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一寸忧,两分柔
茉喜喝了一碗带着蛋花和瘦肉末的稠粥之后,就能自己挪蹭着坐起来了。
她觉出自己是光着屁股的,想要低头瞧瞧自己的下身,可未等掀开棉被,妇人就慌忙扶着她重新躺了下去。听了那妇人几句劝告之后,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刚生了孩子,现在该坐月子了。
她没想起自己那儿子来,单是想喝一口凉水,因为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被窝里焐出了一身馊汗。然而凉水她也不能喝,司令太太的月子,须得是百分千分地加小心才行。茉喜从来没听陈文德喊自己太太,也从来没拿自己当个太太,如今听了那妇人对自己的称呼,她觉得挺新鲜,但是并不得意,因为陈文德脾气太爆,不是她理想的人生伴侣。不过不理想也没关系,她在各方面都能凑合。况且陈文德虽然没给她金山银山,但也没缺了她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也没真薅着头发揍过她。上半年她吃药堕胎吃了个死去活来,他还搂着她坐了半宿;她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他也连着两个多月没在床上纠缠过她,这么个老陈,也就算是够意思了。
只是不知道陈文德现在是在哪里。茉喜把他的坏处全放下了,单是一桩桩一件件想他的好处,越是想,越觉得他好。最起码,他对自己是有几分真情意的。
在又喝了一大碗鸡汤之后,妇人把茉喜的儿子抱过来了。
茉喜穿着一层小夹袄,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缠着棉被,自下向上只露了个脑袋。扭过头望着妇人手中的小襁褓,她吓了一跳,因为感觉襁褓里的婴儿没脸没皮,周身红赤赤的,轻描淡写得只有一点五官雏形,拳头大的小脑袋说不出是个什么奇形怪状,更要命的是,他裸露出的小手小胳膊居然还带着一层细细的长毛。
茉喜怀疑自己是生了怪胎。但是生怪胎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情,所以当着妇人的面,她没敢多问。妇人说小少爷运气好,隔壁邻居家的小媳妇正好也在奶孩子,昨天今天便捎带着也喂了少爷几顿。然后她又笑问茉喜,问司令太太这孩子是自己喂养,还是另去找个奶妈子?要是找奶妈子,那可得等,不是说找就能立刻找到的。要是自己喂养呢,那就得早早地把孩子抱到怀里,让他自己找了奶头吮吸,吸着吸着奶就出来了。
茉喜听闻此言,不以为然地吁出了一口气,心想我都被他折磨成这般模样了,我还得喂他奶吃?臭小赖子,我上辈子欠了他的?
思及至此,她又看了那孩子一眼,怎么看怎么感觉这孩子没长齐全。她打算让妇人把孩子抱走,管它猫奶狗奶耗子奶,随便找口吃的喂给他就是。这样的破孩子,放到大杂院里,非由着他自生自灭不可,如今生在这么好的地方当“少爷”,算他狗命大了!
然而未等茉喜出声,门外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她凝神一听,竟是陈文德来了。
陈文德大步流星地走到房门前,一脑袋乱发油腻腻得擀了毡,脸上胡子拉碴,嘴里叼着半截香烟。双手各拎着一只大食盒,他咣地一脚踹开了房门,夹着凉风冲了进来,“茉喜,生啦?”
妇人见状,慌忙过去关掩了房门,随即托着那个轻飘飘的小襁褓撵上了陈文德,赔着笑容说道:“恭喜司令,太太给您添了个大少爷!”
陈文德没看她,直接不耐烦地一晃脑袋,“滚你娘的!”
妇人一愣,回头看看茉喜,见茉喜也是没有表情,便胆怯怯地推门退了出去。陈文德弯腰放下大食盒,搓着双手走到了床前。俯身对着茉喜一笑,他伸手摸了摸茉喜的脸蛋,“是不是提前了?我刚听小武说,是那天汽车太颠,把孩子硬给颠出来了。”
茉喜忽然感觉陈文德和凤瑶一样,也是可以惯着自己的,便委委屈屈地低声说道:“这回可遭洋罪了,比吃药那次还疼,差点儿活活疼死我。往后我可再不生了,我还没活够呢!”
陈文德深深地低了头,在她面颊上亲出了响亮的一声,“一回生,二回熟,还能总遭罪?”
然后他直起腰,居高临下地对着茉喜又笑道:“好,这孩子既然出了你的肚皮,和咱们就没关系了。我呢,好人做到底,也不拿孩子当人质,哪天我派个人过去,把孩子交给万嘉桂也就是了。”
茉喜一听这话,忽然有点傻眼——原来那一身长毛的猴崽子丑归丑,可自己今天若不多瞧他几眼,过几天他可就要离开自己了,自己再想瞧,也瞧不到了。那猴崽子再讨人厌,再折磨人,也是她怀了八个多月的一块骨肉,真要是说送走就送走,她若有所失一般,心里不由自主地空了一下。
下意识地没接这个话头,她另起题目问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仗?不是你打别人吗?怎么打到后来,反把自己打跑了?”
陈文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弯腰揭开了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了一只沉甸甸的大碗,“爷们儿的事你别管,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从外面馆子里给你弄了几样好菜回来,你是现在吃,还是等会儿吃?”
茉喜一闻着饭菜香气,立刻挣扎着坐起了身,“把碗筷给我,我先吃几口垫垫肚子。”
茉喜从来没吃过这么滋补的一顿饭。
平心而论,这顿饭并不讲究,好处只是油大肉多,符合陈文德心目中“好菜”的标准。然而在饮食一道上,茉喜和陈文德乃是一对知音。油汪汪的米饭伴着切薄了的肉片,中间夹着碎青菜,被茉喜一勺一勺地塞进嘴里,吃两口,就着陈文德的手,她再喝一大口滋味浓厚的热汤。她本是个被老婆子掏空了的皮囊袋子,可是饭菜热汤一点一点地进了肚,她的嘴唇油润润的有了厚度,面孔也显露了一层淡淡的血色。一侧肩膀倚着陈文德的胸膛,她吃着吃着,忽然鼓着腮帮子扭头看了他,“我给别人生孩子,你也伺候我?”
陈文德抬手撩起了她汗湿了的额发,鹰鹫一般的两只眼睛竟然闪烁了柔和的光,“这回家里没外人了,以后对你再好点儿。”
茉喜咽下了口中的肉与饭,“娘胎里的孩子你也嫌?”
陈文德立时瞪了眼睛,“我自己的孩子我就不嫌!你怀十个我都不嫌!可你下的那个玩意儿跟我有关系吗?你前头那些臭不要脸的滥事,我怕我管不住我的脾气,我从来不提!你可好,故意挺着个肚皮在我眼前晃,生怕我想不起来!你个小娘们儿,往后再敢对别人松裤腰带,老子一枪毙了你!”
茉喜看他越说越激动,竟是有了点要发疯的意思,要放先前,她会对着他连打带骂带飞眼风,摆出妖冶泼辣的模样哄他。可是今天,她不知是身体太虚弱还是怎的,竟然会是无比地心平气和,也不怕,也不怒。
低下头凑向陈文德手里的大碗,她又喝了一大口汤,然后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有真心,真心对我好的人,骂我打我我都不在乎。”
陈文德仿佛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扭头盯着她看了片刻,他沉着脸质问道:“换招数了?跟我来软的了?”
茉喜把吃空了的大海碗向他一递,“贱种,听不得一句好话。给我端碗水来,我漱漱口。”
陈文德定定地凝视着她,毫无预兆地,他笑了一下,随即接过大海碗,起身出门叫人送来了热水。
送热水的人是小武,端着一大壶开水进了门,他飞快地瞥了茉喜一眼。这一眼看得很深,是要把茉喜印入眼中,出了门闭上眼,再慢慢地细看。
有陈文德在,他也就剩这么一点福分了。陈文德没有特别地提拔栽培过他,可他知道,在陈文德眼里,他和别人不一样。陈文德是个手中散漫的人,又没正经妻室,偶尔得了点让他舍不得丢的好东西,他必让小武给他收着,得了金银珠玉,是这样;得了茉喜,也是这样。小武到他身边时还是个孩子,他把小武养育成人,百分之百地信任小武,虽然也吃过一次小武与茉喜的醋,不过他一贯是说翻脸就翻脸的狗脾气,只要别动枪,便全只算是小打小闹。
茉喜没有留意到小武那刀子似的一眼,她只有在闲极无聊之时,才会想起来找小武聊聊闲话,也承认小武是个亲近人,可是她对他,始终就是不留意。
仿佛茉喜生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块心病。陈文德脏兮兮地在茉喜身边挤着躺下了,枕着双手扭头看茉喜,心里清清静静地很舒服。茉喜也是仰面朝天地躺着,手里举着一面小圆镜左看右看,看到最后,她对着镜子说了话:“生个孩子,把我给生瘦了。你看我这脸,颧骨都支起来了,一下子老了不少。”
陈文德低声答道:“你才多大,离老还远着呢。”
茉喜说的“老”,和陈文德口中的“老”,并不是一回事。先前她再浓妆艳抹,也还总流露出点小姑娘的劲来,如今素着一张脸,她看看自己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嘴唇,忽然感觉自己成了个小妇人。
“小”妇人而已,离色衰二字还有着遥远的距离,所以她并不惆怅,单只是纳罕。在被窝里伸手向下又摸了摸肚皮,她出声苦笑道:“完了,肚子成口袋皮了。”
陈文德听了这话,抬起双手飞快地搓了一阵,等到把两只手搓热了,他翻身面对了茉喜,将一只热手插进了茉喜的潮被窝。轻轻钻进了茉喜的贴身小袄,他也摸了摸茉喜的肚皮。
然后抽出手恢复了仰面朝天的姿态,他枕着双手做出了点评:“松松垮垮!”
茉喜扭头看他,“往后该嫌弃我丑了吧?”
陈文德大睁着眼睛望了天花板,漫不经心地一摇头,“不丑。”
“你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敢肯定我不丑?”
“别他妈拿话敲打我,我心里有数。”
说完这话,陈文德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她苍白着一张脸,眼珠子凸着几道红血丝,不再像先前一样黑白分明,睫毛上面黏着一层眵目糊,本是丰润饱满的脸蛋,如今也凹陷了。皮肤是干燥的,头发是油腻的,汗酸气从领口往外散发,不但酸,而且臊。
“你好好坐你的月子。”陈文德忽然开了口,“等出了月子,我带你进北京。”
说完这话,他的眼睛一热,心中骤然起了冲动,想要去放火、去杀生,去把天下所有的好东西全抢过来,全给她。他是歹人,他是匪类,别的不会,就只会打杀,就只会抢。
“等下次你生咱们的孩子的时候,我绝不能再让你遭这个罪。进了北京就好了,那儿有洋接生婆。什么都是洋的好,接生婆子肯定也没错。”
茉喜望着上方,眨巴着眼睛没有说话。这一刻她心里存了两个人,一个是陈文德,另一个是万嘉桂。
和万嘉桂断了七八个月的音信,她自己知道,也许他并没有很思念自己。自己当初是厚着脸皮倒贴上去的,如果自己不倒贴,他不会要自己。他喜欢凤瑶,她知道。她还知道,自己若是真抱着孩子回去了,他一定手足无措,一定不知如何是好。正经少奶奶还没进门,姨太太先把孩子养出来了,还是个男孩,这让他怎么办?
茉喜甚至还想,也许万嘉桂根本就不希望自己回去。
这个念头是被她深深压在心底,从来不敢细思量的。如果相思能被割去,那她早对自己下了刀。
这么爱他,为了能够在他身边占个位置,这么地耍心机玩手段,这么地不要脸,连凤瑶都算计了,连自己的姑娘身子都押上了,连私孩子都生了,可他对她,依然还是遥不可及。人算不如天算,当初谁能知道半路里会杀出个陈文德,毁了她的大计?
可事到如今,她对陈文德也恨不起来了。
茉喜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这一回,她真要服了天意。其实心里还是不服的,可是隐隐约约懵懵懂懂地,她知道自己这一回,也许是不服也得服了。
陈文德不在身边的时候,茉喜强挣着坐起身,让奶妈子去把小少爷抱过来。
这个时候,距离孩子出娘胎已经有了五六天。都说早产儿是“七活八不活”,“小少爷”虽然按理说是“八不活”,但是他自己并没有要死的意思。茉喜披着衣服包着脑袋,从奶妈子手里接过了他。两只手横托着孩子,她低头看去,发现这孩子竟是渐渐地有了人模样,红赤赤的皮肤变白净了,一身的长毛也在消退。眼睛倒是睁着的,和茉喜对视了片刻,他忽然一咧嘴,唧地哭了一声。
这一声非常细,非常软,弱极了,也委屈极了,然而竟会将茉喜吓了一跳。茉喜怀了他八个多月,从来没拿他当儿子看,甚至从来没拿他当个人看,可是如今瞧真切了,她发现他有眉有眼有表情,真是个有心事有情绪的小生灵。茉喜又从花布襁褓中轻轻扒拉出他的一只小手,小手嫩成半透明、小得不像话,然而指头也有,指甲也有,她用指尖一刮他的手心,他又唧了一声,轻描淡写的眉毛皱了皱,五根小指头收拢了,软绵绵地抓住了茉喜的指尖。
又惊又痛一般,茉喜嗓门高高地哎呀了一声——多么柔软而又有力的一抓,简直是一把抓到了她的心尖上。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第一次意识到了他与自己的关系,茉喜看他,他也看茉喜,直着眼睛看,看得愣头愣脑,是个虎头虎脑小小子的雏形。
“你就是小赖子呀?”茉喜忘了奶妈子的存在,自顾自地盯着婴儿开了口。
婴儿扯着小嘴打了个呵欠,耷拉了眼皮不理她。
于是茉喜就巴结了,拼了命地对着他笑,“怎么着?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妈呀。”
话说到这里,没人质问她,她自己心里猛地一痛——妈有了,爸呢?傻小赖子,你还有心思吃,你还有心思睡,你妈留不住你,你爸不要你,你活着有什么用?你长这么齐全有什么用?你还伸着你的小爪子东抓西抓,将来到了你什么都抓不到的时候,你可怎么办哪?
你遭罪,我造孽,世上若没有你,才是你的造化!
茉喜已经连着许久不曾哭过,生孩子的时候生得血流成河,她也只是忍,忍不住了,也只是叫,也没有哭天喊地。可此刻怀抱着倨傲慵懒的小赖子,她忽然一哆嗦,哆嗦出了两滴极大的眼泪。眼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她深深地垂下头,把脸埋进了小赖子的襁褓中。吭哧吭哧地喘了粗气,她忍无可忍地哽咽出了声音——先是哽咽,后来是哭,不是哀哀的啼哭,是号啕大哭。
奶妈子吓坏了,手足无措地想要哄她。坐月子时是不兴大哭的,哭狠了要伤眼睛,然而茉喜一边哭一边疯狂地摇头,是提前对她做了拒绝。而小赖子转而拽住了茉喜的头发,却是好奇地转动眼珠对她看了又看,并没有随着她一起哭。
陈文德再回来,就发现茉喜添了毛病。像模像样地抱着那个碍眼的小崽子,她一刻也不肯放,并且像丢了魂一样,低着头一眼不眨地望着小崽子,一边看一边微笑,他对她说三句话,她至多能听见一句。
陈文德对此很不满意,甚至起了吃醋的心,但是因为太忙,所以没时间和茉喜算账。他前一阵子意图反攻,打下了一些土地,也丢失了一些土地,算起来是不输不赢。但他目前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不输不赢是不行的,他必须立刻打出成绩来,否则下半年的军饷没着落,即便不饱不饿地把小兵们全养活了,也顶不住仇敌们卷土重来。仇敌们有北洋政府撑腰,多多少少总能得些军饷军械,而他天不怕地不怕,专门和新大总统对着干,所以谁打他都有理,而且没有任何人肯公开地支持他。
陈文德决心干一次大的——等不了了,他是见过大荣华大富贵的人,再让他在穷乡僻壤里当土皇帝,他当不住了。而且他也不是蛮干,一笔账让他和他的智囊团翻来覆去算了无数遍,怎么算,这一仗他都有胜算,敢不敢打,就听他陈司令的一句话了!
他当然敢打。
茉喜天天抱着小赖子,转眼的工夫,小赖子在茉喜的怀里满了月。和同龄的婴儿相比,他瘦小虚弱得多,然而毕竟是退净了一身长毛,头发也乌黑了,五官也清楚了,竟然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并且还有着清晰的小鼓鼻梁,依稀地,他有了万嘉桂的影子。
更稀奇的是茉喜。茉喜在床上肥吃海喝地躺了一个来月,不但养好了一身病痛,增了十多斤的分量,甚至还长高了大半寸。茉喜今年是十六岁,倒是还没过成长的年龄,然而在此之前,她已经连着小一年没变过身体尺寸,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长到了头,注定是个娇小身材了。
这大半寸的高度让茉喜变了个款式。起身下床站在大镜子前,她转着圈地审视自己,就发现自己上半身没变化,还是薄肩膀鼓胸脯,然而胯骨宽了,屁股大了,高出来的大半寸全长在了腿上。这样的变化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凸的太凸,凹的太凹,原来只是胸脯大,这回屁股肉滚滚的也大了,看着简直刺人眼睛了。
抱着小赖子回到镜子前,她现在已经能将双臂围成一只很舒适的摇篮。“看!”她小声笑着逗小赖子,“小的是你,大的是妈。”
小赖子扭头看了镜子,随即开始手舞足蹈地嘎嘎大笑。他是个省事的孩子,很少无缘无故地号啕,不高兴了也只是赖唧唧地闹几声,一抱一哄就能立刻好。他没吃过茉喜的奶,然而毕竟是母子连心,他显然是和茉喜最亲,在奶妈子怀里吃足了,他一定会像条活鱼似的,一边唧唧乱叫,一边焦急地把脑袋往茉喜那个方向拱。奶妈子被他逗笑了,问他:“你急什么呀?啊?怕你妈不要你啊?”
茉喜看了他那个张牙舞爪的模样,也忍不住要笑,笑是苦笑,因为想也许在冥冥之中,小赖子有他自己的预感。伸手从奶妈手中接过孩子,她低下头,一眼不眨地和他对视。小赖子一天一个模样地出落着,已经渐渐有了点漂亮意思,并且越长越有万嘉桂的风格。将来成人了,必定又是个剑眉星目的小生。
茉喜又想,万嘉桂长什么样来着?
也不是隔了十年八年没见,可她忽然发现自己竟会记不清了万嘉桂的容貌,只知道他长得好,是戏台上的小生翩然而下,好到能让自己对他一见钟情。
在阳光和暖的正午时分,茉喜会把小赖子包裹严密了,抱到门外见见太阳。真是秋天了,院子里怎么扫也扫不干净,永远铺着一层黄灿灿的落叶。茉喜不知道院外是何方世界,也懒得问。横竖是北国,该冷的时候就会冷。
院子只是单独的一套院子,院子隔壁还有房屋,里面住着小军官与小兵。陈文德不在的时候,小武每天都会过来一趟,也不进房门,只站在院子里拿眼睛看,看看这里缺什么少什么,替陈文德当家立计。
茉喜站在门口的时候,小武也进了院门,然而很奇妙地,两人共处于这么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里,茉喜竟然没有看到小武。小武走路无声无息,而她抬头看看太阳,低头看看儿子,唯独没有想过往前看。
小武在院门内站住了,静静地凝视了她。和先前的茉喜相比,这个新茉喜大了,也胖了,一脑袋发卷全松开了,成了乌黑亮泽的大波浪。将波浪掖到耳后,她露出了一张圆润苍白的面孔,一个多月不见天日,她的皮肤嫩得像是灌饱了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有了潮润的光。眉毛细细地弯下去,眼梢长长地挑起来,她难得地没施脂粉,可是嘴唇依然红嘟嘟。穿着一身海棠红新夹袍,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条大绿裤子,细细的夹袍开叉中露出一线裤子颜色,又是一场俗艳到刺目的红配绿。这个穿法,在小武看来,简直有神经病之嫌,然而小武同时也承认,她穿成这样也不难看,甚至是,好看。
这个时候,茉喜终于发现了小武。
黑眼珠子悠悠地对着小武一转,她想起自己险些把孩子生在了小武怀里,不由得有些害臊。她这人难得害臊,要害臊就是真害臊。隔着小院子开了口,她大声说道:“小武,谢谢你啦!”
然后红着脸一转身,她抱着孩子回了屋。小武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就见她细腰一拧,宽大柔软的大绿裤脚随之扫成一朵花,花中有她雪白的脚踝一闪。