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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这一刻有两样东西同时而至:箭矢划破空气的嘶鸣,和向我扑来的父亲。他把我扑在了地上。
我们在地上滚动着,接着,父亲把我像一袋谷子一样推到了山丘的另一边。我眼见他挂了彩,心知他应该是中了箭。父亲的胳臂上有一处伤口,而那只箭已经在我们扑倒在地的时候,断成了两截。
父亲这时正在山脚下,他一面哼着,一面抓住了那支断箭,想要把它拔出来。然而,伴着一阵痛苦的闷哼,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箭头上有倒刺。”父亲一脸苦相,然而,我在他眼中看见了只有在当初门纳袭击我们的房子那一夜和我们在象岛被杀手追上的那一晚才见到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兴奋感。看来,父亲为了这一刻已经准备很久了。事实也是如此,一开始行动之后,他的恐惧和忧虑便烟消云散,不见了踪影。
“好吧。”父亲说道,“看样子这家伙养好了伤,射术也自学成才了。但是他身上的气味还是原样。”
“闻出来的?”
父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所以说你还是个半吊子守护者啊,巴耶克。”他笑了笑,但是他的动作明显是在危险中寻求依靠的模样。
“你还能动吗?”我发觉来人肯定会趁势追击,于是连忙问道。
“我能走,也能跑,我还能舞刀弄剑呢。”他手上对着我们的营地比画了一下那里有两个被加固过的帐房,虽说没法当作掩体,但是我们的弓箭就收在里面。
我还没有学过怎么捕风辨气来识认来袭敌人的技巧,但是我的射术在受训期间还算突飞猛进的。我觉得我天生就有开弓射箭的才能,比起父亲也毫不逊色,没准还能胜他几分。我们俩如果一起迎敌的话,来人应该不是我们的对手。
“走,”父亲说,“我们得在他接近这里之前拿到弓箭才行。”
于是我们俩拔腿就跑。放着我们的弓和箭袋的帐篷在我们眼中就好像两处宝藏一般。旁边是一副和平景象——四匹马正在远处的河套上嚼着脚下生长的青草,那里被突转河道带来的河水积年冲刷,成了一片肥美的草地。
但是这都不重要,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弓箭拿到手,然后便万事大吉了。
然而,我们并没有赶上。就在我们从山脚下冲向自己的营地的时候,远处也传来了渐渐逼近的马蹄声,我扭身望向背后,眼里却看到了那杀手的模样。
这多年来一直在我们后面穷追不舍的人,终于还是出现了。
他在马背上直起身子,稳住了身形,张弓搭箭,那副四平八稳,自信满满的姿态,可以说堪比一位最优秀的努比亚射手。我在想,如果他真的在这些年间习得了超人的射术,那现在他的水平简直可以说是臻至完美了。这个念头让我战栗不已。而且,这也意味着,他这些年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追杀我们,更进一步说,另一个想法让我如坠冰窟——艾雅错了,而父亲一直都是对的。
那杀手把披巾像兜帽一样戴在了头上。他两眼用木炭描黑,饱经风霜的脸上疤痕累累,双眸散发着警惕且冷酷的光芒,然而一看见他,我就明白了。这样的眼睛我真的是见得多了,毕竟伴着我度过这些时日的,除了日复一日的艰苦训练,也就是一道这样的目光而已。
而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目光直直射在了我的身上。我想起之前在父亲的脸上也露出过这样的神色,然后蓦地明白了一点:父亲一直以来都明白,自己和这杀手并没有什么异同。也正因此,他才会一口咬定这杀手永远不会放弃他的任务,因为他自己也不曾放弃过什么。
他只会撤下火线,收拾旧态,精熟自己的箭术,以求在自己的猎物那里获得一点先机,而且,也不会放松对情况的观察。他会完成自己的任务。嗯,没错,他是个杀手,他现在已经前来完成自己的任务了。
然后,我看见了另一样东西:杀手的手腕上缠着一条红色的披巾,我顿时就认出了它。
那是艾雅的东西。
杀手并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他又放出了一箭。“父亲!”我放声大叫,心想自己的警告勉强救了父亲一命:父亲应声飞快地向左面闪过身去,于是那只箭没刺进他的身体,只是又击中了他的肩膀,把他带倒在地而已。
“诸神哪!”父亲已经中了两箭,我连滚带爬,急急凑到他的跟前,发现他已经满脸是血。整件袍子也红了个透。于是,又一个想法撞进了我的脑海:父亲这下是遇上对手了,这个念头生出的恐惧,在我的脑海中像泛洪的河流一般奔突恣睢,把我那点少年人的轻狂自傲给冲了个一干二净。而在那湍流中仍旧健在的顽石上挂着的,只有名为“失败”的一点残渣。
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看着那杀手把马稳在了河岸旁边,又搭起一支箭来。于是我拽出自己老早之前在扎蒂城买来的短刀,站定身形把它掷了出去。这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一手飞刀,而且确实在这种情况下效果拔群。那杀手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东西向他飞来,于是那柄刀就那么戳进了他身侧的披巾里,那股力道直接让他连人带弓箭都滚下了马去。
父亲刚才还在跪着,现在也站起了身。我把自己的手递给他,然后用力把他拽了起来。我拔出剑来,冲向刚才被带下马去的杀手。现在正在我们的帐房旁边跪坐着。他抬头一看,发现我正向他直冲而来,父亲也紧跟在后,于是把我的短刀从身侧拔出在手,一面把披巾扔去一旁,站起身来,拔出剑来,做好了战斗准备。
这个距离上,他的伤疤,他龇牙咧嘴的模样,还有他那冷漠无情的眼神和寒光流转的剑锋都映入了我的眼底。河水在他身后翻腾,卷起了无数的泡沫。那块我熟识不过的披巾,此时正在他的手腕上飘动着。
“作为守护者来说,你很勇敢嘛。”如果是常人这么说,口气里应该是带着几分讥诮的。然而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只有点点空虚的光芒。他手上也没闲着,话音未落,那柄剑就挟势直冲我们而来。
剑戟相交的铿锵声在我的耳中回荡着,我满心以为这一击剑势足够刚猛,能直接把他打入守势,甚至能出其不意,重创于他。然而这些我都没有做到。他轻描淡写地接下了这一击,那种轻松的姿态甚至让我从骨子里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她在哪儿?!”我一面疾步挥剑上前,一面冲他吼着,希望能让自己保持清醒。在战斗中失去理智有多么危险这种事,我还是很清楚的。“你把她怎么了?!”
我发现父亲也冲到了这里,但是他一脸疑惑,眉头也紧紧锁着。看来,他并没有和我想到一块去:这杀手应该是监视了我们好一阵,不仅如此,他也知道艾雅离开了这里,还跟踪了她。
但是,然后呢?诸神哪,他对艾雅做了什么?!
“她在哪儿?”我又问了一次,当然,不是用喊的。我想让他以为,我已经因为自己的忧虑陷入了动摇,希望这种故作分心假卖破绽的手段能给我赢来一点先机。
“巴耶克,振作点儿。”我的父亲在一旁警告着。这句话在训练中我听了不知多少遍,每次我血冲脑门的时候,这句话都会在那等着我。我没有回答。至少现在,我眼中所见的给了我些许快慰。那杀手的袍子像我父亲一样也渐渐染上了红色。看来我至少在他身上留下了伤口,而且这道伤口还会流血。也就是说,如果我能把战斗尽量拖延下去,他没准就会因为失血过多变得虚弱不堪。那么到时候,他那过人的剑术也就没法让他再占多少上风了,说得更远点儿,没准我最后都能加胜于他,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再者说,现在我们这边也不止我一个人,父亲也已经加入了战斗。他疾步上前,和杀手交上了手,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看来,这两位在剑术上还是能以互相匹敌的,现在他们都在互相寻找对方的弱点,或者说破绽。他们在剑击间互相试探,攻守交替不止,打得难解难分。
到最后,父亲已是疲惫不堪,而那杀手也血流如注。看样子,不消多时,他们两个就要双双跪在地上了。然后我和父亲突然就达成了一种默契——到了我上前收拾场面的时候了。
然而那杀手也明白这一点,他饱经战事,头脑依然十分冷静。看来他也明白,如果在战斗中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会是多可怕的事情,于是他把我带进了战圈之中,又用一手由上至下的连击把父亲逼退到一旁。在我看来,那种要一般人抡圆了胳膊才能用出来的力道,那杀手不过手腕轻轻一抖就达成了同样的效果。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我的短刀,上面滚走着他自己的鲜血。看来,如果我上前攻击,想要绕开他的防御的话,应该就会被那柄刀给挡下。
挫折感在我的脑海中沸腾着,我的心神几乎被它冲垮了。我们这边有两个人,对面却只有一个。这场战斗本该直截了当地分出胜负,而且也不用浪费太多时间,但是现在,我们两个只能对着眼前的敌人干瞪眼,却找不到突破他防御的手段。他的臂力,坚定的意志还有没得说的战斗技巧,都让我们束手无策。父亲和我都是守护者,然而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冷血无情,业务精熟的杀手,仅此而已,而问题就在这——仅此而已。
我看了看父亲,他面色苍白,脸上透出紧张的神色,眼神里也没有什么信心。
事情变成了我预想的模样。我冲上前去,却反被那杀手虚晃一招,让他在我身上留下了一道伤口,不过这辈子我再也没有上过这样的当。他利用了我缺乏实战经验的这一点,把我的短刀探到我挥舞的剑下,然后手腕一抖,在我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口子。我吃痛向后跌了几步,一只胳膊护在身前,然而他并没有停下——剑锋划过了我的上臂,跟着又是一剑,接着再一剑。
场面陷入了一片死寂,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呆站在那里,谁也没有动手,三个人都是一样的情态——满身是伤,鲜血流遍,气喘吁吁,肩膀也随着呼吸不断耸动着。
“是谁出钱雇的你?维序者?”我的父亲突然向敌人发了问,“我们付你更多的钱就是了。”
这话实在是有些刺耳,毕竟这么说就等于承认了一件事——我们根本无法对付眼前的敌人。这还不算,我也算亲眼见证了傲慢会让人堕落到何等程度,或者说用钱打发敌人其实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怎样都行。只要你确定,日后的某一天早晨,自己不会发现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就怎样都行。
“守护者啊,我不为是为了钱而工作的。”那杀手冷冷地回道。
“那你是为了某种信条而战么?虽然你没这么想过,但是你所循的理念和守护者的信条也许更加契合呢。”
“也许我没什么理念。”杀手答道。他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想起了艾雅,正要开口的时候,父亲打断了我。
“你的工作就是杀了我,对吧?”
“我的工作是截断你们的血脉,把守护者彻底从历史上抹去。”
杀手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这一点,看来他离完成任务的时刻不远了——只要他干掉我们,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做不到的,理念是杀不死的。”
“我的雇主可央我要做到这一点呢。”杀手疾步上前,“而你们对血脉传承的依赖,就是你们的死穴。”不得不说,我觉得他说得有理。
于是战斗再次开始了。
两人的剑势迅疾刚猛,我看见父亲的衣衫已经红了个透。也难怪,他是我们之中伤得最重的一个。但是这还不算,我也感觉到温热的鲜血在我的皮带下滑动,我想改换姿势的时候,那种伤口迸裂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的肚子上像是有一张嘴巴在翕动一般。而从这张“嘴”里,每次都会吐出更多的血来。这些血会顺着我的肚子和腿一路流进我的靴子里。脚一动,便会噗哧作响。
而对面的杀手似乎已经找到了应对疼痛的办法。他把这种痛苦压抑在了目光下,和它顽强地对抗着。那么他到底伤得有多重呢?我无法辨认。但是他依旧不屈不挠地进攻着,一招一式间毫不留情。果然是一个追逐猎物多年的人的模样,他无意停歇,只会上前来继续他无休无止的攻势,那势头绝不会减弱半分,也不会带有丝毫的悲悯。就在这时,父亲的身上又中了一剑,看来,胜负已经见了分晓。
我眼见一个人踉跄了几下,是父亲,我从不认为会战败的人。在战斗开始之前,他的眼中还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战斗,而现在,我只能看见他涣散的眼神:那目光里没有对苦痛抑或死亡的恐惧,虽然这些的到来已在注定之中。他恐惧的东西,就只有无可避免的失败。过一会,我看到他又举起了自己的剑,好像要进行下一次进攻,然而这时的他已经无心求胜了。他现在能做的尝试,也只有保住我的性命而已。
我看着已经虚弱不堪的父亲,心里却想起了艾雅,心中一股无名烈火轰然升腾,把其他的所思所惑都烧了个一干二净。我心里剩下的只有对复仇的企盼,以及一种强烈的渴望,我满心只想着让这索人性命的亡灵遭逢同样的苦痛,只想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父亲看见了我的样子,哪怕他沉浸在失败的苦痛里不能自拔,他还是能看清现下的情势,然后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反应。我刚转身向前猛冲,准备进行一次毫无章法、破绽百出的攻击——这么做和自杀并无二致,他就一面闷哼着,一面猛地发力,一头把我撞进了水里,而他自己则被甩在了一旁。我两手乱甩着一头扎进了水里,我先是沉了下去,然后浮出了水面,大口地喘着气。
情况不妙,这条河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我抓着河上的芦苇,努力不让自己被水流带走,然而芦苇被我拔在了手里。每次都是这样,于是我只好想法多抓住一些芦苇。终于,我找到了可以抓得住的东西,至少在现下这一刻,也终于至少可以保证自己不被冲走了。
我觉着夜幕正一点点降临,那层黑暗好像也在一点点笼罩我的大脑,好像要把我吞进去;肚子上的伤口也是火辣辣得疼,然而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看着岸上发生的一切:我抬起头,只见那杀手站在岸上,正要对父亲下手。只见他的剑光一闪,父亲便跪倒在地,然后身体崴到了一边。我眼见着那杀手举起剑来,又猛地把它刺进了父亲的身体里。
眼前的黑暗像是要把我包围,我本紧扣在芦苇上的手也松了开来,任由河水把我带走。我过去的一切,就这么被抛在了身后。
我眼前的最后一样东西,便是被自己的血染红的水面。我最后的一丝念想便是我那位在他生命最后时刻才开始真正了解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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