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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现在估计快到下午了吧,我仍旧靠在秘密教堂里的石棺上。我越来越紧张,用颤抖的双手攥稳那叠离婚协议书,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向露丝那封信的最后一段。‘说点实际的吧,我打算保留讷韦尔那套房子——反正你大概也不会再来,而爱德华还把这里当成他的家。我还需要一些赡养费。你现在富裕了,而我也确实为带孩子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我不会给你太多压力,我只想在能自食其力之前过得稳定一些。要是还有什么别的,像照片、家具或者其他财产上的事情,请直接通过律师联系我。也许晚一点儿我们能打电话聊聊。露丝留。’我把纸翻过去,另外一面是空白的。我在离开讷韦尔去巴黎的那天,收到这封离婚协议。那时我还不知道秘密墓穴所在的那个大教堂地址,但已经很接近了。”
回到旅馆,我坐立不安。各种各样的问题在脑子里回旋。我拿出带来的一本书,试着读一下:
C·D·博斯理的《中世纪文学解读导论》。每次看完一页,就得从头再看一遍,因为我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我把它放下,透过有点脏的窗户望向外面。厚重的云层在巴黎上空形成,像是要下雨了。降雨是喜闻乐见的,这间房里唯一的空调年事已高,为了让我凉快点差点拼掉老命。接着,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开始思考别的问题。对我来说,乔治娜就是个谜。走回旅馆时,我看了眼自己的旧裤子,诚然它现在被一条得体的皮带扎在中年发福的肚子上,然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有意思。不过我学会了在际遇好转的时候,别深究太多。其实那阵子的事情大体都不对劲,但也只有天才知道,我们懵然不知。她之前提到有消息要告知我,然而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说完了。每次想详细询问她时,她都用无关紧要的消息绕开话题。
最困扰我的是巴顿布朗的死讯。是不是自从知道了《神秘科学之超自然力量》里的秘密后,我就变成那个杀手,或者杀手们的目标?
最终的问题是,幕后黑手真是净观会吗?我需要更多信息,却不知道从何入手。时间的流逝让我莫名不安,沮丧之下我拿出祖父给的书——埃德加·德·布伦的《超自然异兽与中南欧习俗史》,搜索隐秘的文字或记号。祖父深谋远虑,他也许留下了线索。我举起书,透过高亮的灯泡看,又对着太阳试了试,然而什么也没找到。
大约六点的时候,乔治娜气喘吁吁、神色慌张地回来了,把包甩到床上。“那些豺狼和宪兵几乎跟了我一路!我想我已经甩掉他们了,可离这只有几个街区远,所以这里不再安全了,我们得去我姐姐那儿,今晚就去!”
“好的,冷静点儿。我们一会儿就去,你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没有和那首诗有关的东西,神杵也没有。但有一本英文书,一本法国中世纪历史百科全书,收藏在阿森纳的图书馆里。他们说那是本简明易懂的书,也许能在索引找有用的信息。我明天再过去。”她坐在床边说道。
“明天是星期天,宝贝。”
“噢,该死!”
“别着急。”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揉捏。
她握住我的手,抬头看向我。“对不起。”我靠过去亲了亲她柔软的红唇。她拉开了距离。
“我得告诉你一些事。时间越来越少了,我一开始不太确定,但现在发现你朋友巴顿布朗先生是被勒死,而不是掐死的。绞刑是那些豺狼最喜欢的杀人方式,我觉得人是他们杀的。”
“噢,现在你倒是告诉我了。”
“啊,因为之前我不确定。他们一般是用念珠杀人的。”
“还有别的吗?”
“他们正到处找我们,我们得赶紧去姐姐公寓。来吧,我们得收拾东西了。”
***
我把塞得下的东西都塞进包里,将新衣服叠在最上面。乔治娜让客房服务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分开走向出租车,从旅馆门口到出租车只有几步路程,即使他们有人盯着也来不及追上我们。我们坐着出租车,驶过巴黎流光溢彩的繁华街道,乔治娜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一言不发。她让出租车司机在离目的地两个街区的地方把我们放下,从一条街穿到另一条街上,绕圈子靠近公寓。最终我们回到公寓里,乔治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把灯打开。
我拿出行李,现在她已经冷静下来,去准备咖啡了。这所现代公寓里的光亮玻璃和皮革很符合她的气质。她没有选择坐在我旁边,而是从一个小桌子下面拉出一张抛光的钢椅,转向我然后坐上去,跷着二郎腿,把咖啡搁在膝盖上。
“有些事已经困扰我一整天了,我得和你说说。真的,我一开始就想告诉你,但你没有对我完全敞开心扉,所以我又犹豫了。”
我有点惊讶。“我有吗?你继续说。”
“我觉得,你在你女儿被带走时目击了一些东西。”
“你知道?”
“是的。关于你的事,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多得多。我把了解你当成事业呢。”
我心中暗喜,并不想问为什么,权且相信是她迷上了我。
“你看见的东西……鉴于它并不是完全可视的,更准确地说是感觉到的东西,是种巨大的蛇,可能还有翅膀。”
我惊呆了。乔治娜好像对我努力多年想证明的东西十分确定。我诧异地看着她,她朝我微笑。
“你应该坦白告诉我的。”她说。
“你……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
“那些蛇?我知道。至少我爸爸是怎么写的。”她闪身进入有书架的卧室,过了一会儿拿着黑色小笔记本回来,从某一页开始读起来。“‘我在一份非常古老的手稿中找到揭示了邪恶蛇妖起源的一段。’大意就是,有翅膀的蛇是恶魔,它们和有翅膀的狼斗争。有翅膀的狼其实是堕落的天使,想杀死蛇妖回到天国。于是上帝让他们化身为狼,和蛇妖区分开来。还有一种有魔力的武器,但目前还没办法找出它们是什么,被藏在何处。”
“有些我已经知道了,还有些是新的信息。宝贝,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
“等等。后面有一行潦草的笔记说,这些蛇只会在太阴年的某个时期出现一次。”
“对,这我知道,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必须是太阴年。有什么不一样吗……?”
“确实。太阴年全年只有354.3天。第一起谋杀是什么时候发生,是你女儿的案子吗?”
“安妮。她的名字叫安妮。我不确定,我觉得是第一起。”
“日期是什么?”
“相关的报道是8月23日的,我想凶案是在三天以前,所以可能是8月20号。我不太记得日期……”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了。让我理清楚。这意味着太阴年的最后一天——蛇妖会从此消失60年的那一天——是星期三。离现在没有多久了,如果你打算找它的话。”
“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坦白说我没打算找蛇妖,只是想找那个武器。”
乔治娜开始打扫公寓,上次离开后就没人打扫过了。她看起来有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能是因为我的话。我也在沉思别的,想把新讯息和已知的对应起来找出线索,在随手画的粗略法国地图上整理时间线。
“我打算出去买点东西,你有什么要买的吗?”
“来点儿茴香酒或者几罐啤酒就好。”
“你就是离不开茴香酒,好吧,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今晚想吃什么?肉酱意面行吗?我是个糟糕的厨师,但做肉酱还不错,我妈妈教我的。”
“挺好的。”我听到开门的声音。“小心点儿。”
“我会的。”
我继续想着蛇妖的事,边想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漫步走到卧室里,扫了一眼架子上的书,看看能不能找到值得一读的东西。我看到那本被乔治娜放回去的黑色小笔记本,还有那本褐色封皮剪贴簿,不过我没有动它们。我难以抑制对里面内容的好奇,却不想因为不问自取破坏乔治娜的信任。我看到由蒙塔古·桑莫斯译的《女巫之锤》,这是我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乔治时她正在看的书,不过是另一个版本。我夹住书脊,把它从架子上抽出来翻看。我有点疑惑,这本书被翻阅过很多次,比其他书都要多。它旁边还有几本超自然读物,可惜当下来说没有什么用。找不着茶包,于是我给自己再泡了杯咖啡,懊恼刚乔治娜问我想要什么时没说来点茶。
肉酱意面还过得去,应该少放点儿香叶,多放点儿蒜。不过我没有对乔治娜的努力做出负面评价。搭配意面的还有一瓶味道浓郁的红酒,她还点了蜡烛,一切都很浪漫,她放桌子上的手就在我面前,我碰了碰,她收了回去。
“那个戒指显然对你有特殊的纪念意义。”我指着她左手食指上紧缠的铜环说。我在咖啡馆和她见面的那晚,她身上大部分的首饰都是装饰,而这个戒指别具一格,属于私人物件。
“啊,那个啊。对,它是私人物件,有渊源和感情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她的眼睛避开了我。我知道自己做错或说错话了,想知道为什么。
“你还在为我没告诉你蛇妖的全部事实而不高兴吗?”
“那是因为你不信任我!”
“不,并不是这样的,虽然我才刚认识你。我只是习惯了说出想法后被当成疯子,之前只告诉过两个人,我妻子和朋友亨利,没有人相信我。”
“噢!你应该相信我的,就这样!”
“我确实相信你。经历了这些之后,我怎么可能不相信呢?如果之前我太迟钝了,对不起,我太专注于你告诉我的信息了。”我早就知道女人对你不满时,说“对不起”总是对的,特别当你什么都没做错的时候。
“我就是太害怕了!没别的!”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我将它握起亲了亲。她看着我的眼睛,我能看出她有多脆弱。
“我来洗吧。”我准备把盘子收拾到池子里,她却抱住了我的胳膊。我看着她,放下盘子搂住她的腰吻她。
“你真的相信我吗?”她问,“有时候我觉得你只把我当成一个吓坏了的小姑娘。”
“不,你对我来说远不止那样。”
“真的?”她突然的依赖让我欲望高涨。我感觉到自己身下的变化,将她推向桌子。她把自己撑上桌子,坐上去。她穿着一条黑色的夏装长裙,被我拉过腰间,露出白色的内裤。我真想把她身上的衣服都撕光。“那就来吧,”她说,“只是条便宜的裙子。”
我的手伸进裙子的领子里撕开了它,白色蕾丝内衣露了出来,被我迅速从她丰满的胸脯扯下。饱满的双峰随着她的喘息向前靠着,两腿先后从内裤里伸出来,毫无束缚地晃动着。我彻底硬了,解开皮带和纽扣,裤子从我腿上滑下去。她伸手扯下我的内裤,用手握住我的硬挺。“继续来。”她说。
我们在桌子上长久而猛烈地做爱。我在上面,她喘得像在捕猎的豹子,我们俩都为精神交汇的结果而热汗涔涔。
“你感觉好吗,亲爱的?”我趴在她身上,她抚摸着我的脸问,我筋疲力尽了。
我们都去洗澡,出来时乔治娜站在电话旁朝我笑。不过她看起来很紧张,走来走去持续一个小时,胡乱翻书,把电视开了又关。
“等等!”播新闻时我喊,想看看有没有巴顿布朗谋杀案的报道,然而什么也没有。
“我们出去吧!”乔治娜说,“现在睡觉太早了,而且今晚我不想待在家里。”
“我还以为你被豺狼吓坏了。”
“晚上他们一般不会出动,他们害怕恶魔。”
“好吧。我们去哪儿呢?”
“埃菲尔铁塔怎么样?那儿很晚才关门,而且晚上的景色很美。”
“行,那好吧。应该会不错。”
“带上大衣,”她一边说一边拿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阿富汗大衣。“铁塔上头估计会很冷。”
***
坐出租车去往铁塔的路上,乔治娜显得更紧张了。“怎么了?”我握住她的肩膀问。
“噢,最近这些事让我太紧张了,别担心。”
晚上,铁塔的楼梯因为安全考虑关闭了,我们只能等电梯上去。电梯呼啸着上升了几米,感觉像过了好几公里,我想起小时候伦敦大商场里黑金属笼子一样的老电梯。
到达后,遥远的地面景象让人头晕目眩,我的胃难受起来。乔治娜还因此嘲笑我。刚才我瞥见她盯着电梯另一头某个男人的脸,正准备问是不是认识的,她就回过头来对我笑。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你以前怕黑吗?”她双手紧抓在塔顶观景台的栏杆上,浓密的黑发像包围着我们的静夜一般,在微风里轻轻地飘着。
我看着闪烁的万家灯火,想着她的问题。“如果你是问,我小时候在卧室里会不会不敢关灯的话,不会。但在战争期间,处于敌人领地里,我害怕周围的黑暗。黑暗似乎是致命而凝固的,就像一道理智上的裂口。”
“你之前从没提过参战的事。你以前是个飞行员吗?”
“是的,英国皇家空军的飞行员。听起来很浪漫,但我只是个轰炸机驾驶员。”
“你是在那时发现你的神秘天赋的?”我转过头去,看她是不是在取笑我。她脸上的笑容很冷酷,却很真诚。
“那是场突袭,一场非常惨烈的突袭。派去的大部分中队都被歼灭了,我那支是唯一活着回去的。我的直觉,管它叫什么都好,救了我们。”
她点了点头。“我不怕黑暗,我喜欢黑暗!部分是因为夜晚正是豺狼沉睡的时候。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放假,我们在一个沙滩附近,逃跑时弄伤了胳膊。我爸爸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小声而严厉地让我跟着他。有一次转身,我看到一个男人追着我们,可没看见他长什么样。”
“说说你爸他是怎么死的,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难开口?”我问。
随即是漫长、我不愿打破的沉默。
“我父亲死于1972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英国的寄宿学校上学。记得那天舍监叫我去她的办公室,还给了我一杯茶。他们从来不会对女孩儿这样。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然后她告诉我,我爸爸死了。她在这件事上表现得非常贴心,可我还是很难过。我妈妈第二天接走了我,把我带到巴黎。除了那些微笑的脸和无处不在的黑色,我对葬礼都没什么印象了。母亲从来没有对他的研究感兴趣过,她管那叫他的嗜好。可我是从小坐在他腿上、在他做研究时发问长大的,有时他还会告诉我答案。葬礼之后,妈妈把他所有文章都收进一个手提箱里。我一开始不想要,后来又缠着母亲说我要阁楼上的那个箱子。于是她说等我十八岁时可以给我。其实她想把它烧了,我猜她觉得父亲的死和这有关。”
这应该是她所能说出来的全部了,于是我伸出手臂搂着她,在观景台的环形道上走了几圈。我发觉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僵硬,路过电梯时她总会瞥一眼刚到的人。她忽然挣开了我,“我马上回来。”她说。
“没问题。”我看着她逐渐远离的背影,惊讶地说。
***
我走回刚才我们说话的地方,等了大概十分钟,开始担心她。犹豫了数次之后我决定去找她。靠近观景台某个角落,我看到乔治娜背对着我,面朝着一个男人,他们刚刚在谈话。他的脸苍白如纸,视线从乔治娜转向我,然后又回到她那里。
“乔治娜?”我喊了她一声。
“别过来!在那等着我。”
“发生了什么?”
“听着。我不需要你帮忙!”她转过来对我说。正当她转身时我看见那个男人飞快地从角落跑离了我们。然后我看到了乔治娜手里的枪。
“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她冲我大喊,陷入愤怒,已经忘了我是谁。然而过了一会儿,她用平静的声音对我说:“他是豺狼中的一个,想要杀我。跟着他,至少确认他已经离开了铁塔。你能做到吧?”
我对她的愤怒和手里的枪摸不着头脑,但照她要求的做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也是“净观会”的目标。我扫视着角落周围,看到来时那个深发色的男人,穿着蓝色夹克,在不长的队伍中等电梯。我迅速把头转回来,直到听见电梯门关上的声音。我走到等下一趟电梯的队伍里,下到二楼,检视每一层的观景台。回到顶层,乔治娜站在栏杆旁边,紧紧抓着她的手提包,里头装着那把枪。
“你从哪儿搞来那把枪的?你是不是知道他会到这儿来?”我有些生气。然而我发现她脸色惨白,抓着栏杆的手也全无血色。真正可怕的是我发现有人,估计就是乔治娜,在防护网上用钢丝钳剪出了一个足以爬过去的洞。她一脸蔑视地看着外面。
“别拦我!”
我知道她不可能在我够着她之前爬过去,于是我小心地走过去,牢牢抓住了她的胳膊。
“乔治娜,别这样。让我们谈谈。”我在她耳边小声说,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我们还是在被人发现之前走吧。”我听到她悄悄地哭起来,倒在我怀里。我抱了她一下,亲亲她,然后迅速带她走向电梯口。
“不!”她小声说。
“没事了,他已经走了。我跟着他下去的。”
我们下去之后打了辆出租车直奔她姐姐的公寓,没有车跟在后头。我给她泡咖啡,乔治娜情绪低落地坐在沙发上。我在她旁边坐下,伸手抱住她。
“乔治娜,你想告诉我刚才怎么了吗?”我踌躇了一会儿怎样才是让她开口的最好方式,说道。
“你不会明白的……我现在有麻烦了。我知道你失去了女儿,现在也处在危险之中。”她摸着我的手说,“但没有我这么严重。我希望能给你个解释,可我没办法。”
“这和豺狼有关吗?”
“是,当然和他们有关。”她不耐烦地说。
“行行,我不问了。你想来点儿什么吃的或者喝的吗?”
“不,我吃不下。就让我蜷缩在你旁边,看会儿电视或者听点音乐吧。”
每说一个字对她来说都好像十分费劲。即使不太想看,我还是打开了电视,刚刚开始播放一部老电影。她依偎着我,还是有些紧张,过了一会儿才好点。后来我感觉到她均匀的呼吸,猜她睡着了。
午夜刚过,我的腿快要没有知觉了。我没办法再忍着坐那不动,不得不叫醒她。
“亲爱的?”
“唔……”
“很晚了,我抱你去床上吧。”
“不,别费劲了,我想去洗漱。”她勉强站起来,在我忙着清理厨房时恍恍惚惚地走进浴室,我跟着她进了浴室。刷完牙,我发现她躺在大床上,用被子盖过脖子。她对着我笑,我靠过去亲了她,我的手摸到被子下的她是赤裸的。
“抱着我。”她说。
我伸手抱着她,她转过来吻我,那是个漫长温暖又带哀求的吻。我一直吻着她,轻轻移到她上面。
“不。”她说,于是我停下,拉起身子。“来吧。”她又说道,“和我做爱。”
***
星期天,天亮了很久之后我们才醒来。尽管薄雾像纱一样笼罩着巴黎,不过太阳照样会像往常一样升起,城市也慢慢地苏醒过来。我彻底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起星期一得做的事,随后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星期天,接着想起昨天乔治娜差点杀了人。我躺在那儿,思考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感觉好点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醒来后又变回神采奕奕的样子。她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去冲澡。在我的注视下她擦干身体,问我要不要咖啡。我们坐在那儿喝咖啡看早间新闻的时候,我还在看着她。她的举止中一点儿也看不出前一天还想自杀。
“看啊!”她说着拍了一下我的手腕。
我看向电视机里的新闻播报员,听着快速的法语。
“昨日又发生一起谋杀,受害者呈现出被挤压致死的死状。奥尔良市的宪兵认为这是连环杀手的又一次作案,并希望凌晨1点左右在巴黎大道或附近的目击者联系他们,所有致电都将受到严格保密。现在连线我们在奥尔良的记者保罗·盖弗利。保罗,当地市民对最新的凶杀案有什么反应?”
“乔治斯,现在人们感到越来越紧张。这些凶案看起来遵循着某种规律,总是发生在周末,作案时间总是深夜或凌晨时,往往发生在高楼密集的区域。人们害怕出门,有的人怀疑凶手是不是疯狂的组织杀手。我采访的一位女士已经吓得不敢出门了。”
“奥尔良……上一起案件在里昂!它正往北来!甚至会到巴黎。”我大声地说。
“为什么会这么想?”乔治娜问,挣脱我环绕着她的手臂走到厨房。
“你不这么想吗?我是说,你看看地图,它是朝着我来的!”我忍不住笑了。“你一定觉得我是个自大狂!”我又一次笑出来。
“噢!我们的华夫饼吃光了。可我想吃!在这等着!”她从我面前跑过去,用阿富汗大衣裹住她赤裸的身体,穿上高跟鞋。“你有零钱吗?我知道一家周日早上开门的小糕点房。”
“你不会就这么出门吧?”
“为什么不能?这让你兴奋了?”
她这么做无非是想回避我的问题,转移话题。“糟了”她走过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一阵冰冷的阴影摄住了我的心脏,甚至整个灵魂。这感觉就像是看着一个幽灵从久经遗忘的墓穴里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走过一样。我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别出去,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为什么?会发生什么事?”有一秒她看起来被吓着了,然后她笑起来。“别蠢了,我不过就是去街角那儿。”
我松开她的手腕,听到门在她背后关上。这个当口我就坐在那儿,想着每次觉得坏事将至时这种强烈的感觉。我忽然发现她把包落在架子上了,想着这是个机会,我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往里面窥看。果然,我看到里面有一把钢丝钳,把手上戴着黄色的塑料套。她一定计划了整件事,枪也在这里头。然后我发现一团胡乱折起来的纸条,在那些整齐的化妆盒中显得格格不入。我控制不住地快速瞥了一眼,上面是一句短讯,字迹整洁,戴着诡异的熟悉。“亲爱的,得去伦敦几天,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晚点儿见。巴布”
“巴布”,我思索着,这会是谁呢?我敢肯定我看过这人的字迹,我拼命回忆,却想不起来。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我飞快地把纸条放回去。幸运的是乔治娜过了很久才敲门,不管她之前在干什么都好。
“来了!”然而我打开门的时候,她拿着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有血红的字。她恐惧地睁大眼睛。“这是什么?”
她推开我走过去了,我关上她背后的门。她把华夫饼丢在沙发上,坐下。
“你来打开吧。是‘净观会’的。”
“是他们给你的吗?你在哪看到他们了?”
“它就在门缝里。我走的时候它还没在那。”
我拿起信封,凑近鼻子闻了闻。“你觉得这会是血吗?”
“他们总是用血来写字,应该是他们自己的血。一会儿就会变成褐色了。”
我把食指塞进厚壳纸的封边处,小心地撕开信封。我看着纸张中央那段整齐的复古字体。
“今晚八点到巴黎圣母院来。我们有你救一个人所需要的消息。——净观会”
我把它读给乔治娜听,她保持着缄默。
“你不会去的吧?这是个陷阱。”
“当然是个陷阱。”她的回答令人心存怀疑。
“但你不会去的吧?”
“我会。他们指的是你。你觉得为什么会发生埃菲尔铁塔上的事?好吧,或者说差点儿发生?”
“我不知道,宝贝。我已经在心里问了无数次。我本想问你的,但不想让你不高兴。”
“我处于劣势,很害怕。我做过些不好的事情,现在有人想让我对你做更坏的事,但我做不到。这都是因为你,从小时候到现在,我第一次有了希望。”
我走向她,和她面对面站着。她的大衣滑开,从头到脚地露出她年轻美好的身体。我把手放在她纤细的腰上,满怀爱意地长吻着她。这不是个放纵情欲的时候,她脆弱的眼睛恳求地看着我。
“我想帮忙。”我说,“不如你告诉我,是谁让你做这些事的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告诉你的。我现在要去洗澡了,作为交换,不如你来做早餐怎么样?”
***
我拿起装着华夫饼的纸袋,在厨房里准备开工。我看了看冰箱,决定用奶油搭黄油来配华夫饼,再加上咖啡和橙汁。把四块华夫饼放在小烤盘里,我开始准备渗滤式咖啡壶。烧好水,我正要走回来填滤纸,就瞥见炉子有些可疑的动静。我跳过去抓住从架子上滑下的滚烫烤盘,把它们放回炉子上,在这过程中烫伤了自己的手。两块华夫饼优雅地滑落到地板上。剧痛之中我努力想要抓住其中一块儿,却只把它打翻在玻璃架子操作面的另一边。其中一面散落下来,玻璃在我脚边碎了一地。因为疼痛和沮丧,我哀号起来。
“怎么了?”乔治娜在浴室里问。
我跑到水龙头那儿,小声咒骂着把手塞到水龙头下冲着冷水。乔治娜朝我跑过来。
“停下!”我大喊,“地上全是玻璃。”
她在厨房门口猛地停下,差点滑倒。
“我为了拯救华夫饼烫伤了手,我拯救了整整两块儿呢。”我在疼痛中朝她笑了笑。
“等等!”她说,然后穿着拖鞋走回来。她光着身子却穿着双毛茸茸的大拖鞋,看起来十分滑稽,我笑了起来。
“你这个蠢孩子!你都干了些什么?”
“烤盘从架子上滑下来了。我当时在弄咖啡,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然后我冲过去抓住它,把它放好,结果两块华夫饼又掉下来了。我本想抓住一块,不过它撞了我的手,然后撞翻了玻璃!”我的声音听起来一定很受伤。
“啧!”她拿来扫把和垃圾铲,迅速地清扫了地上的玻璃,还有失去的那两块华夫饼。
“已经开始了。”我说。
“什么已经开始了?”
“你知道的。这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被诅咒了。”然后我笑起来。是的,诅咒,要形容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的话,这是最准确的描述。
“让我看看你的手。”她把我的手从水龙头下拉起来,观察着发红的掌心。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一些白色的小块儿看上去即将变成水泡。“把它们放在水龙头下面冲半个小时吧。”
“半个小时!你确定吗?”
“如果你不想手上长泡的话,是的。”
确定冲了足够的时间,我终于可以关上水龙头。手已经恢复到正常的颜色,只有一个小白点儿看起来还是会变成水泡。在这期间,乔治娜重新烤了两块华夫饼,在我就着她手来喝咖啡的时候,还喂了我两块。
“你就像个小孩儿一样。”她埋怨地说,我笑了。
“不过说真的,”我说,“不好的事情总是这样的,从倒霉的小事开始。我已经感觉到了,这儿有一股力量。虽然它往往不会在别人身上发生。你感觉不到吗?”
“不,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反正我现在的生活已经够糟了。”
“快到中午了。我们今天干什么呢?我觉得出去不太安全。”
“今天天气很好啊,我觉得我们应该出门。”乔治娜反驳道。“我就是想出去散散步,可能再看场电影吧。我觉得只要我们在一块儿,他们就不会来烦我们。反正他们知道我今晚会去巴黎圣母院,何必这时候来找我们麻烦呢?”
“可你不能去。这是个陷阱,直觉告诉我你不能去!”
“我必须去。也许他们有对你有用处的信息呢。”她回答我。
“我很怀疑。但即使他们有,也肯定得要我们付出一些代价,很可能是我不愿意付出的代价。”
她看了我一会儿,眼里带着久违的好奇。
“如果你要去,那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我们从公寓里溜出来,顶着正午的阳光在巴黎的后巷里闲逛。刚到下午,乔治娜开始逛街,我则给她提一些参考意见。
她正在看橱窗里展示的女装,有宽宽的肩垫,由我没听说过的设计师设计。我撩起她的头发,亲了亲她露出的后颈。她低头看,我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是个邋遢的小孩儿,看上去五岁左右,默默地拽着她衣服的下摆。她蹲下去,温柔地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你很饿吧,可怜的小家伙。”小男孩可怜地点了点头。
“你有零钱吗?”乔治娜问我。
我把手伸进裤子口袋,看看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零钱。
“算我欠你的。”她说完,因为自己微妙的话,笑了。
在用手指头掏零钱的时候,我瞥了一眼铺满鹅卵石的狭窄街道,街对面的凉荫下还有几个孩子,正探出满怀期望的小脑袋看向我们。我往上看去,楼宇间露出一线蓝天,上层街道末的斜坡正陡峭地对着我们,再往下一个路口延续。“给你。”我估摸硬币的数量,摸出来递过去,结果里头还有几个。我把硬币放到乔治娜手里,她将它们给了那个小男孩。他迅速转身跑向他的朋友们。
“这儿还有!”我说。
“等等!”她朝他喊。小男孩没有停下,于是她追过去。
那一刻,在我视线之外,我看见一道白光朝她而去。我根本没时间喊,立即冲过去,正好抓住了她扬起的衣服下摆。我用力一拽,所幸衣服撕破时她也停了下来。那辆白色的汽车和她只隔几厘米远,在她面前呼啸而过,重重地撞上了她的手。她失去平衡,一下跌倒在地。
“乔治娜!”我大喊。弯下腰查看她的情况时,我看向那辆车,它无声无息地向前驶去。我看见有两个孩子靠在窗边,笑得很高兴。那辆车看起来就像没有司机一样,但我猜有个小孩控制着方向盘。“你还好吗?”我看向乔治娜,问。
“该死的。我觉得手骨折了。”
“让我看看。”我轻轻地碰过所有的骨头,虽然它们迅速地肿了起来,乔治娜还在我碰到指关节时大喊出来,不过看起来没什么大事。“最多可能有一处骨折。”
“我的衣服撕破了。”
“别担心,我会给你买件新的。”
然后她安静地哭了,她抓着我的手臂,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我把她拉了起来。
“讨厌的小孩子,马路杀手!”我嘟囔着。
“那是小孩儿干的?天哪!真该死!我真把他们抓起来!”她很生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没听见。你救了我的命!”
她啜泣着,被从天而降的血光之灾吓坏了,一阵阵抽噎。
“他们肯定是把它从上面推下来了。”
几分钟后她停止颤抖,擦干了眼泪。“他们尽惹麻烦。”她安静了一会儿,“这就是你之前想说的吗?刚才发生的是你说的那种事情吗?”
“很可能,它预兆的往往是邪恶的,总以意外的形式发生。它邪恶,但保持着一种原始的形式,就像是心血来潮,没有经过计划或仔细斟酌,也没有别人照应,不像豺狼们的行事风格。”
“我感觉到了,真的。事情已经失去控制了。继续说吧。”
***
我们边走边聊,四点左右,我们已经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我们本来打算看一场电影,乔治娜想看,却压根没走到电影院去。我告诉她一路的经历,以及是怎么理解的。
她专注地听着,全程像个孩子一样抓着我的手臂。在我说完之后,她只问了句,“它现在就在我们附近对吗?”
“是的。”
“我能感觉到它。它就像一团黑暗。”
抵达公寓的时候,我四下看了看,街上的影子看起来比平常要深那么一点。
我把她的手泡在消毒剂里,清理那些小伤口,然后轻轻把它们包扎好。我弄完的时候她已经昏昏欲睡,于是我们索性蜷在床上去打个盹儿。“要走的时候叫醒我。”她在睡着之前跟我说。
我一点儿也不困,于是躺在那儿看她的头发,看墙,看窗户外的巴黎。我在想之前她说做过不好的事是什么意思。除非她告诉我,不然我没法知道。我又开始怀疑小时候是不是干过什么坏事,也许能解释为什么现在被诅咒了一样。我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快要6点了。我考虑了一会儿,还是不叫醒乔治娜,让她直接睡过圣母院之约的时间。我知道如果她去赴约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我闭上眼睛,让思绪漂浮。
也许我以前真的做过什么坏事。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穿长袍戴兜帽的修道士步行穿过大理石建筑的中庭,从我的右边走到左边。他穿着草鞋的脚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悄无声息地走着,透过庭院周围的门廊,我看见了橄榄树和葡萄藤。他走得太慢了,以至于让看着他脚步的我觉得时间都静止了。我看不见他的脸,可非常想看清。终于他走到一条通往一扇门廊的小路上,停下了脚步。他的双手慢慢地抬起,好像要摘下头上的兜帽。
“醒醒!”
我认得这个声音,绝不是修道士的。随即我感到有什么在摇晃着我,我睁开眼,看到了乔治娜的脸。
“你睡着了,”她说。
“啊?现在几点了?”
“快七点了。我们现在得走了。”
她及时地醒来让我有点失望,但我隐藏了这种情绪。“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见了什么?”
“我不知道。应该是个修道士。我真的很想和他说话。”
“得了,快做好准备。”
***
我把腿从床上晃荡下来,坐在那儿揉眼睛。“我只要洗把脸梳个头就行。我们不去吃晚饭了?”
“恐怕是的,总之动作快点儿吧。”
五分钟之内我们出了公寓,走在人行道上时乔治娜神经兮兮地到处看。貌似没人监视我们。不到一个街区她就拦到一辆出租车,我们坐进去。
“请去圣母院。”她说。
穿过巴黎,我感觉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自主权,生活,光明,一些无形的东西渐渐离我远去。“亲爱的,我们来早了,不如最后这几百米走过去吧?”
“为什么?走过去不安全。”
“可我们来早了啊,在教堂外面站半个小时会更不安全的。”
“不,我想坐车过去。别再这么幼稚了!”她提高声调,简短地说。我向窗外看去,这是我们第一次差点儿吵起来。
我脑中闪过一个栩栩如生的持续画面。我努力想忽视它,然而它不断地出现。有辆车撞上了人行道,碾过了一个人。车子是白色的,我觉得就是马路杀手那辆车。我无视了这段画面,它又一次闪现在我脑子里。这一次,我看见开车的是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接着,我回到现实。
“我们就要到了。”乔治娜漫不经心地说。她转过脸去,看着窗户外面。
又一段画面在我脑子里闪现,比之前的更不妙。那看起来在圣母院里面,凉夜之中,灯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照射出来。我看到几个修道士站在主廊的栏杆边上,往下看着什么东西。我随着他们的视线向下看去,看到绳子的底端有什么在扭动。我终于看到了绳子里有什么。那是一个人的身体,脖子被绳子捆住。那是乔治娜!看到那个画面,我在出租车里猛地一震。“停车!”
“为什么?不!”乔治娜说。
“相信我,宝贝。我们今晚不去圣母院。我看到了你身上会发生什么事。”
她看起来很不解,出租车司机也透过后视镜看我们。他把车停下,付了钱,我迅速地领着乔治娜走进最近巷子里的暗处,我浑身冷汗。
“怎么了?”
“别问。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们靠得太近了。”我握住她的手,在高耸的私人公寓之间沿着缓坡向上。混凝土墙面上只有偶尔出现的小窗户打破那一大片灰色。偶尔有几辆车咆哮驶过,引擎听起来像是装在小盒子里似的。我发现自己又在哼“信徒精兵歌”,我总是用它迫使自己冷静。很快又变成电影《大拇指汤姆》里“这是我的歌”。我们爬上斜坡,转进一条两边都是小商店和防盗阳台的街。周围有更多来往的行人,感觉安全了点。过了几条街朝着公寓的方向走,我们感觉真的安全点了,于是放慢了速度。我的心不对劲,仍然怦怦直跳,我看了看周围,街上的每个人都可疑。一旦看到戴墨镜的人,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能不能找出他监视我们的蛛丝马迹。才走了几步,我就听到汽车引擎轰鸣的声音。我们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辆白色的标致穿过马路,径直朝我们开过来。躲开那辆车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辆车撞上了我们刚才站的地方后面那堵墙。在一阵玻璃破碎和金属破裂的恐怖巨响之后,那辆车的引擎失控地发出野兽哀号一样的声音。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周围的人开始聚集起来,我们朝街的另一头往下走,我开始找路上有没有停着的车。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有人在监视我们,得有辆车才行。”
我自己的车还在巴黎,停在一个我以前常用的车位。但它离这儿太远了,而且肯定也有人在那儿看着。这时候在军情六处接受的训练发挥了作用,我只要找到一款容易撬开的车。曲折地走了几个街区,还是没看到一辆我想找的那种车。在一家小精品店外面,我们停下了脚步。
“进去那里头,快点儿随便试穿一件什么,然后顺一个金属衣架出来。”我对乔治娜说。
她从店里出来后,我终于在下一条街找到了一辆破旧的老雪铁龙。我把衣架捋直,插进驾驶座的车门玻璃和胶条之间。车子并没有完全被笼罩在阴影里,不过乔治娜站在我前面挡住对面公寓的窗户可能投来的视线。几秒钟内我听到了车门解锁的响声,然后钻进车里。我蹲下去打着火,老引擎迸发出新的生命力。
“它不是辆赛车,不过它会成为赛车!”
“所以你真的当过特工?不然你就是个罪犯!”在我们开走的时候乔治娜笑出来,“我们去哪儿?”
“我不知道。这不重要。我们只要一直跑就行了。”小玩笑之后,乔治娜突然沉默了,这让我有点奇怪。我看了她一眼,她愁眉苦脸地看着车窗外面。
“你又救了我一次。”
“可你看起来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嘛。”话刚出口我就恨不得自己没说。提到她想自杀的那晚真是蠢到家了。
“不,不是那样的。只是你让我活下来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话今天我早就死了两次了,都是被车撞死的。”
“噢,第一次只是小孩儿在玩耍!虽然离得很近但你不会死的。可第二次不一样。我还没告诉你,我看到你在教堂里发生了什么。我看到了第二辆白车,事情确实就像看到的那样发生了,所以我确定教堂里的也一样。”
“我不想知道。别告诉我。看吧!只是你的意志让我活了下来。你成了我黑暗里的光。”她抓住我的手臂,安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地你成功地逃避了命运,也许只是几个小时,谁知道呢?但你不可能永远地躲开它。我做过不好的事,所以现在上帝也抛弃我了。这都是没用的!你为什么还要费劲救我呢!你会把你自己害死的!”
我基本上没有在听她说了些什么,只是全神贯注开车,时不时看一眼后视镜看有没有车跟着。“是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慢慢会过去的。”我匀速朝东北方向驶去,尽可能走小路。库尔布瓦在那个方向,是巴黎郊区我唯一熟悉的区域。这辆小雪铁龙操作简单,在傍晚交通高峰期时能够十分灵活地拐进拐出。有几次我觉得那些跟在我们后头的车子那么久还在只是巧合,但当我们开过塞纳河的二级支流,我知道我们被跟踪了。
“老天!该死的,他们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都说了情况不妙。宪兵中有他们的盟友。”
“肯定有人看到我们进了这辆车。我们得换另一辆车了。”虽然我这么说,我心里知道这不是真的。他们能看见我们。或者说,至少有什么东西能看见我们。我能感觉到它看向我们的视线,并不是来自物质世界。在精神世界里,形状混沌的物体时而飘近时而飘远,我们的行踪却暴露无遗。它们在某个地方,在黑暗的深处,用绿幽幽的眼睛看着我们。一个强大的精神好像知道我的所有想法,我感到无助又无望。
“它们好像对我们每一步行动都了如指掌。我觉得是蛇妖,它好像开始读我的心了。”
乔治娜看着我,眼里满是疑问。
“我们得找个法子封锁它的视线。”我提议。
“好。那我们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
那辆跟踪我们的黑色奔驰还在,就像个隐蔽的跟踪狂,在离我们两百码的后方爬行,慢慢地赶上来,又在下一个转弯处落到后面。
“你为什么哼这么傻的曲子?”
“什么曲子?”
“你知道的。”她学我哼了一遍,美好地再现了那段音乐。我没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哼起了《大拇指汤姆》里那首曲子。
“我不知道。那是一部很老的好莱坞电影《大拇指汤姆》里的歌。”
“噢。没听说过,但我喜欢电影。我想看看。”
“你会的。下次巴黎放映,我会带你去看。你知道哪儿有放老电影的影院吗?”
“当然知道。巴黎有很多小影院。”
“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部?”我对乔治娜还没有基本的了解。她最喜欢什么颜色,哪部电影,什么书,一概不知。我正准备跟她来一个问答环节,突然一个点子冒了出来。
“必需的。就这么办!”
“什么?”
“我知道该怎么甩掉那些杂碎了。”
“怎么样?”
“好吧。不是有很多出名的电影都是在巴黎拍的吗?”
“嗯呐。”
“这样。我说一部电影,然后你告诉我往哪个方向走,一次只说一条街。如果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别人不到最后一刻也没法知道。也许这样能行。”
“这听起来太疯狂了!我们试试吧!不过有些电影我可能不知道。”
“《红气球》怎么样?”
“噢我知道这个!上学的时候我最喜欢这部电影了,英国整天放它,然后我就会想家。我也知道它是在哪儿拍的,每个巴黎人都能认出那个地方。”
“棒极了。别告诉我,就把我们带到哪儿去吧。记得要以一种非常迂回的方式,好吗?”
“好的……让我想想。好了。下一个红绿灯口右拐。”
***
我们向北走了几里,行驶在一条巴黎的主干道上。直到乔治娜努着嘴,指了指右边。
“转那边!”
我全程想怎么甩掉那辆奔驰。我们的运气好像在某一刻变得好起来,在绿灯转红之前刚好开过红绿灯口,让那辆奔驰车队之中独自停留。“我们的机会来了!”我说。下一个路口我转左,继续在住宅区的街道上走迷宫,大致方向和之前差不多。大概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到了另一条几乎是正北向的主干道,乔治娜让我走这条路。那辆奔驰已经没了踪影。黄昏在整个巴黎降临,司机们纷纷打开车头灯。我们顺着道路驶过巴黎的北部,直到它引领我们朝西南方向去。
“在附近一个地方我们要左转。我有一段时间没来这边了。”她看起来放松了很多,查看着那条正确的路,表情全神贯注。
我们转进了另一条朝北的大路,街道变得越来越窄。我们沿着某个公园边缘的一列树向前开的时候,她问,“你没认出来吗?”
“不,并没有。”
她笑了。“没什么,这儿变化很大。这个公园以前是一片荒地,就是战役发生的地方。那个通往面包房的楼梯在那边。”她指了指前面高地上那片亮着灯的建筑。我们继续开了一会儿,乔治娜指出了很多个电影里出现的地方。只有那个教堂能够让我把电影和这儿联系起来。
“好了。我想你已经看过全部地点了。我们要停下吗?”
“不,我们继续吧。《巴黎的最后一支探戈》怎么样?”
“啊!那部电影!真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她撅起红色的嘴唇,扮出生气的样子。然后她又笑出来,“我打赌你妻子肯定不同意。”
“我不知道,我不是和她一起看的。好吧,你知道它是在哪儿拍的吗?”
“大部分我都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们相遇的桥在哪儿,我应该还知道他们跳最后一支探戈的饭馆。”
“行,我们走吧。”
“好吧,现在直走就行了,下一个路口右拐。”
根据她的指引,我开过几条昏暗的街,然后向南驶入这片区域唯一的主干道。很快我认出这是我们之前往北的那条街。在街角,我不经意看到了这条街的名字——贝尔维尔街。
“该死。我看到了这条街的名字。”
“你觉得这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我们最好还是离开这条路走另一条。”我在下个路口右转,过了几个街区后迷路了。
“该死的。我完全不了解这一带,我想现在只能往南走了。”
“哪条路是往南的?”
“噢,对啊,我们不知道对吧?老天我饿死了。我们能不能停下来吃点东西?”
“不。我不觉得那是个好主意。”
“可我不喜欢饿肚子。”
“我也不喜欢。只能忍忍了。”
她转过头对我笑。“你知道吗,你让我又变成心里的那个小女孩儿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生命中大部分时候我都是自私的,从来没有真正地和谁亲近过。但现在你就是我闪闪发光的光明骑士。”她沉默了一会儿。“你有没有想过多要几个孩子?”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我没有什么时间了,以前从来没有机会跟别人讨论这个问题。”
“别胡思乱想,宝贝。你会好好的。我会好好照顾你。”
“我可不敢肯定。别想转话题!”
“好吧。我还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说真的,我现在一心只想找出安妮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始终是我女儿,我欠她一个答案。”
“我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了,好的,就沿着这条路走。”
没多久我也认出了这个地方,我们正在靠近城市的中心,转到塞纳河的北岸,朝西开去。埃菲尔铁塔从我们左边经过,最终我认出了那座桥。
“就是那座桥对吧?”
“是啊……向右转,沿着路走。”
“太棒了!”我边开边说。“这可真酷!我们现在就在电影里!”
“听说电影里的公寓就在那上面,不过我不知道在哪,没想过要找到。”
我慢下来,以步行的速度开着车子,以便我们都能看着那些高楼寻找。后面一辆车不停地按着喇叭,直到它超过我们。
“我不知道,没法确定。我不记得那个公寓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我也不记得了。”
“好吧我猜只能这样了。现在几点了?”我问。
“我不知道,可能十点左右吧我猜。”
“我觉得累了,真想停下来啊。”
“那就停下,就停一会儿。”
“不,那样不安全。”
“那现在去哪儿?我就要睡着了。”
“你决定。不过别告诉我。”
“行吧。”
***
我们又开了两个小时,也许更久。仪表盘上的燃油数值显示油箱已经快空了。即使是我也开始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要停下。看来他们已经跟丢了,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也没有之前那么强。在一个陡坡上开着,我估计了一下我们的位置。在红绿灯前,我闭了下眼。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个瞬间,圣母院里乔治娜在绳间挣扎的画面又在我脑海里闪现。这一次,在一阵笑声后,其中一个穿着长袍的人向我开口。“她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天狼教会的人。问她狼人教会的事。她是你的敌人。”红灯转绿的时候我猛地醒过来,继续向前开。我疑惑到底是什么进入了我的大脑。它让我有种诡异的共鸣,但我不愿去想。
“圣心堂!”我说,“我们停下来吧。这儿有一大堆人,而且现在真的很晚了。我们这会儿是安全的。”
哪怕这么晚了,大教堂周围还是人潮汹涌,我们大概安全了。我停好车,和乔治娜牵着手走在白教堂里。忽略悬殊的年龄差,我和她只不过是一对爱侣,就像我们周围的人一样。这会儿觉得自己十分平凡,就像我们曾经是的那样。我们面对面站着,握着手亲吻对方。
“我们会活下来的,对吧?”她说。
“我是这么觉得的,但我们得提高警惕。”我们散了一会儿步,没怎么说话,只是享受着友善的氛围,和人们聊天时发出的愉快声响。在教堂北边有一座桥,砖铺成的街道穿过另一条路,两边缀满房子。桥上,一对年轻的美国夫妇叫住我们为他们拍照。我回避了,乔治娜接过机子,在那对从爱达荷来的夫妇紧握双手为家里的人露出笑容时按下快门。我在他们后面,乔治娜走向我,他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在人行道上朝这边走来的一小撮人之中,我往别处看了一会儿。我想起脑海中圣母院那段画面里,那个修道士对我说的话,有一瞬间我怀疑了她。当我看回去时,她冲我微笑了一下。下一秒我看见一条手臂朝她伸出去,她往右边桥沿踉跄了一下。那有一道齐腰的矮栏杆,但生锈又松散。她尖叫着,身体往栏杆外倾斜过去。
“乔治娜!”我大喊,伸出手去够她,然而她掉下去了。她的身体消失在夜色中。“不!”我声嘶力竭地大喊,跑到她慢镜头一样掉下去的地方。一群人在往外头看,我也看出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噢老天!有没有人知道怎么到下面去?”只看到一片摇头。绝望之中我跑下桥,往回跑过教堂,走了右边第一条路。靠着运气和直觉,我没一会儿就到了穿过桥下的那条街。在那里我看到了我所恐惧的画面。路上,一小群人围在一起。我跑过去,粗暴地推开他们。“走开!她是我女朋友!”
我听到一阵窃窃私语,但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然后有个人说话了。
“有人叫了救护车。”
“在那边。”他指了指那间开着前门的房子。
“乔治娜?”我弯下腰把手放在她嘴唇上,试探她是否还在呼吸。什么也没有。如果没有右脸颊下蔓延出来的深色血迹,她看上去就像是以婴儿的姿势睡着了一样。我想把她抱起来,但我知道,如果还有机会救她的话,我应该不去动她。终于救护车呼啸着来了,我爬到车里陪她去医院,但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我很抱歉。”一个医护人员说。我坐在她一动不动的身体旁边,直到凌晨三点宪兵们来找我做笔录。一位军官和我一起走到一个安静的小房子里,给了我一份陈述表格和一支笔。“给我点私人空间吗?”我问。他走之后,我写了几行字,迅速地从另一扇门溜出去,离开了大楼。
在那张纸上,我潦草地写道,“我们当时在圣心堂的桥上。乔治娜刚给几个美国游客照完相,正在人群里朝我走过来。我好像看见人群中突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推了她一把,我不确定。总之她摔在生锈的栏杆上面,栏杆垮了,然后她就从桥边摔下去,掉在了下面的路上。我到她旁边的时候已经有一群人在那了,有人叫了救护车。她已经停止呼吸了,但我觉得她还有微弱的脉搏。就是这些了。”
到最后我都不确定,她是自己摔下去的,还是被推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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