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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她忍

  茉喜穿好了自己的里外几层衣裳,被绷带密密裹缠了的左小臂也伸回了血衣袖里,伤口火辣辣地疼,然而她能忍——她是很有忍耐力的,小时候,大概四五岁的年纪,她爬到榆树上撸榆钱吃,一不小心从树梢上跌了下来,平平地摔在了干硬的土地上。

  她身上没有落下明显的皮肉伤,然而鼻子嘴里全淌了血,耳朵里轰轰地响,眼前一片漆黑,并且喘不过气。独自在地上趴了几个时辰,她慢慢地爬起来走回大杂院。没人管她,她长长久久地活到如今,也没有死。

  她刚把最后一粒纽扣系好,房门便开了。方才送来一壶热水的小兵走了又归,这回端进来一只大托盘,盘子里摆着一碗米饭和一荤一素两盘热菜。茉喜这回看清了他,发现这小兵生得眉清目秀,是个干干净净的半大小子。伸腿下床趿拉了鞋,她不急着吃,迈步想往外走,“我去前头瞧瞧我姐。”

  小兵一听,当即横挪一步挡到了她面前,坚决而又恭敬地低声说道:“司令发了话,不让你出屋。”

  茉喜眼珠一转,随即问道:“那我要是想撒尿怎么办?也尿屋里?”

  小兵说话的时候不看人,对着地面作回答:“我给你拎马桶。”

  茉喜哼了一声,转身走到桌边坐下,单手把托盘往自己面前拽了拽,然后抄起筷子就往嘴里扒饭。筷子尖戳进菜盘子里,她翻翻捡捡地挑肉吃。她胳膊疼,下身疼,从头到脚仿佛被陈文德拆了一遍,无处不疼。然而疼也得吃——你自己不吃,难道还有人哄着你吃喂着你吃吗?不但要吃,还得多吃,吃一口是一口。

  小兵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吃,看一眼,把脸扭开,片刻之后,再偷偷地看一眼,仿佛是有点好奇,也仿佛是有点羞涩。茉喜知道小兵正在暗暗地研究自己,但是满不在乎。将一大碗米饭和两盘菜中的精华全挑着吃了,她又喝了一大杯热水。吃饱喝足之后起身走回床边,她踢飞脚上的鞋子,一头滚到了床里。

  茉喜想睡,可脑子里乱哄哄地转起了跑马灯,让她双目炯炯,不能闭眼。然而若问她在想什么,她却又说不清楚——似乎也没特地要想什么,只是万嘉桂与凤瑶争先恐后地往她心里钻,一钻一个血窟窿。

  幸好她能忍。

  陈文德一去不复返,下午小兵又给她送了一顿饭,这回的饭菜更好了,还有一大盘饺子。茉喜风卷残云般地大嚼了一顿,吃完之后打了几个饱嗝,非常的响亮,仿佛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骂街。

  等她放了筷子喝了水,小兵忽然开口说道:“司令派人传了话,让我带你走。”

  茉喜一惊,“走哪儿去?”

  小兵镇定地答道:“去司令今晚的住处。”

  茉喜翻了个滴溜溜的白眼,“哟,睡完了又睡,他还没完了?”

  小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毫无预兆地抬眼看向茉喜,“你还是小心点儿吧。下午司令心里不痛快,杀人了。”

  茉喜一瞪眼睛,“我怕他?有本事让他把我也杀了!”

  小兵垂下了眼,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说道:“杀了不少人。”

  然后他换了话题,“走吧,天快黑了。”

  茉喜犯不上和个小兵较劲,尤其小兵看着特别小,言谈举止都像孩子。跟着小兵出了院子,她身后跟着两名卫兵。三个人前后包抄了她,一路把她从侧门押了出去。

  出门之后小兵停了脚步,回头问她:“你会骑马吗?”

  茉喜一瞪眼睛,恶声恶气地反问:“没汽车啊?”

  小兵不再理她,径自让人牵来了一匹高头大马。推着茉喜爬上马背,他自己紧跟着飞身上马,一只手从茉喜腰间伸过去,他手握缰绳,口中轻轻吆喝了一声。

  茉喜生平第一次骑马,高高地坐在马背上,她只感觉四面八方没着没落,仿佛随时都能一头栽下去。抬手握住了小兵的细胳膊,她正要说话,不料这马不按套路行事,小兵还没有扬鞭策马,它便自动地颠着蹄子上路了。茉喜吓了一跳,随即高声喊道:“不骑了不骑了,放我下去,我走着去!”说到这里她背过手打了小兵一拳头,“小兔崽子,你赶紧让它停下!”

  小兵这回是彻底地没理她,双腿一夹马腹,他自顾自地让骏马加了速度。后方卫兵上了马,也催马紧紧跟随了他。茉喜在马背上左摇右晃,屁股没有一刻是安稳落座的。扯着嗓子号叫了几声,还未等她叫痛快,小兵忽然吆喝着一勒缰绳,却是已经到了地方。

  陈文德在文县的临时居所,是一处挺清净的大院落。看房内整齐鲜嫩的花花草草,这宅子内的主人们应该是刚走不久。茉喜被小兵带进了正房卧室,这时天色已经黯淡了,小兵给她送了热水和马桶,然后关闭房门,让她继续坐起了牢。

  茉喜到了这个时候,反倒坦然了。仔仔细细地洗漱了一番,她脱衣上床,右手和牙齿合作,她硬把贴身小褂的左袖子齐肩撕扯了下去。除下了这一截凝结着黑血的衣袖,她的左胳膊立刻舒服了许多。扯过棉被盖上,她这一刻什么都不再想,只想入睡。

  她真睡了,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的总像是半梦半醒。朦胧中忽然感觉身后一陷一凉,随即有声音响了起来,“哎、哎。”

  一只大手扳了她的肩膀,要把她扳过去,“别睡了,醒醒。”

  她一边睁眼一边顺势翻了身,屋子里很黑,她睁了眼也看不清什么,但是知道对面这人一定是陈文德。那只大手顺着肩膀滑下去,最后握住了她的手。把手往自己怀里牵扯了,他用他的烟枪喉咙说话:“你摸摸,滑不滑溜?”

  茉喜下意识地张开手指,摸到了满把光滑的皮肉。而那只大手捂着她的小手往上走,又让她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下巴。面颊下巴也是光滑的,并且空气中幽幽地有了香皂气味。眼前的黑暗忽然浓重了,是陈文德欠身凑到她面前,张大嘴巴对着她呵了一口气。

  然后嘿嘿笑着躺回原位,他问茉喜:“不臭了吧?”

  茉喜清醒了过来,“你洗澡了?”

  陈文德低头把脸拱到了她的怀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嗯……”

  茉喜的手指触碰到了他潮湿的短头发,不知怎的,茉喜忽然感觉他那头发里藏着隐隐的血腥气,不是被血浇头留下的血腥气,是在血流成河的地方站久了,硬生生熏染出来的血腥气,洗是洗不净的,只能是让它自己慢慢地消散。

  心中悚然了一下,她又想起那个小兵下午曾经提醒过她的话——“杀了不少人”。

  经过了一整天的休养生息之后,理智已经在茉喜这里重新占据了上风。手指轻轻地从头发上移开,她决定从现在起,老实一点。

  胸前的纽扣不知何时被陈文德解开了,陈文德用鼻尖拱开了她挂在胸前的一只小香荷包,香荷包太小了,是个小鸟蛋似的旧东西,并且已经没了香味。把眉眼贴上茉喜的胸脯,陈文德摇头晃脑,撒欢一样用力地蹭了蹭,随即喘着粗气抬起头,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茉喜将那个小香荷包转到了脖子后,“茉喜,茉莉花的茉,喜欢的喜。”

  陈文德重复了一遍,“茉莉花的茉,喜欢的喜。挺好,我记住了。我叫陈文德,文化的文,道德的德。”

  茉喜随口答道:“谁问你了。”

  话音落下,她暗暗地有些后悔,怕自己这话说得不客气,陈文德会翻脸。然而陈文德哧哧地笑了一气,并没有恼意。感觉陈文德的手蠢蠢欲动地不老实了,茉喜怕他又来折腾自己,连忙另起了话题,“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陈文德翻身压住了她,“再说吧,我考虑考虑。”

  茉喜忍无可忍地推了他一把,“你是活驴啊?早上我都依着你了,你晚上又要再来?不行不行,我让你弄得浑身疼,再来一场我非把小命交代了不可。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咱俩的约定就算完了?告诉你,没门儿!姑奶奶死了也是恶鬼,凡是招惹过我的,我挨个收拾,藏到耗子洞里也没用,我把他活活地掏出来!”

  陈文德往她脸上吹了一口气,“茉喜,大过年的,别胡说八道。挺好看个小娘们儿,怎么嘴这么厉害?”

  “嗬!你还想听我说好听的哪?你还打算趁着过年,给咱俩讨个大吉利呀?讨了吉利干什么?你跟我天长地久比翼双飞?”

  “你想得美!老子得考察考察你,泼妇可不要。”

  “姑奶奶就是泼妇!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要是个泼妇,我玩够了就把你撵出去。”

  “哈哈,你什么时候能玩够?明天够不够?你说一句‘够了’,我拔脚就走,十里之内我要是回一次头,我是你养的!我还告诉你,姑奶奶——”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因为陈文德毫无预兆地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嘴唇。沉重身体压迫着她,粗糙手指抚摸着她,陈文德狠狠地亲出了个响儿。湿漉漉的嘴唇重重蹭过她的面颊,陈文德喘息着笑道:“小娘们儿,真会长,越看越好看。早上离了你之后,一直惦记着你,下午走了神,差点闹出大乱子。”

  “省省你的嘴吧!你不花言巧语,我也跑不了。还有你给我滚下去,你人高马大的,我禁得住你压?”

  陈文德向旁一滚,滚到了茉喜身边。茉喜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一张嘴就要射出明枪暗箭,然而很奇妙地,他始终是不怒。他绝不是尊重女性的绅士,茉喜身上也没什么值得他尊重的美德,可他就是觉得茉喜有意思——又有模样,又有意思。“模样”与“意思”并驾齐驱,宛如两匹齐头并进的烈马,他顾了这匹就顾不上那匹,一个十六岁的丫头,居然让他有点眼花缭乱了。

  “睡吧。”他侧身面对着茉喜说话,“给你一夜的假。明天再敢跟我推三阻四耍花招,我拧了你的小脑袋!”

  茉喜转身背对了他,不再回应了。

  茉喜觉着自己守着个陈文德,必定是睡不着,然而眼睛闭了片刻又睁开,她忽然发现屋中大亮,自己竟是不知不觉地好睡了一夜。连忙翻身回头向外看去,她就见陈文德坐在窗前的一张小桌旁,正在低头守着一只大海碗连吃带喝。窗外是雪后晴天,屋内炉子烧得也热,阳光没遮没掩地照进来,虚化了陈文德那一头凌乱短发。

  头发乱,脸却是挺干净,一身军装也换成了干净货色,只是依然穿得不利落,拖一片挂一片。嘴里含着东西扭过头,他看了茉喜一眼,眼中蕴着一点笑意,除了笑意还有其他情绪,然而那情绪明暗不定,让人辨不清晰。

  茉喜抽了抽鼻子,嗅到了一丝温暖甜蜜的酒气,所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吃什么呢?”

  陈文德咽下口中的食物,随即答道:“酒酿圆子,给你留点儿?”

  茉喜推开棉被坐起身,露出了纤细的左胳膊,“好。”

  然后她四脚着地地要往床边爬,爬到床边停了停,因为发现了摆在床尾的一套新衣服,是桃红色的绸缎袄裤。

  茉喜没言语,很大方地脱了旧衣换新衣。然后穿袜穿鞋出门洗漱,又紧紧地重新编了两条辫子。及至她重回卧室,就见陈文德把手里的大海碗向前一推,又把勺子也扔进了碗里,“吃吧!”

  茉喜走向桌边,一边走,一边顺手给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单手拿了勺子,她低头一看,只见碗里剩了小半碗汤汤水水,几只糯米丸子随着蛋花沉沉浮浮。这东西她没吃过,但是尝过一口之后,她心里有了数。

  “姓陈的这是要坐月子?”她咂摸着甜味思索,“好像还放了不少红糖,可惜太稀,吃了不顶饿。不过也兴许是丸子都被他捞去吃了。”

  思及至此,她抬眼望向了陈文德,结果发现对方一直在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瞧。

  “看什么?”她开了口,“看我吃得多,你心疼啦?”

  陈文德没有笑,歪身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了个扁扁的金烟盒,他打开盒盖抽出一根香烟,一边捏着烟卷轻轻地往桌面上磕,一边说道:“我看你和万嘉桂那未婚妻,不像是一路货。那大姑娘,旁人一指头也没碰过她,可她,据说,自己号了一宿。你倒好,能吃能喝能睡,不像我占了你的便宜,倒像你占了我的便宜。”

  茉喜听了这话,聋了一样没有反应,脸还是小姑娘的嫩脸,然而脸皮仿佛已经厚成了地皮。自顾自地端着大碗喝了个底朝天,她如今依然是在养精蓄锐,不是为了要和陈文德拼命,而是想要清清静静、暖暖和和地做一番思考。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她得想法子逃。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陈文德一直都是早出晚归。晚归之后,除了在她身上寻欢作乐便是睡大觉;早出之前,则是雷打不动地吃他那一大海碗酒酿圆子。吃饱喝足一抹嘴,他拔脚就走,一走便是无影无踪。

  茉喜想去瞧瞧凤瑶,守门的小兵不允许——这小兵自称姓武,大名叫做武治平,看着像个半大小子,其实已经满了十八。陈文德喊他小武,茉喜也跟着喊他小武。小武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不言不语,然而相当坚决且有主意。当初他能用一匹军马把狂呼乱叫的茉喜运送过来,如今也能把房门守成一道关口,让茉喜插翅难飞。

  打是打不过,于是茉喜打算色诱小武。

  她素来不曾矜贵地看待过自己,只知道自己长得不赖,并且,据她最近感觉,仿佛对于男子,自己是很富有一点诱惑力的。不用白不用,尤其值此非常时刻,更是非用不可。

  然而,纵是她把小武收服了,小武也愿意放她一条活路了,那凤瑶怎么办?她可没本事飞檐走壁,劫法场似的把凤瑶也给弄出来一并带走。

  独自一个人逃?不行。自己若是跑了,陈文德一闹脾气,定然饶不了凤瑶——本来他和万嘉桂就是一对仇敌,当初万嘉桂提起“姓陈的”,从来没有一句好话;陈文德如今提起万嘉桂,也是咬牙切齿,颇有把对方抓过来挫骨扬灰的劲头。

  思及至此,茉喜把对着小武乱飞的眉眼又收了回来。独自盘腿坐在床上,她想了又想,末了,她定了新的主意。

  这天晚上,陈文德照例是在午夜时分回了来。一进院子他便是一愣,因为正房三间灯光通亮,房内的人显然是没睡。

  他记得茉喜没有这么好的精神头,尤其是不会特地熬夜为自己等门。饶有兴味地穿过院子走向正房,他见小武推门迎到自己跟前了,便低头小声问道:“她大半夜的不睡,又闹什么幺蛾子呢?”

  小武一摇头,“不知道,她刚问我您什么时候回来,还让我往屋里送了一盆热水。”

  陈文德且行且一抬手,小武会意退下。而陈文德大步流星地推门进了屋,在扑面的热气和灯光之中,他就见茉喜俏生生地站在前方,一身桃红裤褂映得她面如桃花;两条油光黑亮的大辫子垂在肩膀上,也是梳得一丝不乱。对着陈文德抿嘴一笑,她迈步上前,低头为他解开了腰间的大衣皮带,然后又仰起脸,自上向下地为他解开大衣纽扣。

  陈文德垂眼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直是不言语,及至等她为自己脱了外面的黄呢子大衣,他才终于开了口,“一天不见,疯了?”

  茉喜笑盈盈的不理会,径自扭头走到脸盆架子前,拧了一把热气腾腾的白毛巾。转身把毛巾递到陈文德手里,她又转到桌旁,拎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

  陈文德狐疑地抖开毛巾擦了擦脸,又擦了擦脖子和耳朵。遥遥地把毛巾往水盆里一掷,他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从茉喜手中接过那杯热茶,他抬眼看着茉喜问道:“是不是给我下毒了?”

  隔着桌子,茉喜单腿跪在了椅子上。一手扶着桌面,一手背过去扶了椅背,她对着陈文德一仰脸一挑眉,“贱种!给你几分好颜色,你还怕了!天天骂着你冷着你,你就舒服了!”

  陈文德笑了,低头吹了吹杯中热气,然后试探着啜饮了一口。微微地低了头,他笑着向上去看茉喜,内双的眼皮本来就窄,这一下子完全成了单眼皮,眼形和眼神都让茉喜联想起一只鹰鹫,虽然是只和颜悦色的鹰鹫。

  “说吧。”他开了口,“又打什么鬼主意呢?老子再大几岁给你当爹都够了,你那点小把戏骗不了我。”

  茉喜下意识地用右手摸了摸左胳膊,同时开口问道:“万嘉桂那边有消息了吗?”

  陈文德咧开烫红了的嘴唇,露出了一口很结实的好牙齿,有一枚虎牙是特别的尖利,让他看起来很像虎狼,“他现在离文县不到一百里。昨天向我的小兵开了三十炮,我还了他三百炮,一鼓作气把他打哑巴了。”

  然后他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傻了吧?你还以为他能给你当救星?老子去年进北京的时候,河北还没他这一号呢!”

  茉喜立刻作了回击,“那你后来还不是又让人家给撵出北京了?自己把自己吹得那么厉害,也没见你登基当大总统!”

  陈文德抬手挠了挠鸟窝一般的后脑勺,满不在乎地答道:“撵我的也不是他,他哪撵得动我?撵我的是那个谁——是他上峰的上峰,说了你也不认识!”

  茉喜一矮身坐了下去,在椅子上盘起了一条腿,“说岔了,我要跟你讲的不是这件事儿。老陈——”

  陈文德对着她一抬眉毛,抬出了额头上几道淡淡的纹路,“你叫我什么?”

  茉喜看他骤然变了表情,不禁有些心虚,“我叫你老陈,你不爱听呀?不爱听我换个叫法,陈司令?陈大人?陈先生?你挑吧,爱听哪个我叫哪个。”

  陈文德的眉毛向下落回了原位,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他对着茉喜一抬手,然后咽下热茶说道:“老陈就挺好,往下说。”

  茉喜看他没有挑毛拣刺的意思,这才放心大胆地继续说道:“我想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置凤瑶?就是我姐姐。”

  陈文德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想替万嘉桂娶了她,你又不让。”

  茉喜隔着桌子打了他一下,“别胡说八道,我问你正经的哪。实话实说吧,老陈,我想让你把她送走。”

  “送哪儿去?”

  “当然是送给万嘉桂!”

  “他女人落我手里了,我不但不能碰,还要原封不动地给他送家里去——他是我祖宗?”

  “傻子!不让你白送,只要你肯把凤瑶平平安安地送走,我就留下来,死心塌地地跟你过日子。”

  陈文德抬头看向了她,“你?”

  茉喜面向他坐正了身体,又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没错,就是我!你睁大眼睛满文县走一圈,瞧瞧还能不能找着比我更好的姑娘?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刚十六,还没长开呢,等再过几年,哼,你等着看吧,漂亮死你!”

  陈文德忍不住笑出了声,“这话说的,太不要脸了!”

  茉喜不接他的话头,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老陈,今晚我对你好不好?你要是依了我的话,往后我对你更好,天天都比今晚好十倍!”

  陈文德抬手摸着下巴,做了个沉吟的姿态,“茉喜,这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现在咱俩算是露水夫妻,哪天一拍两散各走各路,我绝不找你的麻烦;可你若是跟了我,我拿你当太太对待,你再起别的花花肠子,我可饶不了你。”

  此言一出,茉喜登时沉默了一瞬。

  一瞬间过后,像刀头舔血一般,茉喜恢复了方才的笑模样,“没说着玩儿,这也是我一辈子的大事,我敢拿这个话开玩笑吗?我是看你这人对我不错,跟了你也不至于受穷受苦,这才愿意了的。”

  陈文德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向茉喜偏了偏身体,压低声音问道:“你和那个凤瑶真是姐妹吗?为了她搭上你一辈子,你心里不委屈?”

  茉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是她一直不肯面对的问题,没想到陈文德会把它提了出来。直视着陈文德的眼睛,她的牙关咬紧又松开,一根青筋横在太阳穴处,随着她的心脏一起跳。

  “委屈。”她低声开了口,“委屈,也得这么干。”

  陈文德很有兴致地又喝了一口热茶,“为什么?欠了她的人情,还是欠了万嘉桂的人情?”

  茉喜低头面对着桌面,有些话,对谁说都不合适的,她此刻却是忽然很想对着陈文德讲一讲。伸手端过茶杯,她也喝了一口茶水。然后清清喉咙开了口,她说道:“我俩是堂姐妹,她爹是我的二叔。我十岁到她家,因为我娘要死了。在去她家的路上,我娘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她手里有一条红绸子手绢,她攥着一角,我攥着另一角。她不让我松手,怕我跟不上,走丢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声音也轻了一点,“我不能碰她的手,她发了一身的杨梅大疮,手指头缝里都流脓。那时候她是三十岁,二十岁之前她在北京城里唱戏,红过两年多。”

  说到这里,她很嫌恶地一撇嘴,“凤瑶她家不要我,我娘就一脚把我踹进了她家的大门。进门之后我就赖着不走了,一住就是五年多。”

  这五年多是她的好日子,虽然她依旧是饿与馋,依旧是饱受白眼。之所以好,自然是因为有凤瑶。如果凤瑶没和万嘉桂定过娃娃亲,那就更好了。当然,夜救万嘉桂的事情不能提,对谁都不能提。

  语无伦次地,茉喜讲述了自己和凤瑶的关系和感情。陈文德有一双灯泡似的厉害眼睛,所以茉喜在小事上是非常的坦白老实——要撒谎也得撒在紧要关头,犯不上在小问题上惹他犯疑心病。

  一番话说到最后,她眼巴巴地注视着陈文德,“我是有一说一了,你的意思呢?”

  陈文德不以为然地一摇头,“不对,你没说全,还差个男人没提。”

  茉喜登时扭开了脸,“反正我就是这么个人,你爱要不要!我也没逼你要我,也没逼你送凤瑶。你自己掂量着办。”

  话音落下,她打了个嗝。从早到晚地不出门,她只吃不动,居然有了点消化不畅的意思。这个嗝饱含着晚餐饭菜的味道,突如其来,熏得茉喜有些犯恶心。皱着眉头咽了口唾沫,她不再言语了。

  房中静默片刻,最后陈文德起身开了口,“茉喜,你的心思我全懂了,不过该怎么办,我得琢磨琢磨。”

  茉喜立刻又道:“明天我想瞧瞧凤瑶。”

  陈文德抬手开始解军装纽扣,“看你的表现。”

  然后他对着卧室房门一偏脸,又含义无限地对着茉喜一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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