现场搜证的探员,然后厉声喊道:“这也算是个世界?”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畏缩在座位上。
“我说,有些人还真该对自己打造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行星感到羞愧!”他继续说,同时用三叉戟敲打书桌,“自我担任奥林匹斯的神老师以来,我还没见过,真的从没见过如此不像样的世界。捧了一个形状都不是圆形的灾难来上课,你们以为可以撑多久?”
波塞冬起身在讲台前来回踱步,一会儿不怀好意地用三叉戟指着我们,一会儿怒不可遏地拉扯胡须。
“到处坑坑巴巴的,叫我怎么教下去?你!你去把克洛诺斯给我找来。”
被点名的同学大气也不敢喘,立刻飞奔前往时间之神的宫殿,不一会儿工夫就把衣衫褴褛的克洛诺斯带过来了。
“是你要我过来的?”
“没错,父亲,你看看这届学生,竟想用这样不入流的世界来作为起点。”
克洛诺斯戴上钟表匠眼镜,仔细检视我们的成品,表情越来越尴尬,以近乎道歉的口吻说:“当初我把宇宙之卵交给他们的时候,印象中是没问题的啊……”
“这么说是赫菲斯托斯给搞砸的,去把他给我带来!”海神怒吼道。
刚才那位同学再度飞奔离开,将锻冶之神带到教室里。赫菲斯托斯的两旁有女机械人搀扶着,以免他不慎失去平衡。赫菲斯托斯当下明白了,是十八号地球出了问题,于是掏出安卡放大镜,仔细观察着我们的星球。
“呃,还好啊……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吹毛求疵。”赫菲斯托斯嘀咕说。
脾气暴躁的波塞冬当场发飙:“哼,是吗?很好。可是我拒绝在这颗十八号地球上花工夫。你现在给我想办法,要不给我整修妥当,要不给我一颗像样的‘十九号地球’。”
我们全都噤声不语。老师们彼此的意见不合,哪有我们这群新生干涉的余地。
“再怎么说,它也是一颗新的行星啊!”赫菲斯托斯抗议。
时间之神在一旁帮腔:“重新开始,课程进度就会落后,这肯定是办不到的,你就将就将就吧。”
父子俩用眼神隔空挑衅,最后是波塞冬先低下头来,无奈地说:“但是赫菲斯托斯你也帮帮忙,把那些坑坑巴巴给我弄平。”
锻冶之神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安卡照办,一旁的时间之神也拨快时钟,好让前者修整过的火山能够加速冷却。
“我们的忙只能帮到这里,现在就看你的了。”赫菲斯托斯指示女机械人搀扶他到门口的轮椅旁,不愿久留的克洛诺斯也赶紧前去帮忙。
“一个残缺的矿物世界是绝不可能在后续的进化过程中臻于完美的。”两位老师离开后,波塞冬嘀咕说,“行星也是个有生命的物体,需要呼吸,难道各位从不曾思考为什么面包表皮上会划刀口吗?看看你们自己的杰作。”
海神手中的三叉戟火力全开,释放闪电到处敲敲打打,继续修饰十八号地球的瑕疵,然后精疲力竭地直起腰来。
最后喷发的火山熄灭了,就像生日蛋糕上被吹熄的蜡烛。残存的白色蒸汽飘上天际,聚集成不散的云朵。云朵像一件棉絮织就的衬衣,缓缓包覆整个行星,形成大气层。
“上一堂课成绩最好的是谁?”海神问,顺手关掉教室内的灯光。
莎拉·伯恩哈特举手。
“那么打响第一炮的殊荣就归你了。请你对着云层发射,一道小闪电就够了。”
莎拉·伯恩哈特对老师的要求感到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听话地拿起安卡,对准云层开火。光束接触到十八号地球的瞬间,洁白的云朵立刻彼此汇聚、堆积,色调转变为深灰,接着变成浓黑。数道闪电在云端闪现,不过并不是安卡造成的。台下的我们因为距离太远,只能看见像是聚光灯闪烁的白色亮点。云层下方出现一道道丝状物,将大气层与地表连接在一起。这时候,一阵滂沱大雨从黑色云朵中降下。
波塞冬示意大家往球体靠近,将这一幕看个仔细。行星表面的裂隙开始充满黄浊的水,分隔陆地的深渊断层则过了好一段时间才装满雨水。山谷渐渐被雨水淹没,成为湖泊,偶尔泛滥成灾就成为河川,然后继续向外开枝散叶成为溪流。
接着,云朵似乎吐尽了原本满溢的雨水。此刻雨过天晴,黑色的云朵开始由灰转白,又转变为半透明,最后消散不见了。
天空与地表之间充盈着空气,行星地面的水流呈现湛蓝色调。
波塞冬打开灯。
“各位,现在来到了课程中最有趣的部分,此刻我们在这里所要做的就是创造生命。”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创造生命”,然后在下方注记着:
0:起点,宇宙之卵。
1:物质,矿物。
2:生命,植物。
埃德蒙·威尔斯在《相对与绝对知识百科全书》中描述的内容浮现在我的脑海里:2,植物,横在线头有一弯曲线,固定在土地上,具有向光性……
波塞冬向我们解释了应该如何着手,原来只需要通过最细微的电击脉冲来影响DNA螺旋就行了。细微的脉冲波十分精密,大小可比原子。借由这种方式,就能够将自己创造的生命程序铭刻完成,有点儿像古早时期用打孔磁带来记录计算机程序。波塞冬还强调,最要紧的是要将这些内容用细胞核妥善保护。
我们在DNA螺旋上随心所欲地编写颜色、尺寸、形状、味道,以及皮肤厚度、坚韧度与硬度等,将自己的想法付诸现实。
光是通过氢、氧、碳、氮,就能创造出数目令人叹为观止的生命形态,因为所有的生命体都是由这四种原子排列组合而成的。接下来就是根据DNA的程序编写,来决定其他的部分。
“在座的各位,”波塞冬强调道,“都必须为自己的作品找出摄取养分的方式和繁殖的方式。反复试验,另辟蹊径,寻找对策,发挥你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深不见底的海渊、山洞、坑洼,以及海洋的表面,都是值得你们去开发占领的地盘,请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进行。各位有几个钟头的时间,之后还会给你们时间来修正、调校自己的成品,让它们适应周遭的环境。”
大家就像修车厂的维修员,钻入了细胞核心。我开始动手雕琢DNA螺旋,像是在维修引擎一样。接着我把染色体放入细胞核中,就像把线绳装进布袋里。起初,我排列的架构完全支撑不住,可能是细胞膜不够坚固,也可能是DNA的排列不切实际。
渐渐地,我才掌握了排列组合中可能产生的交互作用,然后创造出了最基本的生命形态——一个单细胞球体细菌,其中的细胞核蕴藏着它的DNA。
现在得回答波塞冬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它如何摄取养分?”我的细菌接受日光进行光合作用,同时吸收来自其他同学失败作品的有机分子碎屑。至于第二个问题“它是如何繁殖的”,其实很简单,就是靠无性生殖。我的细菌可以自行分裂,成为两个完全相同的新个体。
我瞟了一眼隔壁的佛莱迪·梅耶的作品。他已经成功创造出了多细胞生物,属于某种藻类。哈兀的成品是一个构造简单但十分强健的病毒,完全自给自足,而且能够在其他有机体内繁殖。埃德蒙·威尔斯创造出了一个不仅能摄取光线,也能依赖沼气维生的海绵。其内部的过滤系统让海绵能够生存在有氧的环境之中,因为在目前的进化阶段,氧气是威胁所有生命形态的有毒气体。能够摄取氧气之后,海绵还发展出细长的触手,因而能够漂浮到水面上。至于玛塔·哈莉,她毫不扭捏地创造了最初的性交形态。出自她手中的生物并不是通过分裂繁殖的,而是与其他个体结合,将彼此的DNA密码融合在一起。
“不赖嘛!”
“我可是费了一番工夫。”玛塔·哈莉表示,“首先必须经过同类相残的阶段,通过彼此吞噬来达到融合DNA的目的。后来我才知道分成两个阶段进行会更恰当一些:先把两个细胞融合成具有两组DNA的单一生命体,再通过两者的结合繁殖出第三者。”
“一加一等于三。”埃德蒙·威尔斯开玩笑说。
这个论调现在听在耳里,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从生命出现的那一瞬间开始,“一加一等于三”就说明了进化的秘密。波塞冬从我们身后走过,查看每个人的进度,并特别对玛塔·哈莉鼓励有加。结果其他同学竞相仿效,抄袭这个划时代的繁殖方式。于是生命告别了单性生殖,步入异体繁殖的阶段。
在不断建构、拆解的过程中,我们试图让自己的生命原型更臻完善,创造出更加复杂的生命体。浮游生物、水蚤、蠕虫都已经出现,有些同学想要创造鱼类,但遭到老师制止。他表示所有人的创作都不能有眼睛和嘴巴,因为这有违植物期的原则,也就是我们目前所在的数字2阶段。
大家谨遵老师的指示。我最终的成品“潘森花”是一朵粉红色的水生花朵,看似柔弱,其实非常强韧。它具有容易繁殖的特性,这是埃德蒙·威尔斯的过滤系统给我的灵感,还要归功于我独家发明的繁殖行为,也就是将配子释放到水中。简而言之,这朵花汇聚了所有前所未见的特色。
哈兀的“拉泽拜葵”是一种生有长触手的海葵。埃德蒙口中的“威尔斯藻”则是外形像极了生菜的紫色海藻,拥有能够充气的囊袋系统,让它可以上浮至海面,获得更多氧气与日光。埃德蒙的创作令我相当钦佩,因为它不像我的那朵生存在海底的“潘森花”,只能摄取水中的氧气与被上层海水阻绝的微弱光线。
玛塔·哈莉创造的“哈莉花”是一朵模样简单的红色花朵。它固定在海底,但会恣意摆动,中央花芯还会规律地在水中散播配子。配子一旦彼此结合,就会有新的植物诞生。它们在这片原始海洋中大量繁殖,而且我留意到这些植物采取的是有性生殖,因此彼此之间的外观完全不同,并以各自的方式来适应身处的环境。
古斯塔夫·埃菲尔完成了一件令人赞叹的绝美作品,他的珊瑚以半植物、半矿物的形态成长,粉橘色调在湛蓝的海水中显得醒目抢眼。佛莱迪·梅耶则低调地构思出了一种天蓝色的细小苔藓,能够附着在岩石上,将岩石染成青绿色。莎拉·伯恩哈特创造的灌木生有黄色及黑色的柔软枝条,外形非常美观,但有繁衍上的问题。
植物迅速向四周繁殖扩散,目前一共有一百五十几种,其中有一些并不是实习生的作品,很可能是自发性出现的。另外,波塞冬提醒我们不可低估植物,虽然它们无法移动,却蕴藏强大的力量。
“大家回想一下,”老师说,“在你们身为凡人的时候,植物是如何制约你们的生活作息的:咖啡提神,蔗糖和甜菜糖提供活力,有些人甚至嗜吃巧克力成瘾,另外还有茶叶、烟草。啊!烟草,最简单不过的叶子,却会影响整个人体,干预脂肪生成,影响睡眠和情绪……当然还有被作为毒品使用的植物,例如古柯叶、大麻、罂粟……植物竟能够支配人类,很有趣,不是吗?而且许多文明都是因为这些植物而变得萎靡不振!千万不要看轻进化过程中的某个环节,就算你们乍看之下觉得低等,它也足以让人误入圈套。”
波塞冬抚弄白色胡须,低头专心打着分数,宣布获得黄金桂冠的第一名是贝纳·帕里希。他的作品是一种外形小巧的植物,只依赖日光和土壤内的某些化学元素,就能够迅速成长。
最后一名是文森特·梵高。他创造出了带有金黄花瓣的水生花朵“梵高葵”,与他笔下的画作《向日葵》十分神似,而且拥有他独自设想到的色彩变换构造。梵高起初的用意是伪装花朵,后来却将它修改成能够任意变换色彩,完全不为别的任何理由,只是为了美观。
“在自然界,美观只是多余的奢侈。”波塞冬语调平和地表示,“在目前这个进化阶段,首先必须考虑的是效能。”
台下有几位画家低声表示了对这位印象派名家的同情。梵高并不服输,高声抗议道:“我不能苟同!进化的目的不是追求效能,而是为了实实在在的美。我的‘梵高葵’绝对不是新生犯错的产物,我的作品是追求完美的体现。我对你不能体认这一点感到非常遗憾。”
“很抱歉,梵高先生,”海神斩钉截铁地响应道,“奥林匹斯的规矩还轮不到你来决定。想要过关,就请听从教授们的要求,而不是自定义标准。”
梵高高举安卡,不过半人马队伍已经来到现场,手里还有镇暴警察专用的盾牌做支持。梵高对它们开火,但半人马的防御滴水不漏。走投无路的他把安卡插进耳中,按下按钮,应声倒地。半人马抬走梵高的遗体,整个过程历时不到几秒钟。
最新人数:139-1=138。
台下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今后我们就是任凭摆布的一群人。所有人就这样接受了“他们”的游戏规则,乖乖就范的速度快得让人吃惊。表现优异金桂冠,表现差劲就滚蛋,现在的我们不过是一班庸庸碌碌的学生,成天只想着考试要过关,不要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