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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另一种力量 第三章

不可能从黑暗使者身上夺走的东西——那就是生活品位。对此安东毫不怀疑。只要看看埃德加尔就够了。他津津有味地享受着非常可口、但饮食营养学家大概不会赞成的猪脚,他还大把地往上面加芥末。这种芥末按俄罗斯人的口味有点儿甜,但毕竟味道很刺激很浓烈,还有相当多的上等啤酒。

这总是使安东感到惊讶。就连曾经与他有着非常好的朋友关系的吸血鬼邻居,有时候看起来都比光明使者活泼乐观。光明的高层魔法师,当然是指那些力量与安东相当的,“作为人还没有尽情玩过。”

有一点令人不爽——黑暗使者对生活的热爱一般只涉及到他们自身。

安东举起一杯重重的“布特瓦泽尔”白啤嘟哝了一句:

“干。”

好在捷克没有建议碰杯的习俗,与黑暗使者碰杯安东可不乐意。

“干。”埃德加尔回应了一句,十分惬意地两口就饮去了半杯啤酒,吸干了泡沫,说:“好。”

“好。”安东表示赞同,尽管他仍然紧张。不,当然在这一次同饮啤酒的过程中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守夜人巡逻队的规则并不禁止与黑暗使者接触,相反——如果队员确信自己的安全,这种接触还受到拥护。说不定因此能了解些什么,谁知道呢,黑暗可是什么玩笑都开的,没准还能因这种接触影响到黑暗使者呢。当然他们不会去寻找光明……但是哪怕制止他们接下来的勾当也好啊。安东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哪怕在某种事情上我们有理由相互赞同这也非常令人愉快。”

“是啊。”埃德加尔尽量友善、礼貌地说,以免光明使者由于臆想出来的委屈或臆造出来的怀疑而发怒。“在莫斯科供应的捷克啤酒和在布拉格供应的捷克啤酒——这是两种有很大区别的东西。”戈罗杰茨基点点头。

“是呀。特别是如果比较瓶装的啤酒的话。瓶装的捷克啤酒——简直就是装在小棺材里的正宗啤酒的僵尸。”

埃德加尔冷笑了一下,赞同这一比喻。他指出:

“不知为什么在东欧的其他地方,啤酒师们的天赋都处于休息状态。”

“连在爱沙尼亚也一样吗?”安东问。

埃德加尔遗憾地耸耸肩。这些光明使者永远不会放过挖苦讽刺的机会。

“我们的啤酒很好。但是——还不出色。不过,俄罗斯的也一样。”

安东皱了皱眉,像是回忆起了国产啤酒的味道似的,但他嘴上说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

“我今年夏天到匈牙利,喝了匈牙利的‘德列赫尔’啤酒……差不多是他们惟一的一个品种。”

“怎样?”

“我情愿喝发酸的‘波罗的海’啤酒。”

埃德加尔冷冷一笑。他稍微集中精力想了一下,但还是想不起匈牙利啤酒那惟一的一个品种。不过,既然安东对它是这样的反应,最好还是不去想它。这位交谈者对啤酒很在行,相当里手。光明使者整体上还是喜欢肉体上的满足——这不得不承认。

“而这些……勇敢的军人……喝自己家乡的潲水,”安东朝美国人方向点了点头,“维和军人……格林克战斗能手……”

埃德加尔和安东要的“特制猪肝”早就被吃光了,啤酒也喝了相当多,所以双方两眼发光,提高了嗓门,而且更随便了。

“为什么是格林克?”埃德加尔惊讶地问,“这又不是德国佬,这是美国人呀。”

安东像是对小孩子似的耐心解释:

“BBC美国战斗能手这样不好听。你听到过简短而好听的美国BBC的名称吗?”

“没听说过。”

“行了。就让他们叫克林顿战斗能手吧。德国人至少还知道,反对他们的是同样的战斗飞行员,而这些美国大兵把炸弹扔在一切防卫武器还是二战时的高射炮的村落……而且为此还得到奖赏。你问问——他们生活中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到现在还认为四五年布拉格是他们解放的。”

“神圣的东西?”埃德加尔冷笑了一下,“他们要神圣的东西干吗?他们是战士。”

“你知道吗,他者,我觉得哪怕是士兵也首先应该是人,而人的灵魂中一定要有某种神圣的东西。”

“首先必须先拥有灵魂,然后才是神圣的东西。好!那我们现在问问!”

这时正好有一位来自大洋彼岸的脸色绯红的飞行员从小桌旁挤过,他制服上的领章和其他金银边饰闪闪发光,白里透红,德克萨斯人的骄傲。很可能是刚从厕所出来的飞行员。

“对不起,军官!我可以提个问题吗?”埃德加尔用很地道的英语问他,“您生活中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吗?某种珍贵的东西?”

美国人站起身,好像绊到了什么似的。本能告诉他,地球上最最优秀国家的军人有义务保持信誉,给出当之无愧的答案。他脸上表现出做痛苦的思想斗争的神情,突然——冒出了火花!他恍然大悟。美国人明白了,对他而言神圣的东西还是有的,他露出了高傲的微笑。

“神圣的东西?当然有!‘芝加哥公牛队’……”

连魔法师都搞不懂,他是开玩笑呢,还是一本正经。

“这就像下象棋,明白吗?”埃德加尔解释说,“指挥部只要在棋盘上动一动非人物化的棋子——我们,就行了。”

服务生的脸与安东和埃德加尔喝完的一排啤酒瓶一样成比例地拉长了。服务生已经往他们的桌台运送了那么多大容量的玻璃杯,足够让整个美国飞行团加上“芝加哥公牛队”喝个够。而看得出来,这两位俄罗斯人尽管舌头打起转来越来越困难了,可还在那儿坐呀,坐呀。

“拿我们来说,”埃德加尔说,“你在这个过程中将是辩护者。我是——指控者。但我们反正不是重要的人物。我们仍旧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儿。如果需要——就把我们扔到地狱。如果需要——拖到一边等待好时期。愿意的话——拿我们交换。要知道,实质上,这个过程是什么呢?这是围绕着庸俗交换的舞蹈。你们的伊戈尔换我们的阿利莎。就这样。像互相倾轧的人,推一下,就被从棋盘上扫下去了。以崇高的、我们所不能及的目的为由。”

“你说得不对,”安东严厉地用手指威胁他,“格谢尔没想到伊戈尔会遇到阿利莎。这是扎武隆的阴谋!”

“你哪来的这份自信?”埃德加尔嘲讽地问,“你那么厉害,能像读一本敞开的书一样读懂格谢尔的心灵?据我所知,光明使者的头头们也不喜欢让队员知道深入的计划。这就是上层力量的上层政策!”他郑重地用教训的口吻大声说。

安东很想表示反对,但遗憾的是,他没有任何有说服力的论据。

“或者就说在莫斯科大学的最后一次接触吧。扎武隆利用了你——对不起,这你听起来可能会不舒服,但是只要开了这个头……就意味着,扎武隆利用了你。扎武隆!你不共戴天的敌人!”

“他没有利用我,”安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道,“他企图利用我,而我也企图利用对我们有利的局势。你自己明白——这可是战争。”

“假设,只是企图,”埃德加尔赞赏他的说法,但有些轻蔑地说,“假设……而格谢尔为了保护你——什么也没做。他干吗要为卒子冒险呢?这不合算,也没有意义。”

“你们对自己的卒子态度更好,”安东郁闷地反驳,“对下层的他者——吸血鬼,变形人——甚至都把他们当成炮口上的肉,没有平等可言。”

“他们也就是炮口上的肉,安东。比我们这些魔法师更廉价,价值更小。而且整体来说——我们的尝试和言论是无意义的。我们像傀儡。充其量只不过是傀儡,而努力做一个木偶演员——是一种前途十分渺茫的事,因为这需要有格谢尔和扎武隆一样的能力,而这样的能力是十分罕见的。再说——游戏桌旁的位置已满,任何棋手也不让位置给棋子——连让给皇后和国王都不行。”

安东闷闷不乐地喝完了杯中的啤酒,把杯子轻轻地放到有餐厅标志的托盘上。

他已经远不是那个生平第一次走到田野跟踪追寻女吸血鬼偷猎者的年少的魔法师,远不是了,尽管并没有过去太多的时间。从那以后,他有太多的机会证实——世界上有多少黑暗。黑暗魔法师埃德加尔消极的观点甚至有些地方令他喜欢——他说,反正我们是成年男人选择的磨盘上的小沙砾,因此最好的出路就是——喝啤酒,别吱呀呀吱地叫。安东思考不知多少次,黑暗使者在其貌似的简单中,有时比为崇高理想而战的斗士——光明使者更为人性。

“你还是不对,埃德加尔,”他最后说,“我们之间有着根本的区别。我们为他人而活。我们服务于他人,而不是统治他人。”

“所有人类领袖都是这么说的,”埃德加尔有准备地放出捕鼠器,“党——是人民的公仆。你还记得吗?”

“但是我们和人类不同,”安东盯着埃德加尔的眼睛说,“终止存在。你明白吗?光明使者不能走上罪恶之路。如果他明白他扩大了世界上的罪恶的数量,他就会走向黄昏界。消失。这不止一次地发生过,只要光明使者犯错或者哪怕稍稍屈服于黑暗。”埃德加尔轻轻地开始窃笑。

“安东……你自己给了答案。‘如果他明白……’那如果他不明白呢?记得治病狂案件吗?十二年前,好像是……”

安东记得。他当时还未被开发,但是每一位巡查队员,每一位光明使者都清楚这一桩闻所未闻的事件。

一位会治病的普通光明使者,有着极强的预测能力,他住在莫斯科郊外,参加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不是太积极,但是被列入积极的后备力量。他是位医生,在实践中使用自己的魔法。病人非常喜欢他——因为他确确实实创造了奇迹……

但他也杀死了自己的许多年轻的女病人。不是用什么魔法,而是直接毒死。有时用针灸的方法杀死——他对人体上的能量穴位了如指掌。

守夜人巡查队几乎是偶然出动逮到他。某位分析师对莫斯科郊外的小城年轻人死亡率的陡然上升感兴趣,特别是大多数受害者都怀有身孕,这一点引起了大家的警惕。发现了数目惊人的弃婴,人流婴儿,死胎。大家怀疑黑暗使者,怀疑吸血鬼和变形人,恶魔,女巫……什么都查过。

后来格谢尔亲自过问此事,凶手被抓。凶手是位光明魔法师。

这位会治病的身材魁梧的迷人男子过于清楚地预见了未来。有时在接诊女病人时,他看见了她还未出生的孩子的未来——那孩子几乎会长成一个杀手,狂热者,罪犯,有时他看见,女病人本身会犯下某种可怕的罪行或者偶然地导致很多人的死亡。于是他决定与之斗争——不惜一切手段。

在法庭上治病者情绪激动地解释,光明的魔法作用并没有赋予什么——因为与此同时黑暗得到了采取回应行为的权利,因此世界上恶的数量不会减少。而他只不过是“铲除杂草”。他坚信他所带给世界的善远远多于所产生的恶。这一信念很有效地阻止他坠入黄昏界。

最后不得不由格谢尔亲自终止他的存在。

“这是精神变态者,”安东解释说,“简直就是精神变态者。典型的思维紊乱症……可惜,这种情形时有发生。”

“就像那个武器携带者圣女贞德,居里·德·雷依侯爵,”埃德加尔有防备地回答,“也是光明使者哦,对吗?可是后来开始屠杀妇女和儿童,目的是从他们的身体中取得青春剂,战胜死亡和使全人类变得幸福。”

“埃德加尔,谁都不能保证不发疯,哪怕是他者。但是如果我们拿最普通的女巫来讲……”安东激动地讲起来。

“我不与你争辩,”埃德加尔妥协地摊开双手,“但是我们讲的也不是什么极端的情形啊!只是讲这有可能,你们可夸耀的保卫机制,终止存在……我们只不过称之为良心,可以拒绝的。而现在你想想——如果在天平的一边是安东·戈罗杰茨基,而另一边是上千万的人类生命呢?”

“他不需要欺骗我,”安东坚定地说,“没有理由。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形,我准备自我牺牲。而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做好了准备!”

“那若是为了使敌人不知道,让你表现得更自然些,使你不至于无缘无故地难过……不能告诉你任何东西呢?……要知道保持灵魂的安宁——这也是格谢尔的义务。”埃德加尔满意地冷笑了一下。

他心满意足地举起下一杯啤酒,咕咚几下将啤酒泡吸得一干二净。

“你是——黑暗使者,”安东说,“你在一切事物中只看到邪恶、背叛和卑鄙。”

“我只是不对它们视而不见,”埃德加尔反驳道,“所以我不信任扎武隆。几乎就像我不信任格谢尔一样。我甚至可以更信任你——你也是这么个偶然地涂上了与我不同颜色的不幸的棋子儿,难道黑卒子害怕白卒子吗?不。更何况如果卒子们相互支撑,在一起和睦地喝啤酒。”

“你知道吗,”安东略显惊讶地问,“我怎么也不明白,你们究竟何以巧妙地带着这种对世界的观点生活?若是我,会立刻跑去上吊的。”

“所以你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

安东也喝了口啤酒。捷克生啤令人惊讶的特点在于——即便喝相当多的数量它也既不会在身体上,也不会在头脑中留下沉重的感觉……或者是似乎不会留下这种感觉。

“没什么可反驳的,”安东承认,“的确现在——没有什么。但是我相信,你是错的。简直很难与盲人争辩彩虹的颜色问题。你缺乏……我不知道,究竟缺乏什么。却是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没有它你盲目得无可救药。”

“为什么是无可救药呢?”埃德加尔有点生气,“倒不如说你们光明使者无可救药。你们被自己的伦理教条捆住手脚,而走上高级发展阶段的那些人,像格谢尔,比方说——控制着你们。”

“我试试回答你,”安东说,“但不是现在。我们还会见面的。”

“你避免回答?”埃德加尔冷笑了一声。

“不。只是我们决定不谈工作,不是吗?”

埃德加尔不吭声了。的确,光明使者改变了他,尽管只是一点点,但是改变了!他干吗要加入无意义的争辩中?正如守日人巡查队里常讲的,白狗是涂不黑的。

“是的,”他同意,“是我的错,我承认。只是……”

“只是很难不去讲赞同什么,”安东点点头,“我明白。这不是错……这是命运。”

他把手塞进兜里,掏出一包烟。埃德加尔机械地发现,是很廉价的香烟,俄罗斯生产的“二十一世纪”牌。至于吗?和他同级别的黑暗魔法师允许自己享受任何生活乐趣。而安东抽的还是国产烟……他是偶然走进这家舒适、但不昂贵的小餐馆吗?

“能不能告诉我,你住哪儿?”他问。

“‘卡夫卡’旅馆,”安东回答,“在克尔热缅佐夫街的日什科夫。”

一切都没错,便宜而没有名气的旅馆。埃德加尔点点头,观察着光明使者如何点燃烟。不怎么灵活,像是不久前才开始抽烟或极少为之的样子。

“而你在‘希尔顿’,”安东突然说,“对吗?还是在‘勒吉松-CAC’,最差也应该是那儿吧。”

“您跟踪我?”埃德加尔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

“哦不。只不过所有的黑暗使者都追求富丽堂皇的称呼和昂贵的场所。您也可想而知。”

“那又怎样?”埃德加尔挑衅地说,“那你是禁欲主义和乞丐式生存方式的拥护者吗?”

安东嘲讽地打量着餐厅,打量着桌上用刀切割好的差不多消灭掉的猪脚残渣,不知多少杯啤酒……似乎不需要回答,但是他还是做了回答:

“当然不是,我不与你争辩。但是旅馆房间和仆人的数量不是最主要的。就像菜单上的价格一样。我也可以住在‘希尔顿’,去布拉格最贵的小酒馆喝啤酒。只是干吗要这样?那你——为什么偏偏到这儿来?可不是最牛气的地方呀?”

“这儿很舒服,”埃德加尔承认,“菜也做得很可口。”

“说的就是这个呀。”

在某种酒劲儿的突然冲动下埃德加尔感叹地说:

“对了!我似乎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区别何在。你们尽力限制自己的自然需要,可能是出于谦虚吧……而我们更挥霍……挥霍力量,金钱,人力和物力资源……”

“人不是资源!”安东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而凶狠,“明白吗?不是资源!”

总是这样……一旦形成相互接触……埃德加尔叹了口气。把他们这些光明使者弄糊涂了。哎呀弄得稀里糊涂……

“行了。我们停止谈话,来弄个水落石出,”他喝完啤酒,忍不住说,“那边坐着一位美国飞行员……同时还是位光明使者……顺便说一句,是个极笨极马虎的人,他甚至没发现我。我们争辩一下,他像对待资源一样对待人吗?还是像对待愚蠢的不明事理的低级人种一样,既可培养,又可教训。也就是像我们对待他们一样。”

“我们的不幸在于,我们——是人类社会的产物,”安东闷闷不乐地说,“具有人类的全部缺陷,甚至光明使者也是如此。如果他们不活上几百年,身上总是会带有自己国家的公式和神话,俄罗斯的、美国的或者布基纳法索——没什么区别。这是怎么啦?为什么布基纳法索总是在我脑子里打转?”

“列金兄弟这几个傻瓜中的一位来自布基纳法索,”埃德加尔提醒他,“再说这名字很可笑。”

“列金兄弟……”安东点点头,“那对他们你们干吗自作聪明?这可是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的某个人招他们来的!他许诺帮忙激活科克奇·法弗尼尔……为什么?”

“我不是指那种应该完全正式宣布的信息!埃德加尔迅速回答,“这些光明使者就会抓那种形式上的破坏……”

“嘿,别断言,没必要!”安东挥了挥手,“我又不是小孩。但是我们——肯定不需要疯狂黑暗魔法师可怕力量的出现。”

“我们也不需要,”埃德加尔宣称,“你想想,这是战争。按完整的程序进行的战争。也就是启示录。”

“那么说列金兄弟撒了谎,”安东表示同意,“他们被说服进攻伯尔尼分部,偷走‘灵爪’,飞往莫斯科……可是为什么呢?为了给镜子供养?”

他明白得挺快——埃德加尔脑子里想。但是他摇了摇头,一边不停地寻找冠冕堂皇的反驳:

“什么乱七八糟的!‘灵爪’已经被盗,而四位幸免于难的斗士在去莫斯科的路上时,我们就知道维达里·罗戈扎是谁了。”

“对啊!”安东突然叫了起来,“你说得对,黑暗使者!镜子的出现没法预见,它是由黄昏界自然产生的。而宗教法庭公开承认小宗派在文件发现的两周前开始进攻生物赝象的保存地。那时自然中还没有罗戈扎……更准确地讲,有的不是他,而是后来黄昏界改变其面貌的一个普通人……”

埃德加尔咬了咬嘴唇。事情弄得好像他对光明使者暗示了什么似的……交换了信息或者只是引向正确的思路。哎呀,不好……可是有什么不好呢?他也不反对弄清楚形势,这对他同样至关重要。埃德加尔把想法说了出来:

“可是,有人想把宗教法庭分部从伯尔尼赶出来?”

“或者想把它移至布拉格……”

他俩若有所思地相互把目光停留在对方身上——两位魔法师——光明使者和黑暗使者同样对弄清楚所发生的事情感兴趣。服务生本想走过来,但看到啤酒未喝完,就招待美国人去了。

“可以作为一种方案,”埃德加尔表示赞同,“但是盗走‘灵爪’的行动本身是没有必要的!想把类似乱七八糟的事归咎于我们,没门儿!”

“但是也许,”安东突然说,“你们需要中断某种行动……我们的行动?而科克奇·法弗尼尔能完全胜任?”

埃德加尔诅咒自己多嘴。诅咒当然是象征性的诅咒。没有一位黑暗魔法师会将三角形的魔法师的高帽戴在自己头上显露自己的身份。

“胡说八道,又有什么行动……”他说。接着马上意识到自己意想不到地开始保护守夜人巡查队,实际上确认了安东的推测。

“谢谢,他者。”光明使者诚挚感人地说。

埃德加尔一边在脑子里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一边握住了伸过来的手。他往桌上扔下五百克郎的纸币,匆忙走了出去。

安东在他身后微笑。吓唬黑暗魔法师还是挺爽的,况且还是守日人巡查队前十名的魔法师。这位胖乎乎的巡查队员显然认为,他向他揭开了一个可怕的秘密……尽管他什么秘密也没透露,而且安东所提出的说法很愚蠢,即便这说法偶然猜对了——安东也没有了解到任何原因……

他朝服务生斜瞟了一眼,好像做了个用手指在掌上写字的姿势。一分钟后给了他发票。

加上应付的小费共花费一千零二十克郎。

嘿,这些黑暗使者真是……

虽然是一点小钱,但还是省下了。而且是在针对不富裕的守夜人巡查队的一切嘲讽和暗自掰着指头计算之后……

安东结完账站起来,走出“黑鹰”啤酒馆。啤酒还是起作用的——身体得到了放松,令人舒服,同时也令人担心。他勉强来得及赶到他与宗教法庭欧洲庭工作人员指定的见面地点:老地方广场。

这里总是有很多游客。

特别是钟楼上古老的天文钟敲响每个钟点时。成排的小窗打开了,里面出现了圣徒的身影,向前行进着,像是在观察着广场,然后又倒回去,回到机械内部。它是老地方广场不知疲倦的巡逻兵……

安东站在游客们中间,虽然双手插在兜里,手指还是冻得要命,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不喜欢戴手套。周围是摄像机轻微的嗡嗡声,照相机的快门声,操不同语言的人群在交流着对必游景点的印象。他甚至觉得他听到了人脑在布拉格旅游地图上打钩的吱吱声:“参观钟楼——已完成。”

他为什么不由自主地走在这一堆无个性的人群中,也和他们一样在脑海里记下游览点吗?

思维惯性?懒惰?还是无法遏止的随波逐流?比如黑暗使者,大概不会走在普通人群中……

“不,我不明白你,”距离一两步远的地方有人说,“我在休假,你听到了吗?你自己不能决定吗?”

安东斜瞥了那位同胞一眼。这没有给他带来特别的兴奋。那位老乡身体壮实,肩膀宽宽的,浑身上下金光闪闪。他已经学会了穿昂贵的西服,但如何系爱马仕领带——他还没学会。没有,当然没有,是按“集体农庄”式的系法系的,看着都丢人。敞开的深红色开司米大衣下露出一条皱巴巴的围巾。

那位俄罗斯新贵捕捉到他的视线,皱了皱眉头,藏起手机,又把目光盯在钟上。安东移开了视线。

第三代,正如分析家所言,要等到第三代。这位竟能巧妙地活下来的暴发户的孙子将会是个很体面的人。只是需要等待。与普通人不同的是,他者可以一代一代地等待。他们的工作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流传……至少光明使者的工作是如此。

黑暗使者很容易在人们的意识中进行必要的改变。黑暗的道路总是比光明的道路更短。更短,更轻松,更舒服。

“安东·戈罗杰茨基。”背后有人说。对说话人而言,俄语显然不是母语,但他精通俄语。

至于语调嘛,那可是不可能跟任何人混淆的。是宗教法庭法官的那种解脱、略为寂寞的语调。

安东转过身,点点头,伸出手。

宗教法庭法官看样子是位捷克人,是位年龄不确定的高个子。他身穿灰色保暖风衣,头戴一顶羊毛贝雷帽,帽子上面别着一根有趣的猎人号角形状的猎枪和鹿头的发针。不知为什么在黄昏界秋日的公园里很容易发现他。他沿着已变成褐色的一层厚厚的树叶缓慢走来,心事重重而忧伤,活像陷入沉思的间谍。

“维杰斯拉夫,”宗教法庭法官自我介绍说,“维杰斯拉夫·格鲁宾。我们走吧。”

他们轻松地走出人群——人们不知为什么在宗教法庭法官面前让开一条路,尽管他没有施展他者的特异功能。他们徘徊在窄巷中,渐渐远离来此地过节的旅游者。

“来时还顺利吧,安东,”维杰斯拉夫感兴趣地问,“吃了午饭,歇了一会儿吧?”

“谢谢,一切都很好。”

宗教法庭法官方面所表现出的礼貌尽管是形式上的,但也出乎意料,并且让人心情舒畅。

“您需要分部方面的某种帮助?”

安东摇摇头,他肯定稍微走在前面一点儿的维杰斯拉夫能感觉到他的动作。

“这很好,”宗教法庭法官仍然冷漠但诚恳地说,“那么多的工作……欧洲分部迁移到布拉格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事件。我们很骄傲……很自豪。不过我们的分部很小,而工作很多。”

“据我所知,在布拉格不常需要宗教法庭的干预?”安东问。

“是的。我们的巡查队都遵纪守法。他们不常违反和约。”

一切正确,安东想。宗教法庭的案子总是那些巡查队之间的争执,个别他者的犯罪行为由巡查队自己解决。未见得是正常的欧洲国家的平和气氛对布拉格的黑暗使者产生了影响。但是他们确实学会了在权限范围内尊重法规。

或者哪怕不太明显地违反法规。

“关于伊戈尔·杰普洛夫,二级魔法师,守夜人巡查队在编工作人员问题的法庭审议明晚开始。”维杰斯拉夫说。安东注意到,他用全称和所有应有的地位称呼伊戈尔,用审议“开始”,而不是“举行”。这就是说宗教法庭还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准备长时间调查……“您希望见他吗?”

“是的,当然,”安东点点头,“我有几封同伴们的信和一些小礼物要给他。”

安东不说话了——很忧伤地说出关于信和小礼物的事。仿佛带来的真是探狱的物品,或者是给危重病人的床榻前带来的什么东西似的……

“我有车,”宗教法庭法官说,“我们可以去你住的旅馆取转交的东西,再去找被拘捕的人。”

“伊戈尔……他在宗教法庭的某个地方?”

“不,为什么?”维杰斯拉夫反问了一句作为回答。他把车停靠在路边的进口车旁。“被拘捕的黑暗使者有可能会置于我们的监控之下。但是你们的队员安排在普通旅馆。要求他签字保证不离开居住地区。”

安东点点头,承认自己问题的荒谬。的确,干吗要把光明魔法师投入监狱呢?

“对不起,维杰斯拉夫……”他说,“我明白,这在我们目前的工作中不具任何意义,但是我很想知道……只是想知道,没有任何用心……也许,我可不可以感受一下您,但好像这有点令人不快……”

“想知道我从前是干什么的?”维杰斯拉夫问。

“对。”

宗教法庭法官拿出钥匙,咔嚓一下弄响了表坠儿上的小按钮,将信号系统切断,关上车门。

“我是吸血鬼。更准确地讲,曾经是吸血鬼。”

“高级吸血鬼吗?”不知为何安东追问了一句。

“是的。”

安东坐在前座,系上安全带。吸血鬼维杰斯拉夫启动了马达,但没急于开动汽车,他想让发动机预热一下。

“对不起,确实是白痴的问题。”安东承认。

“当然是绝对白痴的问题,”宗教法庭法官没太顾及情面地说,“据我所知,安东,您还非常年轻……”

他小心翼翼地将车平稳地驶出街道。安东住在哪个旅馆他问都没问——没有必要。他说:

“您大概对什么是宗教法庭以及在那里工作的是些怎样的他者有一些错觉。这样吧……我来给您解释解释一些必须知道的东西。宗教法庭不是像巡查队很多普通队员所认为的第三种力量,我们也不会成为不属于黑暗或光明的他者中的特别的一类,我们就是宗教法庭的法官。是由于各种原因被挑选出来的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我们明白和约和巡查队之间暂时休战的残酷必要性。是的,我们掌握着关于你们巡查队……恐怕除最伟大的魔法师以外的一切信息,请相信,安东·戈罗杰茨基,我们的知识中无乐趣可言。我们不得不保卫巡查队。明白吗?”

“我试着去明白。”安东说。

“我是——吸血鬼,”维杰斯拉夫低声说,“最正宗的高级吸血鬼,不止一次谋杀过年轻的姑娘……这在能量上是最正确的……”

“别给我上吸血鬼的生理课,”安东说,“请相信,这令我不舒服。”

维杰斯拉夫点点头,专注地注视着道路。安东突然想,这车还是新的,保养得很好,宗教法庭法官显然很爱惜它,而且为之感到自豪……

“是这样,我具备光明使者所理解的意义上的灵魂,或者哪怕是生命,”维杰斯拉夫说,“光明界的事业,我认为是幼稚的,有威胁性的,而有时甚至是有罪的学说。黑暗界的事业,恰恰相反,我很喜欢。不过……”

他突然止住,仿佛在构建某种复杂的思想结构。

“但是我对目前形势的必择其一性十分清楚。因此我服务于宗教法庭。因此我惩办那些违反和约的人。请您注意,安东。不是惩办那些不对的——因为真理至少有两个。不是那些冒尖儿的,有时候光明获得了更多的力量,也有黑暗获胜之时。宗教法庭只是保护和约。”

“我明白,”安东说,“这不言而喻。但是我总是想知道,宗教法庭支持这一方或那一方的情形可不可能出现?不是以和约字面意义为基础,而是根据事实真相……”

“事实真相至少有两种,”宗教法庭法官重复道,“情形是……”

他沉思了片刻。

“我还没有遇见过身为光明使者的宗教法庭法官支持自己巡查队的情况,”安东强调,“但是难道黑暗使者宗教法庭的法官情形也是如此吗?不管怎么说,你们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秘密知识。我暂且不去讲存积在储存处所没收的生物赝象。”

“一切都有可能,”吸血鬼突然说,“是的……我假设。如果开始一场黑暗与光明的公开之战,而不仅仅是巡查队之间的交锋,而是黑暗与光明的直接战争,如果每一个他者站在自己的阵线……那时还需要什么宗教法庭吗?那时我们也成了仅仅是他者……”

他点头补充道:

“不过到那时宗教法庭多半已经死亡了。要想办法及时防止这种情形的出现。我们他者可是为数不多啊。几个曾经穿着宗教法庭法官斗篷的幸存的他者的行为,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明白,是什么迫使守夜人巡查队遵守和约,”安东说,“那就是我们替别人担心。我知道,是什么驱使守日人前进——那就是担心自己。但是是什么迫使你们,宗教法庭法官走这条反对本质之路呢?”

维杰斯拉夫转过头来,悄声说道:

“惟有担心支撑着你们,安东·戈罗杰茨基。替自己还是替他人——这不重要。而支撑我们的是——恐惧。所以我们遵守和约。你可以对调查的结果放心——不会做任何手脚。如果你的同行没有违反和约,他会活着,健健康康地离开布拉格。”

傍晚时分埃德加尔稍微消除了几分沮丧。或许是昂贵餐馆那配有捷克珍藏啤酒的美妙晚餐起了作用(当然,不是法国的,也不是西班牙的,但相当不错)。但也可能是圣诞前夕布拉格本身的气氛起了平静安抚的作用。埃德加尔自然不信仰上帝——他者,更何况是黑暗使者当中少有人接受这种偏见。但圣诞节本身他认为很可爱,令人愉快,而且总是尽力好好庆祝它。

也许这是童年回忆的影响?当时他还是一个叫埃德加尔的普通农家孩子,在村里帮助父亲,在教堂如饥似渴地等待着每一个节日到来。二十至三十年代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脑海里,那时他已经成为他者,但还未在巡查队积极工作。他住在塔林,有一份不错的法律业务,优秀的妻子和四个孩子……父母早已过世,他埋葬了妻子,留下的两个儿子,一个住在加拿大,而另一个住在爱沙尼亚的派尔努,他们已经四十年没见面了。老人们很难相信这位显得很年轻的健壮男人是他们出生于十九世纪末的父亲……

是啊,也许,回忆,埃德加尔一边想,一边点着了烟。在普通的人类生活中还是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也许,重新做回人玩一把?结婚,成家……向巡查队请三十年假……

他低头一笑。这一切都是空虚的。不可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他已经作为人生活过,作为普通的他者生活过,而现在他的位置——在守日人巡查队。满怀用之不尽的热情,充满生机勃勃的情感的小男孩安东非常开心,而埃德加尔已经不适合折腾了。

埃德加尔捕捉到一位百无聊赖的姑娘的目光,她孤独地坐在邻座,他微微一笑,轻轻地、轻轻地触动了一下她的意识。

她不是妓女,只是一位年轻的寻求冒险者。这也不错。他没爱过职业妓女,反正她们没什么可以让他感到惊讶的。

他把服务生叫过来,点了一杯香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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