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跟上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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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公爵之令,开门!”天刚亮没多久,门外传来喊叫的声音——紧关着的诊所大门外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餐桌上的人全都放下碗筷,看向门口。学徒们早已用过餐,正忙着给病患喂食,吉赛尔和其他人还留在厨房里。
大家沉默了几秒钟,但罗杰感觉好似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吉赛尔女士抬头看向大家说道。“好吧,”一边起身擦嘴,一边抚平裙摆,走向大门,“还是我去开门吧。你们继续坐着吃饭。不管公爵有什么吩咐,你们还是得吃饱肚子再出去。”
她刚走出视线,罗杰立即离开桌椅,紧靠门旁,专心聆听外面的动静。
“他在哪里?!”吉赛尔拉开门的同时,一个深沉的男子声音吼道。罗杰压低身形,侧头探出门框,只露出一只眼睛和一小撮头发。一名身穿闪亮盔甲的壮汉站在吉赛尔女士面前,他护心镜上镶着一个士兵头像,背后插着一根镀金短矛。罗杰立刻从对方宽厚的下颌认出此人。
罗杰回头小声说道。“林白克公爵的弟弟,汤姆士王子!”眼睛再度探出门框。
“我们有很多病患,王子阁下。”吉赛尔回道,听起来饶有兴味,完全没有受到威胁。“你讲清楚点。”
“不要和我耍嘴皮子,草药师!”王子大叫,伸出手指戳向吉赛尔的额头。“你很清楚——”
“王子阁下,拜托!”尖锐的男性声音打断王子的话。“没有必要这样啰唆!”
一个男人步入门内,在两人之间举起双手,不动声色地让王子的手臂和手指远离吉赛尔的脸颊。他从各方面看都和王子相反,身材瘦小,相貌丑陋,头顶发秃,脸颊削瘦。他又直又长的黑发披在脖子上,稀疏的胡子留到下颌附近,细框眼镜戴在长鼻子中间,让他的双眼看起来像是两颗小小的绿豆。
“公爵的总管大臣,詹森大人。”罗杰再度转头小声汇报。
汤姆士瞪着总管大臣,总管大臣身子微微一缩,深怕被打似的。王子瞪了吉赛尔一眼,然后又转向瘦小男子,不过气焰大幅收敛。片刻过后,他点了点头。“好吧,詹森,你来处理。”
“我为……如此冒昧来访致歉,吉赛尔女士。”总管大臣鞠躬说道。“但我们希望赶在你的……啊——访客离开前赶到。”他一手将一个皮革文件端在胸前,然后用另一手推高自己的眼镜。
“访客?”吉赛尔问。汤姆士王子低吼一声。
“弗林·卡特。”詹森说。吉赛尔茫然地看着他。
“就是……啊——魔印人。”詹森说。吉赛尔换上一副警觉的神色。
“他没有惹上麻烦,我向你保证。”詹森立刻补充道。“公爵阁下只是希望在决定要不要接见他之前先来问他几个问题。”
罗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声响,转头看到魔印人离开餐桌。他对罗杰点头。
“没有关系,女士。”罗杰说,步出门廊。
詹森看向他,皱起鼻头。“罗杰·半掌。”他语气肯定,没有询问的意思。
“很荣幸你还记得我,总管大臣。”罗杰说,在其他人跟随他走出厨房时低头鞠躬。
“我当然记得你,罗杰。”詹森说。“我怎么会忘记艾利克带回来的那个男孩,河桥镇唯一的幸存者?”其他人惊讶地看向罗杰。
“尽管如此,”詹森再度皱起鼻头,然后继续道,“我发誓去年看过一份乔尔斯公会长呈上来的报告,说你失踪了,很有可能已经死亡。”
他透过眼镜低头看着罗杰。“并且在吟游诗人公会里留下一大笔未偿还的债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罗杰!”黎莎叫道。
罗杰换上他的吟游诗人面具。那笔债务是打断詹森的外甥杰辛·黄金嗓鼻子的罚金,当然,杰辛已经让他血债血还。
“你大老远跑来是为了吟游诗人的事吗?”魔印人问道,走到罗杰身前。他的兜帽把脸罩在阴影中,就连认识他的人都感到恐怖。汤姆士王子不自觉地伸手去抽背上的短矛。
詹森紧张兮兮地抽动一下,小小的眼珠在眼前众人身上游移,但他很快就恢复正常。“的确不是。”他点头道,将注意力自罗杰身上移开,仿佛刚刚只是在查账。他改变了一下站姿,一副如果有人突然动手就要立刻躲到王子身后的架势。
“那么,你就是……他?”他问。
魔印人拉下兜帽,对王子和总管大臣露出满脸刺青。两人都瞪大双眼,但没有露出任何看见什么不寻常事物的表情。
詹森深深鞠躬。“很荣幸认识你,弗林先生。请允许我向你引荐汤姆士王子。林木军团指挥官,林白克公爵最年轻的弟弟,藤蔓王座第三顺位继承人;王子阁下是为了护送我而来的。”他伸手引向王子,王子礼貌地点点头,不过目光中还是充满警戒。
“王子阁下。”魔印人说,按照安吉尔斯习俗鞠躬。黎莎行屈膝礼,罗杰则半跪行礼。罗杰知道魔印人在当信使时曾见过这两个人,但很明显,就连记忆力过人的詹森都没有认出他来。
詹森转向左边,一个等在门廊外的男孩立刻上前。“我的儿子兼助手,鲍尔。”他介绍道。男孩不到十岁,身材和父亲同样瘦小,有着相同的黑发以及雪貂般的长相。
魔印人朝男孩点头。“很荣幸认识你和令郎,詹森大人。”
“拜托,叫我詹森就好。”总管大臣说道。“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平民出身,只是一个身居要职的书记官。原谅我表现得有点尴尬,通常处理这种事的都是公爵的传令使者,我的外甥,但今天刚好他前往小村落去办事了。”
“杰辛·黄金嗓是公爵的新任传令使者?”罗杰惊呼。
所有目光都投射在他身上,但罗杰几乎没有察觉。一年前杰辛·黄金嗓和他的学徒殴打罗杰与他的公会赞助人杰卡伯,在夜色降临时将他们留在街上等死。罗杰之所以能幸存完全是因为黎莎以及几名勇敢的城门守卫甘冒生命危险救他;杰卡伯大师则去世了。然而罗杰一直没有提出控诉,假装不记得攻击者是谁,深怕杰辛会利用舅父的关系逃过法律的制裁,再度跑来追杀他。
不过詹森似乎对此并不知情。他好奇地打量罗杰,目光侧向一旁,仿佛在回想什么遗忘的欠账。
“啊,是的。”他在片刻后说道。“艾利克大师和杰辛曾有过一段过节,是不是?我敢说他不会想知道这个消息。”
“他不会知道。”罗杰说。“他三年前就在前往林尽镇的路上惨遭地心魔物毒手。”
“呃?”詹森说,瞪大双眼。“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尽管有诸多缺点,艾利克依然是个称职的传令使者,为公爵尽心尽力,不只是在河桥镇上的英勇表现,遗憾的是在妓院里发生了那桩意外。”
“妓院里的意外?”黎莎问,好奇地转向罗杰。
詹森满脸涨红,转向黎莎,深深鞠躬。
“啊……啊……原谅我,女士,我不该在您面前提起如此不堪的话题,没有不敬的意思。”
“没关系,总管大臣。”黎莎说。“我是个草药师,很习惯这类不堪的话题,黎莎·佩伯。”她向他伸出一只手,“解放者洼地的草药师。”
听见伐木洼地这个新换的地名,王子轻哼一声。小书记皱起鼻头,但詹森只是点头,说道:“从你成为布鲁娜女士的学徒开始我就一直在关注你的成长。”
“喔?”黎莎说,语气惊讶。
詹森露出好奇的表情。“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我每年都会检阅公爵的人口统计,注意公爵领地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特别是像布鲁娜这种人,打从一百年前林白克一世所做的第一份人口统计报告以来就一直出现在报告里。我持续观察她所有的学徒,不知道谁才会继承她的衣钵。她于去年去世,真是安吉尔斯的一大损失。”
黎莎悲伤地点头。
詹森稍停片刻,向死者表达敬意,接着清清喉咙。“既然提起这个话题,黎莎女士。”他透过眼镜,对她露出刚刚面对罗杰时同等的责备神情。“你的年度人口统计报告已经迟交好几个月了。”
黎莎脸色一红,罗杰则在身后窃笑。
“我……啊……我们一直在……”
“流感的事,”詹森点头,“以及,”他看向魔印人,“其他问题,当然,我了解。但我肯定你父亲会告诉你,女士,我们要有各式各样的文件才能维持领地的运作。”
“是的,总管大臣。”黎莎点头。
“够了,詹森。”汤姆士王子插嘴道,将总管大臣推向一旁。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掠食动物般打量着黎莎全身,看得罗杰十分恼怒。“洼地最近经历过太多风雨,暂时不要拿你那些永无止境的文书工作去烦他们。”
詹森皱紧眉头,但还是很绅士地鞠躬。“当然,王子阁下。”
“汤姆士王子,在此为你服务。”王子对黎莎道,深深鞠躬,亲吻她的手掌。罗杰不悦地看着黎莎脸颊涨红。
詹森清清喉咙,转向魔印人。“不提文书的事了,我们可以谈谈公爵的正事吗?”
魔印人点头后。詹森转向吉赛尔。“女士,我们可以进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谈不……”
吉赛尔点头,带领他们前往她的书房。“我去泡壶热茶。”她说完,随即走进厨房去了。
汤姆士王子在路上伸出手臂让黎莎钩着,黎莎心不在焉地钩了上去。加尔德警惕地走到他们附近,不过黎莎或王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鲍尔拿着父亲的文件袋,急急忙忙来到吉赛尔女士的书桌前,取出一叠笔记及几张白纸铺在桌上。他准备好羽毛笔、墨水瓶,以及吸墨纸,然后帮他父亲拉开椅子,詹森随即坐下,拿笔轻轻蘸了一下墨水。
他突然抬头。“不会有人介意我将我们的谈话记录下来向公爵汇报吧?”詹森问。“当然,我会删掉任何你认为不正确或是不够审慎的叙述。”
“没关系。”魔印人说。詹森点头,转而望向他的白纸。
“那就好,”他说。“就像我对吉赛尔女士所说的,公爵迫切地想和……嗯,解放者洼地的代表会面,但他想确认代表的真实性。可以请问洼地的镇长史密特先生为什么没有亲自前来吗?代表全镇向公爵报告这种事不正是镇长的首要职责,也是唯一职责吗?”他说话的同时,手中运笔如飞,以难以辨识的速记方式记下自己的问话,每隔数秒他的羽毛笔就会再次插入墨水瓶中,不过始终没有洒出一滴墨水。
黎莎轻哼一声。“会这么想的人肯定不曾住过小村落,总管大臣。人们会在危机中依赖镇长主持工作,此刻来森堡的难民源源不断涌入,已经抵达的人既缺住处又缺食物,他根本走不开,所以他派我代表前来。”
“你?”汤姆士难以置信地问道。“一个女人?”
黎莎皱眉。但詹森在她有机会反唇相讥前大声清喉咙。“我相信王子阁下的意思是贵镇牧师,约拿,才应该是代表镇长前来的恰当人选。”
“圣堂里挤满了难民。”黎莎说。“约拿和史密特一样分身乏术。”
“难道洼地在危机时刻不需要草药师?”汤姆士问道。
“这对公爵阁下来说是个问题,”詹森说,边继续写字边抬头看向黎莎。“如果公爵领地的人民竟然不尊重王座到连个符合身份的代表都不肯派来,那不是让公爵很没面子吗?那会被视为一种侮辱。”
“我保证,我们没有侮辱的意思。”黎莎说。
“怎么会没有?”汤姆士大声问道。“不管有没有危机,你们的镇长都可以来,伐木洼地距离安吉尔斯不过六晚的路程。”他看向魔印人。“但看起来解放者洼地已经搬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你想要我怎么做,王子阁下?”黎莎问。“在沙漠人大兵压境的情况下浪费两星期带史密特过来?”
汤姆士王子哼了一声。
“请不要夸大其词,佩伯女士。”詹森道,持续记录。“王室家族十分清楚克拉西亚掠夺来森堡的事,但并不等于他们会对安吉尔斯领地造成威胁。”
“只能说暂时没有威胁。”魔印人说。“但这次事件并非单纯的掠夺,来森堡和附属村落——提沙境内的粮仓——现已完全在克拉西亚人的控制中,他们至少会在在那里深耕数年,征召来森人民加以训练,接着他们就会开始吞噬雷克顿及其附属村落。他们或许要到数年后才会转而向北入侵你的城邦,但我可以保证,他们一定会来,而想要与其对抗,你们就要有盟友。”
“就算你这段潭普草故事是真的,来森堡才不会惧怕几只沙漠老鼠!”汤姆士吼道。
“王子阁下,拜托!”詹森尖声叫道。王子再度安静后,詹森转向魔印人。“我可以请问你为什么会对于克拉西亚的计划如此肯定,弗林先生?”
“你的藏书中有没有克拉西亚圣典,总管大臣?”魔印人问。
詹森的双眼飘向一旁,仿佛在察看某张隐形清单。“《伊弗佳》,有的。”
“我建议你读一读。”魔印人说。“克拉西亚人相信他们的领袖是第一任解放者卡吉转世,他们正在展开白昼之战。”
“白昼之战?”詹森问。
魔印人点头。“《伊弗佳》很详细地描述了卡吉如何征服世界,然后率领统一后的大军对抗地心魔物的事迹。贾迪尔会照做。他接下来会进入一段巩固期,让被征服的人们臣服在《伊弗佳》法典之下。”他严肃地瞪视詹森以及王子。“但不要因此认为他们会就此罢手。”
王子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但詹森脸上逐渐失去血色,斗大的汗珠渗出他的额头,尽管这春天的早晨寒气还比较重。“以一名伐木洼地的镇民而言,你对克拉西亚了解甚深,弗林先生。”他点头道。
“我在克拉西亚堡住过一阵子。”魔印人简单答道。詹森以奇特的速记符号记下一笔。
“这下你了解我们为什么得觐见公爵阁下了吧,总管大臣。”黎莎说。“克拉西亚人可以以逸待劳。占领来森堡的谷仓,他们就有足够的资源长期供应军队所需,同时也可以切断与北方的粮食供给。”
詹森似乎没有听见她说话。“有人说你才是解放者。”他对魔印人说。
汤姆士语气不屑。“我看还是一头友善的地心魔物呢。”他喃喃道。
魔印人没理他,与总管大臣保持目光接触。“我从未如此自称,詹森大人。”
詹森一边点头,一边记载。“公爵阁下会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但关于战斗魔印的事……”
“魔印——”黎莎开口。
“任何想要的人都可以得到魔印,不须付出任何代价。”魔印人打断她道,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吃惊的神情。
“地心魔物是全人类的敌人,总督大臣。”魔印人接着说。“在这件事上,克拉西亚人和我的看法一致。我绝不会拒绝任何想要对抗地心魔物的人。”
“如果它们真的有效的话。”汤姆士喃喃说道。
魔印人转头直视汤姆士,就连一名王子也不得不回避他的目光。汤姆士垂下双眼,魔印人点了点头。
“汪妲,”他叫道,并没有转向她。不过汪妲在听见自己的名字时吓了一跳,“从你的箭筒里拿支箭给我。”汪妲拿出一支箭,递到他向后伸来的手掌里。魔印人将箭平放在双掌中,交给王子,但他没有鞠躬,而是像个地位相等的人一样站在原地。
“拿去试吧,王子阁下。”他说。“今晚站在城墙上,找个神射手瞄准附近体形最大的恶魔,亲眼见识一下它们的威力。”
汤姆士微微退缩,接着迅速抬头挺胸,仿佛不甘示弱。他点头接过箭矢。“我会的。”
总管大臣将椅子推离书桌。鲍尔连忙向前,用软布吸干纸张上未干的墨水,然后将它们塞回皮革文件袋中。他收拾写字用具,接着擦拭桌子。詹森则站起身来,走到汤姆士王子身边。
“我想暂时先这样吧。”詹森说。“公爵阁下明天将在他的主堡中接见你们,时间在黎明过后一小时。我一早会派车来接你们,以避免任何……不愉快的情况,如果你,”他的目光转向魔印人,“在街上被人看见。”
魔印人鞠躬。“那样太客气了,总管大臣,谢谢。”他说。黎莎屈膝。罗杰鞠躬。
“总管大臣。”黎莎说,走到对方身边,压低音量。“我听说公爵阁下……至今仍无子孙。”
汤姆士王子一听就要发作,但詹森扬起一只手阻止他。“藤蔓王座无人继承并非什么秘密,佩伯女士。”他冷静地对黎莎道。
“治疗生育问题是布鲁娜女士的专长。”黎莎说。“我已经学到了她的秘方。如果有需要,我很荣幸能为公爵服务。”
“我哥哥无须你的治疗就能让女人生孩子。”汤姆士吼道。
“当然,王子阁下。”黎莎说着,屈膝行礼。“但我想或许公爵夫人愿意接受检查,万一问题出在她身上。”
詹森皱眉。“感谢你如此大方的提议,但公爵夫人阁下有她自己的草药师,而我强烈建议你不要在公爵阁下面前提起这个话题。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私下向他探问一下。”
这是很含糊的回应,但黎莎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再次屈膝行礼。詹森点头,与汤姆士一同朝房门走去。离开时,总管大臣转向罗杰。
“我相信你会在离城以前到吟游诗人公会说明你的情况,并且偿还你的大笔债务。”他问。
“是的,先生。”罗杰阴郁地说道。
“我敢说公会一定会对你近期的冒险故事很感兴趣,多半愿意支付你一笔足以偿清债务的奖金,但我希望你在陈述和某些……”他看向魔印人一眼。“话题相关的故事时能够采取不要过于夸张的演绎方式,不管你多想要制造轰动的效果。”
“当然,总管大臣。”罗杰说道,并深深鞠躬。
詹森点头。“那就再见了。”他说着,随即与王子一同离开诊所。
黎莎转向罗杰。“妓院的意外?”
“就算是一群木恶魔也不能逼我说出那件事。”罗杰说。“所以你还是别问了。”
第二天早上,黎莎透过吉赛尔厨房的窗口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宽敞的车门上饰有林白克的家徽——一只木型王冠摆在一张长满藤蔓的王座上。全副武装的汤姆士王子骑着一匹高大战马伴随在马车旁,还有步行于后的王家卫队——林木军团。
“他们带了大队人马。”罗杰说,走到她身后望向窗外。“我看不出是来保护我们还是囚禁我们。”
“是保护还是囚禁有什么差别?”魔印人问。
“或许应邀前往觐见公爵的人都是这种阵仗?”黎莎。
罗杰摇头。“我在艾利克担任传令使者时坐过十几次那辆马车,穿街走巷时从来不曾有一整队的林木军团跟在后面。”
“他们昨晚一定测试过那支魔印箭了。”黎莎说。“这或许表示他们知道我们能提供货真价实的战斗魔印。”
魔印人耸肩。“该来的总会来,他们要么就是来护送我们,不然林白克就会剩下一整队残废的士兵。”黎莎张口欲言,但魔印人在她说话前就已经跨过门槛,走进吉赛尔的院子。其他人跟随他走了出去。
马车的仆役在马车前放了一个台阶,然后打开车门。汤姆士骑在马背上看着他们,在魔印人上车时轻轻点头示意。他们很快在木板街道上朝林白克宫殿颠簸前进。
林白克的宫殿是全城唯一的石造建筑,是极度奢华的财力与权力的展示。如同密尔恩的欧克公爵,林白克的宫殿是城市大堡垒中一座自给自足的小型堡垒。外墙足足有三十英尺高,每面墙后都有一片开阔的空地,墙上刻有大型魔印,刻痕中填有亮眼的光漆。这些魔印历久弥新,不过多半只被独行的风恶魔测试过。如果安吉尔斯堡的城墙沦陷,恶魔大批涌入城内,林白克可以关闭宫门,然后安安稳稳地等待黎明到来,眼睁睁地看着整座城市在宫殿四周烧成废墟。
他们穿越围墙,走过公爵的私人花园及牧场,还有十几间提供给私人仆役和工匠居住的低矮房舍,这才抵达宫殿。宫殿高墙耸立,足有好几层楼高,另外还有几座更高的守卫高塔,顶端超出宫殿的魔印网。
宫殿本身的魔印既美观又实用,黎莎可以感应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她的双眼随着它们所形成的能量线条移动。
“请随我来。”马车在宫殿门口停下后,汤姆士王子对魔印人说道。黎莎皱起眉,跟随王子进入宫殿——对方会不会全程忽略自己,只理会魔印人。他曾不止一次说过自己洼地没有责任,就像马力克不对来森难民负责一样;她能相信他会将洼地的福祉摆在自己前面吗?
大厅入口的拱形天花板高耸在他们头顶,但宽敞的大厅里却没什么人请愿。王子带领他们远离主王座厅,走过地上铺满厚地毯、墙上挂满绣帷和油画的走廊。他们来到一间摆有丝绒沙发和大理石壁灯的等候室。“请在这里等候,接受公爵招待,”汤姆士大夫对魔印人说,“仆役将会送上美味的点心。”
“谢谢。”魔印人在仆役带着一盘饮料杯子和小三明治进来时说道。两名林木军团的守卫手持长矛,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时间慢慢过去,罗杰深感无聊,开始玩起抛接空茶杯,一边问道。“你认为林白克会让我们等多久?”双脚在地板上踏出规律的步伐,配合残缺的手掌走位抛杯。
“久得让我们知道他在主导一切。”魔印人说。“公爵们会让所有人等,越重要的贵客就得花越长的时间去数地毯的线头。这是个恼人的把戏,但如果它能为林白克带来安全感,那么配合一下也无所谓。”
“我真应该带针线来的。”黎莎说。
“我有一大堆没绣完的绣框,亲爱的。”一个声音在她身边说道。“我很喜欢绣新花样,但从来不曾完成。”黎莎转身。看见詹森站在门口,扶着一名年近八十、雍容华贵的老妇人。
罗杰惊呼一声。黎莎皱起眉看着一只罗杰在抛的杯子摔落地面。幸运的是,杯子在厚重的地毯上弹开,没有摔破。
女人以一种让伊罗娜自叹不如的目光瞪向罗杰。“看来艾利克一直没花心思教你一些起码的礼节常识。”罗杰的脸色变得比他的头发还红。
即使以安吉尔斯人的标准来看,老妇人的身材依然显得娇小,几乎只有五英尺高,身穿宽大的绿色丝绒礼服,褶边上镶有克拉西亚纯白蕾丝,满头灰发朴实地盘在头上,上面戴有光滑的木饰环。饰环顶端缀以金边,上面镶了许多名贵的宝石。她瘦得像根芦苇,背有些微微变驼,手掌依靠在总管大臣的手臂上,皱巴巴的皮肤呈半透明。她脖子上的丝绒项链下方垂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绿宝石。
“请容我介绍阿瑞安女士阁下,老公爵夫人,林白克三世公爵之母,森林城堡守护者——”
“是呀,是呀,”阿瑞安打断他道,“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我儿子的称号,我没有时间听你一星期复诵一千遍,詹森。”
“很抱歉,我的女士。”詹森说着,微微鞠躬。
黎莎在詹森介绍时立刻屈膝,男人们则鞠躬行礼。汪妲身穿长裤,没有裙摆可拉,只好尴尬地摆出四不像的行礼姿势。
“女孩,如果你穿得像个男人,那就像男人一样鞠躬吧。”阿瑞安神态高傲地说道。汪妲脸颊一红,深深鞠躬。
老公爵夫人满意地嘟哝一声,接着转向黎莎。“我亲爱的,是来帮你脱离这一切无聊的男人事务。”她看向汪妲。“还有那个小女孩。”
“不好意思,公爵夫人阁下,”黎莎说着再度屈膝,“但我是解放者洼地的代理镇长,必须觐见公爵。”
“胡说八道。”阿瑞安说。“女镇长?密尔恩或许会有如此可笑的做法,但安吉尔斯绝不乱来。女人不该处理政务。”老公爵夫人放开詹森的手臂,拉住黎莎,假装靠着她,将她朝门口拉去。
“把账册和宣言那些东西留给男人去管。”阿瑞安说。“我们来聊点女人之间的话题。”
黎莎对老太太的力气感到些微惊讶——她不像外表看来那般虚弱。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接受在男人们决定解放者洼地未来时,去和一群娇生惯养的女人死气沉沉地坐在一起讨论天气及穿着等话题。
詹森在黎莎挣扎时凑了过来。“惹恼老公爵夫人绝非明智之举,”他低声说道,“最好先陪陪她。公爵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接见其他人,我会在那之前过去叫你。”
黎莎凝视着他,看不出他的心思,于是皱起眉。为了避免激怒王室家族,她只有不情不愿地随老太太离去。
“仕女的住所在这个方向,亲爱的。”阿瑞安说,带领黎莎走进一条装饰华美的长廊。除了魔印人的宝藏室,黎莎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地方。成长过程中,她父亲一直都是伐木洼地中最有钱的男人,但公爵让厄尼的财物看起来像是宴会后拿去喂狗的剩菜。她每一步都踏在舒适柔软、绣着鲜艳醒目花纹的地毯上,两旁墙边的大理石台阶摆满帷幔和雕像。天花板漆成金色,在吊灯下闪闪发光。
整个公爵领地中到处都有来森难民在挨饿,但身处这种环境中,王室家族真的了解那是什么意思吗?这里让黎莎想起自己的母亲,总是考虑自己的需求,只有别人在看时才做做样子。
阿瑞安蹒跚的步伐越走越快,外表弱不禁风的老女人仿佛带舞的男子一样带领黎莎穿越巨大的宫殿。汪妲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直到穿过最后一扇门,阿瑞安回过头来看她。
“当个好孩子,带上房门,真乖。”她说。汪妲遵令行事,在一声喀啦中关闭坚固的橡木大门。
“好了,让我来好好看看你吧。”阿瑞安说,推着黎莎原地转圈,让她仔细端详。
阿瑞安上下打量她,嘴唇微微噘起。“你就是布鲁娜引以为傲的不世奇才?”她听起来并不太信服。“你见过几个夏天,女孩?二十五?”
“二十八。”黎莎说。
阿瑞安哼了一声。“布鲁娜常说没到四十岁的草药师根本不值钱。”
“你认识布鲁娜女士,公爵夫人阁下?”黎莎惊讶地问道。
阿瑞安咯咯窃笑。“认识她?那个老巫婆从我的双腿间拉出两个王子,所以没错,我会说我认识她。比瑟是将近五十年前出生的,当时布鲁娜就和我现在差不多老了。汤姆士于十年后出世,和他哥哥一样是个巨婴,但我生他时已经不再年轻了,不能找那些徒负盛名的接生婆。当时布鲁娜已经八十多岁,不愿离开洼地,于是我只好派遣传令使者去跪着哀求。她老是抱怨,但还是来了,在宫殿里住了好几个月。居留此地期间,她甚至收了两个学徒,吉赛尔和洁莎。”
“洁莎?”黎莎问,“布鲁娜从来没有提过洁莎这个人。”
“哈!”阿瑞安叫道。“并不意外。”黎莎等待老太太解说此事,但她没有。
“如果她想要荣誉,我早就封她为皇家草药师了。”阿瑞安继续道。“但那个可恶的老太婆剪完汤姆士的脐带后立刻转身回洼地去了。说什么头衔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世上只有她那群洼地的孩子们才是最重要的。”
老公爵夫人凝视黎莎。“你也是如此认为吗,女孩?洼地才是优先考量,对藤蔓王座的职责也不能与之相比?”
黎莎直视她的目光并且点头。“是的。”
阿瑞安与她对瞪片刻,仿佛要看看黎莎敢不敢眨眼,最后终于发出满足的咕哝声。“如果你不是如此回答,我就不会再相信你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字。现在,詹森说你自称传承了布鲁娜在生育方面的知识。”
黎莎再度点头。“布鲁娜十分着重于这方面的训练,而我也有多年的执业经验。”
阿瑞安再度高傲地看着黎莎。“我看没多少年,但这点我就先原谅你了;让你检查她不会有什么坏处,所有人都检查过了。”
“她?”黎莎问。
“公爵夫人。”阿瑞安说。“我最新一任儿媳妇。我要知道是她无法生育,还是我儿子没有种子。”
“检查公爵夫人是不可能得出后面那个结论的。”黎莎说。
阿瑞安轻哼一声。“你如果说你办得到就太过分了。但事情总是要一件件来,先去检查那女孩。”
“当然。”黎莎说。“在我检查公爵夫人前,你有什么要先叮嘱的吗?”
“她符合条件,拥有结实的体魄和能生的屁股。”阿瑞安说。“不是武器架上最尖锐的长矛,但是安吉尔斯人期待中女人应有的特质。她的兄弟都很精明,姑且当作是后天培养而非天生的。林白克上次离婚后,我就开始注意家族里的子孙,亲自从所有血统优良的家庭中挑上了她。梅尔妮女士是他们家十二个小孩中最年幼的,其中有三分之二是男性。她姊妹都生过孩子,而且男女比例是二比一。如果有人可以为藤蔓王座增添子孙,那肯定就是她了。当然,我儿子唯一在乎的就是她的胸部大不大,但梅尔妮那里的肉多得能让林家那个大男孩躲进去啦。”
“他们结婚多久了?”黎莎问,完全忽略她的评论。
“至今超过一年。”阿瑞安说。“皇家草药师煮过生育茶,我还让詹森在她排卵的日子关闭妓院,但下个月她还是会弄红她的坐垫。”
阿瑞安带领黎莎穿越王族仕女专用,如同迷宫般的隐秘走廊和楼梯。她看见很多女仆,没有男人。最后,她们来到一间豪华的卧房中,里面摆满丝绒枕头以及克拉西亚绸缎。公爵夫人站在卧房一扇大彩绘玻璃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市。她身穿黄绿相间的丝袍,胸口开得很低,腰部扎得很紧。她的头发高高盘在一只镶满宝石的金冠中,脸上化着淡妆,随时等候公爵接她前往他的卧房。她看起来不满十八岁。
“梅尔妮,这位是伐木洼地的黎莎女士。”阿瑞安介绍道。
“解放者洼地。”黎莎纠正。
“黎莎女士是生育专家。”阿瑞安继续。“今天特来为你检查,脱掉你的衣服。”
女孩点头,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身后解开束腹的紧绳。公爵宫廷仕女中是谁当家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她的侍女连忙上前帮忙解绳,没过多久,公爵夫人的衣服就已经折好摆在床边。
“你爱怎么检查就怎么检查。”阿瑞安趁侍女忙碌时说,声音低得其他人都听不见。“这个女孩被草药师戳来插去的次数比旅馆里的廉价妓女还多。”
黎莎摇头,为这可怜的女孩感到同情;她弯下腰去,在公爵夫人的梳妆台上摊开草药袋,拧开许多药瓶和取样棒。她原本就期望能有这个机会,所以来之前就准备好了合用的药物。
年轻的公爵夫人默默配合地站在原地任由黎莎检验,但黎莎听诊时却发现她的心跳十分剧烈。女孩大概已经吓坏了,担心自己如果像前几任公爵夫人一样无法生育子孙不得不面对凄惨的下场。黎莎心想,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选择婚姻的权利,或像提沙境内大多数妇人一样完全经由父母安排,无须咨询她的意见。
她采取尿液样品,沾下一点阴道分泌物,将样品与化学药剂混合,然后放着等待结果。她触诊女孩的子宫,甚至以手指触诊她的子宫头。最后,她对公爵夫人微笑。“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公爵夫人阁下,谢谢你的配合,你可以穿上衣服了。”
“谢谢你,女士。”公爵夫人说。“我希望你能找出我的问题。”
“我不认为你有什么问题,亲爱的。”黎莎说。“但如果有什么需要处理的部分,相信我,我一定会处理。”公爵夫人浅浅一笑,轻轻点头。她大概已经听十几个草药师说过同样的话了。她没有理由认为黎莎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公爵夫人走回窗口,黎莎则来到梳妆台前察看检验结果。老公爵夫人晃到她身后。
“那个女孩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黎莎说。“她有办法生下一整个军团。”
阿瑞安递给她一个装干草药的小布袋。“皇家草药师的生育茶。”
黎莎嗅嗅网袋。“标准配方。喝这个当然没有坏处,不过我还能调配更强效的……但那不是重点。”
“你认为问题出在我儿子身上。”阿瑞安说。
黎莎耸肩。“接下来合理的做法就是替他检查,公爵夫人阁下。”
阿瑞安轻哼了一声。“那个固执的犊子就算感冒严重到内脏都要吐出来了,也只肯让草药师看他的喉咙。他不太可能让你接近他的男性象征……”她上下打量黎莎,露出揶揄的苦笑。“除非你打算以传统的方式采集样本。”
黎莎皱眉,阿瑞安大笑。
“我想也不行!”她咯咯窃笑。“让那个女孩上!年轻的公爵夫人还有什么其他用处?”
老公爵夫人带黎莎和汪妲离开后,詹森就留在等候室内。他取出一个表面光滑的长橡木盒交给罗杰。
“艾利克离职后,我们在他房里找到这个。”詹森说。“我通知吟游诗人公会,告诉他东西在我这里,但你老师一直没来取回。我得承认,这件事令我困惑;艾利克离开时就差没把床单里的羽毛给拔出来带走,包括几样并不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但他却把这玩意儿随意地放在桌上,进门就能看见。”
罗杰接过盒子,打开盒盖。盒里绿色的绒布上,放着一面盘着链条的大金牌。金牌表面浮刻着两根交叉的长矛,前方还有一面刻有林白克公爵纹章的盾牌;叶片王冠飘浮在一张藤蔓王座上。
罗杰想起艾利克曾经上过的纹章学课程,立刻认出那面金牌;安吉尔斯皇家英勇勋章——公爵的最高荣誉。罗杰惊讶地凝望着它。艾利克做过什么事足以获颁这枚勋章,而他又为什么把它留在这里?除了象征性价值,勋章本身就很值钱。在缺乏金属的安吉尔斯,单是那条链子就能换来一座钱山,还有金牌……
“公爵阁下赐给艾利克这枚勋章,以表扬他在河桥镇事件中的英勇表现。”詹森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本来他只须保住自己的性命并向公爵复命就行了,但他还从恶魔手中拯救了你,一个三岁大的小男孩,没有能力自行逃跑或是躲藏……”他说着摇了摇头。
罗杰觉得自己被总管大臣甩了一大巴掌。“但想不透为什么艾利克要把它留在这里。”他假意说道,咽下哽在喉咙中的一口闷气。“谢谢你帮忙保管。”罗杰合上盒盖,放进扛在肩上的七彩袋里。
“好吧。”詹森在确定罗杰没有更多话要说后表示。他转向魔印人。“如果你准备好了,弗林先生,公爵阁下可以接见你们了。”
“但黎莎……”罗杰说道。
总管大臣噘起嘴。“公爵阁下不愿在王座厅中接见女人。”他说。“我向你保证,黎莎女士正在接受老公爵夫人及其仕女的热情款待。你们可以在会面结束后向她转述过程。”
魔印人皱起眉,直视总管大臣的双眼。瘦小的男人似乎被他严峻的目光所慑,但没有退缩,只是将目光转向门口的守卫。
“很好。”魔印人终于说道。“请带路。”
詹森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随即鞠躬。“请随我来。”
林白克公爵的身材以安吉尔斯的标准来看算得上巨人,但仍比解放者洼地大多数人矮小。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胖子,五十来岁,年轻时的肌肉现在都变得松弛。身穿沾有肉汁的绿色上衣、棕色长裤,都是十分稀有的克拉西亚丝绸缝制。抹油的棕发上戴着光亮的安吉尔斯木冠,头发里夹杂许多灰发,手指和脖子上满满都是密尔恩黄金所制的戒指和项链。
公爵右手边较低的台座上坐着他的弟弟,王储麦卡尔。麦卡尔王子年纪和公爵差不多,不过体格比较壮健,身穿同样奢华的服饰,头上戴着一只金环。公爵左边坐着比瑟牧师,他的二弟。牧师比林白克还肥,尽管他朴素的棕袍和光头显示他在选择性禁欲。与大多数牧师身上的粗布长袍不同,牧者的圣袍是羊毛织品,以一条黄丝带系在腰间。
汤姆士王子没有坐下,身穿魔印胸甲和护套站在高台下方。他手握长矛,如同门口的林木守卫,虽然罗杰和其他人在进入王座厅前已经被人解除武器。尽管如此,站在加尔德和魔印人身旁,罗杰觉得和大太阳底下站在解放者洼地里一样安全。
“公爵阁下,林白克三世,”詹森宣告道,“森林城堡守卫者,木冠持有人,全安吉尔斯统治者。”罗杰半跪下,加尔德立刻跟进。然而魔印人却只是鞠躬示意。
“在你的公爵面前下跪。”汤姆士吼道,举起长矛指向魔印人。
魔印人摇头。“没有不敬的意思,公爵阁下,不过我并非安吉尔斯人。”
“这是什么鬼话?”麦卡尔王子大声道。“你是伐木洼地的弗林·卡特,在安吉尔斯领地出生长大。难道你现在要说洼地已经不承认是公爵领地了吗?”汤姆士紧握长矛,平举起来指向他们。罗杰大力吞咽,期望魔印人现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魔印人似乎不把威胁当一回事。他再度摇头。“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公爵阁下。弗林·卡特只是在城门口通关检查用的假名,很抱歉没有具实以告。”他再度鞠躬。
詹森退到高台旁小书桌后,随即开始奋笔疾书。
“你有密尔恩口音,”比瑟牧师道,“你是欧克的子民?”
“我在密尔恩堡住过一段日子,但我也不是密尔恩人。”魔印人说。
“那就报上你的姓名和所属城市。”汤姆士说。
“我的名字不足为外人知道。”魔印人说。“我也不把任何城市当作家乡。”
“你大胆?!”汤姆士气急败坏,提起长矛迎上前去。魔印人露出一种准备教训敢在大人面对胡乱挥拳的小鬼时的神情打量着他。罗杰吓得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够了!”林白克叫道。“汤姆士,退下!”汤姆士王子忿忿不平,不过依然遵照命令,退回高台下方,怒瞪着魔印人。
“暂时就让你保持神秘。”林白克说,扬起一只手阻止其他人说话。麦卡尔王子瞪着哥哥,但没有说话。
“你,我倒是记得。”林白克对罗杰说,显然是希望借此消除王厅中的紧张气氛。“罗杰·音恩,艾利克·甜蜜歌的小顽童,把我的妓院当成托儿所。”他窃笑道。“他们叫你老师甜蜜歌是因为他的声音能让女人两腿间流满蜜汁。不知道这位学徒出师了没有?”
“我只能用我的音乐诱惑地心魔物,公爵阁下。”罗杰鞠躬回应,脸上挤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将满腔怒火压抑在吟游诗人的面具底下。
林白克大笑,拍打膝盖。“好像地心魔物能如那些木脑壳一样被人蛊惑!你和艾利克一样幽默,佩服,佩服!”
詹森清清喉咙。
“呃?”林白克问道,转向他的总管大臣。
“根据经过洼地的信使回报,年轻的音恩先生确实能以音乐诱惑恶魔,公爵阁下。”他说。
公爵瞪大双眼。“真的?”
詹森点头。
林白克咳嗽几声,掩饰讶异之情,接着转回去面对他们,看向加尔德。“你是伐木工的加尔德队长?”他问。
“呃,是加尔德,公爵阁下。”加尔德结巴地说道。“我领导伐木工,没错,但我不是队长。我只是会耍斧头。”
“不要看扁自己,孩子。”林白克说。“没有人会尊重没有自信的男人。如果关于你的传说有一半是真的,我就该为你加封军职。”
加尔德张嘴欲言,但显然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于是他只是鞠躬,腰弯得让罗杰以为他的下颌会碰到地板。
黎莎轻啜自己的茶,透过杯子打量老公爵夫人,只见对方也以同样坦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阿瑞安的仆人在两人间的桌子上摆了一组银盘茶具,外带一叠油酥糕点和薄三明治,摆好后随即离开。盘子旁边摆着一只银铃铛,方便随时召唤他们进来。
汪妲全身僵硬地坐在位子上,似乎意图避免吸引公爵夫人的注意,就像穿着隐形斗篷躲避地心魔物一样。她一脸渴望地看着三明治盘,但似乎不敢伸手去拿,担心会因此遭人笑话。
老公爵夫人转向她。“女孩,如果你要打扮成男人并且随身背着长矛的话,那就不要再表现得像个刚刚遇上第一个追求者的小女孩,那些三明治不是摆着好看的。”
“抱歉,公爵夫人阁下。”汪妲说,笨拙地鞠了个躬。她抓起一块小三明治塞到自己的嘴里,完全忽视餐巾和餐盘的存在。阿瑞安眼一翻,不过看起来很有风度,并不觉得对方缺乏教养。
接着老公爵夫人转向黎莎。“至于你,我可以从你脸上看出许多疑问,所以你干脆直接问吧。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等待上。”
“我只是……有点惊讶,公爵夫人阁下。”黎莎说。“你和想象中大不相同。”
阿瑞安大笑。“哪里不同,我在男人面前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造物主啊,女孩,布鲁娜说你十分机灵,但如果你连那点假象都看不透,我很怀疑你能机灵到哪里去。”
“我不会再次上当,我保证。”黎莎说。“但我得承认,我不了解为什么有必要假装柔弱。布鲁娜从未假装……”
“年老力衰?”阿瑞安一边微笑问道,一边从盘中挑出一块小三明治,沾些杯中的茶水,然后两口吃掉。汪妲试图模仿她,但把三明治泡在茶里太久,结果有半块三明治散到杯子里去。阿瑞安不屑地看着女孩手忙脚乱地将茶和三明治一口吞下。
“没错,公爵夫人阁下。”黎莎道。
老公爵夫人以责备的神色看向黎莎。这让她想起詹森的表情,黎莎心想,不知道总管大臣的表情是不是向她学的。
“有必要。”阿瑞安说。“因为男人在聪明的女人身边就会变成一块木头,但在笨女人面前就会软得像纸张。多活几十年,你就会了解我的意思。”
“觐见公爵时我会把这话放在心里。”黎莎说。
阿瑞安轻哼一声。“搞清楚状况没有,女孩?你现在就是在觐见公爵。王座厅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做做样子。不管他们怎么想,我的儿子统治安吉尔斯就和史密特统治洼地是同样的情形。”
黎莎被一块油酥糕噎到,差点把茶水洒出杯外。她讶异地看着阿瑞安。
“不过没带史密特一起来还是项失误。”阿瑞恩责备道。“布鲁娜痛恨政治,但她还是应该教你一些入门的规矩。她对那一切了若指掌。我儿子学的是他们父亲那套,不喜欢女人进入王座厅,除非把食物放到桌上或是趴在王座下。他们很自然地假设你的弗林先生——如果那真是他的名字——是你们的领袖,甚至会把那个莽汉加尔德及艾利克的小捣蛋的地位都看得比你还高。”
“魔印人不能代表洼地。”黎莎说。“其他人也不能。”
“你以为我是傻子,女孩?”阿瑞安说。“看一眼,我就知道了。反正无关紧要,所有的事已决定好了。”
“什么意思?”黎莎问,一脸困惑。
“昨晚阅读报告后,我就对詹森下达指示,此刻他已经开始办理。”阿瑞安说。“只要王座厅里那些雄孔雀彼此虚张声势时不要真的开打,这次觐见的结果就会这样:你们会回到洼地,等待我们顶尖的魔印师队伍去研究你们的战斗魔印。冬天前,我要安吉尔斯会有魔印开始刻蚀武器,直到所有拿得起长弓的木脑人都有一袋魔印箭矢,而且木栈道上的摊贩都能贩售廉价的魔印长矛。”
“汤姆士和林木军团会随魔印师一起前往,”阿瑞安继续,“一方面护送魔印师,一方面让你们的伐木工训练他们狩猎恶魔的技巧。”
黎莎点头。“当然,公爵夫人阁下。”阿瑞安对她露出耐心的微笑。黎莎这才了解老公爵夫人所说的——这些都是王室的命令,而非可供讨论的议题。
“造物主的牧师为了你那个满身刺青的朋友争论不休。”阿瑞安继续。“半数牧师认为他是解放者本人,另外半数认为他比恶魔之母还要可怕。双方人马似乎都不相信你们年轻的约拿牧师,不过他似乎比较倾向于相信前者。他们想要审问他。我与我在牧师议会的顾问书信往返,同意召唤约拿前来议会听证期间派遣一名代理牧师,海斯牧师,去照顾洼地的信徒。海斯是个好人,并非宗教狂徒或是蠢材。他会在评判约拿对于魔印人的看法的同时,评判洼地外地人民对于魔印人的信仰。”
黎莎清清喉咙。“对不起,公爵夫人阁下,但洼地并不是一座拥有数十位牧师的城市。镇民相信约拿的指引是因为他花了多年时间赢得他们的信任。他们不会追随任何一个身穿棕袍的牧师,而且他们不会喜欢看到约拿被人抓去开庭审判。”
“如果约拿忠于自己的教会,他就应该自愿前来澄清所有疑虑。”阿瑞安说。“如果不忠……好吧,我和你一样想要知道他把忠诚放在哪里。”
“如果议会的审判庭做出对他不利的决议呢?”黎莎问。
“牧师已经很久没有焚烧异教徒了。”老公爵夫人放下茶杯说道。
“那么约拿牧师不会前来。”黎莎说着放下茶杯,直视老公爵夫人的双眼。“除非你希望让林木军团与一群白天伐木、夜晚猎杀恶魔的男人相对抗。”
阿瑞安扬起眉毛,鼻孔张大。冷静的面纱瞬间回到她脸上,快得黎莎不禁怀疑对方发火的神情是否出于自己想象。阿瑞安转头看向汪妲。
“是这样吗,女孩?”她问。“如果林木军团前去逮捕你们牧师,你会起身反抗公爵吗?”
“我会反抗任何黎莎要我反抗的人。”汪妲说,这是她从和瘦小的老公爵夫人会面以来第一次抬头挺胸。
汪妲·卡特年仅十五,已经比解放者洼地大多数男人还高,而这些男人都是整个公爵领地中最高大的男人。她比瘦小的老妇人高上许多,但阿瑞安毫不害怕,只是饶富兴味地打量着她。老公爵夫人点了点头,仿佛示意汪妲恢复原先的坐姿,然后转向黎莎,轻轻以指甲敲击茶杯。
“非常好,”她终于说道,“我亲自担保约拿牧师将会安然返抵洼地,不过他回去时或许会被免除所有职务。”
“谢谢你,老公爵夫人阁下。”黎莎说,点头接受对方的条件。
阿瑞安微笑,举起茶杯。“或许你真的可以继承布鲁娜的衣钵。”
黎莎微笑,她们一起喝茶。
“魔印人,”阿瑞安于片刻后说道,“会独自前往密尔恩,对欧克陈述克拉西亚人的故事,并且代表我们请求联盟。”
“为什么要魔印人去,不派你们的传令使者?”黎莎问。
阿瑞安轻哼。“詹森那个衣冠楚楚的外甥?欧克会把他生吞活剥。如果你没听说的话,欧克和我儿子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黎莎看着她,但老公爵夫人只是挥一挥手。“不要试图居中调解,女孩。藤蔓王座和金属王座早在责任主人的肥重屁股坐上王位前就已互有嫌隙了,等他们死后多年还会这样下去。男人就是喜欢仇视对手。”
“那并不能解释要魔印人出马,而不派遣皇家信使的理由。”黎莎说。“我保证,就算他答应前往——你会发现他多么桀骜不驯——他也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不是你们的。”
“他当然会,”阿瑞安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那个男人尽可能远离我的城市。不管他有没有那个意图,他出现于此,会激发人民狂热的信仰,这对管理领地会带来挑战。让他去骚扰密尔恩,欧克或许会为了摆脱他而同意我们的要求。”
“那么,最终的‘目的’到底为何?”黎莎问。
阿瑞安瞪她。黎莎看不出来自己大胆的问题是令她感到有趣还是恼怒,“联手对抗克拉西亚人,当然。”老公爵夫人终于说道。“为了一些木材和矿产吵嘴是一回事,但当狼群逼近畜栏时,两只牧羊犬还继续互咬又是另一回事了。”
黎莎看向老妇人,很想出口争辩,但她发现自己认同这种说法。亚伦在身边时,部分的自己感到非常安全,希望他永远不要离开洼地。但另外一部分的自己,越来越大的一部分,却又觉得他的存在……令人窒息。就和他所担心的一样,洼地人民和难民都仰赖他来拯救他们,却没有想到要去自救,难道黎莎不是这个样子吗?或许让他离开片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黎莎没有回应。阿瑞安点了点头,转而面对茶杯。“我还没有决定要如何处罚艾利克的小鬼。他口中的小提琴魔法还需要进一步检验,但我还不打算这么做。”
“他那个不是魔法。”黎莎说。“至少和我们认知的魔法不一样。他只是……诱惑地心魔物,就像吟游诗人的音乐影响观众的情绪。那是相当有效的技巧,但只有在他持续演奏的时候才会生效,而且他至今没有办法传授其他人。”
“他或许可以成为称职的传令使者。”阿瑞安深思说道。“不管怎么样都比詹森的外甥强多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我希望罗杰留在我的身边,公爵夫人阁下。”黎莎说。
“喔呦!是这样?”阿瑞安笑嘻嘻地点头。她的手伸过桌子,在黎莎的脸颊上拧了一把。“我喜欢你,女孩,勇敢说出心里的想法。”她靠回椅背,凝视黎莎片刻,接着耸肩。“我心情好,”她说,重新倒满她们的茶杯,“就留着他吧。现在,谈谈解放者这回事。”
“魔印人并未自称解放者,公爵夫人阁下。”黎莎说,轻哼一声。“黑夜啊,他会咬下任何说他如此自称的人的脑袋。”
“不管他自称什么,人民都会相信他是。”阿瑞安说。“你们村子突然改名就是最好的证明……顺便一提,改名的事还没有经过王室允许。”
黎莎耸肩。“那是镇议会的决议,与我无关。”
“但你没有出面反对。”阿瑞安强调。
黎莎再度耸耸肩。
“你相信吗?”阿瑞安质问,直视她的双眼。“他是解放者再世?”
黎莎凝视老公爵夫人很长一段时间。“不。”她终于说道。汪妲倒抽一口凉气,黎莎皱起眉。
“看来你的保镖并不认同。”阿瑞安说。
“我无权告诉人们该相信什么或不该相信什么。”黎莎说。
阿瑞安点头。“说得对。你们镇议会也是如此,詹森已经写好一份谴责改名的皇家声明。如果你们镇议会够聪明,就会尽快重漆招牌。”
“我会通知他们,公爵夫人阁下。”黎莎说。如此含糊的回应令阿瑞安眯起双眼,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难民怎么办?”黎莎问。
“什么怎么办?”阿瑞安问。
“你们会收留他们吗?”黎莎问。
老公爵夫人轻哼一声。“收留到哪里?拿什么给他们?动动脑筋,女孩。安吉尔斯接纳他们,但安吉尔斯堡无法容纳这么多人,让他们分散到你们那种小村落去,我派遣魔印师和士兵前往洼地等于是在这个危机时期向邻近地区宣告公爵的全面支持,而且我们不会追究洼地这段期间内少交的木材。”
黎莎噘起嘴。“我们需要更多支持,公爵夫人阁下。我们已经到了三个人共用一条毯子的地步,还有小孩只能穿着破布乱跑。如果你们不能供食物,那么请提供衣物,或牧羊谷的羊毛,让我们自行生产。现在正值剪毛季节,不是吗?”
阿瑞安深思片刻。“我会命令他们运送几车羊毛,另外再赶一百头绵羊过去。”
“两百头。”黎莎说。“至少半数达到生育年龄,还要一百头乳牛。”
阿瑞安直皱眉,不过还是点头。“可以。”
“还有农墩镇和林尽镇的种子。”黎莎补充。“现在是播种季节,我们有的是劳力翻土种植作物,只要他们取得足够的种子播种。”
“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阿瑞安同意道。“我会把多余的种子全部分给你们。”
“你如何确定男人们会同意这些协议?”黎莎问。
阿瑞安窃笑。“我儿子们少了詹森就连鞋子都不会穿。而詹森对我言听计从。他们不仅是会依照他的建议行事,而且到死都会以为那些都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黎莎依然心存怀疑,但老公爵夫人只是对她耸耸肩。“等你们的男人们觐见回来后,你自己去听听看他们‘协议’的结果。在那之前,我们好好享受这壶茶吧。”
“你为何前来求拜藤蔓王座?”林白克问。
“克拉西亚入侵事件对我们所有人都造成威胁。”魔印人说。“难民涌入乡间,人数多到小村落难以容纳,等到他们入侵雷克顿——”
“太荒谬了。”麦卡尔王子打断他。“再怎么样,你也该露出真面目对公爵说话。”
“我很抱歉,王子阁下。”魔印人微微鞠躬说道。他拉开兜帽,在窗外洒落的阳光照射下,魔印仿佛活物般在他脸上蠕动。汤姆士和詹森见过这种景象,克制得住反应,但其他王子都无法完全掩饰内心的惊讶。
“造物主呀。”比瑟喃喃说道,在身前比画着魔印。
“既然你没有名字,我想你是希望我们称你为魔印人阁下?”麦卡尔问,脸上惊讶的神情转为轻蔑的冷笑。
魔印人摇头,淡淡微笑。“我只是一介平民,王子阁下,并非任何领地的主人。”
麦卡尔轻哼一声。“尽管天生的地位如此,我还是难以想象一个以解放者自居的男人会认为自己不像其他王室血脉一样拥有领主的地位。还是说你认为这些世俗的贵贱通通无关紧要?”
“我不是解放者,王子阁下。”魔印人说。“我从来不会如此自称。”
“你那个伐木洼地的牧师在他的报告中可不是这样说的。”比瑟牧师说,挥舞着一叠文件。
“事实上,他没有权利。”詹森插嘴道。“如果他是代表安吉尔斯造物主的牧师,他就得向牧师阁下以及牧师公会效忠。如果他在散布异端邪说……”
“说得好,詹森。”比瑟说。“我们必须深入调查此事。”
“或许你可以请牧师公会召约拿牧师前来接受调查,王子阁下。”詹森提议。
“听到了,听到了。”麦卡尔说。他转向自己弟弟,“你应该尽快办理,弟弟。”比瑟点头。
“你从前的老师,海斯牧师,很适合代理洼地牧师的职位去照顾那些难民,王子阁下。”詹森建议。“他照料穷人的经验老到,并且足以代表藤蔓王座。或许你可以说服议会派他前往?”
“说服他们?”比瑟大声道。“詹森,我是他们的牧师!你告诉他们,我指名要海斯牧师过去!”
詹森鞠躬。“如你所愿,王子阁下。”
“至于你,”比瑟说,转而面对魔印人,“如果你在那边没有影响力,洼地人民干吗把镇名改成解放者洼地?”
“我也不想让他们改,”魔印人说,“他们是无视我的意愿改名的。”
麦卡尔嗤之以鼻。“把那个麦酒故事留到酒馆里去向酒鬼说吧,你当然想要他们改名。”
“为了什么目的,王子阁下?”魔印人问。“这样做只会进一步散布我希望能够平息的想法。”
“果真如此,你当然不会反对公爵阁下下达王室命令要求镇议会改回原镇名了。”詹森说。
魔印人耸耸肩。
林白克点头。“那就这么办。”
“如你所愿,公爵阁下。”詹森说。
“那些都是细枝末节。”汤姆士王子突然说道,提起矛柄敲击地板。他看向魔印人。“我们测试过你的魔印。我亲手用那支箭射杀了一头木恶魔,我要更多的魔印箭,还有其他你研究出来的战斗魔印。我要训练我的手下。你想要求什么代价?”
“他想要什么无关紧要,”林白克说,“洼地人都是我的子民,我再怎样也不会付钱购买他们亏欠藤蔓王座的东西。”
“我已经告诉汤姆士王子和詹森了,公爵阁下。”魔印人说。“地心魔物才是真正的敌人,我不会对任何想要战斗魔印的人藏私。”
林白克嘟哝一声。汤姆士的眼中绽放渴望的目光。
“我可以请魔印师公会挑选魔印师前往洼地,如果公爵阁下希望这么做。”詹森说。“或许加派一队林木军团护送他们?”
“我会亲自带队,哥哥。”汤姆士王子说,转身看向公爵。
林白克点头。“非常好。”他说。
“来森堡的难民怎么办?”魔印人问。“你愿意收留他们吗?”
“我的城市没有办法接纳成千上万的难民。”林白克说。“让他们留在外围村落里,我们可以提供……刚刚是怎么说的,詹森?”
“皇家庇护。”詹森说。“任何宣誓效忠安吉尔斯的难民都可获得王室的保护。”林白克点头。
魔印人鞠躬。“那真是非常慷慨,公爵阁下,但这些人穷困且饥饿,缺乏生存的基本物资。当然,你仁慈宽厚,一定可以提供更多的援助。”
“很好,”林白克说,“我并非铁石心肠。詹森,我们可以腾出多少救济物资?”
“这个,公爵阁下,”詹森说,推开一本账册,察看其中细目。“我们不会追究洼地拖欠未缴的木材,当然……”
“当然。”林白克接着道。
“而驻守洼地期间,你的皇家魔印师可以提供专业服务给黑夜中的难民,”詹森,“林木军团也一样。”
“当然,当然。”林白克说。
詹森噘起嘴。“请容我进一步研究,公爵阁下,到时候我再交出一份我们多余物资的明细清单。”
“交给你办。”林白克说。
詹森再度鞠躬。“如您所愿。”
“克拉西亚入侵事件如何处理?”魔印人问。
“除了你的片面之词,我没有看出任何克拉西亚会入侵的证据。”林白克说。
“他们会。”魔印人保证道。“依照《伊弗佳》的训示。”
“你十分熟悉沙漠老鼠和他们的异教信仰。”比瑟说。“詹森说你甚至曾经和他们一同生活过。”
魔印人点头。“没错,王子阁下。”
“那我们怎么能够确定你会向谁效忠?”比瑟说。“照我们所知的事实来看,你本身就是一名天杀的《伊弗佳》教徒。看在黑夜的分上,如果你不肯告诉我们你是谁,来自何处,我们怎么能肯定在那一身魔印下的不是个克拉西亚人?”
加尔德低吼一声。但魔印人扬起一根手指。伐木巨人立刻闭嘴。“我向你保证,真相绝非如此。”魔印人说。“我对提沙效忠。”
林白克微笑。“证明给我看。”
魔印人好奇地侧过脑袋。“我要如何证明,公爵阁下?”
“我的传令使者人在外围村落办事,”林白克说,“而且不管任何情况下,他的行进速度都不可能像你一样迅速,代表我前往密尔恩堡与欧克公爵会面,签订大协定。”
“大协定,公爵阁下?”魔印人问。
林白克看向詹森。后者清清喉咙。“自由城帮大协定。”总管大臣说道。“回归后元年,在第一代魔印墙修建完成以及残破的乡村恢复一定程度的秩序后,提沙幸存的公爵们签署了一项名为自由城邦大协定的互不侵犯共同协定。在该项协定中,他们认定提沙国王已死,王室血脉断绝,相互接受彼此领地的统治权。该协定禁止任何以武力夺取领土的行为,并且联合各城邦的力量铲除违反此协定的势力。”
“克拉西亚人签署过这项协定吗?”魔印人问。
詹森摇头。“克拉西亚不属提沙管辖,所以没有签署大协定。然而,”他举起一只手阻止进一步的提问,将眼镜压到鼻梁末端,取出一份古老羊皮文件,“大协定的原文如下:一旦任何公爵的领地或是统治权遭受人类侵犯,所有协定签署人及其子孙都有义务代表遭威胁的一方提出联合出兵的要求。”詹森放下羊皮文件。“大协定上明文禁止一切人类互相攻击的行为。因为大回归浩劫过后世上存活下来的人类实在太少了。所以,不管克拉西亚有没有签订,这份协定依然有效。”
“你认为欧克公爵会同意这样的解读吗?”魔印人对詹森问道。
“你在觐见我的总管大臣,还是我?”林白克大声问道,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秘书身上。罗杰看到公爵满脸通红,简直气到和当年抓到七岁的罗杰与他深深宠爱的妓女睡在一起时一样。
魔印人鞠躬。“请原谅,公爵阁下。”他说。“我没有不敬的意思。”
这样的反应似乎让林白克平静了一点,但他的语气依然严峻。“欧克会像试图找出魔印缺口的地心魔物一样想办法钻大协定的漏洞,但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安吉尔斯就不能向克拉西亚宣战。”
“你也会违反大协定吗?”魔印人问。
“我会提出联合出兵的要求,大协定就是如此规定的。”林白克低吼道。“难道我应该单独和沙漠老鼠战斗,让欧克在我们两败俱伤时趁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
魔印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要我去,公爵阁下?”
林白克轻哼一声。“不要谦虚了,提沙境内所有吟游诗人都在歌颂你的事迹。如果你出现在密尔恩能够引起在安吉尔斯一半程度的骚动,欧克别无选择,非遵守大协定不可,特别是在你拿出战斗魔印卖给他们后。”
“我不会私藏魔印当作政治筹码。”魔印人说。
“当然不会,”林白克冷笑说道,“但欧克无须知道这点,是吧?”
罗杰凑到魔印人身边。身为技巧高超过人的吟游诗人,他有办法在不动的情况下大叫或是低语,甚至让声音听起来像是发自别处。
“他只是想要摆脱你。”他警告道,不过其他人都没有听见或是注意到。
但如果魔印人有听见这话,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很好,我去。我要有你的印信,公爵阁下,好让欧克公爵知道我所言不虚。”
“我会提供你需要的一切。”林白克承诺道。
“公爵夫人阁下,”侍女说道,“詹森大人要我转达,公爵与伐木洼地代表的会面已结束。”
“谢谢你,艾玛。”阿瑞安说,甚至没有费神询问会面情况如何。“请转告詹森大人我们喝完茶就去前厅与他们会合。”艾玛屈膝行礼,随即离开。汪妲一口喝光杯中的茶,站起身来。
“不必着急,年轻女士。”阿瑞安说道。“让男人等等女人对他们有好处的,这样可以磨练他们的耐心。”
“是的,女士。”汪妲鞠躬说道。
老公爵夫人站起身来。“过来,女孩,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说着。汪妲迎上前去,阿瑞安围着她绕圈,打量她破旧的衣衫、平凡的容貌,以及脸上疤痕,接着伸手轻捏她的肩膀和手臂,就像检视牲口的屠夫。
“看得出来你为什么选择过男人的生活,”老公爵夫人说道。“你天生就像男人。你对于错过穿着裙子及在追求者面前脸红的生活感到遗憾吗?”黎莎当即起身。但老公爵夫人在没有转头的情况下扬起一指。黎莎欲言又止。
汪妲不太自在地改变站姿。“没想过这种事。”
阿瑞安点头。“女孩,与男人同赴战场是什么感觉?”
汪妲耸肩了。“杀恶魔感觉很好,它们杀了我爸还有我很多朋友。一开始有些伐木工以不同方式对待女人,试图在恶魔杀到的时候挡在我们前面,但我们杀的恶魔和他们一样多,在几个男人为了保护女人疏于自保而付出代价后,他们很快就学到教训了。”
“这里的男人比他们要糟糕多了,”阿瑞安说,“我丈夫死时,我必须放弃职权,即使我的长子是个白痴,而他的弟弟们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造物主禁止女人坐上藤蔓王座。我一直都很嫉妒布鲁娜公开使唤男人的模样,但那种事不可能在这里发生。”
她又看了汪妲一眼。“至少目前还不可能。”她说道。“为我在黑夜里抬头挺胸,女孩。为安吉尔斯所有女人抬头挺胸,永远不要让任何人逼你低头,不论男女。”
“我会的,公爵夫人阁下。”汪妲说,终于好好地鞠躬。“我以太阳之名起誓。”
阿瑞安嘟哝一声,轻敲自己的下颌,接着轻弹手指。她拿起桌上的银铃摇晃,一名侍女立刻出现了门旁。“立刻传唤我的裁缝。”阿瑞安说。侍女屈膝行礼,匆忙离开,片刻过后另一名女子走了进来,身旁跟着一个手持皮革封面书本和羽毛笔的女孩。
“那个女孩。”阿瑞安说着指向汪妲。“量她的尺寸,全套。”皇家裁缝师傅点头,拿出一条绳索,测量每个部位后便打个结,并对女孩说出测量数据。后者将数据记载于书中。汪妲尴尬地站着,任由女人测量尺寸,仿佛把她当作洋娃娃一样移动着,裁缝师的手掌还在会让女孩满脸通红的地方摸来摸去。白色疤痕在她涨红的脸颊上看来格外显眼。
裁缝师量完后,走到阿瑞安和黎莎面前。“这是项挑战,公爵夫人阁下。”她承认道。“这女孩该凸的地方平,该细的地方粗。或许在长裙上多点褶皱可以遮掩缺陷,再拿一把扇子挡住伤疤……”
“我是白痴吗?”阿瑞安突然说道。“我就算叫汤姆士大夫去穿晚礼服也不会让她穿!”
女人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屈膝行礼。“我很抱歉,公爵夫人。”她说“阁下的意思是?”
“我还不知道。”阿瑞安说。“我会想出来的,我确定。先下去吧。”女人点头,连忙和她的助手一起离开。
阿瑞安转向准备离去的黎莎和汪妲。“布鲁娜和我是很要好的朋友,亲爱的,我们两人因这段友谊受益良多。我希望我们也能够成为朋友。”
黎莎点头。“我也如此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