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她在这里
晚餐期间,我可以感受到空气中有某种热烈的气氛。四周三三两两地聚集的小团体一如既往——飞行员、作家、从影人员。但是Y竞赛前三名的周遭出现了以往没有的人群,蒲鲁东、碧翠斯和我纷纷被慕名而来的同学包围。蒲鲁东的仰慕者大多是男同学,碧翠斯的是女同学,至于我则还是那群冥游伙伴。哈兀酸溜溜地对我说:“你昨晚溜得还真是时候。”
玛丽莲不愿看见朋友之间发生口角,赶紧对我比赛的优异表现连声赞美,企图转移话题,但是佛莱迪并没有理会她。“还好玛塔·哈莉救了我们。”佛莱迪说。
“应该的,”前舞娘谦虚地表示,“我这个人就是爱打架。”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面面相觑,显得很不自在。
“我们看见它了,它直接向我们冲过来……”
“你应该很清楚才对,上次你不是被它追着跑吗?”哈兀嘀咕道。
我不敢坦白告诉他们,上回我实在是吓坏了,根本没种转过头去看个究竟。
一向很在乎团队向心力的玛丽莲终于松口了,向我解释道:“它是一只三头怪物,有一个会喷火的龙头、一个生着獠牙的狮头和一个顶着尖角的羊头。”
“在神话中,我们把这只怪物称为‘大魑魅’,与其他的‘小魑魅’不同。”埃德蒙·威尔斯补充道。
哈兀紧握着拳头。“昨晚真的是千钧一发,那怪物的皮厚到连安卡的攻击都无可奈何。”
“而且这只庞然大物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硫黄的味道。”玛丽莲表情作呕地表示。
此时,所有人不发一语,神情怪异地看着我,顿时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这次轮到佛莱迪出面化解尴尬的气氛。
“说也奇怪,这竞赛还真如同赫尔墨斯之前所说的,班上出现了D、N、A三组。”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哈兀插嘴说,“这里只有二分法,一边是赢家,另一边是输家。”
“不过这竞赛还真是有趣……我真的很喜欢他们,那群海豚族人……”
“这下可好了,”哈兀出言讥讽,“你开始关心那些人了。别忘记路西安的下场,他之前就是放了太多感情。”
“这些人类还是有相当程度的自由意志。”玛塔·哈莉表示,“无论我下达神谕、托梦,还是发射闪电,我的那些狼族人就是不明白。通灵者对我的召唤充耳不闻,一味我行我素,根本就是自闭症患者。”
季节女神送上晚餐,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继鸡蛋、盐巴、蔬果、生肉之后,今晚我们准备品尝的新菜色是烹调过的肉品。
烤山鹑温热、细致的肉质在我的口中化开,真是美味!即使是切成薄片的生鹭肉也没得比,我当下明白了火对一个文明的重要程度。热腾腾的食物温暖了我的食道,给人一种放心的感觉。我连盛了好几盘,让鲜美温热的肉汁流淌在我的喉间。
烤山鹑之后是炖河马肉,两者味道全然不同。河马的肉质较韧,滋味也比较浓郁。食堂里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大快朵颐。
在下一回合的竞赛里,我要把闪电打在海豚族人的渔获上,让他们明白熟食的美味。
季节女神接下来端上桌的是进化初期人类的食粮,有块根,也有蚱蜢、白蚁幼虫、蚁后、带有鞘翅的虫子、蜘蛛等各式各样的昆虫。
我问秋季女神:“我们的祖先就是吃这些东西?”
她点点头。
“在非洲,人们常吃蚱蜢,”玛塔·哈莉表示,“这可都是蛋白质。”
餐盘里又送上一块烹煮过的肉,但我一时辨别不出是什么肉。味道不错,纤维有点儿粗……可能是猪肉吧?
玛丽莲花容失色地跳了起来,嘴里支支吾吾:“这……这是……人肉!”
在座所有人喉头一阵恶心,立刻把嘴里的肉给吐了出来。很快地,其他桌也获悉了肉的来历,纷纷吐成一片。
看见我们狼狈的模样,季节女神反而乐不可支。出乎我意料的是,现场仍有几位大胆的同学决定不糟蹋盘里的食物,其中包括哈兀。玛塔·哈莉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放弃了。
“这肉品没经过犹太教士加持。”佛莱迪淡淡地说。
我赶紧把桌上佐餐的蔬菜往嘴里塞,洋葱、大蒜、白菜、酸黄瓜,好盖过残留舌尖的“人排”的滋味。
狄俄尼索斯通知所有人,晚餐结束后,将有一场庆祝人类在Y竞赛中初试啼声的晚会。
今晚的圆形剧场中,除了非洲鼓、木琴、竖琴和吉他之外,后来还多了人鱼合唱团。它们被装在一座移动式水池中,由半人马负责搬运到现场。
哈兀在人鱼群中寻找他父亲的踪迹,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搜寻,不过和他一样,我并没有发现方西斯·拉泽拜的身影。此时埃德蒙·威尔斯在我的耳畔低语:“我跟你说,我创造沙丁鱼群的时候,观察到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现象,就是当带头的那只鱼掌握到新的动静时,整个鱼群也能立刻察觉。”
“您的意思是带头鱼能将信息传递给同伴?”
“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结果不是,实际情况比这更复杂。事实上,殿后的那只鱼与带头鱼之间完全同步反应,就仿佛信息是同一时间在两者之间传递完成的。”
“就像是单一的生命体?”
“没错!它们彼此‘接通’。我认为蚂蚁也是这样。如果我们成功创造出一个以这种方式沟通的人群,你能想象吗?”
“当一个人接收到信息时,其他人也能同时掌握到?”
我思忖着这种可能性。
“别做白日梦了……我们还差得远呢。”
乐队奏出带有东方风味的异国曲调,玛塔·哈莉再度现身舞池,开始扭腰摆臀。我觉得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一成不变的,只是会稍微加一点儿料:不同的神老师、不同的测验、新的食物、另一种乐器。
经过今天这一回合的竞赛,大家都累坏了,有的同学决定回家睡觉,有的仍在使劲吃水果,企图消除嘴里的人肉味。
“你找到了吗?”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
是她的香水味,我回过头去,她在这里。
“找到……找到什么?”
“谜语的答案呀。”
“还没有,我还没找到。”
“这样啊,那你可能不是‘大家所指望的那位’。”
突然,灵光闪现,我信口回答:“答案可能是小孩。当他们降临世上的时候,的确比上帝还美好,但是长大之后就比魔鬼还要糟糕;通常穷人生小孩生得比较多,富人则想生却生不出来;食之下肚必死无疑,是因为吃人肉会引起细胞退化。”
她慈眉善目地看着我。
“不对,你答错了。”
我凝望着她,她光滑的脸庞上带着一对迷人的酒窝。我嗅着她的肌肤清爽中带点儿焦糖味的芬芳……她凝视我的眼底洋溢着笑意。
“你想跳舞吗?”她问。
“非常乐意。”我说,此时人鱼们开口哼出一支节奏缓慢的曲调。
她挽起我的手。
长袍下的胴体与我的身体轻触。
在昏黄的光线中,我们四周已是舞影双双:佛莱迪搂着玛丽莲,哈兀挽着玛塔·哈莉。
“我看了你在Y竞赛中的表现,”她在我的耳际呢喃,“我很欣赏你的作风。”
我咽了一下口水。
“结盟是最违反自然的一种行为,”她接着说,“摆脱恐惧接纳盟友的那个重要时刻总是最难拿捏。”
我感觉她似乎更靠近了。
“引导那名老妪到海里游泳,还真需要点儿想象力,一般实习生通常会选择年轻人来担任灵媒。坦白说,你这一回合的表现真的很出色。”
“谢谢!”
“别谢我,我曾目睹多少民族诞生、灭绝,看过多少大有可为的文明颓圮倾覆,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在适当的时机向异族伸出接纳的手,或在异族坐大时,他们不知及时铲除后患。”
当下的我意乱情迷,几乎没把她的话听进去。我支吾地表示:“我……我不明白。”
“睁大你的眼睛,十八号地球上的人类只比狒狒好一点儿而已。”
“他……他们已经不是灵长类了。”
“我没说灵长类,我是说狒狒。狒狒是群居动物,团结的时候足以吓跑狮子,独处时就跟人类一样可爱。一旦成群结队,狒狒就会变得残暴、傲慢,而且数量越多,侵略性越强。所以刚刚我才会跟你说,接纳其他民族本身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每一次都是一种冒险,可能会让你一败涂地。你现在要把鼠族人民的行为模式谨记在心。”
“选择结盟而不作战,究竟有什么样的危险?”
“各式各样的背叛我见多了,民族之间的、领袖之间的、众神之间的……一开始先求强盛,之后再追求慷慨大度。”
她说她的,我根本就没在听,只是微微颤抖着。我感觉到她玲珑的乳房贴在我的胸膛,还有她的心跳,爱之女神的心跳。
“你现在已经不是天使了,没有捍卫道德的义务。学习百分之百的自由,对你自己以及对其他人。”
我合上眼睛,仔细聆听她的嗓音,感受她的芳香。除了当下在阿弗洛狄忒身旁以外,我从未觉得如此自在、如此安详。多希望时间就此停驻,多希望我能离开躯体,从旁观看我们俩亲密贴身的舞姿。我会告诉自己,这个麦克·潘森还真走运,怀里竟搂着这么正的女人。
“全然的自由也不是没有危险,你应该非常清楚放任人类为所欲为的后果,你们怎么能指望神祇比人类更规矩呢?”
“我……我有朋友,他们会是我的盟友。”
“别傻了,麦克,在这里,你没有朋友,只有对手。人人为己,到最后只会有一个胜利者。”
我们的舞步随着音乐慢慢加快。
“我可怜的麦克,你的问题就是你太……老实了,你怎么能够指望女人爱上一位老实的男人?女人什么都可以原谅男人,除了这一点。”
真希望我们俩的舞步不要停歇,让这纯然的幸福片刻无限延长……阿弗洛狄忒往后退了一些,我注视着她青绿色的双眸,当下我似乎看见埃登岛的地图在她的眼底浮现。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瞧个究竟,她深邃的瞳仁就将我攫住,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听好了,我决定帮助你。”
“找出谜语的答案?”
“不是,是帮助你掌控比赛,同时在奥林匹斯平安地生活。把这三个忠告谨记在心:一、千万不要相信别人告诉你的任何事情,无论面对什么情况,只信任自己的直觉与感受。二、试图明辨竞赛背后的真正用意。三、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要提防你的那些朋友和……我。”
她将嘴唇贴在我的耳朵上,呢喃出最后一个忠告:“今晚别跟你的伙伴们到山里去……加入另外一个团体。有些同学,尤其是摄影师纳达尔,已经找到了一些会让你十分感兴趣的登顶路线。”
这么说,神老师们知道我们摸黑偷溜出去的事?他们为什么不出面阻止?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
人鱼停止歌唱,乐手们也放下了手中的乐器。对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心照不宣,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现在的问题是,这次遭殃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