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血的滋味
晚上八点，晚餐时间。
我们在课堂上的学习经历持续反映在菜色的变化上，午餐的切得纤薄的生鱼片已经被动物的生肉取而代之。从前我在地球上没有尝试过这样的吃法，因为我天生就不喜欢血的味道。但是我现在正在生啖各式里脊肉，有山羊、长颈鹿、河马及老鹰。我的舌头品味着最地道的蛋白质，没有烹调，也没有调味，完全未经任何厨艺加工。鹭鸶的肉质苦涩，孔雀的肉质油腻，水牛的肉质纤维会塞牙缝，斑马肉很可口，刺猬肉苦，海鸥肉有恶臭。至于蛞蝓、蛇、蜘蛛和蝙蝠的肉，我则是敬谢不敏。
起初，没有什么人在交谈，大家都在专心用餐。我连盛了好几盘长颈鹿肉，坦白说，味道不错，而且入口还有回甘的甘草味。在鸡蛋、盐巴、海带、生鱼之后，我的味觉又有了耳目一新的体验。
填饱肚子后，话匣子就跟着打开了。我们先是指责彼此为求过关而作践朋友创造的动物，接着大伙儿又担心起来。阿瑞斯和诸神口中的“Y的竞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创造动物的竞赛之后，接下来肯定是领导人群。”埃德蒙·威尔斯引述阿瑞斯的说法，同时提醒大家，理论上人类就是进化的下一个阶段——数字4。
“我们要教他们打猎吗?”玛丽莲问。
“说不定还必须钻进人类的声带教他们说话。”佛莱迪臆测。
大家迫不及待想与新玩物展开第一类接触，亲自面对这群现代智人。
“我要教人类建造宏伟的建筑。”古斯塔夫·埃菲尔说。
“我要教人类上台表演。”乔治·梅里爱说。
“我要教人类跳芭蕾舞。”玛塔·哈莉说。
“教他们唱歌。”艾迪特·皮雅芙说。
我们等不及想去照顾这些同类了，以神的姿态来影响这群有大脑去思考、有嘴巴去说话、有双手去劳作的人。
“我要教导他们学习自立自强，不倚赖任何神或主宰。”蒲鲁东表示。
“我要教导他们爱情，”玛丽莲娇滴滴地说，“真正的爱情没有出轨，没有谎言。我的人类不会浪费时间去追逐露水姻缘，他们会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心灵归宿。”
玛塔·哈莉完全无法苟同。“这又是何苦?一辈子就那么一个伴侣，还真少得可怜!我记得你跟我在地球上的时候，可是绯闻不断，虽然多少难免为情所伤，但每回都是一次成长。”
玛丽莲坚持道：“如果我不是在天堂才邂逅了佛莱迪，而是在少女时期就和他相遇了，那我可以肯定自己绝不会再有二心。”
埃德蒙·威尔斯若有所思。“至于我，我要创造出一群能够彼此了解的人类，发明一种避免产生误会、避免鸡同鸭讲的语言，我会着重于人际的沟通与交流。”
“至于我嘛，”佛莱迪表示，“我要我的人类成天生活在幽默感当中。从早上开始，就会有人负责说笑话，让其他人开心一整天。通过开怀一笑让我的人类臻于性灵的境界。”
“那你呢，麦克?”
一声锣响让我不必立刻回答，但我明白最要紧的是能够在观察人群的同时来了解我自己，看看他们在面临那些曾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难解谜题时会做何反应，这或许会让我有所体悟。
敲锣打鼓的半人马来到现场，将大家团团围住，我们完全听不见对方说话。乐队中又出现新的乐器，有兽骨长笛和用犰狳鳞甲制成音箱的吉他，年轻的半女神拨弄着用猫肠制作的竖琴琴弦。
我对自己即将成为人类的神祇感到相当惶恐。我真有那个本事吗?在凡人的生命里，未婚妻曾经离我而去，临走时，她送了我一盆盆栽，附上一张分手卡片，写着临别的刻薄话：“你从不懂得呵护我，那你懂得照顾这盆植物吗?”我接受了她的挑战，每天细心灌溉、施肥，用专门的产品照顾它，只要叶子稍有下垂就立刻喷水。尽管我费尽心思，这盆植物仍在我的眼前凋萎了，我连一盆植物都救不活。
我和动物之间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小时候，水族箱中的孔雀鱼总是莫名其妙就肚皮朝天，被其他同类吞食，吞食鱼尸的那些鱼不久也跟着归西。我还记得自己养过蝌蚪，是从祖父母的乡间别墅旁的水沟里找到的。我把它们装在果酱罐中，看着蝌蚪一天天长大，准备变成青蛙。然后我和堂兄弟们一起出去玩了几天，罐中的水蒸发得一干二净，我的蝌蚪全部死光，成了干尸。
我还养过仓鼠，一开始是一对两个月大的，一公一母。不到几天，母的就生下了一打小仓鼠，其中有半数被生母祭了五脏庙。接着，仓鼠们彼此交配，兄弟和姐妹，儿子和母亲，女儿和父亲。几个星期后，笼子里已经有三十几只了，它们彼此嬉戏，彼此吞噬。到后来，我甚至不忍心去关切笼里的动静了，因为我对自己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感到惭愧。
十二岁的时候，母亲送了我一只猫，我从不懂得逗它开心。还是小猫的时候，它成天歇斯底里地跑来跑去，喜欢在我的耳边方便，就算后来我多次用高温热水清洗枕头套，仍无法消除上头的臊味。它不喜欢我摸它，它最享受的事就是在我学习的时候，趴在我的计算机键盘上呼呼大睡。后来猫咪变得安静、懒散，唯一的消遣是看电视，身材开始逐渐发福。有一天，爆表的胆固醇指数终于夺走了它的性命。兽医指责我只知道喂食，却不陪它玩耍。
多年之后，我有了孩子。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不是一位好爸爸?在我那些凡人客户的眼中，我是不是一位称职的天使?
当人类存活下去的重责大任落在你的肩上时，是多么任重道远!到头来，我不敢肯定自己会对神的身份感到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