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心字成灰
陈文德高高大大地站在门口,低头盯着茉喜看了半天。 从他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出茉喜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新上身的小夹袄都被她的薄肩膀撑得棱角分明。这个茉喜比先前的茉喜小了一圈,然而显出了清晰苗条的身段,仿佛在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出落成人了。
陈文德没听说她有什么病,但是此刻回忆起前些时日的光景,他想起茉喜近来的确总是恹恹的没精神。他还以为这小娘们儿是怀揣着外心,跟着自己把她跟委屈了,然而如今再瞧她这个表现,仿佛又不只是如此。
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他弯腰给茉喜披了上,然后也蹲了下来。
“哎!”他大剌剌地开了口,“小姑娘,怎么了?听见你姐姐走,你也活了心了,是不是?”
茉喜把两只手撂在膝盖上,深深地低着头,不言语。
陈文德歪身从裤兜里掏出了烟盒,打开盒盖抽出一支烟叼了上,他起身回屋给自己点了火。然后重新回到茉喜身边蹲下来,他用两根手指夹着香烟深吸一口,然后喷云吐雾地抬起夹烟的手,用无名指和小指挠了挠鬓发,“就那么不愿意跟我吗?说说吧,你到底是嫌我哪一样?钱我有,兵我也有。嫌我岁数大?我刚三十出头,还不至于老到招人嫌吧?”
说完这话,他又吸了一口烟,然后伸了脖子歪了脑袋,要去看茉喜的脸。然而茉喜几乎是把头垂到了双膝之间,他没能看到茉喜的脸,只看到一滴很大的眼泪啪嗒一下,坠落在青石板地上,摔成八瓣。
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夺过了他手中的香烟。把烟卷送到口中狠吸了一口,茉喜随即抬头呼出了长长一道青烟,姿态娴熟,仿佛曾经演练过无数遍。
然后扭头对着陈文德一笑,有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滚下。陈文德凝视着她,看她泪珠剔透、眼睛晶莹。这一刻他想这小娘们儿真好看,这小娘们儿就是伸手跟自己要金山银山,自己也得给,并且是高高兴兴地自愿给。
与此同时,凤瑶坐在一辆大马车里,正在往百里之外的洪城县去。两匹拉车的大马撒欢似的齐头并进一路小跑,车内的凤瑶就因此饱受了颠簸。
颠簸的滋味是不好受的,然而凤瑶此刻不觉疼也不觉苦。灵魂出窍了一般,她耳边总回响着茉喜的言语。她的身体僵硬麻木了,但是脑子还活着。她在想,从头到尾地想,想茉喜,想万嘉桂。
凤瑶总认为茉喜是十五岁,在去年之前她总认为茉喜是十二岁。
无论是十二还是十五,都还是小姑娘,都还是小女孩子。凤瑶不相信小小的茉喜会与男子有私情。茉喜在她面前从来不讲男人,也从来不曾对哪个男人眉飞色舞过,所以,她不信茉喜会有错。
错不在茉喜,那么在谁?当然、也只能,是万嘉桂。万嘉桂是个军人武夫,她不止一次地见他流露过粗野相,他又是个跑过东洋带过兵的老江湖,人高马大、见多识广。他摆弄茉喜,还不像玩似的?可茉喜受了欺负为什么不说?因为他是自己的未婚夫吗?傻茉喜,傻死了!他不好,我们就走,我们自做自吃,饿不死的!
凤瑶坐在寒冷的马车里,一路不吃不喝,慢慢地把眼泪流干。
在马车和随行队伍将要到达洪城县时,万嘉桂带兵出了城。
现在事情已经是很清楚了,陈文德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除夕夜那一场偷袭战,根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里应外合,否则他的兵纵是败,也不至是那般的一败涂地。
陈文德的确不是好惹的,他和他的残兵败将们在山沟里缩了好几个月,一声不吭,让万嘉桂还以为他元气大伤,已经要死了,没想到他是养精蓄锐,没想到他是不干则已,要干就干一场狠的大的!
文县丢了,在那之后不久,文县周遭的几个小县城也失了守,全成了陈文德的地盘。局势已经这样糟糕,而他大着胆子擅作主张,又主动地给陈文德让出了一座县城。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凤瑶和茉喜。
万嘉桂是讲道理讲逻辑的,并且不是吴三桂的性情,自认为干不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然而事到临头,他的道理和逻辑全崩塌了,他只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地盘丢了可以再抢,可人没了,就是彻底地没了!
凤瑶和茉喜是因为他才落了难,如果她们安安稳稳地待在北京城里,或者她们和自己全无关系,只是城里女中的教员,陈文德会绑她们的票吗?
白白地让给陈文德一个县,万嘉桂知道孟师长饶不了自己,不过硬着头皮,他还是发了撤退令。先用一个县,换回凤瑶;再用八十万发子弹——本来对方是要一百五十万发,经过了讨价还价之后才减到了八十万发——换回茉喜。
一座县城加上八十万发子弹,万嘉桂不知道这样巨大的代价传到孟师长耳朵里,对方会不会在盛怒之下毙了自己。
临近傍晚,天还大亮的时候,陈文德的队伍把凤瑶送到了洪城县外。
万嘉桂大踏步地走到马车旁,掀开帘子向内望去。凤瑶还穿着过年时的棉衣服,袖口前襟明显脏了,一张脸也瘦得见了轮廓。木然地和万嘉桂对视了一眼,当着车外无数的人,她没言语。
万嘉桂向她伸了手,同时轻声呼唤道:“凤瑶。”
凤瑶微微地一点头,然后弯腰起身,踉跄着迈步下了马车。在寒冷的晚风中勉强站立了,她扭头去望远方那轮火红的斜阳。这一刻她很孤独,比在文县做俘虏被囚禁时更孤独。那时候,茉喜与万嘉桂都是她的念想,身边没人,心里有人;但是现在,茉喜是远远地留在那旧地方了,万嘉桂在她眼中,也换了一副陌生的面孔。
孤零零地站在荒野地上,她没爹没娘没有家,什么都没了。
陈文德的队伍不敢在万嘉桂的地盘上久留,见凤瑶落了地,便要告辞返回。凤瑶稍稍地回了一点神,连忙从衣兜里取出了那条水红手帕,交给了领头的小军官,“劳您把这个带给我妹妹,见了这个,她就知道我是平安地到了。”
小军官接了手帕,然后领着他的小队伍和大马车很快走了个无影无踪。
万嘉桂见凤瑶面无血色,眼睛里都没了光彩,便扶着她往城门外的汽车里走。当着部下军官的面,他不好意思对着凤瑶嘘寒问暖,于是只让汽车夫发动汽车,把他们全送到城内的团部里。
团部是一处方方正正的小院落,万嘉桂如今就在团部之中暂住。下了汽车进了院子,万嘉桂终于开了口,“凤瑶,对不起,我连累了你。”
凤瑶一言不发,垂头跟他走进了厢房。厢房是里外两间,外间已经摆好了晚饭和热水。万嘉桂进门之后,泼泼洒洒地倒了一杯热茶,双手端着递向了凤瑶,“饿不饿渴不渴?这些天你有没有受委屈?”
这一回,凤瑶终于转向了万嘉桂。
“你不打算问问茉喜吗?”她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低而沉,像极了她的母亲。
万嘉桂愣了一下,“茉喜她——”
未等他把话说完,凤瑶忽然爆发一般地高声哭道:“你不是人!”
疯了一样抬起手,她狠狠掴向了万嘉桂的面孔。在一声突兀的脆响之中,她语无伦次地又说了话:“她有了你的孩子,她说她有了你的孩子!茉喜,有了你的孩子!”
眼泪滔滔地涌出来,瞬间流了她满脸。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人,一巴掌抽出去,耗尽了她周身所有的力量。可是哆嗦着站在原地,她忽然不在意自己的狂暴与失态了。非得这样才行,非得打出这一巴掌才行,否则她就要伤心死了,她就要仇恨死了!
万嘉桂挨了一巴掌,然而纹丝不动,单是怔怔地盯着凤瑶,“茉喜……有了孩子?”
凤瑶抬手一指门口,乱发披了她满脸,她歇斯底里地喘息着说道:“去把她救回来,你不是很了不起吗?去把她救回来啊!她救了我,现在轮到你去救她!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你的孩子,难道你要把她留在陈文德那里?”
万嘉桂后退了一步,随即扭头冲向门外——他要让人快速调集子弹,好尽早把茉喜换回来!
一夜过后,陈文德收到了万嘉桂发来的急电,让他准备释放茉喜和接收子弹。在上一次的交易中,陈文德基本算得上是言而有信,说把凤瑶送过去,就真的全须全尾送了过去,所以这回的交易也进行得很顺畅,陈文德让万嘉桂把装着子弹的大马车往文县方向赶,自己这边的人迎过去,只要见了子弹的影,就立刻像送凤瑶一样,把茉喜也送过去。
这是一件保密情报,除了他和他部下的一位苏团长之外,再无旁人知晓。读过万嘉桂的急电之后,他让苏团长带着整团的人马悄悄出了发。
护送凤瑶去洪城县的小军官回来了,将那条水红色手帕交给了茉喜。茉喜接了手帕,有心向对方问问凤瑶的情形,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凤瑶已经又和万嘉桂会合了,也许凤瑶会对万嘉桂质问一番,甚至是闹一场,不过问完了闹完了,他俩依然是一家。凤瑶那个软绵绵的性情头脑,斗不过万嘉桂的。
攥着手帕回了屋,她一声不吭地上床躺了,希望万嘉桂看在孩子的分上,会来救自己。她现在身体实在是虚弱得很,真是没有登高上远,午夜逃亡的本领了。
就在这天中午,苏团长和万嘉桂的军队交了火。上一笔交易是真,不代表这一笔交易也是真。苏团长出其不意地动了武,生生抢走了万嘉桂送来的八十万发子弹。而这一方的战火还未停息,那一方陈文德大部队已经开向洪城县,毫无预兆地开始了猛攻。
茉喜人在文县,战场上的消息她是一点也不知道。她眼巴巴地等着万嘉桂来救自己,从早到晚地等,足足地等了一个礼拜。
一个礼拜之后的这天下午,陈文德笑眯眯地回了来。先前的交易他一句不提,只告诉茉喜:“你姐夫带着你姐姐跑啦。”
茉喜本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听了这话,她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什么?”
陈文德知道她还存着几分野心,所以故意要拿话打消她的妄想,“你姐夫把你姐姐接到手之后,眼看老子这回东山再起不是闹着玩,就吓得撒丫子逃了。正好,他逃了,留下的地盘归我。明天咱们就启程,把司令部迁到洪城县去!”
茉喜仰脸望着陈文德,愣怔怔地望了半天,末了伸腿下床趿拉了鞋,她失魂落魄地走到门外台阶上,又仰起脸看了看天。小武从院子里经过,很惊诧地看了她一眼,但是也没言语,因为陈文德紧随其后,也走了出来。
“傻了吧?”陈文德站在茉喜身后,抬手去捏她的薄肩膀,“这回该死心塌地地跟我过日子了吧?”
话音落下,他忽然感觉不对劲——茉喜在哆嗦,不是伪装的,是剧烈的真哆嗦,他甚至能听到她牙齿相击的抖颤声音。
“怎么了?”他上前一步,扭脸去看她,心里有些紧张,“说话!”
茉喜开了口,像是含了一口滚油,表情与声音都是极致的疼痛,“我怀了……万嘉桂的孩子。”
没有人救她了,也没有人等着她救了,于是她忍无可忍,要实话实说了。
“万嘉桂是我第一个男人,你是第二个……”她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灵魂是溢出的水,泼泼洒洒不可收拾,在瞳孔之中流成缭乱的一团光,“是我勾引的他,因为我喜欢他……可是,他不要我了。他一定是嫌我……不干净了……”
很艰难地把话说到这里,她颤巍巍地喘了一口气。
陈文德拧着两道浓眉,眉宇间藏着淡淡的惊与怒,但是并没有大发雷霆,相反地,他的语气反倒比平时更柔和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茉喜转过脸正视了他,“告诉你,你肯放了我吗?”
陈文德冷笑一声,“我放了你,你有地方去吗?”
然后他对着茉喜一抬下巴,“说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茉喜凝望着陈文德,眼神从绝望渐渐转变成了茫然,“不知道。”
陈文德皱了眉毛,仿佛是有点不耐烦,“我给你指条路——你去把你肚子里的小崽子处理掉,然后乖乖地跟我过日子!我可以捏着鼻子捡他姓万的剩饭吃,但我不能还给他姓万的养私孩子,知道吗?”
茉喜下意识地抬手捂了肚子,因为一时间没主意,所以也就没回答。
“也许他说得对。”她痴痴地想,“没爹的孩子,养出来又是一个我,活着就是受罪造孽,何苦来?把这小孽障弄掉,往后我先跟着姓陈的混,混到哪天算哪天吧。”
茉喜仿佛是还没活到想男人爱男人的年龄——除了万嘉桂,似乎天下男子全都面目统一,嫁给谁都无所谓,跟了陈文德,起码是有好吃有好穿,这也就够了。
在茉喜对着天空发呆之时,凤瑶也在对着窗外发呆。
她不知道自己是又到了哪里,只知道万嘉桂败了,在一个礼拜之内连续撤退了三次。此刻万嘉桂就站在她身边,也沉默地盯着窗外春光。
他很高,在一个礼拜之内,也熬得很瘦,手背结了成片的新鲜血痂,头上也缠了一圈绷带。两只眼睛陷在青眼圈里,他半张脸都是红肿着的。
孟师长知道了他干的好事,盛怒之下杀奔过来,当着好些人的面,用枪托把他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现在他还留在军中,然而已经不是团长,在反省检讨完毕之前,他甚至也没有自由。
他活了二十多岁,还未遭遇过这样严重的挫折,唯一能令他感到安慰的,是凤瑶日渐缓和的情绪与态度——然而,他又怕极了凤瑶说话时那种心平气和的语调。
凤瑶很平静地要和他解除婚约,即便他反复地实话实说,反复地表明自己那一夜只不过是酒后乱性。凤瑶的脾气难得来一次,即便来了,也去得快。她从来不曾长久地记恨过谁,况且她家里的男人,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哪一位拿出来都比万嘉桂要恶劣千万倍,在这一方面,她堪称是见多识广的。
她只是觉得除了解除婚约,再没有其他的法子去救茉喜了。酒后乱性也是乱性,难道丢了茉喜和茉喜的孩子不管吗?难道让茉喜和茉喜的孩子就这么无依无靠地流落在外吗?这样的事情,她做不出来,别说做,连想都不能想。
万嘉桂也在想茉喜,甚至在感情上,他承认自己喜欢茉喜。无须凤瑶逼迫,他也一定会把茉喜救回来——不这么干的话,就不叫个男人了。
救回来之后怎么安置她,他还没有想好,或许永远也想不好。想不好,就先不想,先去救。
在万嘉桂拎着马鞭子去向孟师长再一次地负荆请罪之时,茉喜换了一身鹅黄袄裤,已经到了洪城县。
陈文德给她开辟了一条干净道路,不让她经过尸山血海一般的战场。对待茉喜,他感觉自己真是花了不少心思。这心思花得有没有必要,他却是不大知道。
他只是觉得茉喜好,茉喜模样好,性情也好,流了几天眼泪之后就不流了,并没有寻死觅活给他添乱,也没有垂头丧气碍他的眼。从这一点上看,他就认为茉喜挺懂事,不是个没头没脑的傻娘们儿。
到了洪城县,陈文德第一件事就是安顿了茉喜。他到哪里都有第一等的好房子住,不必买不必租,他直接提着枪伸着手去借——他开口借了,谁又敢不借?等他住够了,拍屁股走了,好房子被他住成了乌烟瘴气的大杂院,房东们也不敢挑剔。
茉喜住进了一处宽宽敞敞的好宅院,天气暖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有了几分春意。她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趟,阳光明亮,晒得她微微红了脸。
这几天,她忽然不大呕吐了,饭菜也全吃得下了。接连吃了几天饱饭之后,她如同满院的小花小草一般,飞快地回了春还了阳。肚子里的小孽障快满三个月了,倒是还没显怀,腰依然是纤细的一小把。可是,凭着她仅有的一点常识,她知道自己须得当机立断,不能再拖延了。
她身边别说老妈妈小媳妇,根本连个女人都没有,所以将这点心事盘算来盘算去,最后她把小武叫了过来,嘁嘁喳喳地小声对小武说:“你去药铺,给我买点药回来。”
小武抬眼看她,眼神冷淡,“什么药?你病了?”
茉喜的脸皮尽管在厚起来时是可以相当的厚,然而对着小武,她还是忸怩了一下,“没病,是那种药。”
小武显然是疑惑了,“那种是哪种?还是肠胃药?”
茉喜硬着头皮说了实话,“你去药铺问问,要不然找个正经大夫问问,给我弄一副打胎的药。”
小武立时变了脸色,“司令知道吗?”
茉喜登时竖了眉毛,“不是你家司令的,是别人的,明白了没有?你看你那个臭德行,好像陈文德是你爹一样!实话告诉你,就是你爹让我打胎的,不是他的种,他养着干什么?行了行了,别看着我发傻了,让你去你就赶紧去,你不去,耽误了时候,这孩子生下来就算你的!”
小武的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想说话,可是抢不过茉喜,一直是没找着机会,及至听到最后,他忽然笑了一下,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身要往外走。
茉喜紧跟着又嚷了一句:“钱你先垫着,回头跟你爹要!”
小武回头看了她一眼,依然是欲言又止——想说,可又像是无话可说。
在小武出发之前,茉喜急得针扎火燎,仿佛小武这一刻不把药买回来,她下一刻就要把孩子生在院里;然而一个时辰之后,小武当真提着一小包草药回来了,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站,却是对着桌上那包草药不敢妄动了。
最后,小武低声先说了话:“你真吃啊?大夫说了,这东西吃不好,可是会有危险。”
茉喜下意识地抬手捂了肚子,“我知道,我小时候见人吃药打胎,胎没打下来,人死了。”
小武迟疑着问道:“那……你还吃它吗?”
茉喜犹豫了一下,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地跳——死的那位是个二十多岁的暗娼,在大杂院里,是茉喜的邻居。茉喜那时候大概是四五岁,因为那暗娼天天吃肉喝酒,所以茉喜对她很巴结,客人来的时候,茉喜会站在门口给她跑腿望风,报酬是半个馒头一碗凉饭,或者是她啃剩了的鸡爪子鸡脑袋。茉喜记得那女人死得很热闹,坐在血泊里号叫了小半宿。血是她的血,号叫,则是因为她疼,肚子疼。
茉喜想到这里,后脖颈冒了凉风,腿肚子也有点要转筋。伸手拿起那包药,她小声说道:“我先收着,到底吃不吃,我再想想。”
茉喜想到了晚上,并没有想出个眉目来。饱餐了一顿丰盛晚饭之后,她身上暖洋洋地有了力气与勇气。拿起那包药掂了掂,她把心一横,暗想长痛不如短痛,肚里这小孽障活下来也是受罪,不如趁早把它除了,往后自己利利落落一身轻,还是一条女好汉。
想到这里,她走向门口推开房门,一脚迈过门槛踏出去,她扶着门框喊来了小武。
小武像个沉默的好丫头一样,接过那包草药去了后头厨房。茉喜独自站在门前台阶上,看天空已经从蔚蓝变成了金红色,太阳要落了,落之前反倒特别绚烂,仿佛是惨死在了地平线上,喷出了半个天空的鲜血。双手攥了拳头又松开,茉喜接二连三地做着深呼吸,同时暗暗地告诉自己:“不怕,那东西又不是毒药,要是吃一个死一个,早就没人吃了。我命大,要死早死了,早没有死,如今就绝不会死在一包药上——所以,不要怕!”
思及至此,她下意识地又冷笑了一下——怕了又能怎么样?难道还会有谁过来心疼安慰自己吗?放到过去,兴许凤瑶还能指望得上,如今凤瑶也跟着万嘉桂跑了,自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纵是怕了,又怕给谁看?
这个时候,小武双手捧着一碗药汤回来了。
小武把药汤送进堂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屋中央的八仙桌上。捻了捻烫疼了的手指头,他直起腰转身望向了茉喜,“你真喝?”
茉喜迎着小武的目光,直通通地看了回去,忽然感觉小武是个怪人。
小武不像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也没有平常少年应有的青涩性情。不声不响地活在陈文德与她之间,他像个若有所思的小太监,不敬她,不怕她,然而对她很不坏,从来也不害她。将一张白净寡淡的面孔正对了她,小武凉阴阴地一抬单眼皮,非常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闭上眼睛喘了一口气,茉喜睁开眼睛,斩钉截铁地答道:“喝!”
然后她上前一步走到桌旁,端起大碗也不嫌烫,仰起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