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两人走进雷芬工作室的光亮中时,雷芬正低着那颗蓝脑袋注视一只冒泡的烧瓶。他由手肘旁的盆栽拔叶子加进烧瓶里,看着叶子溶化,对这结果喃喃自语。
凯莎清清喉咙,雷芬抬起头讶异地望着他们,眨了眨眼。
「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他说,「你们一起来找我,应该是打了场很友好的架吧。」
凯莎问道:「有别人在吗?」
「没有,只有阿班在。」
「我告诉王子他祖父的事了。」
雷芬从凯莎看向波武,又望向她,挑起双眉。
「他没问题。」凯莎说:「雷,不好意思,没先问过你。」
雷芬说:「小凯,他伤了妳的脸,而且──」他瞄了眼她破烂的衣裙,「──把妳丢入一滩烂泥里滚,妳还认为他没问题,我当然相信妳。」
凯莎微笑了。「我们能见他吗?」
「可以。」雷芬说,「我还有个好消息,他醒了。」
□
朗达的城堡内布满密道;这些通道在数代前城堡建造时就存在了。密道之多,连朗达自己都不清楚──即使雷芬从小就发现有些相邻的房间空间不吻合,但其实没人知道所有的密道。凯莎和雷芬小时候常在密道里探险,由凯莎把风,所以雷芬探索时只要有人出现,便会因为看到她怒目而视的小小身形而匆忙走开。雷芬和凯莎选择目前的卧房,便是因为其间有密道相连,而雷芬房里还有密道通往科学图书馆。
有的通道很隐密,有的则宫里上下尽知。雷芬工作室里的通道是密道,由一间储藏室内后方的凹室进入,登上一道阶梯,就会来到城堡两个楼层间的斗室。斗室没窗子,又黑又有霉味,却是城堡中唯一确定没人找得到的地方。而雷芬和阿班几乎无时无刻都会在那附近。
阿班这个青年是雷芬多年的老朋友,他从小就在图书馆工作,有天被雷芬碰上了,两个孩子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草药、药物,还有把某种植物的根和另一种植物花朵的粉末混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凯莎很意外,米德伦居然有第二个人觉得这种事有趣到想与人分享。而雷芬终于可以去烦她以外的人,令她如释重负。不久之后,雷芬求阿班帮忙做某个实验,之后就这么把阿班据为己用了。阿班成了雷芬大小事务的左右手。
雷芬拿着火把,带凯莎和波武通过储藏室后方的门,悄悄走上通往密室的阶梯。
「他说了什么吗?」凯莎问。
雷芬说:「没什么,只说他们抓他时蒙住了他的眼。他还很虚弱,似乎记得不多。」
「知道是谁绑架他吗?」波武问:「是莫冈王做的吗?」
「我们觉得应该不是。」凯莎说:「不过可以确定不是朗达。」
阶梯结束于一道门前。雷芬把玩着一把钥匙。
「朗达不晓得他在这里吧。」波武这话不像问句,比较像陈述。
「朗达不知道,绝不能让他知道。」凯莎说。
然后雷芬打开门,三人挤入小房间。阿班坐在窄床边的椅子上,就着身旁桌上的微弱灯光读书。提里夫亲王闭着眼仰躺在床上,两手合在胸前。
他们一进房间,阿班便起身,看到波武急奔上前,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站到一旁,把椅子让给他。波武坐下,靠向他祖父,望着祖父熟睡的脸;只是注视着,没去碰。半晌后,波武才拉起老人的手,低头以额头靠上去,徐徐吐气。
凯莎觉得撞见了很私密的事,不由得垂下眼来,直到波武坐起身。
雷芬说:「葛林宁王子,您的脸发青了,看来黑眼圈会很重。」
「波武。」他说,「叫我波武。」
「波武。我去地窖拿点冰块给你。阿班,来吧,去为我们这两位战士拿点补给。」
雷芬和阿班由门口溜走。待凯莎和波武转头看提里夫时,这位老人睁开了眼睛。
「祖父。」波武说。
「是波武吗?」老人挣扎着说话,声音沙哑。「波武。」他努力清喉咙,然后精疲力竭地躺了会儿。「瀚海啊,孩子,看到你我不该意外吧。」
波武说:「祖父,我一直在找您。」
「孩子,把那盏灯挪近点。」提里夫说,「以黎恩尼德之名,你把你的脸怎么了?」
「祖父,没什么。我只是打了场架。」
「和什么打,一群狼吗?」
「和凯莎小姐打的。」波武说。他抬头看着凯莎,她这时站在床脚边。「祖父,别担心,只是朋友间的打打闹闹。」
提里夫哼了声。「朋友打闹吗。波武,你的样子比她惨。」
波武大笑起来。这个黎恩尼德王子还真爱笑啊。「祖父,我棋逢敌手了。」
提里夫说:「在我看来,你是技差一筹。」他对凯莎说:「孩子,过来。到灯光下来。」
凯莎走向床的另一侧,跪在他身旁。提里夫转向她,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脸上脏污带血,头发纠结,在这老人眼中一定很可怕。
他说:「亲爱的,是妳救了我一命吧。」
「亲王殿下,」凯莎说,「救您的,其实是我表哥雷芬和他的药。」
「是啊,雷芬是个好孩子。」他拍拍她的手。「可是我晓得妳和其他人做了什么。你们救了我一命,但是我不得其解。黎恩尼德人应该没为你们做过什么善行吧。」
凯莎说:「亲王殿下,在您之前,我没见过任何黎恩尼德人。可是您看来很和蔼。」
提里夫合上双眼,彷佛陷入枕头中,呼吸有如深深的叹息。
「他都是那样睡的。休息过后,就会恢复精力。」雷芬站在门口说,他带着以布包起来的东西,并将之交给波武。「这是冰块,压在那只眼上。看来她还划破你的嘴唇了。还有哪里痛吗?」
「到处都在痛。」波武说:「好像被一队马踩过一样。」
「凯莎,说真的,」雷芬说:「妳打算杀了他吗?」
凯莎说:「如果我打算杀他,他早就死了。」波武闻言又笑出来。她加了句:「要是真有那么糟,他就不会笑了。」
其实没那么糟;至少雷芬判断他的骨头没断,瘀青迟早会消失。雷芬接着检查凯莎,看那道划过下巴的擦伤,拭去她脸上的血和脏污。
「擦伤伤口不深。」他说,「还有其他地方会痛吗?」
「没有,」她说,「我连擦伤都没感觉。」
「妳这套礼服大概得报废了。」他说,「希尔妲会念妳一顿吧。」
「是啊,我为这件礼服深感悲痛。」
雷芬微笑着抓住她手臂拉开她,好上下打量她一番。他笑出声来。
「把自己头发变成蓝色的王子,」凯莎说:「有什么好笑人的?」
他说:「妳好像刚打完这辈子第一场架。」
□
凯莎有五个房间。她的卧室因为她不肯出主意,所以被希尔妲布置了深色帷幕和挂毡。浴室以功能取胜,是大块、冰冷的白色大理石。用餐室的窗户正对庭院,有张小桌子让她用餐,有时雷芬或希尔妲会一起用餐,吉顿没把她惹烦时也偶尔会加入。会客室里满是柔软的椅子和枕头,这又是希尔妲的决定。凯莎从不用会客室。
第五个房间应该是她的工作室,但她不记得上次刺绣、编织或缝补袜子是何时的事了。老实说,她已经不记得上次穿长袜是何时了。她把那房间充作自己的武器储藏室;墙边排放着刀剑、匕首、刀、弓弩和棍棒。房里还放了张牢固的方桌,现在议会都在这里集会。
凯莎洗了那天的第二次澡,湿淋淋的头发包在脑后。她把衣裳塞进卧室的炉火中,心满意足地看着它冒烟烧毁。议会集会时负责把风的男孩到了。她走进武器室,点起刀和弓弩间墙上的火把。
最先抵达的是雷芬和波武。波武也洗了澡,头发湿湿的。他一眼旁乌青了,正是金色那眼,使他双眼眼神看来更不正经、不协调。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倚着桌子,目光扫过房间,注意到凯莎收集的武器。波武穿了新衬衫,领口没扣,袖子卷至手肘,前臂和脸一样晒黑了。凯莎不晓得她干嘛注意这种事。她发觉自己蹙起了眉。
「两位尊贵的王子殿下,请坐。」她说着,由桌旁拉了张椅子,自己也坐下。
「妳心情不错嘛。」雷芬说。
「你头发很蓝嘛。」凯莎反击道。
欧尔阔步走进房里,看到凯莎脸上的伤,惊讶得合不拢嘴。欧尔转身面向波武,看到他的黑眼圈,又转身看凯莎,咯咯笑了出来。他拍了一下桌子,咯咯笑声变为哈哈大笑。「小姐,要是我能看到那场对打就好了。噢,真想看那场对打。」
波武笑了。「小姐赢了,你应该不意外吧。」
凯莎怒目以对。「没人赢,是平手。」
「我说啊,」吉顿的声音传来,他走进房里先看到凯莎,再转向波武时,目光转为晦暗。他把手搁上剑柄,转身向波武。「看不出你怎么打得赢凯莎小姐。」
「吉顿,别闹了。」凯莎说。
吉顿转向她说:「他无权攻击妳。」
「吉顿,是我先动手的。你坐下。」
「要是妳先动手,一定是他冒犯了妳──」
凯莎由座位一跃而起。「吉顿,够了──难道你觉得我需要你保护我──」
「他是宫里的宾客,完全是陌生人──」
「吉顿──」
「吉顿勋爵。」波武站起身,打断她的话。「若我辱及你的小姐,尚请见谅。」他说,﹁我少有荣幸和像她这般有能耐的人练习,实在抗拒不了诱惑。容我保证,她让我受的伤害绝对多过我让她受的伤。」
吉顿手未离剑,但脸上的怒意减轻了。
「也很抱歉冒犯了你。」波武说:「我早该小心她的脸才对。对不起,这太不可原谅了。」他伸出的手越过桌面。
吉顿愤怒的目光温和下来,伸手与波武相握,说道:「你明白我在意的是什么吧。」
「当然了。」
凯莎来回看着正握着手、还明白对方在意什么的两人。她不懂吉顿为什么觉得受冒犯,她也看不出吉顿何以有权置喙。他们自以为是谁啊,她打的架怎么被他们抢去,成了两人间的某种默契?他早该小心她的脸?她才该打掉他的鼻子咧。她该各给两人一拳,而且都不道歉。
波武这时和她四目相交,而她完全无意软化她射向对桌的沉默怒火。「大家坐下吧?」某个人说了。他们坐下时,波武望着她的眼睛。他的神情中再无顽皮之色,也没有他与吉顿交流时的傲气。这时他用嘴形说了三个字,字字清晰有如亲口说出。「原谅我。」
好吧。
不过吉顿还是大混蛋。
除了波武和戴维特勋爵外,有十六个议会成员出席这次的会议:凯莎、雷芬、吉顿、欧尔、欧尔之妻贝儿朵;两名欧尔手下的士兵,两名与他共事的密探,三名与吉顿地位相同的下级贵族,还有四名仆役,一个是在城堡厨房工作的妇人,一个在马厩当差,一个是洗衣妇,还有一个是朗达帐房的职员。城堡里还有其他的议会成员,不过在晚上大多由这几位担任代表,如果阿班抽得了身也会参加。
这次会议是为了听取戴维特的消息,因此不浪费任何时间。
「可惜没办法告诉你们谁绑架了提里夫亲王。」戴维特说:「你们当然会比较想要那种情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不是谁干的。我的领地与伊斯提、南德相邻,我的邻居是希格潘王和卓登王的边境贵族。这些边境贵族都与议会合作,有些得到了希格潘和卓登密探的信任。雷芬王子,他们很确定希格潘王或卓登王都没参与绑架那位黎恩尼德人一事。」
雷芬和凯莎四目相对。
「那应该是威斯特的贝恩王了。」雷芬说。
一定没错,不过凯莎想不出动机。
「说说你的消息来源,」欧尔说:「还有他们的消息来源是谁。我们会再调查。如果这情报不假,我们就快得到解释了。」
□
会议很快就结束。七大王国没其他动静,戴维特的情报够欧尔和其他密探忙一阵子。
「葛林宁王子,如果能让我们暂时压下令祖父获救的消息,或许会有所帮助。如果我们不知道是谁袭击他,就没办法保护他。」雷芬说道。
波武说:「当然,我也赞成。」
雷芬说:「不过或许可以送封密信给你家人,说他一切平安……」
「好,写封密信没问题。」
「太好了。」雷芬两手往桌上一拍,问道,「还有什么事吗?凯莎?」
「我这边没事。」凯莎说。
「很好。」雷芬站起来。「就等我们得到更多情报,或提里夫老人记起其他事了。吉顿,麻烦你带戴维特勋爵回房。欧尔、霍伦、华勒、贝儿朵,占用你们一点时间,请跟我来。凯莎,如果妳不介意一群人游行走过妳的卧房,我们就从密道走吧。」
「没问题。」凯莎说,「至少比在走廊上游行好。」
「还有王子。」雷芬说,「凯莎,能请妳带王子──」
「好,没问题。」
雷芬和欧尔与密探转身离去;士兵和仆役告辞后离开。
吉顿说:「凯莎,妳还能先动手打架,看来妳晚餐时的不适已经没事了。说真的,听起来妳已经恢复正常了。」
即使被当面取笑,但她在波武与戴维特勋爵面前仍是彬彬有礼。「是啊,谢谢你,吉顿。晚安。」
吉顿颔首为礼,和戴维特勋爵一同离开,于是只剩波武和凯莎两个人。波武往后靠着桌子说:「不相信我可以自己穿过走廊找路回去吗?」
凯莎说:「他是要我带你走密道。这么晚让人看到你在朗达宫里游荡,会有闲言闲语。这宫廷可会把再平常不过的事变成值得一谈。」
「是啊。」波武说:「大多数的宫廷应该都是这样。」
「你预计在宫里久待吗?」
「我想待到我祖父好一点。」
「那就得找借口解释你为什么在这里。」凯莎说,「谁不知道你正在找祖父。」
波武点点头,说:「如果妳同意和我一起练习,或许能当借口。」
她探手熄掉火把。「什么意思?」
「别人会理解我何以为了和妳练习而留下来。他们一定会觉得,对我们来说,这是多么宝贵的机会。对我们双方都是。」
她在最后一支火把前停下来,思考他的提议。她完全明白他的想法。她已经厌倦了一次对上九或十个全副武装的人,却没人碰得到她,甚至必须斟酌攻势。再度和波武对打一定很刺激,那是纯粹的刺激。能时常和他对打简直像在作梦。
「不会显得像你放弃搜寻你祖父吗?」
「我已经去过威斯特和桑德了。」他说,「我可以把这城当我的基地,装作往南德和伊斯提搜集情报,不是吗?朗达的城位于最中心。」
这么做没问题,谁也没理由怀疑。她熄掉最后一支火把,走回他身旁。门外走道的光线照亮了他的半张脸,被照亮的是他的金眼,乌青的那眼。她抬头望着他,收起下巴。
「我会和你一起练习。」她说,「不过别以为我会比今天更小心你的脸。」
他爆笑了,目光却严肃起来,低头望着地板。「凯莎,真抱歉那样说。我想与吉顿勋爵为盟,不想与他为敌。那时似乎没别的办法。」
凯莎不耐烦地摇头。「吉顿是蠢蛋。」
波武说:「以他的立场,他那样的反应很自然。」
他突然以指尖轻触她下巴。她僵住了,忘了刚到嘴边的问题;她原先要问吉顿的事,还有他在米德伦该是什么立场。他将她的脸侧向火光。
「是我的戒指。」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
「是我的戒指刮伤了妳。」
「你的戒指啊。」
「呃,其中一个啦。」
他的一枚戒指划伤了她,而这下他正用指尖抚着她的脸。他的手垂下放回身侧,平静地望着她,彷佛这么做很正常,彷佛她刚交的朋友都会以指尖轻触她的脸庞。可是她又不曾真的交过朋友,没什么基础可供比较,不知交了朋友后,做什么事正常、做什么事不正常。
她自己就不正常了。
她走向门口,抓起墙上的火把,说道:「来吧。」该把这怪家伙,这个似乎是为了激怒她而生的猫眼人弄走了。下次他们打架,她一定要把那双眼睛从他脸上揍掉。她会打掉他耳上的耳环和手上的戒指。
把他弄走,她就能回到房里,回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