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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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娜耐心地等待石恶魔凝聚成形。她谨慎选择藏身处,隐身于某座山丘顶端唯一的大树上,面对一块如同突出于血肉上的断骨的大岩床。
她沿着地面上的足迹找到这头十几英尺高的石恶魔。每天晚上它几乎都在同一地点现形。六星期以来,亚伦教了她很多事,包括石恶魔是种惯性的生物,而重要的恶魔都知道要避开石恶魔凝聚成形的地点。
随着恶臭的灰雾渗出岩床,缓缓凝聚出恶魔的形体,她闭上双眼,深深吸气,拥抱心中的恐惧,向内探求自己的内心。
这个克拉西亚的技巧效果惊人。开始对她是项挑战,但现在她只须一点时间就能改变自己的观点,进入对敌人或失败不再怀抱痛苦和恐惧的心理状态。
当她睁开双眼起身,赤脚稳稳立于树枝上时,世界看来已经大不相同。她左手握着豪尔的猎刀,拇指下意识地抚摸自己刻在刀柄上的魔印。她的右手掌心握着一颗栗子。
一阵清风吹过身边的枯黄的树叶,她深吸一口气,任由清风拂过自己裸露的肌肤,感觉自己与在脚下现形的恶魔一样属于夜晚。
当初那一头及腰的棕发妨碍了她的动作,因此她剪短了头发,只留下一条长辫子。她把连衣裙丢掉,将直筒式衬衣剪成两部分:紧紧固定胸部的小背心,露出绘有魔印的小腹,以及两边开高衩的裙子,方便文有魔印的双脚活动。
亚伦依然拒绝在她身上绘制魔印,但她自己研磨黑柄液。这种墨汁在她皮肤上留下深褐色痕迹,可以维持数日不褪。
她凝视下方,看见恶魔终于现形,接着抛下栗子。她也不管栗子有没有击中目标,当即跳下树枝,悄然坠下。
栗子在她下坠的同时击中恶魔的肩膀,上面的热魔印在黑暗中绽放亮眼光芒,从强大的恶魔身上吸收魔力。坚硬的栗子转眼发出高热,在一声巨响中炸开。
石恶魔毫发无伤,但强光和巨响导致它在瑞娜落在它肩膀时转头看向另一边。她抓住一根魔角,借以稳定身形,接着将猎刀插入它的喉咙。刀面上魔光大作,她立刻感觉到一股魔力蹿入体内,冒着热气的黑色体液洒入掌心。
她低吼一声,拔出猎刀打算继续攻击。但恶魔放声嚎叫,用力转头,逼得瑞娜必须紧握魔角才不至于被甩出去。
恶魔挥拳舞爪,捶打自己头部,试图抓住她,甩开。她则四下荡悠,左闪右躲,手脚并用,攻击任何触手可及的目标。魔法随着每一下攻击蹿入她体内,每次接触都如同电击般令她更加强壮、敏捷。她眼旁的魔印启动,黑夜立刻充满魔光。
她的攻击令恶魔分心,但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她已错失攻击眼睛和喉咙等弱点的机会,也找不到恰当的支点刺穿对方坚硬的头颅。恶魔的强力攻击迟早都会击中她,她哈哈大笑,享受这种刺激。
瑞娜收刀入鞘,把手伸向腰带上,拔出科比·费雪好似在上辈子送给她的溪石项链。她朝恶魔的喉咙甩出项链,放开它的魔角,自另一边接住项链。她两手交错,跳到它坚硬的肩胛骨中间,凭借项链的皮绳垂挂在愤怒的恶魔攻击不到的地方。
她被恶魔甩来甩去,始终不放手,利用全身的重量拉扯抵住恶魔喉咙的魔印溪石。瑞娜在光滑的溪石表面上绘制了禁忌魔印,此刻魔光大作,沿着恶魔喉咙的表面向内挤压。
没过多久,巨型恶魔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变成虚弱无比的蹒跚扭动。随着魔力凝聚,皮绳越来越热,在夜色中大放光明。
一阵巨响和强光过后,魔法终于消退。巨大的魔角头颅坠落地面,瑞娜双脚一蹬,避开落地的头。她轻轻翻身落地,巨型恶魔在她身旁轰然倒地。她可以感到对方的魔力刺痛自己的皮肤,并开始治疗打斗中造成的擦伤和瘀青。她看着手中的恶魔体液,再度大笑,收回项链,继续狩猎。
她从来不曾感到如此自由。
一头沿着树干独自搜寻猎物的火恶魔朝她直扑而来。瑞娜站稳脚步,等待对方大口吸气,摆出攻击的预备动作。
火恶魔总是会在进入攻击范围时以一口火焰唾液展开攻击。这口唾液能够燃烧一切,通常会把猎物吓得愣在原地,任由它们以利齿尖牙持续进逼。只要能闪躲第一口唾液,火恶魔要酝酿一段时间才能再吐下一口。
瑞娜屈膝,脸朝下,在恶魔冲到面前吸气时成为显眼的攻击目标。恶魔眯起没有眼睑的眼珠,张嘴吐气,就像人类打喷嚏般的反射动作。瑞娜抓紧时机闪向左方,火焰唾液在空气中画出一道亮眼的弧光。
当地心魔物张开双眼,发现猎物已不见踪影时,瑞娜已经来到它身后,抓起它的魔角。她将它的脑袋扯向后方,然后如同在父亲的田里处理野兔般将之开膛破肚。
火恶魔的体液溅洒在她身上,如同火堆里的灰烬般灼烧,但瑞娜处于一种忘了痛楚的亢奋状态。她在被恶魔体液溅到的地方涂抹泥巴,让皮肤冷却,随即起身。
一阵低沉的吼叫告诉她在与火恶魔短暂交手期间已遭受包围。她转身,看见一头头部以下身躯就高达六英尺,而且还弓身驼背的木恶魔站在自己面前。她的魔印双眼看见对方两个伙伴藏身后方的树林中,粗糙的外壳完全隐没在附近的树干间,不过隐藏不了它们的魔力反光。等她攻击第一头最强的恶魔时,另两头就会从侧面突袭。
瑞娜已经杀过很多头木恶魔,但从来不曾在亚伦离开时应付这么多敌人。
三头超过我的能力范围吗?她抛开这个荒谬的想法。人绝不可能跑得比恶魔快,被发现后也不可能找到地方藏身。她唯一的选择就是杀掉对方,或是被对方杀掉。
“那就来吧。”她低吼一声,举起猎刀指向面前的恶魔。
魔印人在道路一边的树林中观察瑞娜,无奈地摇头。他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她。他出门采集草药和柴火,要她在堡垒中等他回来,然后一起猎杀恶魔;这已不是瑞娜第一次按捺不住或无视他的要求独自跑出来。
眼看她溜到火恶魔的盲点,以她父亲的猎刀将它开膛破肚,他必须承认她的学习能力很强。瑞娜·谭纳将全副心神投入到猎杀恶魔上,比伐木洼地的汪妲还要投入,这点从短短几星期来她的进展就可以得到证明。
他不知道自己教导她拥抱恐惧是不是个错误。瑞娜无畏得几近疯狂,恐怕不久就会鲁莽行事;这对她自己以及恶魔来说都是非常危险的事。
他了解她正在经历的转变——远比她想象中更加了解。即使对于拥抱黑夜之道的人而言,黑夜依然残酷无情,这点从瑞娜应付火恶魔时盯上她的那一群木恶魔身上就可以看出。她很可能只会发现直接上前挑衅的那头恶魔,然后死在另外两头潜伏的恶魔之手。
魔印人拉弓搭箭,随时准备出手。他打算等到她看见三头恶魔,以为自己必死之时再出手除掉它们,或许到时候她行事就会更加小心。
木恶魔大声吼叫,恐吓对手,就像火恶魔的火焰唾液一样。这么做的同时,它的伙伴持续逼近,活动到适合突袭的地点。
但瑞娜不给它们机会突袭,如同自杀式攻击般直扑而上。木恶魔张牙舞爪,挺起胸膛拥抱她的攻击。木恶魔的力量仅次于石恶魔,而这家伙树皮般的硬壳几乎无法被刺穿。
瑞娜迅速转身,运用飞奔的力道施展回旋踢。她的魔印脚背和小腿撞向恶魔胸口,令恶魔在一阵猛烈的魔光中向后飞出,倒地不起。
另两头恶魔冲出树林,瑞娜奔向其中一头,抓住它的一只上肢,站稳脚步,扭转腰身,运用对方自身的冲势,毫不费力地将沉重的木恶魔甩到第三头恶魔身上。她紧追而上,趁两头恶魔挣扎起身的同时以豪尔的猎刀插入所有适合下手的部位。
其中一头恶魔还未起身就在瑞娜进入攻击范围时挥出犹如树枝的手臂。她向后跳跃,在呼啸声中闪躲掠过胸前的利爪。她一直没办法在胸前的小背心上有效地绘制魔印,万一被击中会受重伤;她真羡慕亚伦可以赤膊战斗。
她毫发无伤地站稳,但攻势因此受阻,而且三头恶魔都已爬起身来。它们身上都是焦黑的伤痕,不过正如她自恶魔身上吸收而来的魔力开始治疗她的伤势,恶魔的伤也在迅速复原。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痊愈。
她趁它们疗伤时把手伸进腰间的布袋,朝它们洒出一把魔印栗子。恶魔在热魔印绽放魔光的同时尖声吼叫,出爪抵挡,栗子在细微的啪啦声中化为猛烈的火焰。
两头站在外围的恶魔及时逃开,但中间的那头走避不及,肩膀当场着火。片刻后,整头木恶魔遭受火焰吞噬,疯狂尖叫,奋力挣扎。
眼看着伙伴像火球一样燃烧,两边的恶魔连忙后退,越跑越远,为瑞娜带来攻击的空当。她再度冲向其中一头,一刀插入右侧第三和第四节肋骨之间的柔软缝隙。长长的刀刃当即刺穿恶魔的心脏。
她闪避恶魔的最后拼命一击——在它扑上时以左手抓住对方的肩。手掌上的魔印光芒闪亮,烧焦恶魔长满节瘤的硬壳皮肤,在对方的魔力蹿入体内的同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快感。她转身回旋,将猎刀插得更深,利用猎刀将两百磅重的恶魔高举过头。她吼叫一声,声音犹如恶魔,将恶魔抛向燃烧的伙伴。
这时豪尔猎刀本应抽离恶魔体内,但刀柄横挡卡在肋骨之间。她在猎刀脱手而出时大叫一声。
眼看她手无寸铁,最后一头恶魔立刻吼叫扑上,将她狠狠压在地上。她全身的魔印光芒四射,但恶魔陷入愤怒与痛苦中,疯狂地拉扯撕咬,直到它的利爪找到落手处。这一爪深可见骨,瑞娜放声惨叫,热血洒落地面。
树林中传来一阵骚动,瑞娜心知有更多恶魔受到魔光和战斗声吸引而来,转眼间就会一拥而上。不过如果她不尽快解决身上这头恶魔,后果不堪设想。
恶魔再度吼叫,她也跟着回吼,使劲向上一顶,当场攻守易位。这是一招基本的沙鲁沙克招式,任何初学者都有办法反制,但地心魔物对于肢体缠斗的理解仅限于本能反应。她不断顶出膝盖,攻击恶魔的大腿,不让它抬起双脚攻击自己。她养过很多只猫,心知如果让对方取得那种优势,战斗将会瞬间结束。
她使劲抽离一条手臂,取出她的溪石项链,缠上地心魔物紧绷的颈部,尽可能贴近恶魔,压制对方攻击的范围,接过项链的末端,往反方向拉扯。它的利爪不断抓伤她,但她拥抱痛楚,持续使劲,直到魔光绽放,魔角大头于清脆的声响中坠落地面,在她身上洒满冒烟的黑色体液。
瑞娜洒出魔印栗子时,魔印人无意识地放松弓弦。他知道那个热魔印,那在提贝溪镇十分常见,他父母常在冬天使用这个魔印,于屋子和畜棚四周的大石头上绘制此印,借以吸收并且保存热力。他曾试图利用热魔印来制作武器,拿来当箭头不错,但它总会烧掉手持武器或烧烂包裹武器握柄的外皮,进而灼伤他的手掌。就连他皮肤上的细微热魔印在启动时都会高热难耐。
他从来不曾想过拿它们来加持栗子。才不过步入黑夜几星期,瑞娜已经开始用他从未想过的创新方式绘制魔印了。
他观察着她举起恶魔时眼中的狂野神情,好奇自己一开始感受到地心魔物的魔力快感时是否也有同样的狂态。他认为他有,那是一种会让人冲昏头的感觉,会误以为自己所向无敌。
但瑞娜并非所向无敌,这一点在片刻后武器脱手、并被恶魔压倒在地时显露出来。魔印人惊呼一声,在恐惧中冷汗直流,手忙脚乱地拉弓搭箭。他试图瞄准在地上缠斗的目标,但找不到出手的时机,而他又不愿误伤瑞娜。他抛下弓箭、冲出藏身处,赶去救她。结果却发现瑞娜根本不须他搭救。
他站在原地,心跳急促地看着瑞娜,美丽的瑞娜,自己曾在无数寂寞夜晚怀念孩童时代温暖一吻的瑞娜,伤痕累累地趴在恶魔的尸体上。
她转向他,放声吼叫,直到眼中浮现认得他的目光。接着她对他微笑,一副猫咪拖来一只死老鼠放在主人脚边的模样。
瑞娜翻离尸体,在其他恶魔扑上前挣扎起身。她全身染满自己的鲜血,不过已经感到失血减缓,因为体内的魔力开始疗伤。尽管如此,她依然疲惫得无法继续作战。
她低吼一声,不愿放弃,但再度张开双眼时,眼前却只看见亚伦,他全身绽放强烈的魔光,如同造物主手下顶着光圈的天使。他身上只穿缠腰布,苍白的肌肉上魔印不停地脉动,十分美丽。他不像豪尔那么高,不如科比那么壮,但亚伦身上散发出一股其他男人缺乏的力量。她对他微笑,全身沉浸在胜利的骄傲中。三头木恶魔!
“你没事吧?”他问,语气严厉,没有一丝嘉奖的意思。
“没事,”她说,“只是需要休息一会儿。”
他点头。“坐下来,深呼吸,让魔力治疗你。”
瑞娜照做,感觉全身大小伤痕都开始愈合。要不了多久,大部分都会变成淡淡的伤疤,而再过一阵子就连伤疤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亚伦捡起一颗魔印栗子焦黑的残骸。“好主意。”他喃喃说道。
“谢谢。”瑞娜说,即使如此简单的赞美都令她兴奋不已。
“但不管是不是好主意,这都是很愚盘的行为,瑞娜。”他继续。“你可能会引发森林大火,更别提一次面对三头木恶魔有多愚蠢了。”
瑞娜感觉像他对着自己的肚子揍了一拳。“又不是我叫它们盯上我的。”
“是你不理会我的叮嘱,独自出门猎杀石恶魔。”亚伦斥责道。“还把你的斗篷留在堡垒里。”
“斗篷会妨碍我猎杀恶魔。”瑞娜说。
“我不管。”亚伦说。“最后那头恶魔差点把你杀了,瑞娜。你应付它时的擒拿手法乱七八糟,就连奈沙鲁姆都能摆脱你的钳制。”
“那又有什么关系?”瑞娜大声问道,内心刺痛,尽管她很清楚他说的没错。“我赢了。”
“有关系。”亚伦说。“因为你迟早会输。就算是木恶魔也有可能凑巧摆脱束缚,瑞娜。不管魔力让你感觉多么强壮,你的力气依然只有它们的一半。一旦忘记这点,一丁点儿失误,都可能致命。这表示你必须占尽所有优势,而在恶魔眼中隐形是个极大的优势。”
“那你干吗不穿?”瑞娜问。
“因为我把它送给你了。”亚伦说。
“恶魔屎。”瑞娜啐道。“你在袋子里翻了老半天,一副好几星期没碰过它的样子。我敢打赌你根本没有穿过。”
“另一方面,”亚伦说,“我经验比你丰富许多,瑞娜。你已经沉浸在魔法中,这样很不安全,我很清楚。”
“这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瑞娜大叫。“你每天都在猎杀恶魔,还不是好好的。”
“可恶,瑞娜,我一点也不好!”他叫道。“黑夜啊,就连现在我都感觉得到魔法在改变我。我好勇斗狠,鄙视不敢战斗的人。这些都是魔法的控制——恶魔的魔法。一点魔法会让你强壮,太多就会让你……沦为野兽。”
他举起手掌,掌上布满数千个小魔印。“我做的事情有违自然,那曾经让我陷入疯狂,至今我还不认为自己神志清楚。”他伸手搭上她的肩。“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在你身上。”
瑞娜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谢谢你的关心。”她说。他微微一笑,试图压低目光,但她捧着他的脸,保持目光接触。“但你不是我爸也不是我丈夫,就算你是,我的身体也是我自己的,我有权自己支配。我不要依照他人的期望过活,从现在起我要走出自己的道路。”
亚伦皱眉。“走出自己的道路,还是跟随我的脚步?”
瑞娜瞪大双眼,全身每条肌肉都在大声吼叫,鼓动她扑到他的身上,拳打脚踢、张嘴狂咬,直到他……她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让我静一静。”她说。
“随我回堡垒去。”亚伦说。
“去你的堡垒!”她叫道。“不要管我,你这恶魔养的!”
亚伦凝视她很长一段时间。“好吧。”
瑞娜咬紧牙关,拒绝在他离开时落泪。她站起身来,不顾肉体疼痛,从恶魔焦尸上拔出猎刀,随即抬头挺胸。尽管经历大火焚烧,这把武器依然毫发无损,并且在她擦拭干净,还刀入鞘的同时散发残余魔法的刺痛感。
亚伦离开后,她在原地呆立良久,内心分成两边对立。其中一方想要在尖叫声中冲入黑夜,找寻恶魔来宣泄自己的怒火。另一方则思考着亚伦的批评是否正确——随时都有可能倒地哭泣。
她闭上双眼,拥抱痛苦与愤怒,然后将它们抛到脑后。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在短时间内平复情绪。
亚伦只是过度保护而已。她杀了这么多恶魔后,他依然不相信她有能力自保。
她抛开所有情绪,迈开步伐摆出沙鲁金第一式的架势,如同行云流水般迅速变招,试图将这些招式融入自己的灵魂中,让她能够不假思索地施展出来。练招的同时,她回想今晚战斗的每个动作,思索提升战技的方法。
他在其他人眼中或许是无所不能的魔印人,但瑞娜知道他只是提贝溪镇的亚伦·贝尔斯,而自己绝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他做得到而自己却做不到的事。
处理得真好。魔印人一边走开一边讽刺地想着。他没走多远,靠在一棵树下席地而坐,闭上双眼。他的魔印耳可以听见毛毛虫爬过树叶的声音。如果瑞娜需要他,他可以立刻赶过去。
他咒骂孩提时的无知,竟然无法看穿豪尔的本性。伊莲对他父亲投怀送抱时,他还以为她是个淫荡邪恶的女人。其实,她只是想尽办法生存下去,就像他在克拉西亚沙漠里所做的事。
至于瑞娜……如果母亲逝世那天他随父亲回家,而不是逃离家园,她就会随他们一起回农场,不会落入她父亲的魔爪,也不会被判死刑。他们俩的小孩现在也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纪。
但自己背弃了瑞娜,背弃了另一条通往快乐的道路,结果却导致她的人生成为悲剧。
带她走是个错误的决定,自私的决定。他一心只想到自己,为了让自己保持理性而让她过这种生活。瑞娜选择他的道路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但其实她还有救。她虽然不能回提贝溪镇,但如果他能带她前往解放者洼地,她会发现世界上还是有不少好人——宁愿起身战斗也不愿意放弃人生一切美好事物的好人。
但就算尽可能挑最直接的路走,洼地距离他们的堡垒也要一星期路程。他得在她完全沦为野性的奴隶以前尽快让她回归文明。
河桥镇距离此地不到两天的路程。到那里后他们就可以转往蟋蟀坡、安吉尔斯,以及农墩镇,然后抵达洼地。途中只要有机会,他会强迫她与人接触,并且在白天赶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早上睡觉,下午追踪恶魔的行踪。
他自己也不喜欢花这么多时间与人相处,但他想不出别的做法,瑞娜比他重要。如果人们看见他身上的魔印开始议论纷纷,那就由他们去。
欧克信守承诺让难民渡过分界河,但时至夏至时分,又缺乏来森的粮食,全提沙境内的日子都不好过。分界河两岸的河桥镇都大幅扩张,难民在镇墙外围搭建帐篷,仅以简陋的魔印守护,到处都是一片脏乱景象。瑞娜一脸作呕地皱起鼻头,他知道这种景象对她抗拒文明的心态没有任何帮助。
围墙上的守卫数量也增加了,而且在魔印人和瑞娜接近时投以轻蔑的神色。这是意料中的反应。在艳阳下从头到脚包在长袍中,魔印人的外表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瑞娜身穿衣不蔽体的破布,肌肤上都是褪色的黑色墨汁,也同样引人注目。
但魔印人至今不曾在任何城市或小镇遇过不爱钱如命的守卫,而他的鞍袋中有很多钱。没过多久,他们已经步入围墙,将马拴在闹哄哄的旅店外。时值傍晚时分,河桥镇镇民刚刚结束一天的劳动回家休息。
“我不喜欢这里,”瑞娜说,打量着走过他们身旁的镇民,“半数镇民面有饥色,另一半一副怕我们动手打劫的样子。”
“没有办法。”魔印人说。“我要打听消息,而在深山野外不可能打探任何消息,暂时融入人群吧。”
瑞娜不喜欢这个答案,不过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旅店的酒吧此时人挤得满满的,但活动大多集中在吧台附近,魔印人在后方找到了一张空桌。他和瑞娜过去坐下,片刻过后,一名年轻美貌、眼神略带哀伤疲惫的女侍来到他们面前。她的服装还算干净,只是有点旧,而他一眼就从她的肤色及脸型认出她是来森人;或许是最早抵达的一批难民,所以还能幸运地找到一份临时的工作。
他们旁边一桌的男士们正大声地叫唤着。“唉,蜜莉,再来一轮!”其中一名男子叫道,同时重重拍击女侍的臀部。她吓了一跳,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换上一副虚假的微笑转身面对他们。“当然,男士们。”她愉快地说道。
她转头面对他们,微笑立即消失。“你们要点什么?”
“两杯麦酒和晚餐。”魔印人说。“如果还有空房,还要一间房。”
“有空房。”女侍说。“但路过的旅人很多,所以房价不低。”
魔印人点头,在桌上摆了一枚金币。女侍睁大双眼——她这辈子或许不曾见过真正的金子。“这些应该够付房间和今晚的酒钱,零钱不用找了。现在,房间的事要找谁谈?”
女侍立刻抄起金币,免得被旁边的酒客发现。“去找米歇尔,他是老板。”她说完,指向一名卷起衣袖、围着白围裙、满头大汗的胖佬,他在吧台后方努力帮所有举在他面前的酒杯倒满酒。转头去看的时候,魔印人瞥见女侍将金币塞入自己的连衣裙内。
“谢谢。”他说。
女侍点头。“麦酒待会儿就来,牧师。”她鞠躬离开。
“我去租房,待在这里,不要惹事。”魔印人对瑞娜说。“不会太久。”她点头,他起身离开。
吧台前很挤,人们都想在钻进自己的魔印圈之前再喝几杯。魔印人得站在吧台旁边等待老板注意到自己,不过当对方转过头来时,魔印人亮出另一枚金币,老板立刻赶来。
米歇尔给人一种壮年爆发的感觉。他有能力赶跑惹麻烦的酒客,不过由于生意成功且迈入中年,他现在的力气似乎早已不复当年。
“一间房。”魔印人说,将金币抛给他。他从钱袋里取出另一枚金币,举在眼前。“以及是否有来自南方的消息——我们在提贝溪镇待了一段时间——如果你有听说的话。”
米歇尔点头,不过眯起双眼。“什么风都吹不到提贝溪镇。”他说,凑上前试图偷看魔印人兜帽下的长相。
魔印人后退一步,旅店老板立刻退开,慌张地看向金币,深恐它自眼前消失。
“最近人们都在谈论南方的消息,牧师。”米歇尔说。“前些日子,沙漠老鼠把洼地的草药师抢回去给他们领袖——沙漠恶魔当新娘了。”
“贾迪尔。”魔印人低吼一声,紧握拳头。他早该在克拉西亚人离开沙漠时就溜入他们的营地将他干掉。他曾以为贾迪尔是个看重荣誉的人,但现在他很清楚一切都是为了掩饰他对权力的渴望。
“根据传言,”米歇尔继续怯怯地说道,“他是为了除掉魔印人才前往洼地的,但解放者失踪了。”
魔印人愤怒无比,怒火中烧。如果贾迪尔胆敢伤害黎莎,如果他敢碰她一根寒毛,他一定会把他杀了,然后把他的大军赶回沙漠。
“你还好吗,牧师?”米歇尔问。魔印人将在掌心中捏到变形的金币抛给他,不等房间钥匙便转身离开,他得立刻赶回洼地。
然后他听见瑞娜怒吼,紧接着又是一声杀猪似的惨叫。
瑞娜进入旅店倒抽一口凉气。她从来不曾见过这种地方,人多得几乎喘不过气。人声嘈杂,空气潮湿污浊,充满烟味和汗臭味。她感到心跳加速,但转向亚伦时,却发现他抬头挺胸,充满自信,这才想起他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她一样抬头挺胸,面对眼前那些冷漠的目光。
某些男人在看见她时出声叫嚣,但被她瞪上一眼之后,大多立刻转移视线。不过她在挤过人群时感觉被人抓了一下屁股。她立刻转身,紧握刀柄,但没人看见动手的人;有可能是身后十几个男人中任何一个,而他们全都假装没看到她。她咬紧牙关,迅速跟上亚伦,身后随即传来一阵嘲笑。
当隔壁桌的男人打女侍的屁股时,瑞娜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亚伦假装没有看见,但她知道他看见了。就和她一样,他很可能也在压抑一股折断对方手臂的冲动。
亚伦去找旅店老板后,隔壁桌的男人转过椅子来面对她。“我还以为那个牧师永远不会离开呢。”他笑嘻嘻地说道。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密尔恩男子,肩膀宽厚,蓄着粗犷的黄胡子及金色长发。他一桌伙伴全部转过来盯着瑞娜,目光扫视她全身上下裸露的肌肤。
“牧师?”她困惑地问道。
“你那个一身长袍的保镖——”男人道。“我能够想象你这么美丽的女孩需要圣徒来护送,因为没有世俗男人能抗拒你的诱惑。”他自桌下伸过手去,巨大的手掌一把抓住她的大腿,用力捏下。瑞娜全身僵硬,没想到对方如此胆大妄为。
“我想你有办法一次应付我们三个。”男人直言不讳。“我打赌你已经湿了。”他的手掌继续朝大腿上方移动。
瑞娜终于受够了。她伸出左手,一把抓起他的拇指,以右手指节对准他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施压点狠狠压下。壮汉惊呼一声,手掌力气全失,接着瑞娜施展沙鲁沙克,反转他的手腕,将对方手掌紧紧压在桌上,然后一刀砍断。
男人瞪大双眼,一时间惊得呆了,与他的同伴一样不知所措。接着伤口开始喷出鲜血,男人张嘴尖叫,他的朋友都跳下座位,踢开椅子。
瑞娜早有准备。她将惨叫的男人踢向一名伙伴,然后跳到桌上,压低身形,将父亲的猎刀反握在手臂下方,不让大多数人看见,但只要有人接近立刻就能出刀。
“瑞娜?!”亚伦大叫,自后方将她抱起。她在被亚伦拖下桌面时扭动挣扎。
“到底怎么回事?”米歇尔大声问道,拿着一根巨棒推开酒客走了过来。
“这个女巫砍断了我的手!”金发男子哭着声音嚎叫道。
“我没把你阉了算你走运!”瑞娜站在亚伦身后对他叫道。“你凭什么摸我那里?我又没有和你订婚!”
旅店老板转身面对她,接着看见亚伦,双眼随即大张。亚伦在和她拉扯时弄开了兜帽,现场所有人都看见他脸上的魔印。
“魔印人。”旅店老板喃喃说道。这个名字当即在围观群众之间传开。
“解放者!”有人叫道。
“该走了。”亚伦轻声说道,抓起她的手臂。她跟紧他的脚步,随他推开所有走避不及的镇民。他拉回兜帽,不过依然有一大群酒客跟着他们冲出旅店。
亚伦加快步伐,拖着她前往马厩,丢出一枚金币,然后奔向黎明舞者。
片刻过后,他们冲出马厩,朝镇外疾驰而去。镇门守卫大声喝止,旅店的群众紧追在后,但太阳即将下山,没人胆敢跟随他们冲进暮色中。
“可恶,瑞娜,你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乱砍别人的手掌!”亚伦在离河桥镇不远处的空地停马扎营时斥责道。
“他活该,”瑞娜说,“除非我愿意,不然没有男人可以碰我那里。”
亚伦脸色一沉,但没有反驳。
“下次扭断他的拇指就行了。”他终于说道。“这样就不会有人敢多看你一眼了。现在被你这么一搞,我们短期内都不能回河桥镇去了。”
“反正我也讨厌那里。”瑞娜说。“这里,”她张开双手,仿佛拥抱黑夜,“这里才是我们的归属之地。”
但亚伦摇头。“解放者洼地才是我的归属之地,而根据我在你展开疯狂行径之前从老板那边听来的消息,我已经不能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瑞娜耸耸肩。“那就赶路吧。”
“怎么出发?你刚刚才截断了我们通过全提沙境内唯一一座大桥的道路。”亚伦叫道。“分界河太深了,不能涉水而过;河面太宽,黎明舞者也不可能游过去。”
瑞娜低头看脚。“对不起,我不知道。”
亚伦叹气。“事情已经发生了,瑞娜。我们会想出办法的,但你进入城镇时得多穿点衣服。在夜里露出魔印是一回事,但白天穿那么暴露,是男人都会想入非非。”
“除了你之外。”瑞娜喃喃说道。
“他们只看见大腿和乳沟,”亚伦说,“我看到的是个嗜血成性的女孩,凡事不经大脑,只会用猎刀思考。”
瑞娜瞪大双眼。“恶魔养的!”她尖叫,举起猎刀,朝他扑上。亚伦轻轻向旁边一让,抓起她的手腕,顺势一扭,猎刀脱手。他伸手抵住她的手肘,利用她自身的力量将她推倒在地。
她试图起身,但他扑在她身上,紧扣两手手腕,将她固定在原地。她试图用膝盖顶他两腿之间,但他早有准备,以膝盖压制她的大腿。魔法带来的蛮力每到早上就会消失,她没有办法把他推离自己身上。她尖声吼叫,疯狂挣扎。
“你这样做只是在证明我说的是对的!”他吼道。“给我住手!”
“这不就是你要的吗?”瑞娜叫道。“不会拖慢你的人?毫不畏惧黑夜的人?”她使劲抽手,但他的手臂坚如铁铸。他们的脸相隔不到数英寸。
“我没有‘想要’任何东西,瑞娜,”亚伦说,“我只想带你远离那种处境,我并不打算把你……变得和我一样。”
瑞娜不再挣扎。“除了让我看清自己,你没有逼我做任何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自愿。如果你明天就离开我,我依然会在皮肤上绘制魔印。尝过自由的滋味后,我绝对不愿再回去坐牢。”
她察觉他松开了手掌,自己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挣脱,但亚伦眼中浮现某种光芒,一种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理解神情。
“我以前常常想起我们在干草棚上玩亲亲的那个晚上。”她说。“我把那个吻当作订婚的象征,多年后我的嘴唇依然感觉得到那一吻的甜蜜,等待着你的归来,我一直以为你会回来。在科比·费雪之前,我没有再亲过别人,而当时我只是为了不要和爸独处而亲的。科比是个好人,但我并没有很爱他,我们几乎不相识。”
“小时候,你和我也互不相识。”亚伦说。
她点头。“当时我根本不懂订婚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伊莲和爸做的事是错的;那时候很多事却看不明白。”
她感觉眼眶中泪如泉涌,但她别无选择,只能任由眼泪流下。“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对一切不存任何幻想,但我依然可以当你的妻子。我想当,如果你愿意接纳我。”
他看着她,无言以对,但他的眼神已经表明一切。他压低身形,两人鼻头轻触,她感到一股快感袭体而来。
“有时候我还能够感受到那个吻。”她轻声细语,闭上双眼,嘴唇微张。一时间,她很肯定他会亲她,但接着他放开她,翻向一旁。她惊讶地张开双眼,看见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过身去。
“你知道的不如想象中多,瑞娜。”他说。
瑞娜沮丧得想要大叫,但他语气中的哀伤却令她动容。她吸了口气,坐起身来。“造物主啊,你已经结婚了!”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但亚伦转头看她,接着哈哈大笑。不是那种听到笑话时的礼貌笑声,或打算伤害他人时的狞笑,而是真心大笑,笑得全身战抖,必须伸手扶着黎明舞者才能站稳。笑声化去了她的恐惧,让她松了一大口气。她突然感到心情开朗,和他一起捧腹大笑。他们笑了好一阵子,化解彼此间的紧绷情绪,接着笑声渐歇,终于恢复宁静。
瑞娜站起身来,伸手触摸亚伦的手臂。“如果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请告诉我。”
亚伦看看她,点点头,再一次甩开她的手,走开几步,双眼垂向地面。
“这里,”他于片刻后说道,踢了踢脚下的泥土。“有一条通往地心魔域的通道。”
她走过去,透过魔印眼观看。没错,在他们脚边翻腾不休的闪亮魔雾如同烟斗上的烟雾般不断涌出。
“我感觉得到这条通道,”亚伦说。“召唤我直接通往地心魔域。它在呼唤我,瑞娜。就像我妈在晚餐前叫我一样,它呼唤我,而我很想……”他的形体开始消失,仿佛他是一个鬼魂……或是地心魔物。
“不!”瑞娜大叫,出手抓住他,但双手透体而过。“叫它停止召唤!”
片刻之后,亚伦凝聚成形时,她才松了一大口气,不过他的神色依然悲伤。“我身上的魔印并非我不能正常过日子的原因,瑞娜。吸收过多魔力就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我比较像是恶魔,不像个人类,每天黎明我都在等待太阳将我烧成灰烬。”
瑞娜摇头。“你不是恶魔,恶魔不会担心解放者洼地或提贝溪镇。恶魔不会在乎某个认识的女孩惨遭恶魔毒手,或是花费几个月试图帮助对方。”
“或许,”亚伦说,“但只有恶魔才会要求那个女孩也变成恶魔。”
“你没有要求我做任何事。”瑞娜说,“我所有决定都是自己做的。”
“那就花多点时间谨慎思考。”亚伦说,“因为这不是你能反悔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